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兩世妻 第二章
    宇文驥第一次參與御書房議事,他什麼都不做,只做一件事——討皇帝歡心。

    他成功了,自那天之後,皇上經常私下召他入宮。

    三月大汛,江南江北全淹在水裡,州縣地方官不斷上奏章,要朝廷撥款賑濟災民,滿朝文武,無人想得出辦法。國庫空虛,辦法從何而來?

    宇文驥自然也沒有辦法,但他在皇帝耳邊輕輕說了句,「李相爺,富可敵國。」

    就此,在皇帝腦子裡種下殺機。

    五月東北戰亂,一個不怕死的小武官攜了奏折,飛馬快奔京城、面奏皇帝,在以往,這種不怕死的人不是沒有,他們往往見不得皇帝的面,一入京便莫名其妙得到怪病暴斃。

    這次有高人指引,小武官非但順利見到皇帝,還透露出兩個驚人大消息。

    消息一,去年歲末該送至的軍餉,至今尚未送到。消息二,從四月開始,邊關敵軍頻頻來犯,似有大舉入侵之意。

    前一個消息是真,後一個消息為假,有真的在前領路,假的聽來更添幾分真。

    第一次,趙義庭覺得帝位不保,龍顏大怒,但多年以來,忠誠之士或被如罪、或流放邊關,養在朝廷裡的全是一群無用之人,龍顏大怒之下,拿不出辦法的眾官員們,所能倚仗的不過是宰相李溫恪。

    於是事情過去半個月,宰相府裡官員們進進出出,儼然形成一個小朝廷,而這事兒,自然是被洩露了出去。

    洩露之人危言聳聽,把相爺謀國篡位的隱憂給點了出來,這下子皇帝嚇得不輕,但他方開口詢問官員意見,所有人全站在宰相那邊說話,讓昏聵帝君接不了後語。

    這事令皇帝氣得下朝,尚書周觀奕破口大罵,一句義憤填膺的「這天下到底是趙家的還是李家的?」之語,讓皇帝把他當成心腹。

    九月,在宇文驥和厲屺天的合理謀劃下,安插了他們的人,慢慢將兵權劃入麾下;十月,宮裡的帶刀侍衛統領的位置,由厲屺天的徒弟官維生所任;十一月,皇十子暴斃、靜妃發瘋。

    宮裡消息傳出,李溫恪立刻帶領一群大小官員進宮,這個時候最該呆在宮裡的尚書周觀奕,反而領著一隊人馬回到宰相府。

    他方進院子,采鴛馬上迎了出來。

    她的眼睛閃啊閃地,衝到宇文驥面前握住他的雙手,禁不住興奮地問:「事情成了,對不?」

    嚴肅的他對著她笑道:「沒錯,成了。」等過那麼多年,果然成事。

    采鴛高興太甚,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合不合宜,直接奔進他懷裡圈住他的腰,在他懷間又哭又笑,「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老天爺終於睜開眼睛,為咱們主持公道。」

    宇文驥抿唇,雖沒回抱她,卻也沒把她推開。是的,他們等這天,已經等得太久,她有權利放縱。

    但有件事采鴛說錯了,那不是老天爺有無開眼,而是有志者事竟成,可是剷除李溫恪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路會更難、更辛苦,但是——銜起一抹殘忍笑意。

    他、不、怕!

    「你拿到聖旨了嗎?」采鴛離開他的胸口,抹去滿面淚濕。

    「拿到了,你帶著聖旨去找厲叔叔,讓他把相府的人聚合起來,相府裡有許多人必須殺,一個都不能漏掉。」他眉心微蹙,深幽的目光閃過殺意。

    「李溫恪呢,萬一他回來……」

    「他回不來,他前腳踩進皇宮,就會被逮捕。」他終算報了父仇,他的爹娘叔伯、兄姐弟妹們,終能一路好走。

    距離太遠,她聽不見阿觀和采鴛在說些什麼,只看見采鴛抱著他,狀似親密。

    李若予深深地,歎氣。

    走到這裡,她終算看清楚,她的努力無用,等待不過多此一舉,從頭到尾,阿觀對她只是利用,並無心同她結為夫妻,他和采鴛才是真正的牛郎織女,怎麼就讓厲叔叔唬弄了過去?

