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被五哥養刁了?還是被他故意為之,讓她只習慣他的同床共枕?
徐烈風心裡有點小哀怨,摸黑走出木屋。外頭不冷,還有星星可數呢,她索性坐在門前的小階發起呆來。
兩間木屋,男人跟男人一塊睡,剩下一對姐妹的就兜在一塊。四姐睡得很好,也不會亂翻身,但,她就是覺得身邊的人不一樣,令她徹底失眠了。
她回頭看看另一間木屋,眼尖地發現裡頭有一絲絲的微光。他們還沒睡?
她起身走到木屋的窗邊,正想探頭問問裡頭人是不是需要棉被什麼,哪知她耳力極好,馬上聽見身處內室的二哥居然說著:
「雖然只有大魏才有這習俗,但你是學士,說不得以後以大魏為家,人家問起也好答。還是快點趁百日內成親,不然得等三年後。」
她一呆,聽見五哥脫下外衣的窸窣聲。
「你快點娶吧,否則萬一拖不到明年……」
她心跳得極快,連忙拿出蝙蝠帕子偎在臉頰上。連二哥都覺得她……
「二哥,誰拖不到明年?」徐長慕慢條斯理地問。
「……你以為我希望麼?」徐二咬牙道:「我跟定平傷勢漸好後,來與你相約城裡的這一路上,問過每一個找得著的大夫,都沒聽過少年白頭的症狀。她那樣……」
「阿奴好很多了。南臨大夫看不出,因為他們是庸醫,等到了大魏,自有名醫可以治好她。」
「……如果她一輩子就這模樣呢?」
「對阿奴而言,十八歲前的徐長慕是她五哥,現在的學士解非也是她的五哥,差在哪呢?都是她心心唸唸的五哥。」他道。
「你……」徐二歎息。「以往,我還以為你跟定平性子近,年齡也相仿,該是地上最好的一對,哪知你竟喜歡上阿奴。我們的血統是劣民……」
「那又如何呢?出了南臨,誰還在手劣民不劣民?二哥,南臨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你跟阿奴可以先走……」
「你一定得走。」徐長慕淡淡地說著:「你不走,定平也不會走,你道,阿奴會走麼?你想讓她被蕭家姐弟發現?還是它日南臨成為西玄附屬地後,教西玄發現真正胥人的後代,決意斬草除根?這大魏,我是去定了,不只我去,你們一個也不准漏。」
「……南臨是我們的家啊……」
「以後你也可以當大魏是你的家。」徐長慕滅了燭火,想起徐二衣物還在外廳箱子裡,他步出內室,藉著星光眼角捕捉到窗外的閃動,他足下一頓,不動聲色取出徐二的外袍。
他回內室前,再看一眼窗外。微微的銀光髮色流過窗邊,他凝目半天,走回內室,將徐二衣物放在櫃上。
徐二見他進來了,合上眼,道:
「以往你不是為南臨盡心盡力麼?為防西玄與大魏,你寫了《長慕兵策》,寫了《軍甲改良冊》,最後還走上這方面的學士之路。怎麼這麼快就不把南臨放在心上了?」徐長慕又穿上外衣,和衣躺在外側,漫不經心道:
「我不是為南臨,我是為徐家。你們留下我在京師,固然因我眼力不佳,無法從軍,但也盼它日出事,至少還有一子可以開枝散葉。但,身為人子,我豈能置身事外?我這些年奔走各地,也是為查探各國軍政,將其學習,好去蕪存菁,將來有助南臨,這全是因為我的父兄駐守南臨,首當其衝。如今,你們落得此等結局,我又還有什麼理由將南臨放在心上?徐家不欠南臨,我也不欠南臨,那些留在南臨皇室的兵策,他們要用就用,不用也罷。」
「你……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像兄長?」
「那我就暫且權充徐家家長吧。」
這真是厚顏……徐二與這五弟相處對日其實不算多,只知他聰明有才,是幾個兄弟裡最值得留下的那個,也是劣民出身的他們最大的驕傲,但從不知,他如此強勢,軟硬不吃。
「長慕,就算……你將來遠離南臨,也不要去助其他國家來打南臨。」
「再說吧。」徐二咬咬牙,真想搖他,最後只得忍氣吞聲道:
「那你跟阿奴到底……」
「我心裡喜歡她,自是想跟她早些成比翼鴛鴦,但她病後心裡總是膽怯,怕我趕著是為她一頭白髮。這就是自作自受吧,當年如果我用點心思待她多一分好,讓她不致失去信心,今日我就能多得她一分信賴。她往日花了多少日子等她五哥回頭,那今日我就花多少時日等她心意堅定許我終生,這天經地義。」
他說得不疾不徐,字字清冷。乍聽之下沒什麼感情,但徐二一聽,心知這傢伙是打算跟阿奴耗上了。
「長慕,你那閹割的事跟阿奴提過麼,你根本……」他本想好好跟他說一番。例如,開枝散葉的問題:例如,阿奴老人身子能不能生的問題,今日長慕當面將豬的責任……傳宗接代的責任交給他,就已經在明示他,不管阿奴能不能生,他是要定了吧?
