默侯 第2章
    朝議大殿的走馬廊上,人來人往。

    汝音與同僚邊走邊討論她們近日繡制的禁國輿圖,討論得很專注,因為一會兒她們就得上殿與都堂宰相—貴媛安報告相關事宜與進度。

    忽然同僚扯了她袖子一下,汝音看向她,她卻朝著前頭點了點頭。

    「磬子,妳丈夫來了。」

    汝音一愣,瞥了前面一眼,看到裕子夫與他三衙的下屬軍官正朝著她們而來。

    裕子夫挺拔的身影,穩重的腳步,還有那雙冷漠的青色眼瞳,不管到哪兒,總能成為焦點。

    汝音看著他走來。

    遠遠的,他也看到汝音在看他,他的青色眼眸倏地攫住她的。

    那霸道的執著,讓汝音想起他今早突然抓住她、命令她上車的堅決。

    他們從來不曾這樣,每天上朝都是各走各的。

    這段不愉快,讓汝音尷尬地別開眼,低下頭繼續和同僚討論輿圖繡制的細節。

    但她感覺得到一直有道視線,緊緊纏著她不放。直到他們錯身而過,這股壓迫才停止。

    她鬆了口氣,正要拐彎走上另一條廊道,卻被一個急忙的身影撞了一下,手上的奏本立時掉了一地。

    她痛得嘶嘶叫,揉著肩就要彎身去取掉到地上的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夫人。」一個急切卻充滿誠懇的聲音響起,汝音便看到一個穿著中階軍服的年輕男子蹲下身,替她撿那些掉在地上的文件。

    當他抬起臉,她看見一張讓人覺得舒服的笑臉。

    「您沒被我撞傷吧?」男子問,並將雙手的東西遞給她。

    這笑臉讓人很容易敞開心房,汝音接受他的道歉,露出輕淺的一笑。「沒事,你別在意。」

    「懷沙,你快跟上!要開軍會了!」這時前方那群三衙的軍官朝著男子叫道。

    汝音和這名叫懷沙的男子不約而同地往前看去。

    「好,這就來。」懷沙對汝音歉然一笑。「夫人的身體真的沒事?」

    「沒事沒事,你趕緊去忙吧!」汝音勸他。

    說著,她發現她的丈夫越過眾人,目光牢牢地盯視她。

    他是在擔心她嗎?是擔心她?還是只是擔心她肚子裡的孩子呢?

    汝音心一涼,拉著她的同僚,匆匆走上另一條廊道。

    下朝後,他們像往常一樣,在花廳裡沉默地用餐。

    但這沉默只有一會兒。

    長案的另一頭,冒出了聲音。「有沒有傷到?」

    汝音夾菜的手一震。是她聽錯了嗎?她的丈夫,會和她主動說話?

    「什麼?」她真的很疑惑。

    「我看到妳,被那人撞到。」裕子夫又說:「沒怎樣吧?」

    「嗯。」汝音悶悶的答。「我沒事。」

    「小心點。」

    汝音聽不出這句話到底是關心還是命令。不過,她當然只有說好的分。

    本以為談話到此為止,不料他又說:「以後坐府裡的車上下朝,不要亂跑。」

    汝音又是一陣愣怔。「我沒有亂跑。」

    裕子夫放下筷箸,看著她。「妳今天上求如山,時間很晚了。」

    汝音不明白他何時會關注這些事了,只覺得他此刻的詢問與注視,一點也無法讓她開心,只是更加讓她覺得他在擔心他的孩子。

    這現象應該是好的,其實對於寂寥的清穆侯家有了子嗣,他是高興的,高興到他肯放下身段和她多說一兩句話。

    但為什麼,汝音卻覺得心酸呢?

    「我不習慣和人共乘。」她端起碗,喝了魚湯。

    裕子夫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汝音隔著那香蘭盆栽偷覷著他。

    只見他拿起煙管,填著煙膏、藥草的動作有些急,像是對不准焦距般,藥草都倒在桌上。他右手上的傷似乎又復發了,手抖得很厲害,根本填不進藥草末。

    汝音低下頭,狠下心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此時,總管老方端了助飯後消化的糖山楂與茶進來,看到主人這艱難的模樣,趕緊上前接過煙管用具。