    是呀,她怎還能看不清楚?成親多時,他從未碰過她,除了新婚夜、做戲的一吻之外。這個婚姻對采鴛不公,對她也是冤枉,兩個女人的心,糟蹋在男人的前程志向上。

    豐功偉業?鬼話,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她無能為力改變這一切,時至今日,她方瞭解,兩人之間存在的不是嫌隙而是鴻溝,該讓阿觀寫下休書,解脫采鴛也解脫彼此……阿觀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他早是皇帝看中的尚書郎,再也不必倚仗爹爹的勢力,只是……她能甘心嗎?

    可不甘心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他並不稀罕她的等待。

    不稀罕,多麼恰當的三個字。

    他從來都不稀罕她。

    她為他裁製的衣裳,他半件不穿;她為他準備三餐、宵夜,總是滿滿進屋、滿滿撤出;她為他練的舞曲他不屑看;她為他做的曲子,他不當知音。許是她不夠聰明,但她真的想不出來,身為一個妻子,還能為丈夫做什麼事?

    她猜過,他想要的,也許只有與她一起在父親面前扮演恩愛夫妻。

    每每爹爹問她,「若兒,你快樂嗎?」

    即便酸澀梗在喉間,她還是笑出一張羞澀臉,笑著道:「爹爹,我很快樂,謝謝你讓阿觀參與我的生命。」

    爹爹是疑心病重的人,若是演得不夠真誠,他會看出破綻,因此,即便痛恨與她親近,阿觀也不得不把戲做足,他隨身攜帶她縫製的香囊,爹爹一眼就能看出他玉珮上的結是她親手打的,於是他告訴爹爹,「心有千千結、結漓百餘年。」這句話讓爹爹得意地四處傳說。

    那日,她留字條給他,說是為他的生辰備了一桌宴席,邀他同慶。

    然而那日,她從午後等到夜深,菜換過兩次,酒溫過無數回……他沒出現。她等到灰心、等到放棄,離開那張坐了六個時辰的雕花木椅,走進園子裡。

    她看見一盞茶、幾碟點心,他與采鴛在園子裡同慶,舉杯邀明月,多美好的雅興,她沒有出面破壞氣氛,靜悄悄地退回房裡。

    可悲是吧,偏偏她還是無法放棄愛他!也是,喜歡了那麼多年,怎能說不愛就不愛?

    身為妻子,後頭又有爹爹的勢力,她可以不必這樣委屈的。可她怎麼捨得毀掉他,毀掉她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於是她等,等他回心轉意,等他發現她對他,從來都是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情假意。可是他那樣哪是回心轉意的跡象。

    很快,他會給她一紙休書吧?當他不必再倚仗爹爹之後。

    宇文驥把聖旨交給采鴛,回身,他發現在梅樹下駐足已久的纖細身影,考慮片刻,大步走到她跟前。

    她更美了,那些蛇血將她身上的寒毒祛淨,長年蒼白的她,變得嬌艷欲滴。

    但他仍然受不了她那雙澄澈清透、容不下任何污穢的眼睛,骯髒的李溫恪不該有這樣一個乾淨的女兒,這份乾淨原該屬於采鴛的,可是命運卻讓采鴛歷盡風霜,摧折了單純。

    每次想到這個,就讓他對她更形憤怒,即便理智上清楚,這一條算不到她頭上。

    他真心明白,她幫了大忙。

    成親後,她一如雲英未嫁時,忙著施粥賑貧,忙著救助一個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她替動物療傷、幫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養病,她成為人妻,卻沒有要求過半分人妻應得的待遇。

    但李溫恪問她,丈夫待她好不好時,她總是溫婉的笑開懷,她純真無偽的笑,說服了狡詐的李溫恪,交付他更大權力,若非如此,事情不會進行得這般順利。

    歎氣,他靜靜望著她,不語。

    李若予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只能凝睇他深邃雙眸,忖度著心底的委屈。

    該把話攤開嗎?告訴他——我明白你真心喜愛的女子是誰,去吧,我放手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這麼做,可話到嘴邊,又頓了下來,因為她很清楚,她沒辦法放手,而把話挑明之後,她便失去等待的資格。

    「去收拾收拾吧,把你喜歡的東西整理好,會有人送你出去。」考慮再三,他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送我去哪裡?」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聽說國庫空虛,連前方戰士的軍餉都發不出來……」

    她並不贊成過度奢靡。

    「你也聽說?沒錯,的確是這樣。」宇文驥諷笑。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搬新家,把銀子拿到軍營是用不是更好?」

    哼!一個作惡多端的國之大蠹,居然有個心繫百姓的女兒,算不算天大諷刺?

