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盡歡蜷得像條小蟲,縮在牆角。
真討厭自己必須清醒過來,看見討厭的暗地窖、討厭的沈啟業。
臉上猙獰的血跡早已乾涸,蜿蜒凝固在本該精緻無瑕的俏顏上——對,「本該」,只是她的精緻無瑕被打腫的雙腮破壞殆盡,男人使出最大手勁在女孩柔嫩臉頰上狠摑,造成的紅腫淤傷,幾天過去也沒有消失,青青紫紫的顏色反倒濃得嚇人。
它們讓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秀色可餐。
這是好事,至少,對目前而言。
沈啟業是一個玩遍環肥燕瘦、各式美人兒的傢伙,目光自然高過於頂,女人不美,入不了他的眼——這種敗類,老天爺應該讓他爛光光才有天理!
不過,這是好事第二件,至少,沈啟業對她的慾望,沒有首日綁架她來時強烈,他無法容忍她不如原先的美麗。
第三件好事,是她的月事來了。
雖然每回月事都會折騰得她下腹疼痛,但她,沒有哪一回像現在,這麼感謝它的到來,並且巴不得求它別走。
男人認為碰到女人癸水是污穢的、是不潔的、是會沾霉運的,高傲如沈啟業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原先打算硬逼她成親的準備當然順延下去,他要等她幹幹掙掙之後才來成婚、才來洞房。
這也是為何她孤孤單單一人縮在地害裡的主因,而身邊沒有沈啟業囉嗦打轉。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多少天了,地窖看不見日出日落,無法判定天數,每一刻對她都像度日如年般難熬。
果然……,沒有人來救她。
該不會全嚴家都還沒察覺她的失蹤吧?
有可能,畢竟她是被打昏帶走,說不定他們以為她又在耍當家脾氣、以為她躲起來嚇唬他們……誰教她惡名昭彰,做過的壞事太多。
她現在不能求人,只能求己,要靠自己想辦法進出去,唯一的機會,就是沈啟業要她換上紅嫁裳時,為她解開雙腕腑束縛,她再措手不及地偷襲他,在那之前,她只能靜靜躺著,不讓懦弱的哭泣或無謂掙扎浪費太多體力。
但如果沈啟業決定將洞房挪到成親之前履行,那麼一切計畫就被打亂,她死都不會容許他碰她,她會吐!她會瘋掉。
到那時……她走投無路,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說著不為誰守身的豪語,不過是個謊言、是個賭氣,哪個姑娘家會不希望自己的身心完全只屬於一個人,那人要愛著自己、疼著自己,兩情相悅,才是真正的幸福,單獨一方的傾心,在愛與被愛之間,都是負擔。
她八成是壞事做太多,才會落得如此待遇……
地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沈啟業吧,那傢伙,這幾天視她如瘟疫,除了送些水及冷饅頭來給她果腹,其餘時間,多怕被她沾到晦氣……無知!
女人沒有月信,哪生的出他這種兔崽子!還嫌她髒!
嚴盡歡不想睜開眼,多看沈啟業一次就傷眼一次,哼,反正他很快就會閃人了,現在的她,在他眼中,可是污穢得很。
噠噠噠……跑的這麼急,不怕跌死你!她在心裡冷哼。
「歡歡!」
這道聲音,如雷劈下,轟得她重重一震。
夏侯武威的嗓音?
他……還喊她歡歡?有多久沒聽見他這麼喊她了呢?
呀,她知道了,她在作夢,她以為自己還是三歲時被綁架的稚娃,以為夏侯武威來救她,以為自己張開眼,就能見到他……
不要喊她……拜託,不要讓她聽見幻聽……她會哭的,她會很無助地哭出來……
她會渴望他來救她,像兒時那回一樣,把她從恐懼中救出去,在她耳邊笨拙哄著她別哭,說著沒事了,說著他在她身邊……
她把自己蜷得更小,眸子閉得更緊,恨不得以手抱頭,逃避一切。
「歡歡!」
這道聽起來虛幻難分的呼喚,不再只迴盪於地窖內,更強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手勁之大,將她按在懷裡,彷彿要把她揉進更探處,她揮噩之間,直覺認為是沈啟業,反射性地張嘴朝來人的肩頸狠狠咬一口,逼他放手。
不要碰她!
滾開!