    「爺,請讓我來吧!」老方說。

    「麻煩了。」裕子夫對著這個看他長大的老總管,輕聲地說,顫抖地把手裡的煙管用具交給他。

    汝音努力壓制自己的心虛。如果今天他們是一對相處和睦又融洽的夫妻,這種事情應當是她來代勞。

    老方曾提醒過她,裕子夫的眼睛病弱,大約每半個時辰,眼力便會疲乏,看不清事物。但他是個極會忍耐的人,即使有不少病痛在,表情還是瞧不出任何痛苦,唯一的徵兆是,只要看到他開始將一種名叫鴣習煙的藥草填進煙管內,就代表他的眼睛撐不下去了,最好幫幫他——

    夫妻之間,關心彼此是天經地義。

    但汝音已經不想再讓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她丈夫面前,她覺得在乎他、關注他,就是一種示弱的表現。

    裕子夫根本不需要她付出這些。汝音埋頭吃菜,不去理會任何事。

    不久,花廳內充滿藥煙的味道。汝音不想忍受,推拒了老方端來的茶與山楂,起身就要離開。

    她經過裕子夫身邊時,看到裕子夫默默地揉著雙眼,揉著揉著,都揉出了眉宇間的皺苦。

    眼睛真的那麼痛嗎?她不禁開始擔心起來。

    婢女見她離席,趕緊為她開門。

    此時,裕子夫開口了。「汝音。」

    汝音停下腳步。

    「府裡的車讓給妳,我乘副官的車。」他說:「別再乘便宜的騾車了。」

    汝音驚愕地看他,他怎麼知道她乘騾車?

    「明天開始。」感覺眼睛舒坦了,他鬆了手,青色的瞳子又攫住她。

    「明天開始。」汝音有些緊張。「我向監裡請了幾天假。」

    她丈夫望著她,有種想看透她的感覺。

    「做什麼?」他問,語氣直接,就像在質問她。

    汝音嚥著唾沫。「休息。最近,我覺得有點累。」

    她撒了謊,其實明天她是要去做更大的事。

    為何她會覺得若再待在她丈夫面前,她會有被看透的危險呢?可如果她丈夫今天能讀懂她的心思,也就不會這樣冷漠地待她了。

    她撫平自己的不安,極力告訴自己,丈夫這樣的眼神祇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她反駁他的要求。

    兩人無言地對視、僵峙著。

    最後裕子夫又吸了口煙,含糊地說了一聲。

    「那好吧!」

    便再也不理會他的妻子。

    汝音從票號裡領出她的嫁妝以及積蓄,買了萬石大米,請人炊熟和鹽,做成飯團。再雇一批運行的工人,請他們將這批食物運到釀酒廠的廢墟前,發送給住在那兒的難民。另外,她也請作坊磨了豆漿、花生漿過來,當場滾熱給難民們取暖。

    她自己則換上樸實的衣物,像個村婦一樣用粗布巾挽著頭髮,在現場忙碌。

    她身旁的運行工人見狀,便笑說:「官府再有錢,也不會像汝小姐這樣做呢!不過您瞧,人那麼多,怕這些東西還是不夠。」

    汝音笑著抹汗,臉色因這繁忙而紅潤,另一方面,她心裡也為這付出高興著。「不夠沒關係,我們可以再買米,再磨些漿汁來,不要緊的。」

    「這批難民能碰到汝小姐這般好心腸的人,真是幸運。」工人欣羨地說。

    對這褒獎,她笑而不答。她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讓人來誇獎她的,她只是想要提醒自己,這世上還有很多不幸需要有餘力的人出手救助。

    她還有能力幫助這些窮困的人,這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麼點意義。

    不過,她的能力有限。

    食物都快見底了,沒想到放眼望去,前來領食的難民仍像一片山海,把這釀酒廠前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見自己可能領不到食物,有些難民開始躁動難安,紛紛往前擠湧。運行的工人們趕緊連手圍住檯子,以免汝音和其它幫忙的婦女發生危險。

    汝音眼見情勢不對,心裡一急,竟當著眾人的面,掏銀票要幫忙的婦女們趕緊再買米,炊些飯團來。

    忽然,難民群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人群鼓噪得就像發現獵物般的興奮。

    工人慌張地大喊:「汝小姐,妳不可以當著這些人的面掏錢啊!」

    汝音一驚,正要回頭,身後已爆開震天價響—

    她才聽到「錢、錢、錢—」的陣陣吶喊聲,立刻就被如海浪般洶湧的人潮給推倒在地上。工人與婦女們也因止不住這態勢,而紛紛逃離現場。

    這些難民餓太久、窮太久了,一點點誘惑都是****的引信。

    因為找不到汝音,他們混亂到甚至連盛裝飯團與漿水的木頭器具都拿來啃咬,變成了漫無目的地掠奪。

    汝音想爬起來卻又被絆到腳,倒回地上,眼看雜沓的腳步就要踩上她的身子,她怕得抱著頭縮成一團,下意識地護著肚子。

    她在黑暗中顫抖了許久。她會被踩死在這裡嗎?和她的孩子?