這胥人血統……就這麼活生生被皇室蕭家給掐斷了。
「二哥,你話太多,該睡了。」徐長慕打斷他。
徐二聞言一噎,想著這臭小子真自封老大了,居然敢命令他。他也確實感到倦了,合上眼,未多時就沉沉睡去。
徐長慕看了眼熟睡的徐二,翻身而起,取過一件略厚的外衣步出木屋。
不出他意外,兩屋相連前的小階果然有個銀髮美女發著呆。美女啊……他微微一笑,阿奴本是個美女,即使現在面上有了缺憾,但在他眼裡還是個美女,這算不算陷入已深?
他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邊有意替她擋去夜風。
「阿奴,這可怎麼好呢?我掉入一個深淵好像止不住了。」
她一臉呆呆,徐長慕見狀,毫不掩飾滿眼的溫柔。以往阿奴是嬌俏的呆樣,帶著神氣飛揚的奪目,此刻卻似寧靜的月光,少上許多熱情。
「阿奴睡不著麼?」他溫聲問著。
「嗯……好像已經習慣五哥在身邊,一時睡不太著。」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這真麻煩,是不?總不能教二哥跟定平睡在一塊。」他寵溺地笑著,摟過她的肩,讓她躺在自己的膝上。
她本是僵硬了會兒,後來不知是不是習慣他的溫暖,她慢慢放鬆,甚至帶點享受跟滿足,臉頰偎在他膝上看著天上閃閃星子。
「五哥……你不在這兩日我一直在想,夏王這樣有沒有錯?他怕我是神人,怕南臨蕭家只是替神人守江山,所以他先下手為強,將我弄成這般。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果是我,是不是也會跟他的選擇一樣?那麼我又有什麼權利去恨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這樣的命運?」
「你不問我麼?」
她一愣,輕輕調了姿勢,由側轉正,對上他半掩的美麗眼眸。她心跳微微加快,想著這面對他的姿勢真是毫無防備……可是,她真想就這樣凝望著他一世。
「我想了半天,這答案都是無解。問五哥你……」答案要跟夏王一樣,她雖然可以理解,卻不願自他嘴裡聽見,她寧願當駝鳥。
「你當我跟他一般蠢麼?快問吧。」她猶豫了會兒,輕聲問著:
「五哥,你若是夏王呢?他的責任就是南臨江山,你可別告訴我,你愛美人不愛江山,這答案是偷走步的。」
「我愛美人啊……」他笑道,笑得她臉都有點紅了,五指溫暖的指腹一一點過她的鼻樑,又移到她唇間撫弄著。令得她心頭不住顫動。
這是在調情麼?五哥,你講明白啊!
他直笑著,似乎很喜歡她此刻反應。他調好覆在她身上的外衣,不讓她有著涼的機會,才正視她道:
「我要是夏王,便親自問你:阿奴,你告訴我,你會背叛南臨,會奪去蕭家天下麼?」
「……」
「會麼?阿奴,我要聽你親口說。」
一股熱氣湧上喉口,迅速淹上了她的雙眸。「……我不會……我……真的不會……就算絲絹上是我的長相,我也不會……五哥……他連問都沒有問過我……」
「那就是了,畫像可以造假,他傻到被騙,你何必原諒他呢?繼續恨吧。」
本想痛哭的眼淚硬生生卡住了。她瞪著他,道:
「五哥該叫我放下恨吧……」
「你恨他又不是恨我。」他笑,指腹抹去她眼角濕意。
徐烈風聞言,想輕笑,卻被他隨之而來的動作驚住。他俯下頭,親親吻上她睫上淚珠,一顆、兩顆……全落入他美麗的唇間。
他的氣息、他的溫暖,全攏了過來,她眼兒都不知往哪裡瞟好,只知全身有些緊繃,不知所措。
他來回在她眼上吻著,接下來,是不是會吻上她的嘴呢?她有點緊張。萬一五哥真親上她的嘴,她該做何反應?
