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不知道該怪誰,奶奶跟她說,她出生時爹爹病重,為了讓爹爹瞑目,所以才騙他生的是兒子,沒想到……
等到爹爹病癒,整個江南的人都聽說杜府終於生了一位公子,因為丟不起這個臉,只好一路錯下去,而基於「越少人知道越不會洩漏」,杜老太跟陳氏商量過後,連老爺都不給知道。
所以雖然是大戶「公子」,但她從小洗澡著衣,甚至是換尿布這種事情,兩代杜夫人都不讓下人插手。
初雪懵懵懂懂,男女之別也不太明瞭,只知道自己是哥哥,跟弟弟一樣是男孩,爹常說,讓他快快長大,快快娶親,多生幾個孩子,好給杜家開枝散葉。
直到六歲那年夏末時節,有次生煙貪玩,游進小塘撈魚,上岸時一身濕淋淋,由於小塘到最近的院落也要一盞茶時分,陳氏擔心四歲的小兒子染上風寒,快手除下濕衣服,再用大褂包起,初雪在亭子裡看到光溜溜的弟弟,才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
「娘,怎麼我跟弟弟不一樣?」
陳氏一臉被雷劈到,她當然知道所謂的不一樣是哪裡不一樣。
自從決定初雪是「三公子」那天起,她跟婆婆就很注意兩件事,第一,別讓其他人看到初雪洗澡更衣,第二,別讓初雪見到其他人洗澡更衣。
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生煙會溜入小塘抓魚,而她怕孩子染上風寒,一時忘了初雪也在亭子裡……
當天下午,初雪被陳氏攜入杜老太的院落,散去所有丫頭媽子,兩代杜夫人努力跟她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
因為……
所以……
真的是沒辦法……
初雪睜大眼睛,「所以說,我是姊姊?」
陳氏點點頭。
「可是,我得說我是哥哥?」
杜老太摸著她的頭,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我們都知道這事不能長久隱瞞,你漸漸長大,總有一天會懂事,再說,一個大姑娘家要怎麼裝成公子哥?原本我們也想過乾脆坦白承認杜家當年生的是一位小姐,無論丟不丟得起臉,也都只能頂著,可是,唉。」
杜老太重重歎了一口氣,「沒想到皇帝在賜下匾額時,知道那檀香墨跟杜家三公子有關,便賜了髮冠下來,欽差大爺說了,是御賜給三公子的,這下好了,已經不是臉皮的問題,而是人頭的問題,杜府丟得起臉,但丟不起項上人頭。」
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也懂得自己是男是女這件事情,關係著杜家是否欺君。
書上說了,皇上乃天下萬民之首,身份尊貴無比,欺君,是要滿門抄斬的。
她不能是小姐,她只能是公子。
「奶奶,娘,你們別難過,當哥哥就當哥哥吧……其實,當男孩子才好呢,可以到處去玩不是嗎,爹還說,等我大一些,就會帶我一起進京,如果是女孩子,就得像生香那樣,哪裡都不能去,那我才不要。」初雪伸手替陳氏擦了眼淚,「娘你別難受,我喜歡當兒子。」
聰明如杜老太跟陳氏,又怎麼會看不出初雪在安慰她們?