    此時,一陣陣鞭響與吆喝聲在外圍響起,汝音週身的混亂漸漸被驅散。

    聽聞混亂而趕來的官兵持著鞭繩,像趕畜牲的牧羊人,趕著這群難民,往石窟退去,不讓他們進入市區。

    萬幸的是,汝音除了驚嚇並沒受什麼傷,騷動便已逐漸平息。

    「是誰?!」一個粗魯的兵長吼叫著。「是誰把這裡搞成這樣的?」

    汝音被人攙扶起來,她急著向那兵長解釋。「我們只是分送食物,並沒有其它的意圖——」

    「我不管!」不料那兵長卻示意官兵把汝音抓起。「她就是禍首,把她抓回衙裡候審。」

    汝音大驚,正想替自己辯駁,卻因惶恐而說不出話來。

    「慢著。」

    人群中,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喝。

    他們回頭,看到一個身著京官朝服,有著青色眼瞳的男子,踏著穩重威儀的步子走來,身旁夥同兩名副官。

    旁人看到他那青色的瞳子皆嘖嘖稱奇,而官兵們看到那身三品京官服,都暗自咋舌,不知這等小案子,何以會勞駕大官上陣?

    汝音見到他,臉色霎時刷白,她趕緊低頭,希望不會被認出來。

    她多恨自己這身狼狽樣,被他看到。

    兵長見那身京官裝扮,立刻客氣起來。「大爺,方纔那場混亂,您是瞧見的。我們查到這女人就是禍首,得帶她回衙——」

    「她是我妻子。」裕子夫冷冷地說。

    大伙愣怔了好久。

    兵長最先醒來,他大聲呼喝,要人替汝音鬆綁。

    「夫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為了飯碗,兵長連聲道歉。

    汝音沒有理會他,她只是靜靜地望著裕子夫。

    裕子夫也斜睨著她。

    他不需開口說隻字詞組,汝音便知道他在責罵她,責罵她的愚蠢。

    所以她的表情倔強起來,她真的很想告訴他,她並不是愚蠢。

    兩人無聲的互望。

    沒有夫妻的默契、沒有夫妻的相知,卻像是兩方敵人在對峙。

    這氛圍讓在場的旁人,不但一頭霧水,也尷尬極了。

    他們根本一點都不像夫妻。

    最後,裕子夫終於開了口。「回家。」

    然後,他便往馬車走去,可汝音沒有跟上。裕子夫有點微訝的回頭,卻發現她留在原地,甚至還忙著收拾殘局,根本不理會他的話。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突然發現她的身影在這片灰色山巖的籠罩下,竟顯得如此單薄。

    他面無表情地對副官說:「把她架上車,回府。」

    他隨即上了馬車。

    汝音的大哥,氣得差點動手打她。

    汝音趕緊縮起身子。

    但大哥終究沒有打到她,因為她丈夫替她擋下了兄長憤怒的拳頭。

    他用煙管抵著大哥冒著青筋的手,淡漠地說:「大哥,您有話好好說。」

    「還說?說什麼?!」她的兄長氣得大罵。「搞得一團亂,還差點被官兵抓去候審,她讓我們兩家人都丟光臉,還有什麼好說?」

    他瞪著汝音,再吼:「妳知道嗎?父親都氣昏了!否則他老人家今天一定會追到這兒來,把妳的狗腿打斷,看妳還怎麼去幹這些丟人現眼的事!」

    丟人現眼?聽到這詞,讓汝音有些氣。她悶悶地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丟人現眼——」

    大哥瞪大眼。「妳說什麼?還敢頂嘴!」

    裕子夫也瞥著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是一名官,或許不像大哥、父親還有子夫這種大官,可我還是一名官。」汝音堅決的說:「既然是官,就得為禁國的百姓付出。」

