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帖在她雪白胸口,她平靜無波的臉上沒有分毫血色,冰冷的氣息包裹著她的身子,她已死,死去多時。
宇文驥坐在棺木旁,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他吸乾她身上最後一滴血,如今,她的血在他的身體裡流動著。
她選擇她死、他活。她從不違逆他說的每句話,除了不准她愛他。她死了,再也睜不開眼睛,讓他看見他最厭恨的純真清澈。
不知何處吹入的冷風,撩起白幔在陰暗的屋中飄指,點點殘燭,微弱光芒照映在他蒼白的臉上,絲絲寒意刺進他的骨頭,他在痛著,不知從哪裡起的頭,一下一下、一陣一陣,痛在週身蔓延氾濫。
突然,棺木裡的李若予睜開雙眼,眼眸還是一樣乾淨清透,沒有染上半點憂鬱仇恨,她甜甜笑著,像所有時候一樣。
「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她的聲音像銀鈴,清脆好聽。
「錯!你應該後悔、應該恨,看不懂嗎?我從頭到尾都沒愛過你,接近你、娶你、都只是為了成就我的目的!」
他的手按住棺木兩側,朝她大聲吼叫,他想叫得這笨女人清醒,想讓她明白,自己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
她還在笑,雖然臉色慘白,但笑容一樣甜得讓人酥心。「我知道啊,可是我甘心啊,誰都我愛阿觀,愛得身不由己。」
他憤怒,抓起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在地上摔得稀巴爛。「你是白癡嗎?你爹被我殺了,你的家被我毀了,我是你的敵人,你不可以對我甘心,你只可以恨我,就像我恨你!」
「阿觀,沒關係的,我不恨你、我原諒你,你也別氣了好不好?生氣會長白頭髮哦,阿觀要多笑,才可以保百年身。」她甜甜的笑意漾在嘴邊。
他更形惱火了。這女人怎麼可以笨成這樣!他已經講得那麼明白,她為什麼不恨?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他把她從棺木裡拉出來,那麼粗魯,那樣疼痛,她還是笑著,眉目嘴角都在笑。
「看清楚,我是宇文驥、是你的仇敵,不是什麼鬼阿觀!」他朝她大聲吼叫。
她搖頭,還是笑,笑得明艷燦爛,笑得蜂蝶紛紛展翅,海棠出牆旋枝,好像他說了什麼逗趣的話兒。
「不要嘛,人為什麼要有敵人?都當朋友不好嗎?阿觀,我們相親相愛、甜甜蜜蜜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呀?」
她軟軟的笑聲配上不符合甜蜜的慘白小臉,她的笑刺著他的心,教他更痛、更怨。他想大聲咆哮把她的愚蠢吼掉,霍地,她的手腕不知幾時多了道傷痕,血從那裡漫流出來,鮮紅色的血染紅她的裙擺。
她低頭看見,仍然笑得一貫甜美,她抬起手腕,靠近他,「阿觀快來,把我的血吸乾,我是藥人,我的血能治百病哦,你快來。」
「我不要你的血。」他瞠大雙目,後退一步。
「阿觀乖,不喝不行的,我知道有點腥,那味兒不太好,可喝下它,你就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我的阿觀要活到一百歲呦……」她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開出朵朵血紅玫瑰。
「你這個笨蛋!我活不活得到一百歲與你何干?我是你的敵人,你應該高興我快要死了,不必用自己的命死換我獨活。」他別開臉,想衝到外面,卻意外發現自己全身力氣盡失、動彈不得。
「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事的。」她走到他面前,把手抬到他嘴邊,將鮮血喂到他嘴裡,她應該很痛的,但她仍然笑著,像蕩鞦韆時那樣大笑,她靠得他很近,輕輕在他耳邊低語,「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
猛地一驚,宇文驥從床上彈起,他喘息著,額間冒出點點汗珠。
他的目光從紅木床簷板上吉祥飾紋轉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綴著松鼠葡萄紋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惡夢了,獨活……他終究還是獨活,用一個女子的命來換他的生存,而那個她,一生一世承載著他的恨。
是他虧欠她,她的死讓他變得毫無退路,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他只能不斷往前走,千刀萬刀在腳底下,每步皆帶著淋漓的血肉,寸寸點點的紅,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開被子下床,他順手拿起架子上的銀白色長袍。