「委屈你了,孩子。」
幾個字,正式宣告初雪的公子人生。
★☆★
幾日後,陳氏又將初雪帶到杜老太的院子。
一如「身世大白」那天,丫鬟跟老媽子被屏退個乾乾淨淨,夏末初秋的院落有幾株早開的桂花,飄著桂花香氣的小亭中,只有杜老太,孫嬸,還有另一個男孩。
初雪認得孫嬸,那是接生自己的產婆,生煙生香也是由她接生的,孫嬸跟奶奶認識十幾年了,算是朋友,偶爾會來府中作客。
至於那男孩,倒是第一次見到。
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衣服雖然普通,但眼睛卻有神的很—— 夫子說過,眼睛乃人之精魂,雙眼有神方能成大事,雙眼無神則多庸碌。
男孩有一雙成大事的眼。
初雪讓陳氏攜著過去。
「奶奶,孫嬸。」
「三公子,好久不見,您又長高啦。」孫嬸笑道,「這是我的義子,叫冊雲,奉老太太之命帶進府中,給公子作伴。」
說完,孫嬸便講起冊雲的來歷。
孫嬸說,五年前回娘家探親時,見到這孩子衣衫破爛的坐在路邊草叢中,滿臉驚惶,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著親娘還有哥哥回鄉探視外公外婆,中途卻遇見山賊,一陣混亂後他被山賊擄走。
山賊將他關在小房間裡,給飯吃,也給水喝,但除了茅房,哪都不能去,前幾天趁著看守不嚴逃了出來,已經在山中困了幾日,不知道該怎麼出去。
孫嬸聽著可憐,便讓這孩子上了牛車一起走。
原想問清楚他出身哪裡,姓什名啥,便讓人送他回家,但沒想到這孩子受驚過度,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對親娘跟哥哥似乎也想不太起來樣貌,連從哪裡來都說不清楚,但腰上有一塊小玉牌,上頭有祥雲圖案,刻了「冊」這個字。
「以後,就叫你冊雲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
「既然沒地方去,就到我家來吧,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家,但多一口人不是問題。」
丈夫跟女兒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四歲幼兒雖然頗有意外,但聽他身世可憐,也很快就接受他,及笄的女兒晴娘更是把他當親生弟弟般疼愛,過年後,孫嬸跟丈夫便正式收他為義子。
母子相稱五年,孫嬸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
冊雲很孝順,也很懂事,喜歡讀書寫字,對天下之事感興趣,在客棧或者街上,只要遇到有南北來往的商人說起當地風土民情,總會停下腳步聆聽。
對金銀雖然精明,卻不貪財。
重信守諾,但並非毫無道理的死腦筋。
有點小聰明,可絕對不惡劣。
因此,當杜老太跟夫人要她找個口風緊,可以信得過的人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義子。
大概介紹完出身後,孫嬸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冊雲,這位就是娘跟你說過的杜公子。」
那男孩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說:「冊雲見過公子。」
初雪有點無措—— 雖然府裡跟城西大莊的人見到她也是喊公子,但這樣慎重其事,倒是第一次。
六歲的娃兒看看奶奶,又看看娘,不知道該怎麼辦,猶豫了一下,想到爹爹常說杜家是書香世家,絕不能失禮,於是也欠了欠身,學著對方的語氣,照樣來了一句,「初雪見過公子。」
有趣的舉動趕走了原本嚴肅的氣氛,三個臉龐緊繃的大人總算微有笑意。
杜老太先開口,「好,兩人都見過對方了,冊雲,你知道以後在府中要做些什麼嗎?」
「冊雲知道。」九歲男孩的聲音很是清朗,「公子身邊不方便有太多人,冊雲會學著替公子打點瑣事,兩人年紀相近,也能作伴。」
杜老太點頭,很是滿意—— 女扮男裝並不是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就好,初雪得學習男孩子說話的方式,講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感興趣的事物,有個小伴讓她模仿,能夠讓她更像男孩子。
「聽你娘說,你喜歡讀書是嗎?」