    「是啊!是啊!說得多崇高,崇高到差點兒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大哥很諷刺的說著。「妳出事沒關係,汝家少了一個丟臉的傢伙還落得輕鬆。可要是肚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妳的罪孽可就大了!」

    汝音聽得臉色蒼白,紅了眼眶。

    裕子夫看她緊緊捏著手,像在忍著什麼般地微微顫抖。

    她低下臉,吸口氣。「但我沒讓孩子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你不必用這點來指責我。如果你罵完了就請回吧!」

    「妳—」大哥受到挑釁,跳起來又想打人。

    「大哥。」裕子夫站在汝音面前擋住他。「汝音說得很對。」

    「什麼?!」大哥歪著臉,滿臉不敢置信。但因為他妹夫的身形實在太高壯,讓他很有壓迫感,不覺微微退了幾步。

    汝音也驚愕地抬起頭。裕子夫在幫她說話?

    「巖窟裡的難民受到忽略,百官視它為毒瘤,個個皆避而不談,這是既有的事實。」裕子夫平淡地陳述事實。「求如山上,從來不缺對此事漠不關心的官員,您不必急著讓令妹加入他們的行列。」

    「可子夫,她—」

    裕子夫不讓大哥辯駁。「而且汝音也說了,她沒傷到孩子。我相信她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讓孩子有任何意外。」他看著汝音。「何況大家都是家人,沒有人會希望失去彼此。大哥方纔的話著實太重了。」

    大哥被說得啞口無言。

    汝音則癡癡地盯著裕子夫。她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幫她說話?她丟了汝家的臉,同樣的也丟了清穆侯家的臉啊!

    「不過,日後我會多加留意汝音,不再讓她滋生事端。」為了讓大哥安心,裕子夫又說:「我會派老方好好照顧她,請不用太過操心。」

    大哥被裕子夫說服,先回家向老父親報告汝音無恙。

    裕子夫與老方送走了汝音的大哥後,回到大廳。

    汝音仍留在那兒絞著手,膽怯卻又有一絲盼望的看著他,可當他直視她時,她又心虛的別過眼。

    她想問他為什麼要幫她說話?他難道不生氣嗎?

    「老方。」裕子夫向老總管吩咐。「你去端蔘茶來給夫人喝。」

    老方走後,裕子夫坐到汝音身前細細地端詳她。

    汝音低頭,不知該如何面對這過於執著的盯視。

    「需要請大夫嗎?」他問。

    「不需要。」她說:「我沒受傷。」

    「一會兒老方端來蔘茶,要全部喝完。」

    「好。」

    汝音以為他的問話到此結束,腦子便又開始翻轉著,想要詢問他之所以幫她說話,到底是因為——

    是因為認同她嗎?是因為肯定她嗎?不知為何,當她這樣想時,心裡竟感到溫暖與喜悅。

    正要開口,裕子夫又說了一句。「妳很愚蠢。」

    汝音一愕。

    她瞪大眼,愣愣地望著他,原本溫暖喜悅的心,立刻涼硬了一半。

    裕子夫很高,即使坐下仍高出汝音一個頭,下顎又微微抬起,使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又含著些許輕視意味的睥睨。「妳的作為,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有經過長遠的規劃。」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汝音反駁他。

    「從頭到尾,我都看著。」他說道:「妳低估了難民的數量,也輕估糧食的多寡,又沒有擬好動線,妳小看荒災帶來的問題就輕舉妄動,這不是一時興起嗎?」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瞞著他去幹些什麼事了。

    「妳給他們一餐,救活他們一天。那下一餐呢?明天呢?妳想過要怎麼辦?」

    「呃,我、我會——」汝音想為自己說話,可裕子夫問得對,下一餐呢?明天呢?光是今天這一場佈施,就快要花盡她的嫁妝與積蓄。

    「妳這樣做,很難不讓外人想,妳只是想突顯自己的善心和高尚,妳並沒有想徹底解決問題。」

    「不,不是,我沒有!」汝音激動否認。

    她從沒這樣想過,為什麼他要說出這麼傷人自尊的話?

    這是他的真心話?這是他眼中的汝音嗎?剛剛在大哥面前袒護她,難不成只是想為清穆侯家搏一個面子?

