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微風徐徐,在那靛紫的夜空中,懸掛著一抹圓月,溫柔的月光遍灑在正倚靠廊柱而坐的白心瑀身上。
她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屬於鳳棲梧居住的梧竹居,此處紅柱白牆,背靠長廊,旁栽有梧桐、翠竹,還有兩道通往外園的圓洞跨院,而鳳棲梧安排她所住的地方,就在此梧竹居的右側跨院內。
沐浴過後的她,因耐不住廂房裡的悶熱,再加上心裡頭藏事,好不容易她才鼓足勇氣,踏進這梧竹居,還來不及細賞此處梧竹清幽雅韻的美麗,守院的管事就告訴他,鳳棲梧出門了。
想及被安置入府的這兩天,她都一直悶在自個兒的跨院裡,既怕鳳棲梧會冒然闖來,又苦惱著家人的安危難以定心,最讓她煩惱的是,那日她答應說要盡全力愛上鳳棲梧這件事,但想及他的目的,她的心情無論如何也平復不下來。
所以,她一方面躲著鳳棲梧,害怕見著他,另一方面卻也擔心這麼拖延不是辦法,琢磨了兩天,見鳳棲梧也對她不聞不問,今日才提起勇氣主動見他,偏偏他又離府……唉!
未結髮髻的白心瑀,仰頭望天,藉著月光,瞧見夜空迤邐的雲絮,心思不禁跟著飄飄蕩蕩起來。
自小她的生活,都被家人照顧的妥妥當當,從來也不知道煩惱為何物?
直到爹爹問罪,將被處斬,她的人生也緊跟著天翻地覆,她開始過著「拋頭露面」的求人日子,四處找人情商請托,奈何竟無一人肯伸出援手,直到遇見「他」。
輕輕地嚥下歎息,白心瑀知道她不該任性的還想逃避責任,理了理下襬的襦裙,她望著天空中的月,放緩了情緒,又因為知道鳳棲梧不在府裡,潛意識裡她的心情變得輕鬆多了,她的嘴裡開始悠悠地哼唱一首歌謠,卻渾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悄悄落入那雙蓄著薄熱的丹鳳眼裡,就這麼輕輕地哼呀唱的,任她的歌聲飄蕩在空氣之中。
今兮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先秦卅佚名)
甫入府,管事便告訴他,白心瑀在尋他,那時鳳棲梧唇角噙笑,心裡才在暗忖她終於耐不住性子,主動來找他了。
所謂事不關已,己不勞心。
早料到她雖迫於家人安危,不得已答應他那無理的要求,可是也明白,叫她平白無故的愛上一名陌生的男子,豈是易事?
所以她躲在小院裡不出門,他也由著她,料想她的掙扎不會太久,瞧!這不就自個兒乖乖的踏出小院了。
鳳棲梧踩著不急不徐的步伐,悠然往梧竹居而來,遠遠地,竟聽到一縷柔細嗓音,正在哼唱著《越人歌》,知曉歌詞語意的鳳棲梧,那雙凝覷沉浸在淡淡月光之下,坐在長椅上的纖瘦身影的目光愈加深濃。
他做了個手勢,讓緊跟在身後的寂影止步,便悄無聲息的緩步靠近她,每走近一步,心裡頭那抹灼熱感就增加一分。
看著皎潔的月光,映出她美麗的容顏,就著天空罩下溫柔的銀白,鳳棲梧這才驚覺心裡對她的那份佔有慾,並沒有隨著這兩天的刻意疏離而轉淡,這份自覺讓他的心頭毫無防備的震了下。
等到他瞥見她僅著輕薄的單衣,一雙手已無意識的脫下自己的外袍,在她剛巧唱完《越人歌》的同時,將外袍罩在她的肩背上。
微冷的背脊被一道溫暖的衣袍所覆住,白心瑀身子一震,渾然未聞身後的腳步聲,她轉身瞧見在月華之下的鳳棲梧,看見他俊美的外表,全身流動著淡淡的月光,魅人的氣息,就在他無聲的凝視中,緊緊攥住她的心房。
