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昭曰,以下咬文嚼字的哇啦哇啦長篇大論,省略。
但這聖旨,在嚴家當鋪裡,投下無比驚人的巨大震撼,狠狠打碎鋪裡數月以來的和平日子。
「把聖旨捲好,標價五兩,有誰要買就賣掉好了。」從皇城裡出來的東西,應該值錢吧?上面繡雲繡龍的,拿來當抹布也很高雅。
嚴盡歡喝完暖湯,同時下達處理辦法,胃口挺不錯地吃掉好幾顆餃子,無事人的態度好似聖旨上謄寫的東西全然與她無關。
「小當家,這事不是開玩笑,聖旨己下,,情況棘手……」就連鋪子裡以冷靜著稱的公孫謙,都不由得面露擔憂。
當鋪是小蝦米,如何對抗皇城中的大鯨?
她的美貌,惹來了最大的麻煩傢伙。
「對呀,皇城那只色鬼打算硬召你入宮,你還有心情吃餃子?」尉遲義雙臂抱胸,被一屋子悶悶的氰圍給搞得連他都緊張起來。瞧,夏侯武威的神情多肅殺駭人,大概是全嚴家上下最介懷那道聖旨的人。
話說上門求親無數次的王二公子,終於在某次被嚴盡歡嚴詞拒絕之後惱羞成怒,心想他得不到的,也絕不容許她好過,於是趁著某次宴席,向與會的官吏透露南城第一美人嚴盡歡這號人物存在,當今皇上年輕氣盛,正值貪情縱慾的年紀,後宮美人三千哪裡嫌多,官吏一聽見南城有個漏網美人,自然動念想拿美人換取龍心大悅,果真消息傳入天子耳裡,興起對於南城第一美人的高度興致,於是,聖旨到。
「真不明白姓王的是傻了還是瘋了,想陷害我進入深宮內院,他就不怕我在後宮受盡寵愛,頭一個便找他們王家麻煩嗎?」嚴盡歡嗤之以鼻,不齒王二公子的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用這種下流手段,進獻別人家的女兒去送死。
不,王二公子抱持的打算應該是你很快就會激怒皇上,落得打入冷宮的下場。眾人心裡默默想道。
「反正我不去。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啊?」嚴盡歡嬌哼,順便拿聖旨抹抹桌上的油膩先。
嚴盡歡嘴裡的「他」不是東西,「他」是一道命令下來就可以抄嚴家九族的當今皇上!
「眾人有何意見,直說無妨。」公孫謙放棄將嚴盡歡列入共同思考難題的夥伴,請她繼續吃餃子吧,難題由他們自己來苦思。
「……找個人頂替小當家。」有人提議。
「怕是有人見過小當家的容貌,冒充之事被揭穿,恐怕嚴家難逃一死。」有人反對。
「還是我去拜託赫連瑤華動用他官場關係,轉告皇上,小當家早就名花有王,請他收回成命?」歐陽虹意正巧也認識一個「官」,這個官。雖然聲名狼藉,但官場的朋友應該不少,興許能使得上力。
「你們都不用煩惱這事兒,我去處理就好。」夏侯武威站出來,沉穩環視眾人,目光炯炯。
「兄弟,你不會是打算溜進皇城,做掉龍倚上那只傢伙,教他下地府去做鬼吧?」尉遲義驚呼,感覺夏侯武威口中的「處理」,應該就是這種「處理」,乾淨俐落,別忘了算他尉遲義一份!
「我不准哦,不准去冒險。」嚴盡歡顧不得嘴裡餃子滿滿,噴出菜末肉末也要反對到底!
「我有我的辦法。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夏侯武威以指腹抹去她唇邊油膩,眸心鑲嵌淺笑。
「是什麼辦法,說出來聽聽呀。」她可沒有傻到被他一抹笑容給哄得忘了天南地北。
「……」夏侯武威被蚌殼附身,嘴又閉上不開了。
她睨他一眼,擺下筷子:「我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殺去皇城,叫那只色鬼斷絕了想召我進宮的蠢念頭,我嚴盡歡可不是他能擺得進後宮的女人,叫他最好識相點!」
不識相的人是你吧?