真是可惡,南臨男子有成人禮,花姐兒引導他們情愛,五哥才懂得這些;女子的成人禮則是射射玉珮討個運氣,如果女子也有像男人的成人禮,她今日就不會無措……呸呸呸,那種成人禮她才不要。
以前她年紀小,不知成人禮內容,後來知道了,回憶五哥當時的舉止,真真覺得他極度厭惡那樣與不喜女子不得不為之的成人禮。
如果她早出生個十年,說不得兩廂情願下,他的成人禮會好過些,至少,是他心甘情願,心之所喜,真心情愛……她心裡一征,想到自己用了兩廂情願,而非她的一廂情願……
這些日子她總是恍惚著,有那麼點在夢中的錯覺,一廂情願慣了,偶爾回頭會覺得……她這個阿奴有什麼值得被喜歡的呢?尤其是現在連個皮相都不存在了,是不是哪日醒來才發現搞錯了呢?
直到剛才他跟二哥說,他想跟阿奴早日做比翼鴛鴦。
如果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四字,她都可以騙自己這都是假的,但,他跟二哥說,那個以前不喜阿奴的二哥說,那個與他有真正血緣的徐家二哥說,分明就是認定了她。
比翼鴛鴦,比翼鴛鴦,這四字讓她落了地。
她察覺,蝶吻落至她鼻樑停住,慢慢地移到她唇瓣間上方。
她眼兒不住亂瞟,偶爾偷偷迅速晃過他誘人的唇。她心裡有點焦急,直喊快點,別吊人胃口了,哪知,他更靠近後,還沒吻上,突然間就要抽身而退。
她滿心錯愕,哪有人這樣的?心頭深處那個行動直爽派的徐烈風破土而出衝了出來,連想都沒有想,急切地湊上去,親上他的嘴。
她眼兒凶狠地對上他神秘莫測兼之笑意盈盈的美眸,她的嘴還是充當吸盤,緊緊吸附文風不動的他。半天,她覺得這姿勢太費力,他完全不配合,她終於抽離了一會兒,有點惱地坦率說著:「五哥……」
「嗯?」
「……現在就當……你的成人禮跟阿奴的成人禮……第一次的……以後你一想到就會快活些……」
他笑得連黑眸都彎若新月。「好啊,阿奴跟我,都是第一次,笨拙得不得了,互相學習努力吧。」
她對他言下之意還沒研究徹底,就見他再度俯下頭親上她的嘴。
他的黑髮掠過她的面頰旁垂至地上,掩去所有的星光,形成兩人的親密。
她吃痛叫一聲。「五哥,你咬我的嘴。」這是惡整她嗎?
「不就說這是我初次的成人禮,我跟你一樣笨拙,得相互學習摸索麼?阿奴可不能只等著肉吃,也得學學喂餵人才是。」他沙啞道。
「……」她覺得自己好像跳入一個陷阱,但可怕的是她一點也不後侮。她的手輕輕摸著,碰到他的手掌,他立即反握住她。
是暖和的!不是他不情願時的冰冷冷,此刻五哥心裡是歡喜的,她心裡一喜,認真十分,十分認真地磨著這喂肉的深奧功夫,雖然她懷疑五哥時常咬她的嘴唇是故意的,但她——孬,實在不敢在他面前故意犯錯。他對她來說,是高貴的豬肉,她不願也捨不得去咬傷這塊肥豬肉。
「我……這成人禮怎麼老被咬呢?」她不是很認真地抱怨。
「是啊,我怎麼老咬著你?這成人禮我太笨拙,阿奴再多教些我吧,我還沒吻過人呢。」她失笑,又見他黑眸裡的熠熠星光,心裡一跳。五哥不會真沒親過人吧?就讓她這個阿奴奪走了嗎?她真真……歡快。那再被他多咬幾口吧,咬愈多她愈高興!
