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臣 第9章
    亂黨圍剿成功,太平公主黨羽全被殲滅,對於此事龍心大悅的皇帝,於早朝賞賜有功勞者,並依其勞苦加官晉爵。

    「中書舍人,馮守夜上前聽封,因殲滅賊臣孽子有功,朕現在命你為門下侍中,官拜正三品,賜食實封一千六百戶,襲爵位。」

    「謝皇上恩典,臣必當為皇上以及社稷竭盡所能。」恭敬地跪在御座之下,馮京蓮的心憂喜參半。

    喜的自然是到手的功成名就,憂的是前一晚背身離去的雍震日。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有絲絲的落寞,必須很仔細聽才聽得出來,卻深深打進她的心頭。

    其實他說了什麼,她都能裝作不在意,偏偏對他的落寞無法視而不見,那種彷彿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孤寂,跟當年被留下的她是一樣的……領完賞封,馮京蓮退回群臣中,心不在焉地聽著皇帝繼續分封,心想他今日應該在場才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尋找雍震日的身影,她要自己專注在眼前的事即可。

    只要過了今天——

    「忠武將軍雍震日上前聽封。」

    身著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來,來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緊瞅著他,渾身充斥著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種矛盾的情緒,幾乎快要使她瘋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選擇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當場崩潰——於是她決定只接受歡喜慶幸的感覺。

    如她所願,他就要成為大將軍了!

    聽著皇帝說完對他的封賜,品秩比她還要高時,馮京蓮的眼底悄悄躍上喜悅的光芒,等待他聽旨受封。

    「謝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於色,感覺自己贏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聽見他用堅若磐石的嗓音,徐徐開口——

    「恕微臣必須拒絕。」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陣騷動,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復寂靜。

    「忠武將軍,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啟稟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對於皇上的恩典,微臣確實感激在心頭。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議和,並派遣節度使鎮守邊疆,國家已不再需要微臣這樣的人才,請恩准微臣解甲歸田。」雍震日始終低垂著頭,沒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表情。

    馮京蓮瞬間刷白了臉色。

    雍震日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踐踏她的付出……是對她的所作所為發出的抗議嗎?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說好的啊!

    「馮侍中,你怎麼說?」皇帝的目光準確無誤抓住了朝臣中的馮京蓮。

    當初積極地把雍震日調回京城,向他推薦這號人物的正是馮守夜,他想知道有關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麼。

    「回皇上,忠武將軍只是一時——」見皇帝開口垂詢,馮京蓮直覺想替他挽回說出的話。

    「皇上。」雍震日終於抬起頭,桀驁不遜的目光直視著當今天子,並打斷了馮京蓮的話。「微臣當初會投身沙場,最主要的,還是身為項天立地的男子漢,想要測試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卻對家鄉的妻子說是為了保護她。」

    「當然這話並非謊言,只是在那時的微臣心底,兩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驅使微臣向前的動力較大。微臣不後悔投身沙場,卻後悔欺騙了自己的心,也欺騙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鄉去見妻子?那麼朕可以讓你暫時告假,並不需要撤你勳職。」

    皇帝的話一說完,大殿隨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難熬的寂靜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頭,任由無聲蔓延,好半晌才抬起頭,意有所指的回答:「啟稟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經不在了。」

    那是馮京蓮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她終於瞭解心碎的感覺。

    仲孫襲在大明宮外擋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裡?」他還不知道早朝發生的事,但見雍震日解開章服的束縛,率先步出大明宮的模樣,他未經思考就擋下他,問。

    「我不會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繞過他。

    仲孫襲再度擋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發生了。」她不是刻意變成現在的模樣,但是許許多多的事促成了現在的她。

    「那麼我也不想要這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不自然結果。」雍震日停下來,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責她,她會這麼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只是在做法上……」這話說起來連仲孫襲都覺得虛弱。

    他也時常懷疑她根本不記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護我們毋須對無關緊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開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孫襲無言了。

    見他浮現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惱地爬了爬短髮,「其實我根本沒資格苛責她!當初我雖然說想保護村子,保護我們住的地方,但其實我心裡很明白,是血液裡身為武人的驕傲急需一個地方宣洩,偏偏當時我又捨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闖天下回來後,她已經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婦,才急著把她給訂下來。」