你以為皇城是說來就來,說走說走,皇帝老子可以讓你勾肩搭背,商量不要進宮就不用進宮的哥兒倆好嗎?
嚴盡歡從某些人眼中讀到了這些哂笑,她哼哼兩聲:「聞人,皇城你闖不闖得進去?」別忘了,鋪裡有「前」武林盟主一隻。
聞人滄浪點頭沒吭聲。
「有沒有自信帶我進去,再平安帶我出來?把宮裡那群禁衛軍全當成螞蟻,不放進眼裡?」嚴盡歡挑釁問。
仍是點頭沒吭聲。
因為太容易了,容易到他不屑回答這個侮辱人的提問。
「那好,我們進皇城,叫那傢伙把聖旨吞回去!」嚴盡歡端出當家氣勢,為當鋪解決最大難題。瞧,多容易,好了好了,大家快快樂樂吃餃子吧!她最近食慾很好,一天可以吃很多頓,在晚膳之前,餃子只是塞牙縫的零嘴。
但是,在場所有人不認為這是解決的好辦法,弄個不好,皇帝大怒,大家死得更快更慘。
偏偏嚴盡歡說風是風的性子,一旦決定,誰亦說服不來,夏侯武威想勸退她,也被她反問「哪你說說看你的方法是什麼?讓我聽聽你想怎麼處理。」這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當夜。
嚴盡歡與聞人滄浪相約嚴府門口,準備夜闖皇城,聞人滄浪一身黑是習慣,嚴盡歡一身金軟雲紡紗裹珍稀白孤毛裘,是怕皇城裡沒人發現她嗎?
「你應該換暗色些的衣裳。」聞人滄浪皺眉。
「我穿金戴銀,你就闖不進皇城了嗎?」嚴盡歡挑眉。她才不想委屈自己,打扮得像賊一樣,她美麗慣了,絕不裝平庸。
「……」這女人,說話真的很教人咬牙切齒。
「走吧。」聞人滄穩轉身便躍上屋頂,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慢著!你不背我,我怎麼走?」嚴盡歡在下頭跳腳。他以為她像他一樣,腳一蹬,人就飛上半天高嗎?
「你後頭不是還帶著一個?」月色下的聞人滄浪,居高臨下,下顎一努。全嚴家裡的僕役,只有他膽敢如此放肆,不將嚴盡歡捧得高高。
嚴盡歡轟然回首,驚見夏侯武威站在她身後。
「你怎麼來了?」
「我和聞人去,你留下來。」夏侯武威也不打算抱起她,逕自飛騰上屋。
「你敢?這是我自己的事兒!那傢伙看中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們。況且你和聞人一個是蚌殼一個是啞巴,我就不信你們兩人能說服皇帝!臭夏侯!下來抱我!我要一塊兒去!你敢拋下我,以後你就別想進我房裡!」她在下頭哇哇叫,直跺腳。
「蚌殼」夏侯武威及「啞巴」聞人滄浪相視一眼,前者眼神默默說著:「她心直口快,請別放在心上,海涵海涵。
後者則是眸光猙獰,怒意迸現。
如果不是夢對她有虧欠,我老早就扭斷她的頸子!
夏侯武威乖乖躍下,她的威恫太嚇人,別想再進她的房?這對個嘗盡甜頭而被餵養得無比貪婪的男人而言,確實是最嚴厲的處罰。
她攀上他的頸,在他懷裡窩定,他為她攏妥毛裘,不讓她受涼。兩人身影躍入夜幕之中,追上前方的聞人滄浪。
「等一會見到那只傢伙,你們兩個都不要開口,躲到後頭去,交給我來處理他,聽見沒?」嚴盡歡早已擬好一肚子教訓人的狠話要去罵皇帝。
她非得要指著那傢伙的鼻頭,告訴他,不是全天下的花兒都歸他所有,有些花兒,別說是采,連香味都不許他聞!
以為用一道聖旨下來,就想強搶民女嗎?!
門兒……不,門縫都沒有!
