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予揚難得在週日起了個早。
今天江潔要來,他吹著口哨走進廚房。
下廚對他來說可是難得的經驗,不過他相信以他的聰明才智,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該準備的材料都已準備好了,昨天也問過一次阿淇了。
她在回答他的問題時臉色很難看,讓他有些擔心她是不是那天的腳傷還沒好,可是她不肯撩起褲管給他看傷口的癒合狀況,還把他趕出辦公室。
雖然她老是凶巴巴的,不過他知道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嘴上不說,可是他需要的時候,她永遠站在自己身邊。
有何證明?她那天下班前把燉羊肉的做法詳詳細細的打出來,列印好放在他的桌上,典型的阿淇作風,仔細、完整、有效率。
他拿出那張紙,看著上面的重點提示,彎起了嘴角。
「好,先來切菜。」他搓了搓手,信心十足的大喊。
一個小時之後……
「Shit! Shit! Shit!」
廚房佈滿濃煙。
莊予揚衝進廚房之前是在浴室裡好整以暇的刮鬍子,莊根就忘了自己剛剛在燉東西。他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之後皺緊眉頭看著焦黑的鍋底。
「該死!」現在怎麼辦?江潔再過不久就要來了。
他腦海裡浮現的解決這道只有一個——阿淇。
一秒鐘都不浪費,莊予揚抓起電話,撥了速撥鍵排在第一的號碼。
「阿淇,救我!」
方聿淇接起電話,電話那頭的男聲讓她心跳加快,可是在她努力克制下,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怎麼了?」
「我搞砸了,燒焦了……你能不能過來幫我?」
她沉默。
「拜託!我需要你。」
她抓緊電話,用力得手微微發科。
「阿淇?」
過了好幾秒,莊予揚看見她是溺水的人遇見浮木。
「得救了!太好!你來了。」
對廚房的慘狀雖然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但看見一片狼籍時,還是忍不住怒吼,「你在搞什麼鬼。」
嘿的尷尬一筆,莊子揚爬爬頭髮。「看來我還是不適合做菜。」
「真是的,弄得亂七八糟,好好的東西浪費掉了……」她一邊罵一邊動手整理,迅速的清理了燒焦的東西,還把廚房裡猶如一場空戰過後的食材通通歸位。
這就是阿淇——她會碎碎念,但是該處理的事情還是會處理,而且做得又快又好。莊予揚呆呆的看著她,那忙碌的背景讓他心裡暖暖的。有阿淇在真好!他的嘴角不由得上揚……
「只好重做一次,還好材料有剩。去把冰箱的牛肉拿出來。」
她的聲音喚醒了他。
「噢,好。」
把材料拿出來,看她熟練的切切洗洗,他在一旁也只能做些遞東西、收拾的瑣事,可是卻覺得兩個人一起做菜的感覺格外的好,他幾乎忘記了為什麼要做菜,覺得以後週末如果可以常常跟阿淇這麼度過也不錯。
手機的鈴聲突兀的打斷這一切。
「喂?江潔,嗨!你現在在哪裡?已經在附近了?沒問題,我去接你!」
他掛上電話,轉身,方聿淇也停了切菜的動作,看著他。
「她來了。」阿淇的眼睛忽地一黯,他的心沒來由的縮緊,可是想要問她是不是不開心,為什麼不開心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面無表情。
「你去吧,這邊交給我。」
「謝謝!」他上前熊抱住她。「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擁抱來得又快又急又有力,方聿淇呼吸暫停了,因他的碰觸而雙頰倏紅。
她有些遲疑的伸出手,克制不住想回抱他的衝動,但才一下子他就放開她,急急的往外衝去。
只有那句「朋友」在她耳邊迴盪,漸漸蒼白了她的臉……
她發愣太久,直到聽見開門的聲音,還有從玄關傳來的談笑聲,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在江潔來之前溜走的時機。
出去打招呼?
太奇怪了。今天是他們的約會,如果讓女生發現男方家裡有別的女人豈不是太尷尬了,對方會怎麼想?