五年了,只要他閉上眼,就會看見那雙清澈大眼睛,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遠無法把她變成和自己同一類的人,不管他加諸在她身上多少怨慰不公,她仍然乾淨得一如溪邊水仙。
他賭咒過了千百次,他不愛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與他今生無緣、來生無牽;他否認自己的惡夢、否認自己的心情,否認她在他自己心底盤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認,仍然無法否認他想她,非常想;他愛她,非常愛……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罰不能吃飯的晚上,偷偷帶玫瑰釀,到柴房裡陪他,那個晚上,她笑著對他說抱歉,笑著安慰他,「阿觀,你別氣爹爹罰你,爹爹是望子成龍,他很看重你。」
他回給她的是兩聲冷笑。
正常人撞到牆壁,自然會掉頭走掉,可是她沒有,她笑著賴在他身邊,笑著告訴他,前幾日撿到一隻跛腳的小黑狗,她怎麼照顧它,小黑狗又是怎麼從害怕、怎麼慢慢肯對她親近,將他明擺著的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愛她,在他否認到自己都嫌累之後,愛她的事,一點一點浮出檯面。
他常在深夜潛入她房裡,什麼事都不做,靜靜坐在床邊,貪看她的睡顏,彷彿看過那麼一夜,壓在肩膀上的擔子就會變得輕了。
他嘴裡嘲笑她的善良,卻在無人知曉的清晨,餵食著她撿回來的動物。
在她離開之後,他在她墳邊種滿桃樹,因她愛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卻畫了滿櫃的李若予……
他愛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邊,拿起阿福準備的玫瑰釀,舀一口至嘴邊,細細品嚐,細細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獨獨戀上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歲,家裡開了間小餐館,有妻子、兒子和老母親,不富裕但稱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樂樂過生活,倒也愜意,但一場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盡,卻讓路過的若予攔下。
阿福的臉徹底燒傷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讓人一眼看到他大半個牙齦,他的左眼皮捲起,無法閉闔,嚇人的眼珠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
若予救他回來,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見他,不免生出一張鄙視臉孔,獨獨若予不害怕,天天陪著他說話,替他開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為若予最忠誠的僕人,跟著她進進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頭碰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說擔心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的,他要當小姐的先鋒,到陰曹地府幫小姐打頭陣。
他曾經問阿福,為什麼對若予這麼忠心,他說:「除了小姐,沒有人敢看著我的臉說話。」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後,阿福的腦袋漸漸變得不靈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壞了,還是若予的死訊讓他無法承受?只見他成天抱著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語,腦子清楚的時候,不是抓著人說幾句話,就是下廚給他燒幾道若予愛吃的菜,但多數時候,他的腦子不清楚。
至於白兔子小雪,是若予留下來的,它的雙腿被獵人的捕獸夾弄斷,傷養好之後,沒辦法行動自如,就這樣子將它野放的話,很快就會淪為其他動物的嘴邊肉,所以若予把它當成寵物養起來。
之後,小雪成了阿福的寵物和唯一的朋友。