她要他們安靜站一旁的要求正如聞人滄浪之意,他本來就只負責送她進宮,再毫髮無傷帶她出來,其餘的事,他不管。
夏侯武威沒有應諾,畢竟這一趟去的目的,並非讓嚴盡歡把小事化大,如果全權由她處理,拿她在嚴家使喚命令人的本領去面對一國之尊,恐怕嚴家將被夷為平地。
奔馳約莫一盞茶工夫,奢華皇城聳立眼前,燈火依舊通明,在闃靜城鎮中,明顯醒目。
三人繞到城側,由護城河上馳過,攀上角樓,身影消失於高聳宮牆之中。
皇城大得教人咋舌,彷彿城中城,琉璃玉瓦金漆柱,棟棟氣勢雄偉宮殿座落,每一棟皆金碧輝煌,看起來都像極了天子之居,若要每一棟去找人,兩天兩夜也找不完吧?
「往那邊。」夏侯武威遙指北面。
「你怎麼知道?」他懷裡的嚴盡歡抬起被夜風凍得泛紅的嬌俏臉蛋,挑眉問。
「猜的。」這回改夏侯武威領路,聞人滄浪墊後,沒有探索,沒有遲疑,更沒有迷途,夏侯武威帶他們準確踏入天子之居,在脫得只剩一條褲子的當今皇上面前站定。
皇上出乎嚴盡歡意料的年輕,她心裡想像出來的「皇上」,就是個目光混濁、見到美女便想把人帶上龍床的淌唾老色鬼。
嚴盡歡要夏侯武威與聞人滄浪留在外頭守著,一方面是把風,另一方面,得罪皇帝這種事,她一個人擔就好,不用拖他們下水。
「你是誰?刺客嗎?來人呀!——」當今皇上一見到房裡多出一條身影,顧不得細瞧,直覺喝斥。
「你見過哪個刺客會穿這樣來刺殺人?」沒瞧見她穿得多漂亮,哪像刺客低調?
「……是沒有。」聽見嬌嫩嫩的嗓,戒心下降泰半,再定晴瞧見來人的精緻花容,當今皇上露出驚艷眼神,眼前女子靈秀俏麗,皓齒蛾眉,目如秋水,五官精雕細琢,挺鼻、粉唇、瓜子臉,拼揍出脫塵絕俗的妍麗。「你是哪宮的妃子?朕沒見過你……這等美人,勝寵幸過的話決計不會忘了才是。」
「誰是你的妃子?」她冷睨他。手裡聖旨拋回去給他:「我是來退這個的。」
聖旨?
皇上不解地接過聖旨,攤開一看,恍然大悟:「你就是南城第一美人?」他欣喜上前,想進一步欣賞她的容貌,無論遠觀或近瞧,她的美,毫無可以挑剔之處。「果然名不虛傳,真美。前幾年的選秀怎會漏掉你?那些宮人真該死——你是領了聖旨,迫不及待前來覆命嗎?」他的手,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往前探,想摸摸那薄瓷般的雪自肌膚,是否如它此時呈現的精膩順手。
她一掌拍掉龍爪:「你耳垢積太深,聽不清楚人說話是不?我說,我是來退還你的聖旨。」嚴盡歡氣焰囂張。前方站著皇帝,她卻更像女王。
退聖旨?
從古至今,沒聽過聖旨還能退回來,抗旨就要有必死的覺悟,退聖旨與抗旨同樣大不敬!這女人好大的膽子!
嚴盡歡叉腰,先冷笑三聲,揚顎瞇眸:「把聖旨收回去,我嚴盡歡不會進你的後宮,省省吧你。」
「你竟敢這般對朕說話?!」
「你都不顧我的意願了,我還管你悅不悅耳咧?」她頂回去。
好,好傲……
傲,傲得好美呀。
後宮美人百百種,有楚楚可憐、有冷妍高雅、有活潑俏皮……每一位都各有各的美,但她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待他必恭必敬,生怕不能取悅他,無不施展撒嬌媚功,有哪一個美人膽敢拉高嗓門回嘴,還瞪他?