「是。」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五更要到城西大莊學習筆墨技藝,大概要一個時辰,這中間你就隨護院們練武強身,雖然咱不準備讓初雪考功名,不過做完該做的事情就會回府讀書上課,書冊筆墨我都會命人多準備一份,兩人一起讀書寫字,工錢比照各院落的小管家,待初雪滿十八,無論你想上京考功名,還是想娶新媳婦,咱會全力幫忙,這樣可好?」
「謝謝老太太。」
杜老太見這孩子一臉欲言又止,問道:「怎麼了?有話直說無妨。」
「冊雲大膽。家裡有些日子淹水,把晴娘姐姐的嫁妝都泡壞了,預備送給姐夫家的雞鴨也死了大半,冊雲……想跟老太太預支一年工錢給姐姐重買嫁妝,免得姐姐兩手空空過門,讓夫家瞧不起。」
杜老太看了孫嬸一眼,略有責怪,「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跟我說?」
孫嬸漲紅了臉,「老孫去年生病,老夫人讓風大夫過來看病送藥已經是大恩大德了,我怎麼還有臉來借錢,晴娘……晴娘若沒嫁妝,也只能怪那場水,這不是什麼生死大事不敢來勞煩老夫人。」
「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見事還沒九歲的孩子清楚,晴娘快二十歲才過門,又沒嫁妝,這日子還要過嗎?光是冷言冷語就夠她受了!」說了孫嬸幾句,杜老太又轉向冊雲,看這孩子大膽重情,只覺得更喜歡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出來很好,救了你晴娘姐姐大半輩子,孩子,你聽老太太說,臉皮不算什麼,日子才是真實的,為了至親至愛的人低頭,這才是男子漢。」
「是。」
杜老太又對初雪說道:「以後,他會跟在你身邊,有什麼事都不用瞞他。」
孫嬸連忙點頭,「是,冊雲從來不多話,請小姐放心。」
初雪有些彆扭——雖然已經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當孫嬸說出「小姐」這兩個字時,又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脖子涼涼的,頭皮麻麻的。
孫嬸不知道初雪在彆扭「小姐」二字,以為她只是單純的面對陌生人覺得不安,於是又說:「我幫人接生十幾年了,什麼樣的人都看過,有獐頭鼠目的大善人,也有一表人才的薄倖少爺,相貌是天生的,但是眼睛不會說謊,冊雲這孩子眼神端正,會好好守護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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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嗯……
初雪雖然不明白這樣安排的原因,但是知道奶奶之命不可拒,再怎麼不想,再怎麼覺得奇怪,也只能接受。
一起吃早飯,一起在隨伴跟丫頭的護送下到城西大莊,她學技藝,他練武強身,然後一起回府,聽先生講課。
這一年的江南,罕見的有大雪。
無法在室外練習武藝的日子,冊雲就會跟她一起練習筆墨製作的基本功,不是在筆院幫那些毛除脂頓壓,裝頭掛繩,就是在墨院浸油篩煙,出灰修墨,當然也包括了初雪最討厭的「蒸煮」。
不僅又熱又悶,整個人還會被熏得又黑又髒。
以前還不知道一個小黑人有多好笑,冊雲來後,初雪終於知道為什麼每次蒸煮,那些師傅就笑得合不攏嘴。
真醜。
不過算了,既然是手續中之需要,也沒什麼好抱怨。
她是將來的當家,這些練習都是必經的過程。
當年爹爹是這樣,祖父是這樣,太祖父是這樣,太太太祖父也是這樣,百年如此,她身為長子嫡孫,絕對不能污了杜家的招牌。
忍耐,忍耐。
而相對於她的勉勵忍耐,冊雲顯然是個天生好手。
沒人真的教過他,他就是在旁邊看著看著,幾次後,經過老師傅同意他開始動手做。
「是,是,就是這樣。」老師傅顯然很欣賞,「這,『整尖』很重要,眼睛得大,要有耐心。」
就看到冊雲的手慢慢調整,老師傅的嘴角也慢慢上揚。
「對,沒錯,蠻力是不成的,要用的是柔勁。」
冊雲第一個成品出來,居然……居然就很不錯。
雖然還不及格,但是完成度絕對超過一個初學者的能力所及。
初雪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會這樣?
冊雲特別聰明?還是說自己特別笨?