    「你以為宰相府裡住的新宰相是誰?」他目光鋒利,刺得她無處躲避。從今天起,大燕國將要變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當宰相了?」

    「沒錯,我便是大燕國的新宰相,宇文驥。李溫恪的所有財產將要沒入公庫,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庫可比國庫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湊近她,欣賞她的驚慌失措。

    他怎會變成了宇文驥?他不是阿觀嗎?財產沒入了公庫,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蹌幾步,避開他惡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樹幹。

    「沒錯,但你少說了兩個字,正確的說法是——抄家滅族。」

    李若予的雙眼倏地瞪大,心臟在胸口死命躍跳。抄家滅族?難道成就事業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那、那是你……」

    「沒錯,是我的計劃。」

    他殘忍地將答案揭曉,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慟。

    計劃?從他入府那日開始的嗎?

    天,是她養虎為患,害了爹爹,是她親手把爹爹推入萬劫不復境地!她的心像結了冰的湖面,那個重錘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天動地的裂縫把她的世界弄得支離破碎。

    「為什麼?」

    「你不清楚李溫恪是千古惡人?」宇文驥邪惡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壞人,也許他做錯過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難周全啊,他盡力了,只是沒辦法事事讓人滿意。」她急急替父親解釋。

    「我還是高估了你,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你是非之人,原來不過爾爾。」他抬高下顎,擺明了鄙夷不屑與濃濃的惡意。

    「我不懂。」她搖頭。

    「你不是被潑過粥?」

    「在朝為官,多少會得罪少數人。」

    「少數人?你是演戲還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個大燕!為什麼國庫空虛?因為那些軍餉全落入李溫恪的囊袋裡;為什麼民怨載道?因為皇帝昏庸、惡官當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親一手扶植出來的;為什麼百姓流離失所?因為苛政猛於虎,不必懷疑,苛政是出自誰的手。你來說說,李溫恪該不該死?」

    宇文驥迫近她,她的背後是梅樹,無處可躲。

    「說啊,他該不該死!」他大吼,吼盡了多年怨氣。

    「你說的那個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吶!」李若予揚聲大喊,眨眼,兩顆晶瑩淚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詭譎,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間咯咯作響。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礙他把持朝政,誅殺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結靜妃毒害皇子、專擅後宮,軟禁我的姨母與表弟,他是我的恩人?為斬草除根,他派人上武當,毀我同門師兄弟、殺我師父、師叔七十餘人,他是我的恩人?」

    剎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她懂了,原來李家於他並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無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來從救起他那天起,復仇計劃便開始運轉,難怪他看她的目光總是複雜,難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溫情回應,他們是仇人啊!

    虧她兀自掙扎許久,一直以來她不過是枚棋子,保他過江殺帥的棋子。

    「真要討論恩人兩字嗎?好,李若予,你給我聽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為我娶了你,你不在滅族名單裡,當完宰相千金,再成為宰相夫人,你該不該親口對我道一聲謝謝?」

    說著,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頭也不回離去。

    心彷彿被利爪狠狠地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淚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語。

    她萬劫不復了。

    她親手把爹爹推上斷頭台,一個愛她寵她惜她的親人。

    她終於懂得厲叔叔為什麼要對她說:「別以為善良不會害人。」

    那時,她以為厲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鳥,卻害采鴛差點受傷,沒想到,不只那一件,而是事事樁樁件件。

    誰說善良不會害人?她不就害了親生爹爹;誰說善良不會害人?那些潑粥人的惡毒眼神已然解釋了一切;誰說善良不會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單純。

    前宰相李溫恪以貪污、圈地、誣害忠良等十五大罪狀,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樹倒猢猻散,李溫恪旗下百名官員殺的殺、流放的流放、辭官的辭官,恢復本名的宇文驥雷厲風行,用最殘酷的方式對付那些當朝貪官。