不曾吶……
這感覺,好新鮮。
「為何你要抗旨?你不願進宮享福嗎?我可以封你為貴屺,對你萬艘寵愛,你要什麼,我都為你找來,給你最美的首飾、最輕軟的綾羅絲綢、金饈美售、為你家人加官晉爵、為你嚴府榮耀加身——」他不解,能進宮得寵,應該是女人求之不得的幸運,集百般恩寵於一身,只要產下皇子,此生尊貴地位便牢牢篤定,日後孩子爭氣,更能貴為皇太后,她卻不要?
「因為我不喜歡你,不喜歡和其他女人分享男人,髒透了,我更討厭必須要用手段心機來綁住男人的專寵,那太累人,最最重要的是,我有愛人了。」所以他這輩子來不及了,下輩子要排隊請提早。
「就算你有丈夫又如何?朕若想要你,你不得不從」。他端出皇上架子嚇她。她要弄清楚,他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他擁有的權勢,大得她無法想像,即便是現在,他一句話,便能教她人頭落地。
「我若沒有準備,我會闖皇城來跟你對峙嗎?聞人。」她將外頭的聞人滄浪喊進來。她低聲交代:「嚇嚇他。」
聞人滄浪面容冰冷,徒手劈爛一堵實牆,輕鬆得像是拍垮一座孩子堆造出來的沙堡。
皇上下巴掉下來,彷彿可以預見那隻手的手勁落到他身上時,渾身骨頭辟哩叭啦垮光光的慘況……
「武林盟主。」她簡單介紹完聞人滄浪,笑容甜孜孜地賞給當今聖上,毫不吝嗇。你想吞回聖旨,還是想和他對打?」歡迎任選其一,又或者,他兩者都想要——被聞人打趴之後,砸生生將聖旨揉揉,塞進他的嘴裡?這點小忙,她也可以吩咐聞人滄浪出手相助。
「你竟然威脅朕……你以為你可以這般無法無天嗎?我,不……朕豈容你放肆……」嚇到「朕」「我」不分。
「唉。」外頭,幽幽輕歎:「果然變成這種情況……笨歡歡,就算他此刻應你,明兒個還是能派兵遣將嚴家踩平,你與他撕破臉,佔得了多少便宜?」話氣中帶著寵溺的笑吁。
她、她還帶了其他幫手?
一個徒手破牆的武林盟主就夠嚇人了,再來一個又是啥妖魔鬼怪?
外頭的侍衛都死光光了是不,發生這麼大的騷動,怎麼沒人衝進來護衛他?
皇上看著第三道身影步人他的寢室,心想這次死定了。
美人雖美,但拿寶貴性命相搏太不值得。
收、收回成命根簡單嘛,犯不著拳腳相向,是不……
「若收她入後宮,我保證,你的後宮會天翻地覆。」夏侯武威緩步入內,室裡燈火搖曳,蕩漾光
與影交錯,在他面容上形成暗影,模樣未能識明,聲音先傳進皇帝耳裡:「她是我的妻,雖然她一直不肯點頭下嫁,但我已經認定今生今世的配偶僅止有她一人。」
語未完,他站定於皇上面前。
「你……你……」皇上幾乎是立刻識得他。
多年前的青澀模樣,已然褪去,五官聲音及身長都有所改變,但相仿的輪廓仍在、相處的記憶仍存,不回遺忘,以為此生不可能再見面,以為陰陽兩相隔,只有下輩子才能再續兄弟情緣。
「皇,皇……」皇兄。這兩字,太久沒喊,生疏了,梗在喉間。
不能喊,因為悲痛於失去一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有太長一段時日不曾再從口中傾出兩字。
不敢喊,因為知道自己母妃做過的醜陋事,逼殺手足至親。
沒想到,皇兄沒死……活生生的,與他互視。
「請求聖上不奪人所愛,撤收旨意,成人之美。」夏侯武威淡淡抱拳,唇畔浮笑。
「皇兄。!」皇上驚喜一呼,神色激動地攀住夏侯武威雙臂,不若夏侯武威疏遠,直接給他一記熊抱,緊緊的,抱了好半晌,才拉開些微距離,雙手仍牢牢握緊夏侯武威的膀子:「皇兄你沒死?那這些年來,你……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半點消息也沒聽說過?我以為你在那時已與夏太妃……我追封她為太妃,與父皇合葬祖陵。」他有些語無倫次,太開心了。
兩兄弟之母雖然明爭暗鬥,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兩兄弟並不若其母水火不容。
兩熱播年歲相仿,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習武,一塊兒玩,一塊兒笑,兒時未曾將權力地位掛在心上,當時的世界好單純,你是兄我是弟,都是一家人,何來冤仇?