明明不需要管那麼多的,她卻總是不由自主的為他考慮許多。
她決定保持沉默,做菜的聲音放得很低很低,讓人感覺不出來廚房還有人。
不過她的顧慮可能是多餘的,因為當客廳的電視打開,現場轉播球賽的聲音,還有他跟她投入的加油聲跟笑聲不斷的飄進好耳裡。
她一個人在廚房裡默默剝著洋蔥,雙眼熱辣的刺痛著,要緊咬下唇才能夠不讓眼淚掉下來。
那一刻她體認到她有了個大麻煩,很大很大的麻煩……
隔天,莊予揚一見到方聿淇就一直點頭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眼前的他拚命低頭道歉的模樣,方聿淇不知道如何反應,心裡只有一股酸澀不斷往喉頭氾濫。
「我真的以為你走了,沒想到你還在廚房。你不只幫我把東西煮好,還委屈你窩在那裡幾個小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她沒有表情,可越是這樣,莊予揚就越心慌。她不是通常這個時候都會破口大罵的嗎?怎麼現在這麼沉默?沉默反而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昨天看完比賽,他到廚房去拿吃的時候,看到阿淇坐在廚房一角,他嚇了一大跳。她只是看他一眼,沉默的把煮好了的食物放在托盤裡讓他拿出去,她拒絕了一起用餐的提議,說她出現不妥當,趕他去招待江潔。
他哪裡有心情再跟江潔吃什麼飯,一顆心全懸在還在廚房的阿淇身上,匆匆就送走江潔。之後他衝回廚房想對她說抱歉和謝謝,可是她卻忿忿地瞪他一眼,推開他就走了。
阿淇最後那一眼有著說不出來的哀痛,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他的心臟,令他無法呼吸,惶然失措,一夜失眠。
「阿淇?」
「算了。」
「呃?就這樣嗎?」
「要不然你要怎樣?」
「不不!沒有,我只是很高興你沒生氣。」莊予揚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阿淇你真好,有你這種朋友真是太好了!」
朋友……嗎?
那就是他們關係的定位……短短的兩個字卻如此沉重……
她低下頭,裝作不經意的問起,「你跟江潔似乎挺合得來的。我覺得你對她跟以前的那些女生都不一樣,怎麼,這回是認真的嗎?」
想到方聿淇不怪他,他的心情輕鬆了,咧嘴笑得開心。「嗯,大概吧!我還沒有遇過跟我那麼像的人,跟她在一起滿好玩的。再說,我似乎也該定下來了。」
她身子晃了晃。
雖然早已有預感,可是聽他親口說出來的震憾強過她所能想像的,心口像被捅出一個大洞般無法壓抑的疼。
會那麼痛,只是更加驗證了自己對他的感情已經失去控制。
為什麼她會這樣?
為什麼在一起這麼多年了,現在才發現自己喜歡他?
這是老天爺的殘忍玩笑嗎?讓她在領悟自己心意的同時,也宣判了這段感情……
沒注意到她變得苦澀的神色,莊予揚開心的問:「對了,說到這個,你呢?我都沒看過你交男朋友。怎樣?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幾個男生?」
他想要討好阿淇,想要他的好朋友也能夠幸福,尤其是她。他最重要的夥伴,所以他捉出這個建議。
方聿淇抬眼瞪他,像是他說出的話是多麼可惡似的。
「不、用、你、雞、婆。」她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嘶吼,雙手一推把他推開。
「阿淇?」
被推得莫名其妙,他還想問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她卻不給他機會開口。
「滾!」
「阿淇?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等等!」
聲音在她把門甩上時戛然而止。
靠在門板上,她終於忍不住崩潰。
「混蛋、混蛋、混蛋……」她怨那麼白目的傢伙,更討厭這個動不動就被他的話弄得傷痕纍纍的自己。
這個軟弱的女人不是她,她不應該躲在這裡,哭得像個天殺的笨蛋……
「阿淇,幫我訂一束花。」
像平常一樣談完公事,莊予揚最後突然提出一個額外的要求。
方聿淇一愣,然後倏地瞭解他的花是要送給誰了。
她捏緊了手裡的筆,深吸一口氣後才逼自己抬頭,而無表情的看著他。
她是他的特助,他的要求沒有什麼不合理的。
「什麼樣的花?」
「沒概念。嗯,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花……算了,玫瑰好了,紅玫瑰應該不會出錯。」
方聿淇放空自己的感情,逼自己只准擺出最專業的態度。「什麼時候要?預算多少?送到哪裡?需要卡片嗎?」
「明天下午送到公司,我跟江潔約了明晚吃飯,我想去接她的時候登門拜訪總不能兩手空空。對了,忙起來都忘了要預訂餐廳,去哪好呢?阿淇你覺得呢?」
