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注定,這不可能!
短短一句話,卻彷彿置入他腦中的魔音,揮之不去。清茶獨飲間,傾城的笑容平添一抹澀意,就像茶中苦味。
他,妓女的兒子,自幼在受人欺凌的困境中長大。母親雖然身份低微,卻傾其畢生積蓄,供他讀書入學,期望將來可以踏上仕途。
但他最終沒有考取科舉,並非能力不足,而是官場黑暗。他在壯志未酬之際,終於遇到了一個賞識他的人,從而有了一個秘密的身份。
沒過多久,母親當年所在妓院的鴇母轉來一封書信,據說當今皇后韋氏四處派人尋找他。他覺得訝異,因為自己與韋氏並無瓜葛。
孰料,韋後卻在信上說,他是她族中堂兄的私生子,堂兄臨終前囑托,一定要找到他。
所以,他入了宮,成為韋氏的親信,並謀得了尚服一職。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入宮的目的,還有其他……
「公子,」布緣坊的老闆娘掀簾笑道:「您等的人到了。」
他連忙起身,躬身迎接。因為,他等的人,便是那個在他窮途末路時賞識他的伯樂,一個讓他甘心效力的人。
而布緣坊,便是他與那人的接頭之所。每當那人秘密潛入京城,他們便會在此相會。
「今兒個泡的什麼茶?」韋千帆看見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翩翩公子笑盈盈地踱進來,連身的斗篷覆蓋住全身,故意低調隱蔽。
「屬下叩見王爺—」他上前施禮。
眼前的貴公子,便是臨淄王李隆基—武則天在世時最寵愛的孫子。中宗繼位後,韋後恐他日漸強大的勢力,唆使中宗將他貶出京城。
從此,李隆基表面上故作順從,卻暗中招攬天下賢士為己所用,韋千帆便是他的謀士之一。
趁著韋後尋親之機,李隆基派他入宮,刺探韋後動態,以做內應。
「不必多禮,」他親手將他扶起,「恭喜韋尚服就任,小王有件禮物送上。」
「王爺別開屬下的玩笑了,」韋千帆感慨,「若非為了千秋大業,屬下是斷不會跟一群女子去爭高低的。」
「宮中險惡,女子之心深不可測,如海底之針,這份差事很不容易,千帆你多加擔待。」李隆基拍拍他的肩,「小王此趟秘密來京,有兩個目的。」
「王爺請說,屬下盡力協助。」
「一則因為內人即將入宮為韋後厚壽,我怕韋後會加害於她,希望你多加照顧。」
「這個屬下早已想到。」韋千帆頷首,「王爺放心,屬下定會保王妃安全。」
「二則……」李隆基神秘一笑,「給你帶了個人來。」
「誰?」他凝眉。
「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什麼?」韋千帆頓時領悟,驚喜交加,「王爺,你真把她給帶來了」
「我已替你購置了一處宅院,把人安置在那裡,方便你去探望。」
韋千帆斂去笑容,沉默了好一陣才鄭重道:「王爺對屬下的恩德,屬下萬死難以回報。」
這樣的話,他從不輕易說出來,可一旦出口,便會義無反顧的執行下去。
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誰也不曾料到,在他風流瀟灑的外表下,還有這樣一顆誠摯堅定的心。
「對了,你這趟入京,見著你想見的人了嗎?」李隆基問道。
「見著了。」他點頭。
「如何,她認出了你嗎?」
「她不可能認出我,」韋千帆澀笑,「我也並不想讓她認出來。」
對她而言,他只是少年時期一個匆匆過客,他的名字、他的容貌,想必像船過水無痕沒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這樣很好,這樣,她就可以不知道他卑微的出身,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遠處保護著她……
這種狀況,雖然苦澀,卻是對於他這樣身份的人最好的安排。
「本王真是好奇,她到底是誰家的小姐?讓你這些年來,一直癡情守候。」李隆基笑道。
韋千帆沉默,緘口不語。她的名字,對他而言,是神聖的秘密,不能對任何人道明,哪怕此刻眼前站著的人,他的主子。
「這對翠鳥好美啊!」綾妍凝視籠中,不禁讚歎。
說起來,她從小到大見過的翠鳥不算少數,卻從未遇過如此羽翼鮮艷、光澤奪目的鳥。那一抹藍,彷彿雨後晴朗的天空,不帶一點兒混濁,唯有春天的湖水能與之媲美。
「這是藍耳翠鳥,地方官員獻給皇后娘娘的禮物,」宮女答道,「娘娘讓奴婢拿到尚服局來,製成點翠首飾。」
「點翠首飾?」綾妍不由得大驚,只覺得殘忍。
所謂點翠,便是將翠鳥的羽毛與金底銀托相融合,金絲勾邊,再配上各色寶石,呈現繽紛的美感。
可若要製成一件首飾,所耗翠羽不菲,單就步搖頭釵而言,至少得殘殺兩三隻翠鳥方可見成效。若是製成鳳冠,那就更不得了。
綾妍從小到大,最厭殺生,對於此等點翠首飾,也向來敬而遠之。
「怎麼了?」宮女瞧著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尚服大人有何疑慮?」
「這點翠之法失傳良久,一時半刻的也找不到匠人可以完成……」她支吾著。極力想找法子敷衍過去。
「上官尚服可放心,」宮女笑道:「皇后娘娘說了,韋尚服精通此道,定能完成。」
韋千帆?他一個大男人,懂得點翠?