背脊上鉗制的粗臂非但沒放鬆半點力,更加按緊她的後腦勺,任自她咬。
「歡歡!」
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低吐著氣息的唇,近得貼在她鬢邊,她緩緩顫開長睫,不是她這幾日詛咒了千次萬次的沈啟業,而是她不敢奢想著還能再見到的夏侯武威……
她鬆開了咬傷他頸子的牙,小嘴憨然張著,不太敢置信自己是不是被沈啟業給打壞了頭、打傷了腦。
她的模樣,幾乎要擰碎夏侯武威的心。
她好狼狽。髮髻散了亂了,雪自的頰,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傷,甚至爬滿血跡,自唇角、鼻下淌過的痕跡,織金紗裳被蠻力扯破,肩膀上殘留著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膚上,清晰可見。
月牙白的長裙,被地窖灰塵染成髒灰,更有驚心動魄的鮮紅血污,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該死的沈啟業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她,竟讓人如此對待——他應該轉身折回上頭,去將輕易被尉遲義壓制住的沈啟業一掌擊斃才對!
「……夏侯?」'她喃喃問著。
「對,是我。」夏侯武威扯斷她腕上、踝上的麻繩,讓她自自,腕上一圈紅痕,猙獰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對,你安全了。」
嚴盡歡芙顏上強撐的堅強瞬間瓦解,未語淚先流……實際上沒有這麼美感,她像個剛挨了爹娘打臀兒的娃兒,哇的一聲,涕淚縱橫,與兒時的她毫無差異,都是哭得肆無忌憚、哭得暢快淋漓 哭得恁般無助。
唯的不同,她沒有撲進他懷裡,沒有把他當成浮木般緊緊攀附,她自己縮著肩,淚水大把大把潑酒,水痕濕濡她臉上的血污,將她弄得更加狼狽。
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攬進臂彎裡,護住哭顫不已的嬌小身軀,連日來的不安和惶恐,終於在此時獲得治癒。
以為她死去,以為她永遠離開他,在茫茫大池裡的擔憂欲狂,在池面下淚水與池水交融的絕望尋覓,都不及此時此刻教人更激動難當。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淚是燙的,她凌亂的氣息是燙的,她在他胸口的體溫是燙的!
她活著。
她沒死。
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
「我帶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卻扭捏避開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來了,裙上都是血,你別碰……」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裝自己有站起來的力量,扶著牆,垂著頸,不讓他看見她現在的醜模醜樣,可她的手腳被柬綁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難。
原來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體受傷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摑得全臉是傷,要快些回府請大夫來為她診治。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夏侯武威不顧她反對,打橫抱起她。他百無禁忌,什麼女子月事男子不該碰觸,眼下誰管呀?
I
對,那是小事,她腦子裡好多混亂的疑惑才是大事——
為什麼他知道她在這裡?
為什麼他會來?
他沒跟冰心走嗎?
她哭得頭疼,無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離開悶臭地窖與其他人會合,她終於呼吸到清新空氣,使脹疼的肺葉稍稍感到暢快,忍不住貪婪用力吐納。
公孫謙要靠過來,遠遠就被夏侯武威無聲阻止,他知道,她不會希望被誰看見她的慘況,她是個愛面子的倔姑娘,總是端出堅強的假面具,以為如此一來就能使她看起來勇敢無懼,實際上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娃,雙肩纖細、膀子彷彿一折就斷,也會有害怕想哭的時候。
公孫謙會意頷首,不急著上前,只要確定人平安,其餘安慰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將沈啟業五花大綁的秦關與尉遲義,看見活生生的嚴盡歡正伏在夏侯武威懷裡啜泣,幾日來的擔憂亦隨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腳下不忘補上幾記,踹得沈啟業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瓔珞在,是吧。」尉遲義不忘邀邀愛妻的功勞。若沒有沈瓔珞的「夢」,不知大家還得在池裡攪和多久。
「請轉達妹子,這恩情,我誓當啣環結草以報,倘若日後你辜負她,我夏侯武威第一個站出來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報,沈瓔珞這筆恩德,他會牢記在心,願為她赴湯蹈火。
尉遲義嘴角抽搐,回嘴道:「會說笑,?都不知道幾天前急得狂冒白髮的人是誰?」
夏侯武威賞他白眼,看在沈瓔珞的面子上,不與他一般見識。
現在帶她回家洗個乾淨舒適的熱水澡,換襲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與尉遲義逞口舌之快來得重要數百倍。
尉遲義算什麼?在她面前,連個屁都不如!