「不知道。」捏著筆的手用力到浮出青筋……
「啊!上次那家怎樣?我們一起去過的啊,就是那次有個活動結束以後,在山上那家,名字叫什麼來著?你記得對不對?」
她確實記得。事實上,以她謹慎認真的個性,每去過一家不錯的餐廳她都會拿名片,在上面寫上餐飲跟環境特色,當然更少不了價位。他說的是一家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西餐廳,確實浪漫的適合情侶前往……
「我知道了,我會訂好位子,花也會準備好。」
「噢!那就謝謝你了,」他咧嘴笑得神采飛揚,「事情交給你辦我放心。」
走出他的辦公室,方聿淇覺得整個人好似走在無重力的空間般,腳步虛浮。恍惚間,她在走廊上撞到一個同事,對方手上的一疊紙全都灑在地上了。
「方特助?你還好吧?」
那個小女生沒有急著撿地上的紙,反而關心起她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方特助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
「你的臉色怎麼那麼糟?」
方聿淇慌亂的別開臉,躲開同事的關心。「沒事!」
說完,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說了「沒事」,可是她心裡很清楚自己「有事」。事實上,那個下午後來她又做了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機械性的打電話,機械性的做報表,機械性的處理桌上的那些公事。
第二天的情況也沒有改善多少,她腦子裡不停浮現他跟江潔去那家餐廳的情景。第三天更糟,莊予揚拉著她跟她說昨天晚上那家餐廳的東西有多好吃,她訂的花有多麼討江潔開心……
每天每天,她都覺得待在莊予揚身邊越來越痛苦,他就像是一個沒有經過處理的傷口,只要跟他說話,與他接近,那傷口都會隱隱作痛。
她不願意承認,但是一向自豪的工作作效率確實大在打了折扣。
直到有一天——
「方特助,我們現在在業主這邊,要跟他談場地的細節,他們怎麼說你壓根沒跟他們預約?」
接到企劃部同事的電話,她整個人彷彿被一桶水從頭淋下。
她竟然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
背上的冷汗不停的往下流,她顫抖著手握緊話筒,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維持聲音的正常。「別急,讓我跟對方談。」
幸好雙方長期合作,而對方那段時間又剛好有空缺,所以在方聿淇不斷的鞠躬跟道歉之後,這件事情總算有驚無險的平安度過。
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一次跟莊予揚講電話,她恍神的聽著他的聲音,發現那充滿活力的低沉噪音是如此令她心跳加速,掛上電話後,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輕易對他的要求點頭——臨時幫客戶追加一場活動,除了北中南以外,還要加上新竹。
拜託!除了場地的問題以外,人員的安排、物料的準備、資金的問題以及聯絡媒體,每一樣都是大工程。他每次都阿莎力的答應客戶,事後那些麻煩都要她來處理,為了讓他有所節制,她向來都是反對了再說。
可是這次……這次她竟然違反了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
她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再這樣下去,她怎麼扮演好她曾自豪的角色?她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般人可能會安慰自己那只是一時的情緒不穩,是人都有狀況不對的時候。可是她方聿淇不是一般人,她對自己的要求比誰都來得高,來得嚴格。
她知道她已經到極限,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莊予揚吹著口哨大步走進公司大樓。
一路走來好幾個女員工上前來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笑著跟她們聊幾句。走進電梯,終於只剩他一個人,但心情卻始終高昂。
電梯的樓層數字不斷往上攀爬,這棟位處市中心的大樓頂層兩層全是他的,這樣的規模,以一個畢業不過三年的人來說,事業可以說是相當成功。
然而讓他心情好的不只是因為如此。跟江潔的交往很順利,他不懷疑她對他的好感,他也滿喜歡她的,相信過一陣子他們的關係會更進一步。
結婚?誰知道呢,也許吧!