    「真要說的話,全部的錯都在我,現在,我只求這麼做能給她一點當頭棒喝,讓她不要繼續錯下去。」

    他根本沒資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點迷失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難怪師父一再要他們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們卻在見識到世界的廣大後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記最初的信念是什麼。

    如今,在見到她犯下的錯,他頓時驚醒,只盼她能早日回頭。

    仲孫襲聽出他話裡的自責,張了張嘴,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徐徐地歎了口氣。

    「小京說過,如果早知道你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意思是要上戰場的話,她說什麼也不想聽到這句話;如果早知道你們要離開的話,當初就算難過到死,她也絕不昏倒,絕不暴露女兒身的秘密。」

    「其實她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樂平安,永遠在一起罷了。」

    仲孫襲的話令雍震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瞭解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慾薰心的慾望裡的,其實是最單純的冀望。

    他一路看著馮京蓮走過來,所以非常清楚,才會在她迷失了方向後,仍繼續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應該知道,繼續待在這種環境裡,將來她也會是宮廷鬥爭下的犧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樣。」雍震日能夠理解,卻無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給他帶來陰影。

    他恨透了將來有一天,可能是由他來執行她的行刑!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說中了仲孫襲同樣擔心的事,「我知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只會讓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給她繼續錯下去的理由和借口。」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已經不會聽他的話……不,應該說她從來也不會聽他的話,現在他只能賭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繼續執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來……至少在她身邊慢慢的感化她。」仲孫襲忙不迭地懇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話,深刻得教他無顏反駁——

    「你跟在她身邊這麼久了,有用嗎?」

    不,他或許不行,但雍震日應該可以。仲孫襲正想這麼說時,雍震日先行開口了。

    「告訴她,我會等她,在鳳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寧願放棄我,也要繼續顛覆朝堂的話……」頓了頓,他揚起艱澀的苦笑,「以後,她就交給你了。」

    那是仲孫襲最後聽到的話。

    也是這句話,讓他下了改變一生的重大決定。

    李唐·開元二年 臘月

    馮京蓮位於長安最隱密安全的別業裡,一片死寂,氣氛凝滯。

    臉色鐵青,她一手握著上好的瓷杯,雙眼直瞪著前方,雖然沒有開口,但無庸置疑充滿了怒氣。

    七月時,玄宗為糾正奢華的風氣罷兩京織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朝堂動盪不安,人人自危。

    當時她並不擔心,即使被抓的名單裡有部分人物和她有關係,但依她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的經驗,多得是脫身的方法,再者,她總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辦貪官污吏的皇上,應該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但是她搞不懂這次大動作的圍捕官員,然後又只是懲罰他們繳回賄銀,再把他們放走的目的為何,所以特別小心。

    幾個與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員,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軍器堅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審的消息出來前,便已經紛紛要她小心謹慎,他們亦是自身難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動向,直到打聽出夜審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消息後,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區區一個八品官,卻獨獨夜審他的事,讓馮京蓮做出一個決定——派水禺趕在夜審之前殺了他。

    此刻,她正等著水禺回來覆命。

    「還是應該殺了他們。」馮京蓮喃喃低語。

    仲孫襲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指雷觀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遷怒。」他冷靜地提出意見。

    勸說的話,在雍震日離開後,成了禁語,只要一說,馮京蓮就會立刻發脾氣亂摔東西,情緒瀕近發狂的邊緣;於是仲孫襲學會改變說話的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經過冷靜的分析。

    「若是遷怒,我早就殺了他們,豈會等到現在?還不是為了控制雷觀月的嘴。」馮京蓮一臉殘酷的殺意,「但我還是擔心他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妻子,也許應該……」

    「他們還不是夫妻。」仲孫襲握緊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話。

    任何過於情緒性的話語,自那之後,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會認定是他不冷靜的判斷,不予理會。

    「但你說那女人懷有他的孩子!」她激動的吼著。

    仲孫襲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這麼告訴我的,可依據我的觀察,他們確實沒有成親。」

    聽完他的解釋,馮京蓮定下心來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牽扯進來,才故意不成親的,不過還是很難斷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總之,解決掉雷觀月以後,要水禺連那女人——」

    「她肚子裡還有個孩子!」仲孫襲終於隱忍不住,爆發出來。

    相較於他的不冷靜,馮京蓮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說不知者無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後再殺她好了。」

    她怎會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仲孫襲無力地自問,同時也明白是因為雍震日的離開,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的道德界線,才會變得無法無天。以前她做危險的事還會瞻前顧後,現在卻是以一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憑感覺在行事。

    「我不是這個意——」仲孫襲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馮京蓮見他晃了一下,不禁擰起眉心。

    「仲孫,你怎麼了?」

    「不,我沒……」他想舉起手安撫她,卻發現全身力氣像是被人抽走一般,連區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砰!