一對間兩人氣息交融,小小的院子裡春意綿綿,不時有著她低聲私語虛心求教,他一臉無辜建議多試幾次謀得正確之道。兩人時而吻著,時而胡天蓋地悄語聊著,甚至,她的眼眸開始無憂無慮地彎起,主動與他頰面廝磨,無比親密。
他總有意掩去她視野內所有的光芒,不教她窺見她的銀髮,讓她一時忘去心裡除不去的梗。
到了下半夜,她的亢奮終於褪去,滿面的倦意,賴在他膝上合目睡著,她含糊地說:
「五哥,要是……再早一點就好了……再早一點就好了……如果我能加入你的學士之路……別這麼晚,就有更多時間相處……」讓她好生的遺憾。
「怎會晚呢?這樣吧,我這幾年生活,都一一說給你聽,一件小事兒也不漏,聽到你煩聽到你厭,以為自己真跟我走了這麼多年為止,好麼?」
「……嗯……」她迷迷糊糊地笑應了下來,一整天情緒波動甚重,她都累壞了。她仍然緊緊地讓他握著手,感受他的溫暖。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內容與他在國外的生活有關。她喜歡聽五哥說這個……很喜歡很喜歡,那讓她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她心裡還是熱流翻騰著,很是安心。她想要身子再強一點,跟五哥一樣強,就能清醒地與他一塊度過今晚。今晚是她特別的成人禮呢,快跟五哥當年一樣短了。
聽著聽著,她慢慢睡去,直至她完全睡著後,她耳邊的學士解非國外遊記仍然一直說下去……
夏王府——
「夫人就寢了麼?」蕭元夏笑著進門,命令僕役將銀盤放上桌。「都可以下去了,讓夫人伺候本王就夠。」
王妃房裡的婢女與呈上銀盤的奴僕都恭敬地退了出去。羅秋蘿有點驚異,自從她去夏園為風兒求情後,他就再也沒有步入她的寢房過。
不,正確地說,自徐烈風被他一刀斬下後,他就少言少語,只忙於國事,就連此次送軍甲到邊關不必一個堂堂王爺親自監督,他也自請赴邊關,分明有意疏遠她。
甚至他出發前,她肚裡的孩子不慎流掉,他也是一臉漠然地來看一回就走……讓她懷疑這孩子對他唯一的意義,就是讓徐烈風不受痛苦地走。
徐烈風!徐烈風!就算被栽贓成神人之後,他仍然無法徹底刻捨麼?那她……算什麼?
「夫人近日可好?」他上前溫柔地問著。
她一怔。「好……」
「怎麼會好呢?瞧你瘦的,本王回來問過太醫了。咱倆頭一個的孩子雖然沒了,但只要你好好養身,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她嘴裡苦澀。「是……」要有孩子的前提,是他要進她的房啊。
他看她一眼,溫聲說道:
「夫人,本王不是不肯花心思在你身上,而是近日真真國事繁忙,有些事我不親自盯著不安心哪。如果不是發現一事,我只怕還沒有空過來找王妃呢。」
「王爺何事如此重要?」
蕭元夏目光落在銀盤上的包裹上,挑了個椅子坐下,他彈著椅把,慢條斯理地說:「你我夫妻,本該沒有任何隱瞞。我送軍甲上邊關的途中,興致一來,忽然想去雲山一遊。」
她渾身一顫,對上他慢慢轉過來的無情目光,緊跟著,她以為看錯,那俊目又滿溢著傷痛。
「我去了,而且發現一個驚天大秘密。」
「……大秘密?」鼻間飄過腥味,她瞟見他坐下的衣擺居然染上一片血腥。
她面色慘白,迅速看向銀盤上的包袱。那不是包袱,是人頭!
誰的?
蕭元夏將她恐懼的神色收入眼裡,仍是笑道:「夫人莫怕。江公公都招了,他如何對父皇瞞天過海,聽從皇姐旨意,絲絹上的神人改成徐六的過程都說得翔實。一件件,都翔實不漏。」說到最後,他有意無意加重每個字。
「王爺……」她撲上去,跪在他腳邊。
「你也在裡頭,是不?」他看著她,笑道:「你是傻了麼?居然跟皇姐做出這種事?就算徐六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平民,你也不能這樣做,何況,她是胥人的後代,是南臨的恩人之後啊。」
「王爺,你饒了妾身,請你饒了妾身,當初你對徐六她……你倆是兄妹,是親兄妹,怎麼能……大鳳陛下也是為你好……」
他滿面笑容。「秋蘿,你真是傻瓜,你真以為,她是為我好?她是為了皇位啊!她怕遺詔上寫的是徐六。徐六是父皇最寵的孩子,又是胥人之後,只要明白她身份的,都會認定她天生就是南臨帝王,蕭金鳳她害怕啊!所以她拉了你我來陷害徐六,沒料到,父皇遺詔寫得不是徐六,也不是她,而是我,這個他認定軟弱的兒子。」
羅秋蘿聞言呆住。「是你……」
他輕輕扶起她,笑道:「別久跪,你還在養身呢。」
「怎會是王爺呢?」她不敢信啊!