他從李溫恪的宰相府遷出時,除了厲叔叔安插進入相府的人,其餘下人一個不留,他卻獨獨留下阿福,針對這點,采鴛抗議過,她說看見阿福那張猙獰的臉會作惡夢,但若予一句,「你不收留他,他往後要怎麼過活?」
這句話決定了阿福跟著他們一起搬家。
也幸好他留下,不然玫瑰釀的滋味早就在他的記憶中消失。
走到青銅鏡前,宇文驥定定看著鏡中的自己,如斧削過的輪廓,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害怕這張臉,他一個眼色,旁人就會嚇得戰戰兢兢、口齒不清。
有人說他暴虐無道,有人說他是冷面修羅,也有人說他的心比蛇蠍更狠,朝中沒有人敢不巴結他,卻也沒有人敢親近他,壞人畏懼他的手段,正義之士不屑他的殘暴,他孤身一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伴。
至於狠心?哼,他們說錯了,他早把心拿掉,只剩下「狠」,唯有夠狠夠絕,才能教那些膽大包天之輩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他會收拾他們,不過,一切慢慢來。
「相爺,周晉到了。」總管在外面輕喚,未得命令,不敢進入他的房間。
「叫他進來。」
「是。」
片刻,宰相府裡的衛士周晉來到宇文驥面前,單膝跪下。「稟相爺,向光禮已經抓到,關進後院地牢,相爺要現在審他嗎?」
現在審?不,讓他多擔幾天心不是更好!敢在他背後捅刀的人,這點勇氣不至於沒有吧,何況就這麼一隻小蝦米,還滿足不了他的大胃口!嘴角拉起,嗜血的邪惡笑容裡透出一抹凶殘。
「是。」不須言語,光一個凶殘笑容,周晉已明瞭他的意思,於是屈身,退出房間。
不明所以地,心底一陣煩躁突然襲來,眼皮抖地連連跳了幾下,不知道什麼事將要發生。
沒喚人服侍,宇文驥整好衣冠離開房間,行經迴廊、涼亭、人造湖……皇帝親賜的府第大得令人咋舌,看見這些重重賞賜之物,他的心情並未好轉,再看見抱著小雪的阿福時,更煩了。
看見他,阿福從老遠的地方朝他跑來。「相爺,今晚咱給您弄只燒鴨好不?」
府裡只有阿福不怕他,他和他的小姐一個模樣。
「不必,晚上我不回來。」今晚就留在宮裡吧,國內雖無大事,但貪污官吏尚未絕跡,那些年的腐敗制度還等著他們一一革除。
「那我再給相爺做碗玫瑰釀,讓人送進宮裡。」阿福笑著,臉上的肌肉擰扭猙獰,但眼睛裡的誠摯讓他拒絕不了。
「好吧,你讓采鴛找人替我送進宮裡。」他的口氣不自覺緩和,不見素日裡的冷淡尖刻。
突然,阿福不知哪根筋出錯,竟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相爺,阿福也會對您忠心耿耿。」
為什麼?因為他也敢正視他的臉說話?可阿福不知道,整個府裡也只有他敢正視相爺的臉說話。
宇文驥背過阿福,控制不住的真誠笑意自眼角溢出。
走出前庭,守門管事發現他的身影,連忙彎身屈膝為他打開大門。「相爺,要不要備轎?」
「不必。」
他揮揮手,走出大門,下階梯時沒注意,竟一腳踩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嗚咽一聲,蜷起身子。
他像被雷打到似地,怔愣住,這樣熟悉的場景教他說不出話——
當疼痛落在腰際,面朝下的他不自覺露出得意,成功了,他的第一步。
「你怎麼了?痛不痛?我有沒有把你踩傷?」女孩乾淨的聲音一如她乾淨的眼瞳,她急切說著。
「我……我沒事……」他虛弱道,連連試過幾次都無法起身。
「怎麼會沒事?你都站不起來了!」
她彎下身,緊緊拉住他的手,卻意外地措到他指節間粗粗的厚繭。
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粗繭竟然讓她的心一抽一抽,隱隱疼痛?搞不懂啊,那個繭又不是長在她手上!她直覺翻過他的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撫過。
「這個,一定很痛,對不?」她睜著大眼睛問。
拉回飄遠的思緒,宇文驥蹲下身,看著女子費力地撐著地板坐起來,她皺著眉頭,揉揉發痛的腰間。
唉!繪夏歎氣,仰頭朝天空望去。
裁冬的動作太粗魯,就這樣一腳把她踢下來,也不擔心她摔成肉餅,摔昏過去也就罷了,還要被人一腳踹醒,衰上加衰,她開始懷疑,回到過去是不是一件錯誤的決定。
唉!她歎第二口氣。
當她轉過臉,發現宇文驥就在自己身邊時,除了訝異、震驚,更多的是突然湧上的莫名心痛。
阿觀老了呢,她離開很久了吧?為什麼他的臉看起來這樣疲倦?他的鬢邊出現幾根白髮,還是改不了壞脾氣嗎?就說常生氣不好的嘛,他偏不聽。
是直覺,不是刻意做作,繪夏拉起了他的手,摸到那些早在那裡待過許多年的粗繭,她翻過手,細細的指頭在繭上輕輕撫過,輕咬著下唇,她忍受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
還練武嗎?厲叔叔還是對他要求很高嗎?那些壞師傅還會不會把他關進柴房?