    頎長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來。

    馮京蓮差點以為是他在開玩笑,直到確定他真的爬不起來,才奔到他身旁,臉色發白,焦急地拍打他的臉頰,擔心地問:「仲孫、仲孫,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門輕輕地被推開,一個帶著戲謔的嗓音湧了進來。

    「會不會是喝了什麼不該喝的東西?或是吃了不該吃的食物?」

    馮京蓮墨黑的眼珠子驟然瞠大,眼底盈滿殺氣,直瞪向來人——符逸瓊泛著愉悅的輕笑,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怎麼會是你?!」她難掩驚訝。畢竟交代水禺辦的事,他從沒失手過。

    「驚訝?害怕?或者以為我是鬼?」符逸瓊輕佻地眨眨眼,隨後擺了擺手,「這些都無所謂,因為大概沒有比我被水禺一劍刺殺要來得錯愕吧。」

    「所以水禺確實殺了你?」馮京蓮恢復從容鎮定,不動聲色的開口。

    符逸瓊在瞬間來到她面前,一把揪著她的衣領,和她眼對著眼,抹去了嘻笑的神情。

    「是啊,依照你的命令,他確實殺了我。我真的必須誇獎水禺是個得來不易的人才,他那神准的一刀斃命,若非親自體驗過,還真教人難以想像呢。」

    話落,他放開了她,飛快的瞥了她被拉松的領口一眼,繼而露出原先的笑容,邊替她撫平衣領邊說:「其實啊,我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心臟的位置和別人不一樣,稍微往右邊偏了點,以至於水禺的一刀斃命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啊,不過當時看著那一刀沒入自己胸膛的瞬間,確實令我從頭冷到腳,而且元氣大傷呢!」

    馮京蓮臂彎裡抱著昏迷的仲孫襲,全神貫注的戒備這個應該死卻沒死成的男人。

    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除了那些和她特別有交情的人之外,在朝中沒人知道這處偏僻不起眼的宅邸是她的別業。

    「你對仲孫做了什麼?」聽見仲孫襲沉重的呼吸聲,她警覺到情況不妙。

    「也沒什麼,只是在他喝的水裡摻了一點點毒物。」符逸瓊聳聳肩,笑得好抱歉。

    「你想報復我,為何動他?」他故意不說出是什麼毒,就是要讓她沒機會救仲孫襲!感覺懷裡的身軀顫抖著,馮京蓮暗忖,可還沒想到該如何帶著仲孫襲從符逸瓊面前離開。

    當初會提拔他成為鳳翔府尹,除了一來好辦事,二來也是看中他身手不凡,是和仲孫襲以及水禺相比幾乎平分秋色的狠角色。若非是利用他對自己的信任才殺得了他,怎知他競命大沒死,如今大概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尤其是現在水禺不在她身邊,仲孫襲也不能動的情況。

    「不愧為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馮大人,即使知道在下的意圖,仍然不為所動,佩服佩服。」符逸瓊百般嘲弄地拊掌笑道,「就是因為要對付的是你,我才只對他下毒。」

    「什麼意思?」她繼續問,想拖延時間等水禺回來。

    如果水禺和仲孫襲聯手絕對能打得過符逸瓊,就算只有一個人,至少能和符逸瓊勢均力敵,可是現在也只能等水禺回來拖住符逸瓊,好讓她把昏迷的仲孫襲抬出去了。

    早知道不該為了掩人耳目,只讓仲孫襲和水禺負責守衛這幢別業,應該多安排一些人的!