制筆需要高度集中力,制墨需要極大的耐力, 都不是簡單活,自己學了一年多才勉強能做出個樣子,沒想到冊雲進來幾次,就已經抓到竅門,連老師傅都說他有天賦,不出兩個月,他做出來的無論筆還是墨,都將超過初雪。
初雪孩子心性,想贏回來,可是勝負心越強,心情越是浮躁,做出來的筆不是掉毛,就是叉尖,壓出來的墨不是太淡,就是滯筆,總而言之,只能扔進廢籮,完全不能用。
老師傅笑笑,要她收心。
她知道該收心,可是心思已亂,氣息不平,一年多時間練出來的定力好像都不見了,手僵硬得像入門生。
冊雲很快把她的情況看在眼中,他沒有笑話她,也沒刺激她 ,只是在她開始這不能間斷之功時,在她旁邊,模仿著老師傅說的那些話。
「是,就是這樣,一道一道的梳。」
「手放軟,不要用力。」
「銀箔慢慢攪下去,很好,就是這樣……」
初雪剛開始還會想著才不要他教,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又一種奇怪的平穩,平穩到她不由自主開始聽他的話。
定心,定性。
半個月後,終於恢復手感。
當老師傅終於對它點頭時,她第一次對冊雲笑了。
那日,大雪初晴,兩人從筆院出來,洗完手臉,丫頭正要給她繫上披風,冊雲卻接過手,「我來。」
雖然覺得有些彆扭,但她還是乖乖站著讓他幫自己系披風。
後來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幫自己系披風,此後一年又一年,他不只幫她系披風,戴髮冠,還教她騎馬,駕車,打獵。
他呵護她一如女孩兒,卻教導著他如何成為一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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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初雪想起那一幕,總覺得還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不管是娘亂七八糟想跟她解釋為什麼她跟弟弟不一樣的時候,還是奶奶說「孩子,委屈你了」的時候。
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委屈,妹妹生香是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所以活得像一隻籠中鳥,這輩子除了到佛寺進香,沒去過其他地方,除了嫁人,也不能離開家鄉,自己拜了那個錯誤的福氣,反而能到處亂跑。
雖然女扮男裝會有些不方便,但她身邊有冊雲這個萬能之人,平心而論,日子過得很舒坦。
想來緣分也真的很奇怪。
兩人開始做伴時,自己才六歲,說實話,怎麼樣都不懂為什麼奶奶跟娘要安排一個男孩子在自己身邊——雖然孫嬸一再拍胸脯保證說「冊雲這孩子口風非常緊,絕對不會洩露小姐的秘密」,可是丫頭中也有口風緊又衷心的哪,何況為什麼他非得跟一個男生一起長大呢?
她可是小姐哎。
是小姐,是女孩子家。
即使奶奶說冊雲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可以讓他去做,但這些事情她可不好意思讓男孩子來。
越大,越懂得男女有別。
所以每天,她都是在拍門聲中睜開雙眼,自己起床,換上衣服,開門,梳洗過後讓丫頭給她梳頭戴冠,接著乘轎到城西打樁。
晚上呢,自己解髮冠,褪衣服,脫鞋子,爬上床,放下帳子,半夜口渴得自己下床倒水喝,冬天的地板涼得很,就連茶壺裡的水都是冰的……
她知道,府中人都說三公子為人謙遜,能自己做的從不假他人之手,跟著他的下人從來不用半夜起來服侍,人人都能一覺到天亮……其實,那些下人哪知道,她這三公子不是謙遜也不是勤勞,只是很單純的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其實是個女孩兒,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勤勞,以免暴露真身。
她曾經問過奶奶,怎麼不給她再找個口風緊的丫頭,夏天就算了,冬天衣服還得自己穿好麻煩,洗澡時也不方便,有次一個新丫頭不知道「三少爺洗澡時不喜歡別人在旁邊」的規矩,進來問她要不要加點熱水,把她嚇得魂飛天外。
饒是這樣,奶奶跟娘也沒有退讓,起居丫頭一如往常,貼身丫頭想都別想,沒有主人家命令,誰也不准進她房間一步,因為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初雪不死心又問,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怎麼又找冊雲來?
奶奶說,「這個現在跟你解釋,你也不懂,等將來長大就知道」——但直到她十五歲,奶奶都一直逃避這個問題。
倒是前一陣子春遊賞花,她無意中提起時,冊雲告訴她答案。
「因為你是三公子。」
這是什麼答案?說跟沒說一樣。
初雪不滿,「說清楚點。」
「你是三公子,慢慢會開始接受莊子上的事情,跟老爺進京貢墨,跟江南文士來往,或者跟皮毛商人到酒樓談事,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個丫頭進出酒樓,開船遊湖?」
她搖了搖頭。
「那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隨從進出酒樓,開船遊湖?」
「……每家公子都這樣。」
冊雲笑了笑,臉上寫著:這不就清楚明白了嗎?
「那……」
「那什麼,丫頭不能跟你出門談生意,不能跟你進出酒樓,不能跟你一同跟文人春遊吟詩,何況讓你跟丫頭在一起,只怕你會越來越像個丫頭,所以老太太才讓你跟著我,好讓你更像個公子,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