「江公公臨死前親口吐露,還會有假麼?父皇駕崩後,我為徐六的事心神混亂,沒有去親讀遺詔,唯一看過的是蕭金鳳,江公公他是親耳聽見父皇所提,才知遺詔出乎眾人意料。秋蘿,你本是一國之母,如此你甘心麼?」
羅秋蘿被驚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本以為夏王得知她也是共謀的一份子,甚至,她就是將徐六繪上絲絹的那個畫工,她將死無葬身之地,哪知他居然提起這等驚天大事……為什麼跟她說?他不在乎徐六了麼?不想替徐六報仇了麼?
她茫然地問:「那王爺甘心麼?」
「自然不甘心。」他冷冷地說道:「我不甘心不在皇位,而是蕭金鳳不該為了尚無子息,而來毒害我的孩子。」
「王爺!」她驚叫,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幾手在他臂上抓出血痕。
他不動聲色,將她的重心移到他另一隻手臂,不教她碰到他臂上咬痕半分。他道:「以往我與她不親,但我想都是皇室兒女,不會有相互謀害之意,再者她事事皆強,怎會將我這弟弟放在眼裡?哪知,她為了得皇位,謀害我的……妹妹後,眼皮下容我這個閒散王爺,卻容不了我的孩子。秋蘿,你想想,她與方帝夫至今沒有子息,我們卻早一步傳出消息,她不心驚麼?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山,有一天,又回到我的名下,她甘不甘心?」
她顫聲道:「王爺怎能認定……」
「你孩子沒的前幾日,她是不是來看過你?還帶著宮裡美食說要給你滋補?我暗地查過了,在她來的前陣子曾私召過太醫幾回,當時帝夫說是好奇留下幾種藥研究,都是些傷害母體的藥,秋蘿,你還能信他們麼?」
她搖搖欲墜。「真是她……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是啊,我們的孩子。」他靜默一會兒,柔聲道:「所以,我來找你共謀防範之道。今日有第一回,難保不會有第二回、第三回,只要她沒有誕下皇子,我們之間就萬萬不可能有留至成年的孩子。」
她心一跳。他這話分明是要與她再做夫妻,他不怪她共謀害徐烈風嗎?
他彷彿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
「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何必再追究?況且人死不能復生,當年你也是為我好,不然我不就鑄下大錯?眼下重要的,是這皇位問題。」
「是,王爺說的是。」她暗鬆口氣。男人果然重江山,徐六在他心裡也不過如此,也幸虧先皇遺詔皇位是他,這才轉移他的復仇心思。她忽然慶幸風兒死了,現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管不住嘴的身邊人,時時刻刻提醒他,徐六的死是誰害的。
「秋蘿,你欠我的,願意還給我麼?」
她張大眼。「王爺……徐六她已經……」她要怎麼還?
「我不是說她,徐六是我們一塊謀害的,哪算得上你欠我?秋蘿,你欠我的,是皇位啊!如果沒有徐六這事,遺詔公佈了,我是一國之君,你就是一國之後,你不但欠我一個皇位,還欠你自己一個後位,你懂麼?」
「王爺你……想當皇上麼?」
「以往是不敢想,但,遺詔上明明白白寫著本王,本王能不想嗎?你說你想不想?你本該是南臨一國之母,你的孩子會是太子,將來會是南臨的明君,你現在只是個閒散王爺的王妃,你的孩子將來屈於別人之下,你甘不甘心?」