    「嗯……這麼說好了,我換了主子。」符逸瓊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似乎不在意她明顯地拖時間。「他需要的是留活口,而我個人呢,和他達成一個小小的協議,便是至少讓我砍你一刀。」

    馮京蓮瞇起眼,雙手緊緊抱著仲孫襲。

    「等這刀,我可等了快四年的時間,真的是很不耐煩了啊!」每當想起是如何被信任的人背叛,他便在心裡狠狠嘲笑自己的愚蠢。等待復仇的時間因此更為煎熬。

    「也可以說是拜你之賜,我現在根本就無法相信任何人。」符逸瓊慢吞吞地抽出佩刀,刀尖指向她,「現在,站起來,如果你不希望我砍到他的話。」

    「至少讓我把他移到旁邊。」她要求道。

    符逸瓊多看了她一眼,「最好別耍花招,我會一直盯著你。」

    馮京蓮把他的話當成是默許,開始移動仲孫襲。在朝,她是文官,不能配刀,而現在,她必須從仲孫襲的腰間取得那把長刀才行。

    無論她還記不記得師父教的,有武器在手,她會安心些。

    「你在幹嘛?快起來!」察覺她形跡詭異,符逸瓊喊著的同時舉著刀朝她劈過去。

    鏘!

    金屬相擊發出了撼動人心的聲響。

    馮京蓮半跪在地,用兩手撐著那把長刀,擋住了符逸瓊的攻勢。

    符逸瓊忍不住搖頭,邊加重手勁,「唉,雖然我剛剛也在想絕對不能中了你的計,胡大人也說了你詭計多端,結果還是……唉……」

    「胡大人?是胡念直嗎?」她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強應付。

    「哎呀,真糟糕,我竟然不小心說出來了。」符逸瓊的懊惱不知道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

    「無所謂,要猜到並不難。」她的話純粹是在口頭上逞強。

    明知道這是一個不是算計別人便是被人算計的世界,她怎麼會笨到忘了提防身邊的小人?

    「是嗎?那對胡大人來說會是一種恭維了。」符逸瓊笑容滿面。

    為了不讓人看出快撐不下去了,馮京蓮亦回以笑容。

    在一攻一守間,符逸瓊最後決定先退開,否則兩個人只是在浪費力氣而已。

    「來吧,如果你要拿刀的話,我會更不客氣。」

    「喔,多不客氣?」馮京蓮站起身,甩了甩刀身,不疾不徐地擺出架式,語氣有著明顯的挑釁。

    「本來我只要你一隻胳臂的,現在多一隻呢。」他回答的語調輕快。

    「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馮京蓮一邊應對,一邊還得分神注意仲孫襲。

    依他的臉色來看,真的很不妙。

    可惡!她根本沒時間在這裡陪這個早該死,卻沒死成的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一招分出勝負!

    一陣刺鼻的濃煙味嗆進兩人之間。

    「哎呀,看來沒時間了。」符逸瓊開口道。

    「是你放的火?」馮京蓮掩不住訝異。

    「今晚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必須做的,領到的酬銀卻很少,我也很無奈啊。」符逸瓊說得好像自己很委屈,「所以,讓我們速戰速決,給你嘗嘗一刀斃命的恐懼吧!」

    話尾是開戰的訊號,馮京蓮沒有錯過,在動作上卻無法比他還快,更深知自己無法躲過這刀,早做好挨刀的準備——刀尖沒入人體的鈍重感,以及從口中噴吐出的大量鮮血,似乎符逸瓊宣告了勝利,如果這刀是刺進馮京蓮的身體裡的話。

    馮京蓮目瞪口呆地瞪著瞬間擋在自己之前的仲孫襲。

    在她眼前,他像一堵穩固的厚牆,阻擋下來對她的任何傷害。

    「除非我死,否則,你無法傷害到她半分……」仲孫襲冷戾的眸光,覷著僵住無法反應的符逸瓊,目光往下看,他徒手抓過自己那把長刀的刀刃,不顧削過腰間的痛楚,準確無誤地刺進符逸瓊的右胸膛。

    「你……竟然還能動……」雙眼盈滿了驚訝和不敢置信,符逸瓊只來得急說出這句話,然後就斷了氣。

    抽出嵌進體內的刀,仲孫襲回過頭,冷戾的眸光變得溫柔,笑笑地對她說:「……這才叫一刀斃命。」

    然後,他也倒了下去。

    馮京蓮手中握著的刀,在他死不肯放的情況下,隨著他一同落地。

    有血花在半空中紛飛,還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她的臉頰上,她倏地瞠大眼眸,心跳重重沉落,她聽見自己在喘氣的聲音,胸口像是突然冒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不斷膨脹,到了她不喘氣就會沒辦法呼吸的程度。

    第一次眨眼,她看見倒下的仲孫襲;第二次眨眼,他被自己抱在懷中;第三次眨眼,有什麼跟著一起落下。

    「大師兄……」她一手壓著他在冒血的傷口,神情驚懼不定。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來不及反應,也搞不懂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他嘴角夾雜著血和笑,出口的竟是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錯的是她啊!