天啊,他到底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什麼蠟纈,點翠,任何古怪之事統統駕輕就熟,是上蒼專門派來跟她做對的嗎?
綾妍正兀自沉默,卻見錦衣男子掀簾而出,尚服局內,立刻若有光華,一眾宮女無不對他矚目。
「的確,」他似乎早已聽到了這段對話,「在下對點翠之法略通一二,請皇后娘娘盡可放心。」
「如此辛苦大人了。」宮女欠了欠身,盈笑而去。
「上官尚服刺繡紡染無一不精,怎麼對這點翠之法偏偏不會?」
韋千帆瞧著她莞爾問道,眼睛裡滿是她猜不透的詭譎神色,弄不清他是在試探還是嘲笑。
綾妍不予理會,提了那鳥籠便逕自往門外走。
尚服局的前面,是一片玉色湖水,每次臨窗遠眺,微風拂面,在勞作之暇,能讓人心曠神怡。
她提著鳥籠來到湖邊,以竹筒打了清水置入籠中,給鳥兒解渴,稍後,又採來鮮花,剝出花芯喂鳥。
「想不到上官尚服是一個愛鳥之人啊。」韋千帆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
「對天下蒼生有憐憫之心。不像某些人,喜歡奪之性命。」她冷冷回答。
「呵呵,上官尚服是在說我,還是在說皇后娘娘?」他故意道。
「你……」綾妍不由得怒意更甚,「我就是說了,怎樣?你去密報皇后,讓她砍我的頭啊。」
「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他卻答非所問,依舊玩笑般的瞧著她,自然的說出稱讚的話來。
她瞪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沒料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
其實說實在的,她並不真的討厭他,哪怕他是韋後手下,她亦覺得站在不同陣營實屬生存所迫,並不能成為厭惡他的理由。
可為什麼自己每次見到他,都在生氣呢?
大概是因為在相識之初,他沒有對她說實話吧,但嚴格來說,他也沒騙她……她最恨這種狀況,自己對人家掏心掏肺,別人卻藏著掖著。
綾妍低下頭,繼續剝花芯,懶得跟他說話。
「其實,不過是一對鳥兒而已,何必不捨?」他那炯亮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她內心秘密,「你若喜歡,改明兒個我出宮去,替你尋一對便是。」
他猜到了?猜到她故作不識點翠之術,只是為了保全這對鳥兒?
「這是藍耳翠鳥,世間罕見。」綾妍咬唇道:「我只是覺得,這世上希罕的東西就得好好保存,否則千百年後,咱們的後世子孫但不能再見到這般珍禽異獸了。就像小時候,父親常對我說有一種金翼鷺鷥,尾若鳳羽,冬天常在結冰的湖水上飛翔,美艷至極……可惜,我從沒見過。」
韋千帆一怔,似乎被她這一番話打動,本來靜如止水的眼眸,此刻泛起微瀾。
「的確——」他答道,「我也沒見過,金色的鷺鷥形狀如鳳,一定很美吧。」
「你就不能去對皇后娘娘說,你其實不懂點翠之法嗎?」綾妍鼓起勇氣,對他開口慫恿。
「不能。」他方才似乎泛起一絲憐憫,可此刻卻答得如此乾脆。
「為何?」她怒意又起。
「皇后娘娘知道我會點翠,我以前曾替她製作過一件首飾。」他坦言道。
「那……」綾妍望著籠中啾啾可愛的鳥兒,眼淚就快湧出,「難道就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垂眸,輕輕提過鳥籠,低聲道:「抱歉了,上官小姐,希望你能明白——你我都是為了生存而已。」
她懂。其實跟她一樣,他亦是一個在宮廷中求生的人,怎能苛求他為了一對鳥兒得罪皇后,危及自身?