「小……小王爺。」看清是他,她連忙起身垂下小臉,模樣心虛的像是犯錯的孩子。
「怎麼?是我長得太可怕?還是妳在怕我?」鳳棲梧覷了眼她微微抖嗦的肩,以及她作勢想脫下的外袍,他擰著眉命令,「不准脫下。」
見她聽話後,鳳棲梧撩袍走到她身畔的長椅邊,「妳應該不會介意,我也坐在這兒賞月吧?」
螓首連忙搖了搖,然後在鳳棲梧落坐後,他輕拍適才她坐過的位置,白心瑀這才如受到驚嚇的貓兒,帶著謹慎與戒備的神色,不安的坐下。
狹長的俊目,刻意漠視她的緊張,他狀似漫不經心地低語:「適才聽妳唱的那首歌很好聽,妳……在思念情郎,是嗎?」嗓音雖輕,但語氣裡卻藏不住一股危險的酸意。
那日開口要她成為他的女人,卻完全沒想過她是否還是清白之身的問題?暗忖若發現她非璧玉,他可能會一怒之下殺人也說不定……
冷不防感覺到比風更沁涼的寒意竄來,白心瑀連忙搖頭否認:「不……不是,心瑀心裡尚未有喜歡的人。」
「不是?」見她的反應,鳳棲梧的眉梢動了下,又聽她的回答,怒氣自斂,等她自個兒解釋下去。
覷了眼他黑眸微幽,帶著深思的美麗俊容一眼,不知怎地,白心瑀總覺得他剛才的反應好像透露著幾許不安。
他在不安什麼?難道一向自視甚高的小王爺,竟然也有害怕不被重視的感覺嗎?她原先還以為驕傲自滿的他,會認為擁有世間的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呢?
不過心裡即便是這麼想,白心瑀仍是裝出乖巧柔憐的模樣回答:「這首越人歌是府裡的夫子教我唱的,初聽時只覺得曲子優美,後來有一次與家人湖上泛舟,見幾名少女,乘著小舟於浮菱之間,一邊忙著打槳採菱,一邊哼唱著這首越人歌,從那以後,心瑀不知怎地,就愛上這首歌。」
「是嗎?」鳳棲梧唇角挑笑,又問:「那麼妳是否也如同這首歌中的越女,在愛慕著某位妳心中理想的鄂君呢?」
感覺到他那圓瑩流轉的眸,放到她的身上時,帶來的探問訊息,白心瑀心慌意亂的試圖平復自己不穩的心跳。
「我……」翦水的眸凝望著他,眸底透著閃爍,「心瑀會盡快將小王爺的身影,放進心裡……」
「喔!是嗎?」鳳棲梧一臉興味,以若有所思的目光,瞅著她看。
瞧她解下髮髻,一身素衣,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跨出小院來見他,想來在她的心裡也做了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了吧?
念忖至此,他忽地側身,對望著她,眼神透著深濃的灼熱,「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麼妳就讓我看看,妳是下了什麼決定,走進我梧竹居?」
「小王爺,我……」逼近的俊顏,還有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性氣息,無一不讓白心瑀才剛偃熄的畏懼萌發,她隨著他的逼近,慢慢地往後挪動身子,心底不斷地哀呼著她獻身的勇氣還沒充足吶!
「哼,看來妳的心理準備還不夠,還是……妳也聽聞了外頭對我的風聲,而心存畏懼?」鳳棲梧沒有太為難她,見她推拒,便停止動作,但也沒有放開她,僅是一語道破心中的芥蒂,存心想明白她接近的目的為何?
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惡名在外」,姑且不論他究竟做過哪些令人髮指的事,單憑他那斷袖之說,只怕也沒幾名清白女子會接受吧?