    她的表情透著怒氣,可裕子夫仍不收斂他對她的責難。「而且,妳差點還讓自己受傷。既然懷了孩子,為何要讓自己做這般危險的事?妳完全沒有自知之明。」

    他像審問犯人一般,逐字逐項說得分明。「還有,如果妳真被衙役抓去候審,妳以後怎麼在妳的同僚面前抬頭?他們會怎麼在背後說妳?這些妳都想過嗎?」

    沒錯,這些在汝音聽來都是不堪入耳的質問。

    裕子夫說得有些發急,也忘了自己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這麼多話。

    在場的兩人,沒一個人發現這是出自一種關懷的心急,是一股為對方的安危而發的怒氣。

    汝音深深吸一口氣,卻壓根止不住哽咽,她聲音沙啞。「到頭來,你還是跟我大哥一樣。」

    裕子夫皺眉。

    她淒涼的笑著。「你也是這樣看我?」

    「妳的確有錯。」裕子夫仍平靜地說著。「這是事實。」

    汝音定定地看著他。

    看著看著,她陡然覺得眼睛好酸澀,忍不住眨了一下,沒想到卻掉出眼淚。掉了一顆,又掉了一顆、一顆、一顆——

    看到那些眼淚,裕子夫的表情鬆了。

    汝音這才想起,這是她第一次在裕子夫面前掉眼淚,她趕緊擦掉,她不想要示弱、不想讓他覺得她可憐。可是擦得越用力,她心裡越是委屈。「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裕子夫看著她又哭又笑的表情,瞇起了眼。

    她又說:「可我真沒想到,你對我的看法,仍然,仍然只有——」

    她再也抑止不了痛苦和悲傷。「只有面子?只有孩子?」

    裕子夫的手緊緊的握著,有一剎那他想要伸過去,握住汝音擦眼淚的手。可最後他還是選擇若無其事的拿起他的煙管,填裝著藥草與煙膏。

    只是他的手,也抖得厲害。

    「我之於你們的意義就只有這樣嗎?面子?孩子?」

    裕子夫不回話。

    汝音也不奢望得到答案。她站了起來,背過身想要離開。

    「妳去哪裡?」他叫住她。「喝完蔘茶再走。」

    汝音不理他,摀著嘴就往門口走去。

    「汝音!」裕子夫大聲的叫道。

    汝音猛地回頭,裕子夫一愣。

    她恨恨地瞪著他。「我死,也不會讓孩子出事!」她咬牙。「這樣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裕子夫瞠大著眼。他被這股濃郁絕望的悲傷給震懾住。他不再留她,任她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汝音沒有回房,奔過重重幽廊跑到宅邸的最底端。

    那裡本有一座清穆侯家用作家祠的四層方樓,由於過於窄小老舊,家祠已在她入門那一年就遷往穰原城外的郊山,方樓便廢棄了,平時鮮少人跡。

    汝音只要不想見到任何人,便會躲到這棟方樓裡。

    她氣喘吁吁地爬著,爬到四樓,找到她最常待的房間。

    那間房有這宅邸裡最好的視野,可以眺望穰原城的市街全景,並與求如山遙遙相對,連朝殿宮城的金黃飛簷、朱紅宮牆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前,放了一把圈椅,汝音坐在那兒,看著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城市。

    此時將近傍晚,陰霾的天色連淒涼的夕暮都無法看到。

    天就這樣毫無預警地黑了,只餘下滿地暖黃的燈火。

    今晚,只有這座城市的燈火陪著她,只有她自己堅強地陪著她。以後,大概也都會是如此,所以——

    「不要哭了。」她大聲告訴自己,一邊流淚。「從今以後,都不要哭了。」

    她擁著雙臂,蜷縮起身子,窩在圈椅上。然後放任著心酸,讓眼淚肆無忌憚的湧出——她哭了將近半個時辰,趴在窗前,累得睡著了。

    門外一個人影,在沒聽見哭聲後,悄悄地推門而入。

    他燃起微弱的燭火,火光映照著他矇矓的青色眼眸。

    那雙眼眸從不曾那麼深刻地看著任何一個人。

    如果汝音醒來,看到他會這樣看她,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作夢。

    他手上掛著一件棉衣,他走過去披在汝音的身上,並輕輕地帶上窗戶,留個微小細縫透氣。

    他在桌底下找到還留有火星的炭盆,他喚醒火星,燒熱了炭盆。

    離去前,他又看了那趴在窗前的身影一眼。

    最後靜默地離開,輕緩地合上門。房裡又回復寧靜,彷彿沒有人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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