她沒有答話。一國之後呢,羅家將因此成為南臨第一姓氏,她將留名南臨歷史,甚至,她的夫君將不同其他貴族子弟多妻妾,永遠只有她一個皇后,永遠只能看重她的孩子,而不怕其他妾子爭位。
他眼底莫測,微微笑著:「你幫不幫我呢?」
「只要王爺用得著妾身,妾身定會相助。」她低聲說著。
「那好。我們再給皇姐一次機會,此時正是南臨最關鍵的時刻,西玄軍隊一日不退,南臨就是一日危險,我願對皇室盡一分心力,暫舍下殺子之仇,全心輔助她,要是她還有那麼一點君王才幹,有容人之能,保住南臨,我們便屈於她之下,但,如果她無德無能,那,就照遺詔所言吧!」
「妾身一切聽從王爺。」
他又笑著樓她入懷,說道:「秋蘿,以後我倆可要團結一心,再不教她害我們了。」他溫柔說著,黑不見底的眼眸漸凝焦距落在燭火之上。
那一刀殺了江會公的快感還殘留在體內,如果不強力克制自己,他會將在背後欺瞞他的人一個個的殺了洩憤。
從一開始,蕭金鳳就設計一個局讓他跳進,是他太容易受騙,在那個大雷雨裡他跪求父皇開恩,他願放棄皇室榮耀,帶著不知情的烈風到偏遠的小地,只要知情的人不說話,不會有人看出他們是兄妹,就是那時,蕭金鳳拿著複製的絲絹給他看,告訴他這個驚天秘密。
他曾偷看到父皇在看一幅絲絹上的畫,那時他年幼沒有注意畫上女子的長相,蕭金鳳拿給他看的,正與父皇看的一樣,上頭女子居然是烈風,這令他驚魂難定,再一私查,雲山上傳說的飛昇之地,果然如她所言都是欺騙世人的假話。
有神人將會返回凡間奪回四國,凡人帝王只是守門的狗,歷代神師都作如是言。
而胥人在南臨充滿著非人的傳奇,仔細想來,南臨與其他國家的軍事運作,足足差了一大截,怎麼能靠著胥人一介凡人守住南臨這麼久?
神奇的胥人傳奇,絲絹上一模一樣的長相,讓他不得不去相信,尤其老天如此巧合,讓烈風身兼胥人與蕭家的血統,登位有望,等到她神人覺醒,南臨會是第一個回歸神人手裡的國家,他們將是這片大陸上的罪人,後世會如何講述他們這些守門的皇室忠狗?這教他這皇室之子怎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再者,皇姐怎會騙他?
他咬牙切齒,恨極自己的愚蠢去輕信她,走進她的陷阱。他更恨自己此刻仍以南臨為重,復仇次之,只要蕭金鳳能保住南臨,他一口惡氣可以暫且吞下……到那時,他尋得徐五,問出烈風的墓,他想……移葬她的骨灰,離他近些,他這個共謀罪人可以時時去看她去陪她,並求老天來世別教他再做她兄長……
如果蕭金鳳守不住南臨……他慢慢垂目看向懷裡共謀的女人,那一筆一繪都是出自她的筆下,她畫的當下難道不知這會活活害死一個比她好上千萬倍的無辜女子?她是妒恨徐、羅、方三家裡就徐家第六女在京師最出鋒頭,還是真想得到他這個人以及附屬的權勢?
徐家幾乎全亡,現在,她背後的羅家是唯一能跟方家勢力抗衡的,他怎會輕易殺死她呢?她是他的寶啊!
父皇當年指婚,就是要讓羅家成為他背後的勢力,讓他成為君王后,有足夠的勢力好好守護著烈風……他辜負了父皇!他成了害死他倆最愛的女人的罪人!
他多希望蕭金鳳守不住……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一個個,由他親自下手!
冬天將至,村裡的年輕漢子在這兩日趕入城買冬天極需的物品,五哥也隨了去。
不得不去啊,原來過冬是要準備許多事物的。家裡現在有四個人,三個傷兵,只能靠家裡唯一的大老爺去籌過年冬物,還有二哥的眼罩,他眼皮容易癢,得尋好的布料重制呢。
這算不算他男主外,她這個女主內……老天爺!她連臘肉都會做了!
徐烈風成功完成的剎那,簡直難以置信。如果一年前告訴她,她會煮飯洗衣做臘肉,她一定哈哈大笑,然後一臉無解:家中有廚娘,本小姐為何要下廚?