顫顫的抬眼,迎視鳳棲梧微慍的目光,她幹幹地滾動喉頭,怯怯地應聲:「小王爺,若心瑀真信了外頭的流言,又豈敢踏足小王爺府?」話聲落,面頰燒紅。
瞧見她怕羞的模樣,鳳棲梧一雙深邃細長的眼睛凝視不放,他伸手攬住她的香肩,嗅聞到她身上沐浴過後的馨香,細長的指壓在她柔嫩的粉唇上,「哼!妳少拿這些話搪塞,我一向只看結果,不問原由,今天妳若真有心想愛上我,就不能再喚我小王爺,我允許妳私底下喚我的名。」
女人,矛盾的代名詞。
她們依附在男人的羽翼下過活,她們柔軟、她們脆弱,卻又強悍地讓男人不自禁地臣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而他鳳棲梧,為何也如世間男子一般,竟對一名女子產生複雜的情感?這點他覺得迷惑,於是想深究其理的他,起了想在白心瑀身上找尋答案的衝動,他就不信自己真會如當年李氏的詛咒一般,一生都傷心無愛……
聽出鳳棲梧話中的警告,白心瑀微微抖著身子,她看著眼前那雙灼亮的眸,心兒怦怦直跳,「……棲……棲……」她結巴著,只因為眼前的畫面,被他俊美的臉龐所佔滿,遭他扣住的後肩,也傳來一波波燙人的熱浪,她覺得胸腔底下的鼓動好劇烈,一時間她開不了口。
「嗯?」他挑眉,誘哄她開口,那雙凝覷她的黝黑目光,有著灼熱的花火閃爍。
深吸口氣,嚥下一口唾沫,她瞧著他,小心翼翼的開口:「棲……棲梧。」名喚出口,耳根子像是被火煨過,燙的不得了。
「很好,接下來……妳可以試著接受我的吻。」鳳棲梧眸中的渴望轉熾,另一方面仍是在試探她接近他的真心有幾分,畢竟她的出現,動機也非單純……
感覺逼近的唇息拂掠面頰,白心瑀心房顫抖著,她伸手阻止他的靠近,從指縫中瞧見他秀色生冷的模樣,他……不高興了?
雖然知道他不開心,但是白心瑀可也還是想確認一下家人的狀況,「等一下,我……爹他們呢?」
「我已經在著手處理了,還是……妳想反悔?」面對她的拒絕,鳳棲梧的確不高興,只見他玉面冷顏,板起了臉孔。
從來只有他不屑接近女人的靠近,可從未碰過他鳳棲梧想主動接近的女人,會想阻止他的。
「不……」明白他話裡的不悅,白心瑀沒了堅持的理由,她看著他,聲音虛弱至極。
滿意的拉下她的手,鳳棲梧唇角噙著專制的微笑,對她的唇瓣展開掠奪。
薄熱的唇,觸碰到她沁著馨香的氣息,不一樣的感覺,在他的心裡恣意蔓延,他順從自己的心意,將臉欺近她,以額心扺著她螓首,察覺到緊繃的身體,他耐心的以手輕輕地觸碰她細緻誘人的嘴唇,直到她漸漸習慣他的碰觸,他才將灼熱的唇輕點她涼冷的唇瓣,將那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一點點的揉入她嘴裡,開始細細吮吻她的甜美。
「唔……」面對他的索吻,白心瑀繃緊神經的承受著。
她一直在逼自己忍耐,她以為自己會被他逼哭。
但出乎意料的,她似乎並不排斥他的吻,只因為他滾燙的呼吸,拂掠她緊張到發抖的唇瓣,竟神奇的帶著安撫的效果,她著迷於他所給予的溫柔與帶著目的的試探,她知道他是故意要吻她的,也明白他的心底其實還是不太相信她。
即便是如此,白心瑀的心裡還是存著小小的罪惡感,只因為鳳棲梧的防備不是全無道理,而她是否真有把握,能不將心淪陷,卻又能表現得讓他滿意呢?
關於這點,她開始沒有把握了。
也不知道他們的初次接吻,時間是持續了多久,只知道那雙從來不曾在鳳棲梧身上移開戒備的黝黑雙眸,破天荒的就在鳳棲梧主動吻上白心瑀的瞬間移開了。
他怎麼也說不明白看到眼前這幕,他心裡那道幾乎要衝破喉嚨,叫他們分開不要再吻的話,為什麼會張狂的撕扯著他的心?
這種情形,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一直站在黑暗中的寂影,首次嘗到酸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