嚴盡歡睡了非常之久,整個人深陷軟呼呼的被衾裡,睡得像只正被陽光曬得好舒服的貓兒,雙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墊著圓圓軟枕,姿勢慵懶無比。
雙腮左右貼上了冰冰涼涼的消腫藥膏片,遮去泰半淤傷。
幾上小香爐燃著放鬆心神的幽香,細若竹筷的白煙冉冉飄散,清芳的味兒,淡淡地繚繞閨室,繡窗半開,迎入風兒,以及燦亮溫暖的日光。
房裡誰來了,誰又出去了,她毫無知覺,好幾天來的恐懼,使她夜裡繃緊精神,無法入睡,直至現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所有疲倦傾倒而來,徹底釋放。
她睡得安穩,連個惡夢都沒作。
不安穩的人變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那時失去她的懼怕,讓他重新正視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對她時,內心產生的悸動,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圍住自己時,他渴望耽溺的沉淪,他以為只是肉體上的慾望,男歡女愛的頸頂纏綿。
原來,擺在慾望的前頭,是深濃的愛。
他愛她嚶嚀撒嬌似的甜嗓。
他愛她柔若無骨的身段,溫暖地展臂摟抱他。
他愛她攀附在他身上時無助而使壞、天真而妖嬌的密密擁吻。
他愛她在他耳邊急急喘息、愛她不由自主泣吟著他的名、愛她以香軟的唇,吻著他,在他的唇上、額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為只是迷戀,迷戀她絕艷無比的容貌。
錯了,他弄錯了。
讓他癡迷的,從來就不僅只是肉體。
他若真嫌惡她,在擁抱她無數目之後,便該覺得無趣、覺得痛苦、覺得膩了,不該如同此時,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結於胸口,拽著她纖細的手腕,一遍遍深吻著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這是件多簡單易懂的事。
被她出讓給冰心時的驚慌失措。
聽見她說放過他時的毫無喜悅,他非但沒鬆口氣,反而感覺心,重重一震。
發覺她誤解了他與冰心之間單純關係的急欲解釋。
聽聞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讓他恨極自己,更憐她的癡傻。
失去她的痛徹心肺。
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
承認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沒有她,你根本就愛著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與身子攪和在一塊兒,軟綿綿的甜吁聲,從心滿意足的紅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樣嬌憨可愛,長髮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閃閃動人,螓首一偏,看見他就坐在床沿俯覷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樣……」在地窖裡,情況混亂,窖裡昏暗,被抱回嚴家的半途她已睡了,連被人刷洗干掙、上藥抹膏、餵食得飽飽都沒有醒來,她沒機會看清楚他,才會忽略掉他墨黑的長髮變得……
她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定睛再看,發間明顯的亮自色澤,一絲、一絲、又一絲……白髮。
她沒看錯,他黑髮中夾雜了許多白髮。
他只是淺笑。
她突然驚覺不對勁,眉宇浮現防禦,彈坐起來:「我不是將你和冰心趕出去了嗎?你在這裡做什麼?把你的東西收抬干掙,櫃子裡的衣裳桌子邊的長劍床底下的皮靴還有這個這個跟那個那個,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見它們,你走!」
對,就是這裡怪怪的!
他不應該出現在她房裡,不應該笑得眸子彎彎、唇兒彎彎,不應該用那種眼神看她。
那種好似心滿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經夠奇怪了,此刻還留在這兒,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救她或許是嚴家人手不夠,特別去商請夏侯武威撥冗幫忙,幫完了忙,他就該回冰心身邊去,坐在床沿看顧她的人,該是春兒、是小紗、是夢、是公孫謙、是亂七八糟的任何人,獨獨不會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軀站起來,順從她的命令,收抬這屋子裡,屬於他的東西。
大布巾中央擱進了幾件折疊整齊的衣裳,長劍擺桌上,幾本他熟讀的書冊,以及她方才胡亂東指西指的這個那個,全數收抬打包,房裡屬於他的東西並不算少,這間房,不單單是她的,他也已經住了好些年,純姑娘味的粉色閨閣,有了男人的刀劍武器,女孩家喜愛的珠玉小掛飾旁,添上了一幅陽剛十足的駿馬圖,雕花大木櫃打開,有她與他的衣裳褲鞋,書架上,她愛讀的雜冊旁,伴隨男人才愛的沉悶兵書或戰史……
房裡處處充滿回憶,而那些回憶大多數都是兩人共有。
她每見他收抬一樣東西,唇兒便扁抿一回。
「那個是我的,你不可以拿走。」她阻止他拿取鏡台上幾條褐皮髮帶。髮帶是她買給他的,他束綁長髮時用,是她一條一條認真挑選,是她的。
他放回髮帶,又動手去取一襲披風。
「等等!那個也不可以!」披風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親手縫製的東西,披風的素雅陽春,代表她女紅有多生澀,別說是鷹,連只雀兒都繡不出來。
是她某一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披風是我的。」他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她蠻橫道。
夏侯武威不收抬了,旋身朝她走來。
他不會是連枕頭都要帶一個走吧-嚴盡歡瞠圓眸,搶在他過來之前,把他睡的半邊對枕藏往背後:「這個更不可以——」枕頭是一對的,缺了哪一邊,枕面圖案便不完整,那對戲水鴛鴦圖,就會缺了伴……
她連人帶枕被他抱起,直接送上桌,與那堆他將要帶離嚴家的東西擺在一塊兒。
「你、你做什麼?」她呆住。
「帶走屬於我的東西。」
「屬於你的東西……咦?包括我?」好……好老套的招式,對門老王夫婦早就做過了,抬人牙慧太了無新意!當初老王將王嫂扛在肩上,說著「你就是我唯一想帶走的包袱。」羨煞多少圍觀婦女,騙到無數眼淚,獨獨她嗤之以鼻,笑啐王嫂真好拐。
也難怪了……
哪個女人不會被騙?