    雖然百姓拍手叫好,但近百日裡,日日有官員被斬,那些曾經壓搾百姓、魚肉鄉民的狗官,一個個被繩子綁著,拖在奔馳的馬匹後頭,鮮血淋漓,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淒厲的喊叫聲讓人心生驚懼。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誰都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有人企圖一狀告到皇帝那裡,但以前有李溫恪,現在有宇文驥,誰都見不到皇帝的面。

    二月,朝廷傳出消息,皇帝駕崩,由皇三子趙鐸繼位。

    這下子,那些還未被逮的貪官狗急跳牆,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於是,有些大膽、欲放手一搏的,開始買通殺手刺殺宇文驥,因此不管走到哪邊,他身邊總是跟著一隊御林軍。

    現在,舉國上下沒有人認不得新任宰相宇文驥了。

    罡風四起,飛雪如鵝毛飄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漫天皆是昏暗的黃與灰交錯,李若予斜倚在窗邊,伸手接下漫天飛雪,晶瑩剔透的雪花在她手底緩慢融化,冰寒滲進掌心,刺入骨肉。

    搬進新的宰相府後,采鴛順理成章成為府裡的女主人,支配下人、掌理家務,府裡大大小小全由她調度,而她李若予不過是個外人,儘管仍掛著相爺夫人之名。

    她不介意所有事情了,因為沒心思、沒力氣,僅剩的一點力氣,她不想用來恨誰,她拿出所剩不多的珠寶變賣,繼續施粥。

    采鴛進屋,冷漠地看著李若予,心底萬般滋味。

    那年,她也是個千金嬌嬌女,雖是寄養在宇文家,但也是被寵著慣著,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娃兒,她一心一意盼著自己看看長大,與她的二哥哥結為連理。

    可是李溫恪摧折了她的美夢,宇文家被抄滅,她被拐賣到煙花柳巷,當她被阿驥就出來時,已是殘花敗柳之身。

    是她害的!采鴛無法不恨她,即使跟在李若予身邊多年,一清二楚她是個寬厚善良的好女人。

    她不明白,為什麼阿驥要把李若予帶回宰相府?就算不把她送進府衙大監,也可以給她一筆銀子,從此恩斷義絕啊,現下,李若予來到這裡,霸住夫人位置,而她什麼都不是。

    新仇加上舊恨,采鴛日日詛咒,也詛咒不了她從此消失不見。

    「你打算就這樣繼續下去?」她冷聲問。

    李若予抬眼,自嘲似地問:「不然,我還能怎樣?」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阿驥回心轉意,重新認識你、愛上你?」

    搖搖頭,她不敢想。企圖等他回心轉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傷心,也總是存了那麼一點想望、盼望,想著再努力些吧,說不準會讓自己變得更可愛,說不準阿觀眼底除了采鴛,會多個李若予。

    但現在……恍然大悟,那麼多的仇恨橫在他們之間吶。

    他恨她,恨得光明正大,她的爹爹是兇手、是壞官,是千夫所指的大壞蛋,而阿觀……不,是宇文驥,他的所作所為是為民除害。

    而她,就算恨,也沒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支撐。

    宇文驥殺她父親,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她父親殺他父親是殘害忠良;他手段殘忍,叫做為國除害,而爹爹的手段是禍國殃民,他們的恨並沒有在同一個起跑點。

    所以她恨,只能恨自己目光短淺,把猛虎看成馴貓,養虎為患。

    但更可恨的是,她沒後悔過愛上阿觀,即使他嘴裡說的「我愛你」是做戲,即使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並無真心,可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刻上她心版,再也磨蝕不去。

    愛了就是愛了,認賠也好、憤慨也好,終是收不回來。

    多矛盾又多可恨的自己,爹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也要怨她的吧。

    「你想太多了。」

    她苦笑,把窗子推開更大,刺骨寒風扑打著她的面容,她吸一口冷冽空氣,凍了五臟六腑,她盼著,把心也凍上,凍得她無愛無恨。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走?」