乍聞自己母妃竟對兄弟痛下殺手,他與母妃冷戰,氣極了她的心狠手辣,更歉疚於夏妃及皇兄,他登上皇位那一年,大肆為夏妃母子重新移靈,慎重追封入祠。
萬萬想不到早已化為一塊冰冷牌位的皇兄,竟還能平安無事出現在他眼前!
那聲皇兄,喊得嚴盡歡怔怔呆住。
黃兄?不對不對,夏侯不姓黃,這個可能性直接剔除。
瞧眼前兩人熟稔的模樣……皇……皇兄?
「聖上為我母妃做的事,我知道,謝謝你。」夏侯武威並未仇視親弟,他與他,生於皇家,皆有身不由己之處。當年恩恩怨怨,淡得猶如清風,他母妃是對的,平平順順的人生,使他沒受仇恨而扭曲心靈,今日再見親人,仍能滿心欣慰。
「我母妃這些年已潛心向佛,她總說夢見夏太妃來向她索命……她被罪惡所折磨,希望皇兄你……」
「過去之事,別說了。」夏侯武威輕輕搖首,阻止他說下去。他的母妃即便死得冤,也不會去向春妃索命,她若如此怨懟,便不會不求他重返皇城,寧願他只為平民百姓,他的母妃,在嚥氣同時,放下一切嗔癡怨,春妃夢見的,不過是潛在於她內心中的良知,關於那些恩怨,他並不想深究。「我現在很好,只有一個請求,收回成命,放過歡歡。」
「這是當然!她是你的妻子,不就是我皇嫂嗎?我怎可能奪皇兄所愛!」
「多謝。」
這便是夏侯武威的解決之道。一開始他就打算獨自潛入皇城,與皇弟私下相商,他仍希望對嚴家眾人瞞下他的皇子身份,不是不願言明,只是多說無益,他早已與皇族無關。
怎知,還是被嚴盡歡鬧開了。
「請問,我可以發問嗎?」一旁的嚴盡歡終於回神,聽夠兩人間的對話,驚訝大過於疑惑,兩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開始聽見夏侯武威視她如妻,說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心裡感動得亂七八糟,險些要撲上夏侯武威的身,親他親個夠本,但他與皇帝後面交談的那些,又將她的感動撲殺光光。
「皇嫂請。」皇上嘴臉瞬間恭敬起來。
她指指夏侯武威,又指指皇上:「兄弟?」
「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皇上用力頷首。
「假名?」她直視夏侯武威。
「假名。」他坦誠。
「真名是?」繼續瞪他。
「李采祐。」很久沒用的名和姓,自己說來都陌生無此。
「很好。」她笑了,咬牙:「李采祐,你死定了。」
騙她!
竟然連名字都騙她!
夏侯武威這四個字,前頭數過來,再從後頭數回去,沒有一個是真的!
「聞人,我們走。」『甩頭走人的怒娃,拽住聞人滄浪往外頭走。
「皇兄,皇嫂她……」看起來挺生氣的。
「哄哄就沒事了。」
哄?他那位自小就老成肅穆的兄長也會哄人?