本來緊抓籠欄的她,此刻不得不放手,望著他的背影遠去。
她心中一陣酸楚,忽然放聲哭了。
是在哭自己的無奈處境,還是不捨即將送命的鳥兒?她不知道……只覺得悲從中來,難以自持。
自此之後,她一連幾晚都做著同樣的惡夢,夢見可愛美麗的鳥兒全身帶血,瑟縮在籠中向她求救。然而,她卻無能為力,看著它們的羽毛一根根被活生生剝掉,直至疼痛而死……
她一直不敢去韋後那裡,因為害怕那支釵已完成,那彷彿會看見死人的殘肢。
然而,她還是無法永遠逃避,五日之後,韋後忽然傳召她前去,說是點翠之釵已經製成,請她與上官昭容一同欣賞。
她明白,這是打算在中宗皇帝面前給她們姐妹一個下馬威——她做不到的事,韋千帆做到了,要她當眾承認自己的無能。
綾妍鎮定心情,草草打扮過,便來到韋後宮中。
中宗偕同上官婉兒已經坐在那裡飲茶,韋千帆則立在一旁,手捧覆蓋織錦的托盤。
「上官尚服來了?」韋後一副幸災樂禍的笑著,「正好,也來見識一下什麼叫點翠。」
「啟稟娘娘,」上官婉兒連忙代為答道:「我這妹子雖然沒什麼眼界,可祖上傳下來的點翠飾物也頗為可觀,怎會沒見過?」
「若是見過,應該懂得依法炮製,可那日本宮差人送去翠鳥,上官尚服卻推說不識點翠之法,莫非是故意欺瞞本宮?」韋後咄咄逼人。
「娘娘,還是先看看微臣替娘娘打造的頭釵吧。」一旁的韋千帆插話,似是在替她們解圍。
綾妍抬頭與他默默對視,卻見他眼裡有一抹神秘的笑意,讓她有些疑慮。
「好,先看頭釵。」韋後淡淡一笑,親手掀起托盤上的織錦,同時神色一斂。
「這是……點翠?」中宗揉了揉雙眸,有些迷惑。
上官婉兒湊上前去,才瞧了一眼便哈哈大笑,「韋尚服真會開玩笑,居然把燒藍當成了點翠?」
燒藍?綾妍難以置信,直勾勾的凝視著托盤,半晌無語。
沒錯,那頭釵的確用金銀托底,金絲鑲邊,然而,鑲嵌的卻並非翠鳥的羽翼,而是以藍色的顏料填充其中。雖然遠遠望去,頗似點翠,實質卻天差地別。
「千帆……這是怎麼一回事?」韋後氣得全身發抖的質問道,這讓她在眾人面前顏面無存。
「回娘娘,那對翠鳥在微臣餵食它們時,意外飛走了,微臣迫於無奈,只好將點翠變成燒藍,希望娘娘恕臣斗膽。」韋千帆答得鎮定。
「你……怎麼不早說?」韋後不得不壓低音量,喝斥了聲。
「微臣想,翠鳥遨遊雲端,大概是替娘娘驅災祈福去了,此乃祥兆,不必橫加阻礙。而天意如此,亦不宜殺生,以燒藍代替點翠,形狀雖相似,卻能更加彰顯娘娘仁慈之心,故而才自作主張,請娘娘恕罪。」
這番說辭,他想必早已構思妥當,此刻如珠玉一般流洩而出,冠冕堂皇,讓人無可責難,也給了皇后一個台階下。
韋後順勢地說:「沒錯,上天有好生之德,韋尚服處事機敏,理應褒獎。」
「且慢——」上官婉兒逮住機會,反將了一軍,「那對翠鳥是地方官員的進貢之物,韋尚服仍因疏於照顧導致失蹤,實屬失職,他失職在前,隱瞞不報於後,理應受罰。」
「皇后,昭容,你們別吵了,」中宗大為頭痛,指著韋千帆,「韋尚服,你自己說,該賞還是該罰?」
「臣的確失職,甘願受罰。」他頷首回道。
「好,朕就罰你杖責二十,望你今後能小心行事,不過念你制釵有功,再賞你半年俸祿,做為嘉獎。」
打也打了,賞了賞了,中宗此舉,算是給韋後與上官婉兒雙方一個交代。
一時間,雙方便不再爭執,韋千帆亦跪叩領旨。
綾妍悄悄望了他一眼,他依舊自在如風,彷彿對這番結果早已預料在心,無論賞罰,皆不能影響他的心情。
太監們說,別人只是杖責兩下,便叫苦連天,可他一連杖責二十,卻沒聽到他吭一聲,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但她知道,他一定傷得不輕。血肉之軀,哪堪棍棒凌虐?她越想越於心不忍,心中隱隱有種感覺,他所受的一切罪,皆是因為她的一句話……
為什麼他要幫她?是良心發現,還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不過,她寧可他出自真心,因為憑直覺,她覺得他並非十惡不赦之徒,與韋後一黨不同。