沒有人給他弄玫瑰釀可怎麼辦才好……
下意識地,她說:「這個,一定很痛,對不?」
猛地,宇文驥把手從她掌中抽回。
他痛恨這種熟悉,也痛恨這個錯誤開啟,他想過千百遍,如果不是這個開始,若予的下場不會如此,她是那麼純潔的人,她該擁有純潔、乾淨的人生,不該和他這個污濁生命交會。
起身,他由上而下俯視,冷然的面容寫著輕蔑。
「走開,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御書房裡,宇文驥和皇帝趙鐸同席,剛傳上來的御膳還冒著蒸騰熱氣,忙了一夜,又忙過早朝,兩個人臉上未露疲態。
累嗎?比起先皇崩天,朝局大亂,百廢待舉那段時期,現在已經好得太多,這些該歸功於表哥,若非他堅持治亂世要用重典,那些散佈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官員,不會相信他們是認真的。
厲叔叔說,等肅清最後那幾個難搞的人,他這張龍椅才能坐得安心穩當。
「表哥,母后說要給咱們找個皇后和相爺夫人,你意下如何?」趙鐸放下手中銀筷道。
他一襲明黃龍袍,衣紋雲龍,玉冠束髮,斜飛濃眉之下,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
十年,他裝瘋裝癲,在這個險惡的後宮隱身自保,他眼看著手足兄弟一個個被殘害,看著母妃們為爭奪權勢,在別人的挑撥中,一步步走向滅亡,他看得太多、經歷太多,他不解這些爭奪到底能為自己爭得什麼,若非表哥堅持,他想做的是和尚,而不是皇帝。
他不適合當皇帝,自己心知肚明,坐在這個位置,是為了讓母后、讓厲叔叔、讓表哥、讓所有他在乎的人安心,幸而,人是習慣的動物,登上皇位多年,在表哥的全力「教導」下,他也慢慢地有模有樣起來,說不定再過幾年,他會成為開創盛世的賢明帝君。
「表哥。」他再喚一聲。
「什麼?」宇文驥回應。這是第幾次晃神?他已經記不清楚,從昨日下午和那名女子照過面後,他就心神不寧。
心神不寧的原因不是為著她的容貌過度美麗,也不是為了她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亂了他的心緒,而是因為,她也有一雙乾淨的眼睛。
那雙眼睛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一次次、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洗滌著他骯髒的心靈,她無偽的誠懇說服著他,「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只是被這個時局磨得堅硬而粗礪。」
他嗤之以鼻,冷硬回答,「你都不在了,我何必善良。」
夢裡的她不語,只用著一雙悲憐目光癡癡望著他。
「表哥,你又分神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這樣讓我很不安!」
宇文驥看了表弟一眼,放下筷子,舉起酒杯,飲盡杯中辛辣液體。「什麼事都沒有。」
趙鐸知道凡是表哥不肯說的,誰都別想從他口中逼出來。回到原話題,他道:「母后說,朝政已穩,要替我們找個皇后和相爺夫人。」
「皇后可以,相爺夫人就不必了,我有。」
「表哥,你指的是李若予嗎?她已經死去五年了。」
「我還有采鴛。」
他與采鴛並沒有行正式婚禮,只是一聲令下,他告知所有人,采鴛是宰相府裡的女主人,從此大家便以夫人稱之,他沒碰過采鴛,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失身於人,而是因為她是已逝二哥的心上人,二哥愛采鴛,始於她進入宇文家的第一天,二哥便愛她,愛進骨子裡。
他向二哥承諾過,絕不與二哥搶采鴛,這句話,二哥活著時有效,二哥不在,一樣有效。
至於采鴛,她說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這句話讓他深深感動,他感激她對二哥的感情,感激二哥不在,她仍一心懸念。
這份情促使他給她一個名份,相爺夫人,未來,他保她一輩子榮華富貴,保她在宇文家的祠堂內有一席之地。
「采鴛也是個苦命女子,聽太醫說,她已經無法生育。」
若非受宇文家牽連,寄居的她不會被賣入青樓、不會種下今日的因果,這個責任,他背。
「對。」
「既然如此,表哥更需要幾個女人為宇文家傳宗接代,宇文家族必須再度興盛起來,這是母后心心唸唸的事。」
「再過幾年吧,我會領養一些有資質的孩子。」
「人人都說相爺和夫人鶼鰈情深,我還不信呢,原來坊間流傳之言,未必不是真。」趙鐸溫潤笑開。誰說陰沉剛愎的宇文宰相沒有柔情的一面!