哪個女人被自己的男人這麼一哄,不會連心都給化掉了?
「我、我才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她鼓著雙腮,將枕頭丟向他,再從桌上跳下來。別、別以為這種別人玩過的老招就想拐騙她……不對呀,他拐騙她幹什麼?她不是已經識相退開,讓他與冰心雙宿雙飛了嗎?
難道……又是有求於她?
這次要的是什麼?希望她給予他們小倆口的立業金能多個幾百兩?
夏侯武威輕輕鬆鬆將她抱回桌上,壯臂像兩根鐵條,一左一右鉗制在她身畔,與她鼻眼相對,她防備的神情,彷彿在控訴著他總是無意之間傷害了她,她必須要架起倔強氣勢來捍衛她自己。
他低歎,輕道:「你是我孩子的親娘,當然也是屬於我的。」
此話一出,嚴盡歡臉上表情說有多癡呆就有多癡呆。
他、他、他知道了?
定、定是春兒大嘴巴!連這事兒都說給他聽!她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春兒保守秘密!
這筆帳,晚些找春兒算去!
嚴盡歡高仰小臉,故作冷淡,藏住眸裡淚光:「孩子已經沒有了,我和你當然也就沒有這層關係。」她不要他為了孩子、為了歉疚,才會委屈自己向她示好。不需要這樣做,她並沒有怨過他,更不要拿孩子的死亡來換取他的補償,孩子不是籌碼,不能拿來取代愛情。
她掄著拳,要自己平淡續道:「事情過去很久,我都忘了……你也不用記得,不用覺得遺憾,以後你和冰心想生幾個都可以。」她撇開臉,不看他。
她已經做不到了……她這輩子唯一可能擁有的孩子,沒有了……
她的臉龐被他以大掌固定,挪都挪不開。
「聽著,我與冰心,阿迷有任何情愛滋長,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你誤會了。」
「說謊。你明明就常常為了她和我生氣。」芙顏撇不開,稚嫩憤憤瞪他。
「我以為你是嫉妒她,才惡意把她賣給粱老頭,我氣你這種任性蠻橫,認為你犯下的過錯責無旁貸……你卻沒有告訴我們,是冰心自己要求要成為粱老頭的小妾,她想擺脫婢女人生。你為何不說?」
這件事春兒也說了?真是……
「寧可讓人誤解,也不願說的理由是什麼?」他不放過她。
「因為你喜歡她,我不想……破壞她在你心裡那麼美好的形象。」末了幾字,她含糊吐出。當時,她確實是抱著這個心態,一方面,她喜歡冰心,不願冰心承受鋪裡人給予的異眼看待,她勸過冰心,亦分析冰心可能在粱家遇見的情況,但冰心仍求她成全。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夏侯武威覺得心愛的姑娘在感情與物質上,寧願選擇富裕的物質,她怕夏侯武威會失望,會難過。
她寧可維持冰心在夏侯武威心中仍是清妍出塵的優美模樣。
「我再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對冰心,沒有男女之情,她與鋪裡其他人在我心中地位一樣的,就是家人,如此而已,你若不信,我無話可說,你要我走,我就走,不過不是與冰心,而是獨自一個人走。」夏侯武威要她直視著他,更要她聽得仔仔細細,一字不漏:」至於冰心,謙哥僱請她在阿關的珠寶鋪裡幫忙招呼客人,那是冰心熟悉的工作,她定能做得極好,她本來搖頭拒絕,是眾人強力留她,但冰心不願意搬回嚴家,仍堅持住在她租賃的小屋裡,她要我轉達歉意給你,她說,你不欠她任何東西,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後悔沒聽你的勸,一意孤行,才會摔得渾身是傷,她還說,過去就算曾經芳心暗動,也早已歸於平靜,她對我,不存私情,請你相信她。」
嚴盡歡每個字都沒有漏聽,她凝覷著他,在他眼中看見篤定,對於冰心的感情,他沒有閃爍其詞,沒有心虛忐忑,光明磊落說著。
這番話,他為何當初不說呢?為何每次與她冷戰時不說呢?