她有點懷疑,五哥打算讓她成為家事專家,不知道學士的道路上有沒有這一門學問?如果有,也許她也能掛個學士牌子,與他比翼雙雙飛。
思及此,她在睡夢裡甜蜜蜜地傻笑著。她想到那一夜,兩人在院裡居然待了一整夜,隔天五哥嗓子都啞了,她才知道原來一整晚在她耳邊的輕聲細語不是夢,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把他國外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直到天亮她轉醒。害得她那幾日自動自發,在五哥面前化身徹底的小家奴跟前跟後伺候他這個大老爺。
她想,如果,夢裡不要聞到雞湯味,她會更甜蜜。雞湯味她天天聞,現在家裡三人都在喝,但只有她啃著最好部位的雞肉,讓她當場吃了都臉紅,對二哥跟四姐真不好意思。若是私下喝,五哥多半在場,她實在不知該不該讓湯汁故作不小心留在嘴角,讓五哥……如果,夢裡不要聞到臘肉味,她也會更高興。這臘肉,她做得滿頭大汗,開始覺得雖然她是一頭老人發,但,她的體力可以追上年輕人了。
如果,夢裡不要有血腥味更好——她猛然起身,目光警覺。
她輕輕吸著氣,鼻間確實充斥著輕淺的血味。哪來的?她無聲無息翻身下床,想起今日她早早入眠,眼下四姐應該跟二哥在隔壁木屋裡。
她幾手沒有弄出聲響,奔到小廳,毫不考慮背上牆上弓箭,順手取過獵刀——這獵刀,是五哥帶回來的,他入山打獵用的。
她全副武裝,輕巧地步出木屋。她美目緩緩掃過所及之處,耳通八方,除了隔壁木屋裡的私語外,還有來自上風處的雜音,那裡是脫離村尾的幾棟小屋,年輕男人都出去了,如今該只剩老人家。
她盡力融入黑暗,轉進隔壁木屋。她奔進內室,四姐坐在床邊唸書給合目休息的二哥聽著。
好像當初,她與五哥那樣。
徐定平一見她全副武裝,立即問著:「出了什麼事?」徐二軍人出身,一聽此言,馬上坐起,轉頭看她。模糊的目力中發現她攥著閃光的長物……獵刀?
「有血味!」徐烈風低聲道。
「血味?沒有……」徐定平見她斬釘截鐵的面色,寧信其有。「是不是誰家的野雞被狼叼了?」
「不一樣,今晚沒有野狗叫聲,我聽見在村尾更後頭那邊有輕微的撞擊聲,還有人在慘叫,我聽不仔細,只知有人現在正往這裡趵來。」
徐二與徐定平面面相覷,但,令徐二更錯愕的是,阿奴忽然抓住他的肩,堅定道:「二哥,四姐,你們放心,阿奴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徐二的面容抽搐了下,他看來這麼弱嗎?當他聽見徐定平嚴肅說:「阿奴,拜託你了!」他的臉又抽了一下。
緊跟著,徐定平起身出去,自當初徐長慕收拾的衣箱裡取出一把劍。
她用嘴咬掉劍鞘,露出殺氣十足的劍鋒,冷聲道:「我也可以動手。就算不靈活,但,要傷人也是很容易的。」
徐二面上的青筋跳動很久了,但他發現他徹底被人無視了。
「好!」徐烈風當機立斷。「四姐你在此護著二哥,我出去探個究竟。」
「你敢殺人麼?」徐四忽問。
「敢!」她毫不考慮道:「為了讓自己人活下去,阿奴會殺。」
徐二與徐四心裡俱是一震。以往的阿奴會說:我是徐家兒女,我會殺。現在卻是為了活下去……
她在京師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長慕轉述的,而長慕則是從她嘴裡聽來的,其中自有刪減,光是那刪減過後的遭遇他聽一次也就夠了,不願再回想,阿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牢裡迷惑又無助,她在想著什麼呢?想著平日待她極好的皇室為什麼會為了一個愚蠢的神話將她打入地獄;想著平日不喜她的徐家人不會回京救她,她只能絕望地強迫自己走上唯一的死路,甚至徐家死訊傳來時她終於崩潰。
殺人不過頭點地,心理一點一滴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徐二忽然可以明白老五說著這段日子是阿奴心靈最脆弱的原因了。
為了讓自己人活下去……不讓在她面前出現的二哥與四姐再度消失,她可以殺掉任何阻礙他們活著的人。
徐二拳頭緊緊攥著,面上青筋不再跳動。他啞聲道:「好,你要護我,行,那,你要連這村落的老弱婦孺一塊護麼?」