    馮京蓮不斷搖頭,再搖頭,喘氣的聲音更加劇烈。

    仲孫襲氣喘吁吁地吐出原因,「歲時說、說他會等你……永、永遠等你……但是……他又說把你交給我……是、是自私……所以……我沒……」

    他好後悔,後悔自己因為雍震日說要把她交給自己,以為自己真能代替雍震日在她心中的地位,才鬼迷心竅沒把他交代的話告訴她。

    這是自私的報應。

    但是,他一直深愛著她,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

    「別說話了,我帶你出去,你睡一下吧,醒來的時候,一切會恢復的……」她忙著向他保證,還是一直聽到自己大口喘息的聲音。

    為什麼她覺得快要失去什麼?在心中,在她許久未正視的靈魂裡,吶喊著不想失去!

    「不……有話……告訴你……」他一直不敢說的話,一直認為提起也不會有希望的話,在這一刻,突然有股非得要告訴她的決心。

    「信……那些歲時的信……」仲孫襲說不到幾句話已經快要喘不過氣。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些信都是你寫的,他從來不曾提筆寫過信給我,但是我很開心,那些你的信,我都收著!一直收著!」

    她都知道,因為體貼他的體貼,所以從不說出來,也假裝從沒發現自己讀信時,他背著她掛在嘴角那抹滿足的笑。

    聞言,仲孫襲露出一抹羞赧的笑,看起來已經了無遺憾了。

    「不、不要再……錯下去……回想……師父說的……」他努力抬起手,但是只有手指抽動而已。

    馮京蓮見了,立刻抓起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仲孫襲的嘴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麼,她沒聽見,可猜出他是要她快點出去,免得火勢越來越猛,連她都得陪葬。

    「會出去的,我們一起出去!」她想移動他,但是傷口血水冒得更急,「大師兄,你能動嗎?如果我拖著你出去,你會……痛嗎?」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蠢話,但是差點脫口而出的「死」字,洩漏她有多麼心慌意亂。

    「不用了……我知道……位置不妙啊……」仲孫襲費力地撐起一抹苦笑。

    她感覺視線又要變模糊,快要留不住他的身影。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馮京蓮不斷地道歉,已經搞不清楚是真的要求他原諒,還是想讓自己的罪惡感減輕一些。

    「不、不要……道歉……我……你好好……就好……」他想告訴她,見到她沒事就好。

    對他而言,幸福的定義就是能夠保護她。至於他的心意,從沒打算向她傾吐,將永遠藏在心裡。

    感覺貼著臉頰的手指微微移動,像在推著她離開,馮京蓮搖搖頭,再搖頭,執著的目光像個小孩子鬧彆扭,不肯放棄他,眼淚如雨落下。

    仲孫襲滿足地笑了。

    在這最後一刻,她終於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即使短暫,他再也別無所求了。

    感覺到他的手正在下滑,她渾身一顫,更是緊緊的抓住不放,垂頭凝視著他緩緩合上眼,吐出最後一句話——

    「……告訴歲時……我真的很討厭……他……」

    馮京蓮把頭埋進他的肩頸,只是抱著他,不放。

    經歷過黑暗的人都能理解,一旦擁有光芒,即使只是微光,都將再也無法回到黑暗中。

    像不知道溫暖的人,學會了火的用法後,便再也離不開。

    他是馳騁沙場的修羅,如同「震日」之名,猶如一抹烈日,無論到哪兒,都讓敵人震懾。

    他守護著遠方的太陽,照亮整個大唐帝國的和平和盛世,於是她決定守護這個男人的背後,守候他的夜晚。

    縱然無法成為他的太陽,也要不擇手段守護摯愛的他。

    ——她一直是這麼想的。

    但是……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她的房子被大火給焚燒,重要的人渾身是血的倒臥在她懷中,她以為能信任的人全都背叛她,她的成就、她的努力,在她面前毀於一旦。

    馮京蓮坐在地上,神情茫然。

    燃燒的木頭發出辟哩啪啦的聲音,她最安全也是最後的避難所被燒燬、崩塌。

    沉著的腳步聲來到她身側,與她一同看著宅邸被大火吞噬。

    「我啊,果然是那種連想保護的東西,都保護不了的大蠢蛋。」火焰在眼底跳動,她驀地低笑輕喃,語氣淨是拿自己沒轍的無奈。

    「房子燒多少都無所謂,再建就有了。」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看著眼前的大火,僅用眼角餘光瞄向她。

    果然……在發抖嗎?