他讓她誤會他深愛著冰心,因為只愛冰心,便無處可容她,在在漠視她的感情。
她總是藏著話,他也一樣。
她伶牙俐齒,卻老愛說反話,他拙於言辭,聽比說來得更加麻利,言語對兩個人而言沒能加成,反倒累積了誤解。
他現在敞開了心,盡數坦白,給了兩人溝通的機會,她可以選擇繼續賭氣,也可以選擇不信他的說詞,將他往外頭推,可……這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麼?
她問自己。
她要什麼?
她要他。心裡的聲音,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自己。
她要他留在她身邊,不是因為爹當年的要求,不是因為嚴家收留他的恩情,不是心不甘情不願,而是發自於真心,留在她身邊。
「夏侯,我不要你走……我剛才說的,全都只是氣話……」嚴盡歡絞緊他的衣袖,五指握得泛白,先前要趕他出去的氣勢哪裡還在?她嘬嚅說著,嗓音半點也不像是強逼,反而帶了一些可憐兮兮的請求,「但是我……我的身體壞掉了……我恐怕沒有辦法孕育孩子……這樣你也不在意嗎?我再也不可能為你生娃娃……這樣你要嗎?你還要我嗎?」
她已經好久沒再喝過避妊藥,大夫的告誡彷彿已經成真,她無法受孕,這輩子都無法受孕……
「傻丫頭。」夏侯武威輕吁,把她抱嵌在懷裡,熱呼呼的氣息拂在她發漩之間:「我要。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那是給我的懲罰,是我不配擁有孩子,老天沒有將你帶走,對我已經夠寬容了,我不再貪心奢求。還能這樣抱著你,聽見你的聲音,我真的很滿足,比起之前以為你憤而跳湖,在大池裡遍尋不著你,怕找不到你、怕找到你的屍體,我幾乎快要瘋掉——」
環在她腰後的手勁不由自主加重,宛如怕極了她從他臂膀間消失一般。
「我才不會去跳湖哩……」
她唇畔飄上一朵笑花。
他不會舌粲蓮花地說些蜜語甜言,那番話,已經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撫摸他黑中夾白的髮絲,它們怎會變成這般,她不用再多問,全然明白,每一根銀白髮絲,都在替他說話。
它說,他說的全是實話,你失蹤那幾天,他急瘋了,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放鬆精神,滿腦子填滿著她,擔憂她的生死,短短幾日,黑髮染白,為她而增添千縷煩惱絲。
他顎緣的青髭也說了。
它說,他邋遢至極,管自己看起來多落魄,他什麼都不顧,只顧她平安歸來。
他眸裡佈滿的血絲也正滔滔不絕在出賣它的王子,告訴她,他多少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她在身邊,他無法好好睡。
而他的凝覷,更是誠實。
它說,歡歡,這個男人愛你,他終於察覺到他愛著你,愛著你吶……
嚴盡歡填在他心窩口,從沒有一刻感到彼此如此靠近,就連肉體交纏時也沒有。
好甜。他的吐納,他的擁抱,他的眼神,都使她覺得好甜。
「你……還不趕快把收抬好的包袱重新擺回原位!衣裳長劍書冊皮靴以及那個那個這個這個,一件件放回去 ……」她胡亂抹掉淚,不許他走出這房間,連根頭髮都不許帶走。
「是。」原來她的差遣,不過是另一種撒嬌,以往怎麼會輕易忽視,甚至是誤解她呢?
「還有我,要擺回原位。」她可不想一直坐在桌上。
她伸手,要他抱她回床上。
他照辦,幾個跨步,將她妥妥當當安置在軟榻間,然後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一記。
她臉兒緋紅,一時之間傻住了。
向來總是她自個兒採取主動,捧著他的臉就是一陣亂親,怎知這一回,他會……
臉紅過後,艷色逼人的小嬌娃開口,討著他再吻一次。
一次又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