宇文驥的回應是一聲冷哼,他不花口舌去解釋那些無聊的事。
趙鐸失笑。好吧,牛不想喝水,他把牛頭壓進水塘裡也沒用。「表哥,聽說向光禮已經抓到了。」
「對,我關著。」
「要不要把他交給……」
「不必,我要親自會會他。」
趙鐸歎氣,他相信任何人都寧願直接上斷頭台,也不願意會會宇文宰相。「表哥,殺雞儆猴的事,你已經做過太多,我相信所有人都受到教訓了。」
他知道表哥所做所為都是為他好,明白他從來沒有錯判、錯殺,只不過他們離亂世已有一段時日,實在可以考慮放棄嚴刑峻法。
「你扮白臉扮上癮,打算連我的黑臉都刷上白漆。」他的聲音罩上一層寒雪。
「表哥,可以收手了,不管殺再多人,宇文家的三百多條人命都回不來。」
怒眼一橫,成功制止他的發言。
趙鐸閉嘴,宇文驥嗤聲,「我回去了。」
說著,他沒依君臣之禮行跪拜告退,大袖子一甩的轉身走人。
這話傳出去……唉,又有人要說他不尊皇威、意圖篡位了!
這些話他聽到耳朵快要長繭,可表哥打死也不肯改變態度,他也莫可奈何。
真是的,那些人的腦袋裡不知道裝什麼?表哥真有意思篡位,當年父皇殯天之後,他大可直接坐上龍椅,依當時情勢,相信沒人敢多說什麼,但表哥沒有,還把他這個不適任的軟弱之徒給拉上龍椅。
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事,何必事過境遷之後,再來替自己找麻煩?
只不過表哥那張駭人的臉,阻絕了所有人的探問,而他自恃囂張的態度就是擺明——要誤會?請便!
這樣的宇文驥,怎能不教流言四處張揚……
趙鐸歎氣,世界上就是有這種心高氣傲之人,完全不理會別人的觀點,這點連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辦不到。
宇文驥騎著馬回到家裡,剛好趕上一場熱鬧。
當時尚道上一隻發狂的成牛追著小牧童不放,它加快狂奔速度,眼看它的牛角就要刺上小牧童的身子,被那麼堅硬的牛角刺到,瘦小的小牧童肯定沒命。
而剛到廟裡拜拜,和宇文驥幾乎同時到達家門口的采鴛,也被這幕嚇壞了,她全身動彈不得,兩條腿釘在原地,進退不能。
就在此時,她身邊侍女一把扯下采鴛身上的紅色披風,衝到牛只面前不停抖動經色披風,說也奇怪,狂牛居然忘記去追逐小特意,反而轉移目標在侍女身上。
它在地上磨蹭右蹄,鼻孔裡吐著濃濁氣體,它壓低頭,直直朝紅色披風衝去。
第一次,小侍女運氣好,帶著披風閃過狂牛的攻擊。第二次,她的運氣好得無話說,又閃過。第三次……連續幾次成功,週遭人群中已經有人看出來,那不是僥倖,而是某種特殊技巧,也有人猜出,狂牛的目標不是小侍女,而是她手中抖個不停的紅色披風。
看到這裡,圍觀的人們鬆口氣,有人甚至在她又閃過一回時,拍手叫好。
宇文驥冷眼旁觀,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武功、內力,即便身段靈巧,但腳步不穩,她撐不久的。
果然,躲過幾次,她累得氣喘吁吁,虛浮的腳步更加明顯,當牛只再度朝她手中的紅色披風衝過去時,她一個踉蹌,摔倒了。
驚呼聲響起,沒有繩子、沒有刀,誰都不敢去碰那隻牛,雖然也有圍觀男人想搶過那條紅色披風,救下將要慘遭狂牛踩死的女子,但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沒人敢冒險。
就在這個時候,宇文驥飛身下馬,抽出腰間佩劍,幾個箭步後,刺上狂牛的以及,只有一招,快狠準,他取上狂牛性命。
突然間,嘈雜的聲音停止,狂牛在眾人面前緩緩倒下。
但讓人噤若寒蟬的不是那頭牛,而是持劍的男人!