出於愧疚,她親自到太醫署拿了金創藥,來到他寢室門口。
兩人在尚服局中各自有一所小院,平時皆無來往,她這還是第一次靠近他的居所。
她雙頰泛起一絲緋紅,心兒卜通猛跳,莫名的羞澀讓她止步猶豫。
「上官尚服?」韋千帆的婢女正端著水盆步出,看到她吃了一驚,水盆差點兒摔在地上。
綾妍凝視盆中,血色一片,可見他剛剛才擦洗完傷口。
這猩紅的顏色,讓她心尖微微發疼。
「上官尚服來了?」屋內,他顯然聽到婢女的驚叫,低聲笑道:「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喝杯茶吧。」
她此刻無路可退,只得踏入門中。
單身男子的居室,原來是這個樣子……她從未見過。當年,她與武承羲的婚姻不過是假戲一場,至今仍是處子之身的她,在這處處散發著純陽氣息的空間裡,只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想不到挨頓板子竟能換得上官尚服牽掛。」他一襲白色中衣,立在賬前,笑容一如以往般燦爛,「這頓打,也算是值得了。」
隨意一句話,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她耳裡卻格外曖昧。
「韋尚服說笑了。」綾妍低頭步至他跟前,「這裡有一瓶金創藥,或許對你的傷勢有用。」
「太醫來瞧過我了,開了好幾瓶藥呢。」韋千帆凝視著她,「上官小姐不必費心。」
「這是柳太醫開的,宮裡就數他的藥方最好,可惜藥性猛烈,一般人不讓用。我求了好久他才給的。」憶起當年為了向武承羲拒婚,她不惜刺傷自己,那時可全靠這藥,才能痊癒。
「哦?這麼說,此藥得來不易?」他笑意更濃,「看來我不能不領情了。」
「快喚宮女來,替你上藥吧。」綾妍關切道。
「夜已深,我叫宮女回去睡了。再說若換了這藥,會得罪那位原先替我診治的太醫吧?恐怕不妥。」他似故意刁難。
「你偷偷上,不就成了?」她不由得著急。
「可惜傷在背上,我夠不著。」韋千帆攤手,狀似無奈。
「那……」綾妍索性建議,「我替大人上藥,如何?」
「你?」他眉一挑,意味深長地瞧著她,「上官小姐不介意?」
「嫂溺叔援,治傷要緊。」她當機立斷,挽起袖子,拔開藥瓶。
她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女子,凡事只要認為正確便勇往直前,顧不得在意那些禁忌與禮法。
韋千帆不語,只轉過身去,褪下白衫。
當他赤裸的背脊展現在她眼前的時候,綾妍倒抽一口冷氣……不僅因為頭一次看到男子的肌膚,更因為那背上的傷痕千溝萬壑,令人觸目驚心。
她覺得鼻尖微酸,十指顫抖著,將那金創藥輕灑在他傷口上,卻彷彿刀子割了自己一般,心疼痛不已。
「嘶——」韋千帆似受不了藥性猛烈,低聲呻吟。
「怎麼了?還好嗎?」綾妍連聲問。
「果然良藥。」他微微笑道,「越是難受,越能痊癒吧?」
「我知道會很疼的……」她安慰他,「不過,很快就會過去……」
「小時候,我只要有個病痛,我娘便會唱曲兒給我聽。」韋千帆忽然說。
「呃?」她一怔。
「有首江都歌謠,不知你是否聽過——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葉下……」他輕輕吟誦。
「這是我家鄉的童謠啊。」綾妍脫口道。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熟悉親近的感覺了,宮中冰冷寂寞,她最懷念當年還在江都的日子。
「這麼說,上官尚服也是江都人?」他看她的眼神,似乎話中有話。
「沒錯,你也是?」她不禁愣住。
「想不到,這深宮之中,還能遇到同鄉。」韋千帆莞爾,「說不定,我們少時還曾見過,比如走過同一條街,看到同一棵柳樹,聽見同一首歌謠……」