    「是啊,房子燒了再建就有,錢財沒了再掙就有……這些我都知道。」馮京蓮仍在笑著,全身發抖地笑著,雙手緊緊抱著懷中越來越冷的身軀,雖然臉上掛著笑容,聲音卻沒有笑意,「但是,我不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不是能夠再找到代替的啊……」

    「當然是找不回來了。」男人——夏磊實輕輕地說。

    他奉命前來抓拿朝廷要犯,馮守夜。

    在幾年前辦傅蓮臣的時候,他和殷尚實便察覺有地方很怪異,於是開始追查那名帶走假污名冊的人,經過許多挫折和在有人刻意阻擾的情況下,最後是太府寺卿胡念直的告密才逐漸掌握了方向。

    說來,馮守夜……不,應該說馮京蓮,也是被背叛的人。

    夏磊實看著這個在朝為官少說有十年的人,很難想像她這十年是如何欺瞞過眾人的眼,隱瞞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實。若非胡念直有所懷疑,利用宮人的身份,仔細調查了「馮守夜」的來歷,查到「他」可能是十幾年前太平公主身邊一個名叫馮京蓮的宮女,並且極不容易才找到當初和馮京蓮同房的宮女指認過後,才確定了這件事。

    試想,她必定承受了比男人還要更煎熬的日子。

    「是嗎……」她垂下頭呢喃,「果然。」

    「這不是可以預期的後果嗎?你應該早就知道會這樣,也做好心理準備才對——如果偏離正道的話,只會有懊悔。」夏磊實冷然的聲音隱含著不仔細聽便會忽略的沉痛指責。

    越調查馮京蓮,越發現她真的是個人才,可惜走上這種絕路。

    「有啊,曾經有人一直教我要抬頭挺胸的走,絕對不要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不要讓自己的靈魂折斷了,我同樣這麼告訴過自己……但,曾幾何時,卻不小心走偏了呢?」一滴淚無聲落在她懷中之人冰冷的面容上,她低聲問。

    「你身邊有兩個願意為你做牛做馬,為你死的親隨,難道沒有願意告訴你犯錯的人嗎?」夏磊實忍不住問。

    馮京蓮沉默半晌。

    「有啊……曾經有。」但是她的執迷不悟,以及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愚蠢,害得她現在只能抱著曾經擁有的人懊悔不已。

    夏磊實不忍地望著她。

    雖然在燃著大火的屋裡把她救出來時,她沒有哭泣,但是紅腫的雙眼顯示她已經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來,這個從入宮以來一直跟著她的親隨,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吧。

    但是,他來是有要事要做的——

    「門下侍中馮守夜聽旨,你刻意隱瞞女兒身,偽裝成男人入朝為官,擾亂朝廷綱紀,欺君犯上,當即捉拿為朝廷要犯,欽此。」夏磊實宣佈完皇帝不久前才批下的詔書,等著她反應。

    「我想問你一件事。」馮守蓮突然說。

    夏磊實沒有答腔,也沒催促她接旨。

    當作他默許,她於是問:「如今,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能放過他的屍身?」

    「親隨不在十族之內,是沒問題,但是你已經沒時間處理他的屍身了,不如交給我吧。」心軟向來是夏磊實的死穴。

    「那麼,可以麻煩你把他交給一個叫做雍震日的人嗎?他曾是忠武將軍。」

    聞言,夏磊實一愣。

    他當然認識雍震日,當年他還沒被調派回京成為侍御史之前,即是在他麾下擔任軍師。

    難不成她認識雍震日?

    內心有所懷疑,夏磊實決定見到雍震日時要問個清楚,同時還得把這具屍首帶給他才行。

    「沒問題。」他允諾。

    馮京蓮雙肩一鬆,放下仲孫襲,朝他的屍身跪拜,磕了三個頭,行了父母過世時的大禮,才轉向夏磊實。

    「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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