    走?李若予偏頭細細思量。采鴛提了個好意見,走得遠了,她就不會陷在這團泥濘裡面,唯有不仇不恨,才能心平心靜,日子才能無波淡定。

    她不是個愛記仇之人,何況爹爹真如宇文驥所言,那麼今日結局便是他的業報了,她還能找誰報仇去?她能做到不過是三柱清香,願爹爹來世如意吉祥,不過是日日思念、感謝親恩。

    「你留在這裡,阿驥很為難,你既是他的仇人,又是他的妻子,你要他怎麼面對?」

    所言他也把她算上了?不管她有多愛他、不管她曾為他做過多少事情,在他眼底,她始終是個仇人!瞭解,她不會願意他為難的。

    她點頭。「好吧,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走的。」

    采鴛得到承諾,正準備離開時,門卻先一步打開,那是厲屺天。他奔至李若予面前,定定望住她三秒,單膝跪下。

    「厲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她故意喊他厲先生,故意對他疏遠,明白自己是在遷怒,因為她恨不了阿觀,只好恨上在定定身邊扮演忠臣的厲屺天。

    「請小姐救救驥兒,驥兒被刺客所傷,刺客手上的武器添有離魄散,這毒天下無藥可解,只有……」他向她投去一眼。

    只有她身上的血可救是嗎?李若予苦笑。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那條養了十年的金耳蛇同樣的下場,只可惜,她沒長兩顆毒牙可威脅覬覦自己的人。

    「厲先生,起來吧,該我做的,我自然會做。」她歎氣,屈身將他扶起。

    厲屺天遲疑。這個意思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厲先生要我身上的血是嗎?」她問。

    「是。」

    「要多少?一碗、兩碗,或是像我吸乾那條蛇一樣?」

    問題拋出,厲屺天靜默,目光垂下,她懂了,他要求的是用她的命換回阿觀的命。

    「厲先生怎麼會以為我願意?宇文驥畢竟是我的殺父仇人。」她眼底浮起淡淡的悲涼。

    「小姐心底明白,驥兒必須這麼做,否則悲哀的是天下千千萬萬的蒼生,何況小姐秉性善良,連一隻雀鳥都捨不得傷害,如今是一個人、一個小姐真心喜愛的男人將要死去,我不信小姐會袖手旁觀。」

    他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帶著溫溫的悲憐。

    厲叔叔果然厲害,他終是把她看清看透,她無法不愛阿觀,也無法不恨自己,這種矛盾終會將她的性命磨蝕殆盡,也許……也許這個結局比離去更完美。

    「這次,我的善良不會害人了?」她輕笑問。

    「對不住。」他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苛刻、太過分。

    還是錯,她的善良仍舊害了人,只不過這次,她害的是自己的性命。搖頭,不再多想,她對厲屺天說:「帶我過去吧,我救。」

    李若予緩步上前。許久不見,思念痛人。

    很怪對吧,思念一個殺父仇人?可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因為,在他尚未成為她的殺父仇人之前,她已經深深愛上他許多年。

    她對他的愛有多深,單看她寧願被利用,也要賭那麼一點點被他愛上的機會便能明瞭,結婚多時,卻無悔。

    床上的宇文驥渾身斑駁血跡,分不出是他的或是別人的血,他的額頭到眼窩處是墨黑色的,嘴角和衣襟前的血也是黑的,她不認識毒藥,但這個離魄散恐怕是種很險惡的毒。

    不過,別擔心,救她的方外之士曾說,就算天下再可怕的毒也為難不了她,她的血能治百毒那時,她還笑著開玩笑,「那我要在身上插個管子,往後有人中毒,到我身上來接兩碗血喝喝,就沒事了。」

    這算不算一語成讖?