徐烈風一愣,想到那些平日與她一塊徒步去洗衣的姑娘,偶爾五哥在教他們南臨律法時,她送飯去時會遇上的一些老人跟孩子。
其實她不太想見太多人,她這老不老、說年輕又不像的模樣,不想讓太多人以異樣眼光看著,即使,五哥可以對他人無所顧忌地說她是他徐長慕的妻子。
不想見,不表示就一定不會接觸。有的幾面之緣,有的幾句交談,有的甚至還暗戀她的五哥,只是她死死護著五哥,就是不放行……
這些人,都是父兄想要保護的南臨百姓,是他們來不及保護的人……
「我……我一塊護。」她粗啞道,隨即又補充:「但我一定要先護二哥跟四姐!」
夜色深沉,盜匪停在這竹籬木屋前,判定這木屋跟剛被打劫的屋子沒有什麼不同。其中一人做了個手勢,立刻分了部分人馬去其他戶人家。
這村落都是老弱婦孺,太好解決了。
他與兩名同伴進入小院子,一間木屋黑漆漆的,另一間則小有亮光,他上前往有微光的窗口看去,一名背著他的白髮女人正駝著背,可能在縫衣物吧。
原來是個老婆子,他想。
兩間木屋,一間是這老婆子的,另一間極有可能是她早已上床的兒子跟媳婦。他朝另外兩名同伴指向另一間黑屋,分頭行事,這老婆子他一人足以。
當他輕輕推門而入時,那老婆子耳背到什麼也聽不見,他一把刀高舉的同時,發現她忽然轉了過來。
他遲鈍地發現,她的臉不是老人臉,而且她也不是在補兒子衣物,她手裡,握著一把獵刀。
下一刻,刀鋒一閃,他無法控制地歪斜倒地,下半身還站在原地不動,鮮血噴薄而出。
他的同伴在隔壁木屋裡沒找著人,奔過來才到門口,就見到一個白髮女人拽滿弓對準他的額間。
他連退一步的機會都沒有,她就鬆了弦,白暫的指尖彷彿帶著一抹死亡的燦爛流光,隨著箭身自他眉心穿透過去,在他最後一眼裡,竟是這帶疤的臉。是少女!不是老婆子!他後悔莫及地想著。
緊隨在後的黑衣漢子一見自家兄弟身亡,大叫:「你找死!」他舉刀衝了進來,徐烈風棄了長弓,一把抓起桌上獵刀,刀面迎來時她一個屈身,獵刀俐落地砍斷來人雙足,一氣呵成。
那人痛得淒厲大叫,她抓了棉布就往他嘴裡塞去。
「阿奴!」徐二自烏漆抹黑的內室出來,他臉色微微焦急。「你還好麼?」
「還好。」她有點吃驚。二哥這是在關心她嗎?她連忙補充:「我很好,多虧二哥提議先示弱分散他們戰力,我一點也不累。」要不,她死守門戶,以一對數十,對方來車輪戰,依她現況,說不得會虛脫而死。
「很好,你記得,在戰場上對付騎兵,把他從馬上弄下來的最快方法就是砍去馬足,你記住村落地形了吧?去找你四姐,盡力各個擊破。」
她應聲稱是。可能徐家是軍人出身,即使五哥不從軍,也早已習慣徐家作為,來到這村落裡第一件事就是繪出這村落的細緻地圖,甚至,等她身子略好,會有意無意帶著她偶爾走走,每天走一點,指點她村落的每一條後路,不知不覺,整個村落的實境地圖已經在她腦裡。
先前二哥拿出地圖讓四姐背著,她才知道這些時日,二哥即使沒走完村落,也已將村落地形背下。不是在防這個村落,而是知己知彼已經成為他們的本能,以免哪日有意外,那真是要笨青娃亂亂跑了。
砍去馬腿,令得敵軍騎兵失去優勢,她早將天下兵書背得滾瓜爛熟,五哥也是因此,才在軍甲之上設計護馬的馬具,防堵敵軍用上此法,大損騎兵的功用。
過住所讀所學,對她而書都是理論上,時至今夜方真真正正結合起來,讓她體會到一個小智取比起她以前實打實戰省下太多功夫。
「二哥自己,行麼?」
「行。這傢伙就交給我,我會好好審問的。」徐二見她背弓提刀要奔出去,忙道:「阿奴!」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你……體力還夠麼?如果到時撐不住,帶著你四姐退,別心軟再管別人。」他很艱澀地把關心說出口。
他有點後悔叫她去保全村的人,徐家人已經習慣去保護南臨的百姓,當下他想的是如何保住全部的人,但,剛才他在內室聽她對付盜匪時,想的卻是阿奴萬一應付不過來呢?她已經不是過去健康的阿奴,萬一她在打盜匪途中出了事,要他怎麼對得起她?徐家怎堪再承受失去一人的痛?
他目力不佳,朦朧間他彷彿見到她眼眉漸彎,嘴角揚起,似是極為滿足的溫柔笑臉。
「嗯,二哥,我明白,我會盡才而為。」語畢,她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