「我走了。當個好皇帝。」夏侯武威拍拍他的肩。
「皇兄!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上嚴家當鋪,我們一塊兒喝茶。記得微服出巡。」
夏侯武威回以淺笑,嘴裡雖說「哄哄就沒事。」一心仍惦記嚴盡歡的怒火,恨不得飛馳到她身邊,把關於他過往的故事全盤托出。
她會原諒他,他知道,因為她的心太軟,他的故事,或許還會換得她晶瑩淚珠數顆,然後,她會抱著他,跟他說,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
現在真的覺得她好單純,單純愛著他、單純表達著喜與怒。
對待她時,不用太費心思去討好她,更別玩啥迂迴,她做得對,直誇她便行,她會好樂好樂,像個娃兒一樣咯咯發笑,她做得不對,房門關起來,直言糾正,也會換來她低頭認錯——前提是,在眾人面前,定要維護她的當家面子,否則她惱羞成怒,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帝沒有留他,含笑目送他離去。人活著,以後還怕見不著面嗎?
活著,就有希望呀。
能親眼見到兄長安好,更能見到他心有所屬,數年來的內疚總算稍稍淡化,真心誠意祝福著兩人。
夏侯武威並不需要奮力奔馳才能追上聞人滄浪。
論輕功,聞人滄浪勝出他許多,他與弟弟幾句話的時間,足以讓聞人滄浪馳過幾里,然而他剛離開皇城,便在某一戶人家的屋頂上看見聞人滄浪及嚴盡歡。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嚴盡歡抱肚蹲著,吐得淅瀝嘩啦。
「怎麼了?」夏侯武威急急而至,對聞人滄浪怒目相向:「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應該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字一字,從聞人滄浪牙縫硬擠而出:「她吐了我一身!」
「你背著她使出輕功時應該更注意一些!」當她是麻布袋,將她甩過來又晃過去的嗎?
聞人滄浪被指控得一把火也跟著燒上來:「我不曾聽過有人因為輕功奔馳而暈眩想吐。」騎馬會暈,正常坐轎子會暈、正常!被人背在背上會暈,見鬼了!
「有些人是要細心呵護的,你不知道嗎?」他抱嚴盡歡來時就不會害她嘔吐,怎麼聞人滄浪背地回去時她就吐成這樣?結論,是技術問題!是有心無心的問題!
夏侯武威啐聲,不再理他,連忙探視嚴盡歡的情況,聞人滄浪心高氣傲,也老大不爽先掉頭走人。吃力不討好就是在說他!被嚴盡歡吆喝支使來辦事,最後又沾染一身腥和嘔吐物,倒楣透頂!
「歡歡。」
「走開—走開惡惡惡……。」她乾嘔不已,不瞳為何腹間翻騰難耐。夏侯武威貼心蹲下,為她輕輕拍背,她本欲掙扎,可他手勁拿捏溫柔,確實舒緩不少作嘔感,她也就不再扭捏使性。
「好些了嗎?」他關心問。
她顧不得嘔吐完的狼狽樣,指控他:「可惡!你竟然不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你不老實!」她不是生氣,而是不滿,她沒有要求他全數坦誠,偶爾有些小秘密無妨,但這個秘密也太大了吧?
夏侯武威根本就不是夏侯武威。
她一直喊著的「夏侯」根本就不是他的姓!
不能怪她反應激烈,換成是尉遲義聽見夏侯武威的秘密,他一定會直接出拳揍夏侯武威!兄弟當這麼多年還被騙,不把他打成殘廢不能洩憤!