他不是旁人,而是宇文宰相啊,說時遲、那時快,同時間內,所有人全作鳥獸散,而剛剛被嚇得尿褲子的小牧童,淚眼婆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呼……逃過一劫!繪夏鬆口氣。
幸好她在前塵缽裡看過西班牙鬥牛,幸好她們閒來無無事玩過鬥牛遊戲,也幸好裁冬口中的「不文明運動」救下她一命,她越來越覺得二十一世紀是個好地方。
她不必抬頭就知道救下自己的人是誰,這是第二次他在發狂的動物前救下她,第一次是人熊,他們好像和動物特別有緣。
面對宇文驥,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於是她轉過身,來到小牧童面前,替他整整狼狽的儀容說:「不怕了,牛已經死掉,不會再傷害你了。」
他抽吸著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宇文驥,一瞬也不瞬。
「怎麼了,是不是害怕大人責備?別擔心,姐姐陪你回去說清楚,好不好?」
她捧起他的臉,手指擦去他臉上的髒污。
他垂下眉睫,聲音比蚊蚋更輕,「我不、不是怕、怕、那、那個……」
「不然你怕什麼?」她耐心地哄他說話,不嫌棄他身上散發出的尿臭味。
小牧童小小的手指頭朝宇文驥的方向指過去。
看到這個答案,繪夏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都說暴政猛於虎,那麼一個比狂牛更可怕的宰相,她能期待他改變性情,普渡眾生?
他果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沒讓自己多存幾分厚道。
宇文驥看到小牧童的動作,他寒著一張臉,向小牧童迫近,「為什麼把狂牛趕到街上?」
他的聲音冷得不近人情,沒想過這個六、七歲小孩才剛剛死裡逃生,需要的是安慰而非責備。
小牧童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繪夏想也不想的把小牧童護在身後,口氣非善的面對他,「你沒看見嗎?不是他把牛趕到大街上,是牛追趕他到大街上,顛倒是非、黑白不分、倒因為果,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嘶!一旁圍觀的宰相府裡的下人們,同時倒抽口氣。
那個不知死活的小侍女,她沒聽過「宇文驥」嗎?那是連螞蟻聽見,都要乖乖立正站好的三個字啊,她居然一串一串四個字罵得順溜。
然後,她感覺一座活動冰山緩慢向自己移動,周圍的溫度正在急遽下降當中,再然後,那個小牧童很不顧道義地從她身後溜走,連句再見都沒留。
冷,越來越冷,在暖化的二十一世紀這種感覺很難得,但她所處的世界……離二十一世紀還很遙遠。
宇文驥定在她面前,冷冷彎腰,冷冷地把冷眼湊到她臉頰上方兩寸,她想使出甜甜微笑功,但未發功之前,他率先射出冷箭。
「把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他沒有說得很用力,口氣沒有很惡劣,但她已經被凍傷,甚至可以感覺腳指頭正在發黑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