沒錯,因為這共同的記憶,她對他,才會有異常親近的感覺吧?可惜,這有什麼用呢?他們仍分屬於你死我活的敵對陣營。
她是多麼希望能穿越重重障礙,與他結成知音,然而在這萬般險惡的深宮裡,這實在是奢望。
「韋大人,多謝你救了那對翠鳥。」她盈盈一拜,知道這一切並非意外,肯定是他的安排。
他冒著被降罪的危險,替她干下瞞天過海之事,難道不值得感激嗎?可惜,她一直不明白,為何他要如此涉險?
「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後輩子孫能看到這世間更多美好的事物。」他低聲答。
這溫柔至極的聲音讓她一度以為,他會說這一切是為了她……然而,答案卻如此冠冕堂皇,一如他搪塞韋後的理由,讓她有些許失落。
這是怎麼了?為何她會對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好似產生了情愫,彷彿他們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識,是舉手投足間皆有默契的知己?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便對他有異樣的親切感?真的只是因為他懂得蠟纈嗎?
「還有,」他補充道:「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
「哭?」綾妍一怔,「誰哭了?」
「你啊,」他好笑地看著她,「那日在湖邊,我提著鳥籠離開後,你一個人蹲著哭了半晌,以為沒人看見?」
「你……」她瞪大眼睛,霎時滿面羞紅,「你偷看人家。」
「我無意中回頭,便瞧見了。」韋千帆故作無辜,「我可是正大光明的看,哪算偷看?」
「所以……」綾妍咬咬唇,「因為我哭了,所以你才幫我的?」
「天底下任何女孩子哭了,我都會幫她們,因為,我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他狀似風流的說。
這樣的答案,雖然合理,卻讓她又一次失望……方纔,有片刻,她以為他是為了她。
呵,荒唐,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幻想?她算什麼?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陌路人而已,何以得到他的垂青?
然而,她不知道,那一日,湖畔的樹後,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視著她,直至夕陽西下,她抹淚離開。
她的每一滴淚都似針尖,刺入他的心田,讓他顧不得許多,甘願冒險完成她的心願。
本來,在沒得到韋後完全的信任之前,為了大局著想,他不該這樣做的。但他說過,希望自己的到來能給她一點點快樂,又怎能忍心看她傷心流淚?
所以,他放飛了翠鳥,甘心挨打受罰,只為博她一笑。
「上官小姐,這藥敷到一半兒,怎麼就停住了?」韋千帆忽然輕笑道。
「我……」綾妍連忙掩飾自己的心情,「怕你太疼了。」
「那就唱首歌謠來聽聽,」他似乎早已布下圈套,等著她傻呼呼往裡鑽,「聽了,我就不疼了。」
這樣的要求,有些逾矩了吧?但他希望得到這樣一點兒補償,只要一點兒,他便滿足了。
綾妍沉默,知道應該拒絕,但她看著他背上纍纍的傷痕,心不由得軟了,於是答應了他。
哼唱著,「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葉下……」
柔美的聲音輕緩而出,彷彿把她又帶回了童年,憶起划船採蓮的歲月。
她沒看到他的表情,不知他掛著溫柔懷念的微笑,為此刻溫馨平和的氣氛而衷心喜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