夏侯武威只能輕歎:「不是不老實,是那些沒說的事,對我也縹緲得像不曾存在。若非那道聖旨,我這輩子都沒再想過踏進皇城、再與皇弟見面。以前的我,是李采祐,是皇子,更是太子人選,而皇家奪權鬥爭,斗掉我一身榮華富貴、斗掉我母妃性命,更斗掉許多無辜人的族親血脈,我母妃拚死護我逃出深宮牢籠,是嚴老爹收留我,否則一無是處的我,走投無路之際,又能何去何從?皇家學的那些,在平常百姓生活中毫無用武之地,我就像個廢人,被藏在嚴家,苟且偷安……」
他學習治國、學習用人、學習先祖傳承下來的帝王經驗,百姓只在乎如何溫飽如何養家,如何儲蓄如何安穩度日的實際問題。
倘若沒有嚴老爹出手相助,他興許早已無法適應由皇家子孫淪落庶民的生活,帶著滿心仇恨,想著復仇,想著如何取回自己的東西……
嚴老爹賞給他一個全新人生,更留下一個珍貴無比的寶貝女兒陪伴他,此生他最感謝的人,便是嚴老爹,以及……
「『武威』是一位犧牲自己性命換取我生機的男孩,他冒名頂替我,代李采祐一死。他的生命,終止於十五歲那年,他沒能繼續走下去的路,由我替他走。我並不遺憾捨棄掉李采祐的一切,因為,我得到更多更多。」
她明白了,一直覺得他聽見人家喊他「武威」時,眼眸裡的複雜神色,原來那並不是討厭,而是……淡淡的愁緒。
「武威」兩字提醒著他,他的性命是拜別人所賜,一個與他同齡的男孩。
他內疚吧,也許在心裡更曾經想過:如果死去的人,是我就好。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背負得更多。
「你說不累呀你?」嚴盡歡突然板起臉來,嘟嘴攀著他站起身子,他立刻輕扶住她的腰後,給她支撐,她順勢賴在他身上,口氣凶巴巴:「這麼囉嗦又累贅的故事,聽一遍我都嫌煩了——下回不許說了。」
佯怒的小臉,有一抹溫柔浮現眉宇,很淡很淡,彷彿早已習慣不被人發現,但夏侯武威捕捉到了。
她阻止他回憶那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用屬於她的方式。
不是輕柔地軟語擁抱他,為他淌下幾滴眼淚。
不是同情可憐他的口吻,說著「你那時一定很難過、一定很痛吧」云云之類的廢話。
他當然難過,當然痛!
他的父皇縱容愛妃殺害他的母妃,兩個至親,自相殘殺,人間慘事莫過於此,他也曾擺盪於恨與不恨之間,翁忠賢大人帶他奔走逃忘那段時日,他幾乎無法合眼睡下,皇城裡一幕一幕,母妃噙淚的叮嚀,父皇決絕的賜死,春妃得志小人的臉孔,閉上眼之際,在在環繞。
孩子,別怨別恨,好好活著,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夏妃與皇子圖謀不軌,奉朕旨意,明日處死!
呵呵呵……你也有這麼一天吶?夏妃,想同我鬥,你還早了點。
他心情複雜紊亂,即使進到嚴家頭幾日亦然。
救回稚齡嚴盡歡時,被羅阿海打破腦袋的昏迷,稱得上是離開皇城以來,第一次,他睡得如此之沉,但,畢竟那是拜外力所賜。
真正使他開始睡得安穩,是有個軟呼呼的娃兒,總愛緊緊黏著他,在他耳邊說著她一日趣聞、說著單純而快樂的小事,她讓他沒有時間沉浸苦痛中,沒被恨意侵襲天良。
那個軟呼呼的娃兒,長大了,漂亮了,變得牙尖嘴利,不變的是,她特有的體貼。
「還有,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第二次!」
她果然說了,他完全預料中,一點都不意外。
這種口氣,真教他不得不愛她。
「好,不回去皇城,這輩子,都不回去了。」他頷首。
他出生的那個家,容不得他,在那裡的他已是個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重生的家,在嚴府,有著她的嚴府,他有了新的家人,一群各自擁有屬於自己故事的家人們。
嚴盡歡在他抱起她時,喃喃說道:「真不敢相信嚴家典了個皇子進來。」
「嚴家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他又不是最特殊的一隻。嚴豪有武林盟王,有百毒不侵的藥人,以後,說不定會有更詭異的東西……
「也是。」她早該見怪不怪了。拍拍胸口,順順方才嘔吐得有些疼痛的胸坎。
「身體還好嗎?」夏侯武威以為她又想吐了。
「還可以啦,不礙事。一定是聞人輕功太糟,害我搖晃得太嚴重,才會反胃想吐。」
「我也這麼覺得。」他完全同意。就是聞人滄浪的太糟,害背在背後的人感覺到不適。武林盟王又如何,輕功不過爾爾,哼。
這兩隻完全忽略掉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教兩人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因為,那是彼此都不敢再多作奢求的美夢。
三個月過後,遲頓的兩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仍是有作美夢的權利。
倒楣的聞人滄浪被白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