    算。只是她沒想到這男人這樣霸氣,喝一碗兩碗不夠看,硬是要用她全身的鮮血才能救下他的命。

    這不好了,他們之間總算可以扯平了吧,雖然用她和爹爹兩條命去抵他宇文家三百七十四條人命,他還是虧了些,但,怨誰呢?他們李家人丁本來就不旺盛。

    她從衣襟裡取出新婚夜他給她的翡翠,雖然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翡翠真是在他最窮困潦倒時,仍未出賣的傳家之寶,或是認定那只是他隨意買來演戲的道具,但不重要了,姑且當它是宇文家的寶物吧。

    她再從腰間拿出親手做的香囊,那是他不要,恨恨摔在地上的,她將他的手掌打開,把它們輕輕擺進去,再輕輕將他的掌心攏上。

    「我們……就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我先走幾步,你好好活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爹爹對不起百姓的,那就由你來彌補,至於我……終算也愛了一場,愛過,便無憾。」

    他的眉頭皺成一團,很痛嗎?再忍耐一下吧,聽她說幾句話就好。

    「我想,你不是故意讓我誤會,真的是事出意外,你憑直覺救下我的,對不?那次不是演戲,你是真心不願意我受傷,對不?」

    她忘不掉十歲那年,她第一次騎馬,卻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是阿觀躍上馬背替她拉緊韁繩,那次她才曉得,原來男人的力氣和女子截然不同,原來躺在他寬寬的胸膛前,可以教人好安心。

    之後,她常在暗處偷窺他,看他練武、看他讀書,看得她心慌意亂,看的她愛上了他,看得她……不懼疼痛,在手臂上刺下雙飛蝴蝶。

    「我明白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太多,這輩子不可能,如果有來生,如果來生我們沒有尷尬的身份,也許上蒼會願意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到時我會牢牢抓住你,愛你,不放棄。」

    他沒阻止她去為爹爹收屍,他明白,再壞,那個人都是養她育她的親爹爹,全世界都能撻伐爹爹,獨獨她,父親待她有恩無過。

    那日她回府時,他們打過照面,他看她,目光複雜,卻沒有譴責於她。

    「我明白你是好人,做的都是該做的事,只不過手段太苛刻,多幾分厚道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往後,我再不能為你施粥積德,你得替自己造福添壽,別再種下殺孽。」

    她為他拉拉棉被。天寒地凍的,別犯病了。

    「你是愛采鴛的,對吧?我早就發現,可我實在蠢極,竟然讓厲叔叔三言兩語就說服,相信你們之間只是兄妹情誼,要是我早一點認清,就不會讓你們之間這樣委屈了。好好待她,能愛人同時被愛著,是多麼大的幸運,多數的人和我一樣,只能望著遙遠的目標,暗自歎息。」

    她用手指,將他額前的散髮梳理,就算中毒,他仍是個好看的男人。

    「阿觀,我不恨你,我清楚你只是做了身為兒子、臣子該做的事,我明白你心底有著蒼生百姓,你的所做所為都是對的。知道嗎?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話說完了,她已經說清自己的不悔,說明白胸口無所遁形的愛情,不管他有無聽見。

    起身,她欲離開,把自己交給門外的大夫,卻讓人一把抓住。

    低頭,順著腕間那個粗大的拳頭看去,原本緊閉的雙眼倏地張開,速度快到她來不及反應,深邃目光已然緊緊攫住她的視線。

    「你說什麼?」宇文驥握住她的腕,指頭深陷。

    被逮到了?她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說,愛上你,不悔。」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像在證明什麼似地。

    他如遭天雷轟打般,渾身緊繃灼燙,額角突跳、青筋浮現。

    不對,他要她後悔,要她恨他、要她痛苦,要她像他曾經經歷過的一樣,心中充滿怨恨。

    他要她的善良毀滅,要她清楚認識現實有多殘忍,要她在仇恨間消磨心志,要她恨他、一如他恨她……她不該保有這樣澄澈乾淨的眼神,不該對他說不悔,不該看著他的目光中有善解。

    錯了,她弄錯了!

    「聽清楚,我不准你愛我!」他的牙關幾乎要咬出血來。

    不准嗎?很可惜,他威脅不到一個將死之人了。

    略抬起下巴,她難得驕傲,「抱歉,辦不到。」

    「我不是問你的意見,我是在下達命令。」

    李若予搖頭,看著他的目光裡帶著一絲悲憫,不知憐憫的是他或是自己。「還是抱歉,辦不到。」

    「你!」

    她淺淺笑著,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而他,力氣用盡,虛弱得無力反對。

    臨去前再看一次他的眉眼、看一次她心愛的男人。

    永別了,她的阿觀……

    走到門外,她波瀾不興地對厲屺天說:「厲叔叔,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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