雖然說不像是電影裡所描繪的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不過他懷疑那也只是存在於幻想中的虛構情節。江潔的所有條件都還滿符合他的理想的,他不應該錯過那麼好的對象。
事業、感情春風得意,也難怪他那麼愉快。平步青雲的人生就像是不斷上升的電梯一樣,連他都覺得自己幸運過了頭。
「莊總早!」
「莊總好!」
「嗨!大家早安!」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跟他的人一樣特別,一整面牆做成五顏六色的攀巖設施,七彩的櫃子裡裝的不是財經書籍而是一堆運動漫畫跟雜誌,門板上面的裝飾是一個籃框。
他的辦公室就是他的遊樂場,他的工作也一樣,對他而言,是他興趣的延伸,只不過他沒想到這個興趣還可以給他帶來那樣豐厚的利潤。
如同過去幾年來的每一天一樣,他一打開門,就已有人在裡頭等著他了。
方聿淇一身嚴肅保守的套裝,一絲不苟的梳整成馬尾的頭髮,跟整個辦公室的感覺格格不入,可是本人卻絲毫未覺。
他們是同學,還一起創業,她一直在他身邊,兩人關係如此密不可分。
他有時候會驚訝,因為他們兩個的個性實在是天差地遠,他隨性、她嚴肅;他衝動,她冷靜;他理想,她現實……可是如果沒有她在一旁制衡自己那宛如脫韁野馬般跳躍的思考模式,他不會有如今的成就。
說也奇怪,他的人緣很好,朋友很多,但是如果硬要選出他最好的朋友,他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人竟是她,跟她在一起,總能夠讓他有種安定和安心的感覺。
「早啊!」
她沒有回答。
看她陰鬱的表情,緊抿的唇角,莊予揚縮了縮肩。
自己是不是又幹了什麼事情惹她生氣了?亂答應客戶追加贈品?一時豪爽同意了廠商的報價?還是給員工加薪百分之十的承諾被她知道了?
他嘴角微微抽動,猜測著到底是什麼事,這次好像特別嚴重。
方聿淇的臉色讓他有種不妙的感覺。到底阿淇在不高興什麼?她罵人的功力可是很驚人的。他看到她蠕動了一下唇,開口——
多年訓練出來的習慣,讓他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警戒著準備接受她連珠炮般的叨念……
「這個,給你。」
方聿淇在他的桌上放上一個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寫著簡單的兩個字——辭呈。
他愕然,有幾秒鐘的時間腦子一片空白。
「你幹麼?」他意會不過來的問。
「我想辭職。」她躲開了他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躲開過他的視線,那雙太過直率的眼瞳總帶著不容許任何灰色地帶的頑固直直迎視一切。而他此刻卻似乎看到她的眼神中閃過某種哀傷,然而那感覺一下就消失了,快得他抓不住到底是什麼……
不對!她剛剛說了什麼?他猛然回神。辭職?這兩個字終於敲進他的腦袋,讓他疼得直抽氣。
「開、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放你走!」
「我已經決定了。」言下之意,他沒有置喙的餘地。
「什麼叫你已經決定了?你怎麼可以沒經過我同意就決定?這間公司是我們兩個一起建立起來的,我不能沒有你。」
「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她嘴角微微揚起,那個笑竟然也有苦澀的味道。
「不過其實沒有什麼人是不能被取代的。現在公司規模夠大,你要請什麼樣的人都找得到,只不過剛開始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我會待到找到繼任者而且把她訓練交接完成以後再走。」
理智上,他知道她說的話都沒有錯
可是情感上,他無法接受!
「你到底為什麼要走呢?」他慌了,想到沒有她的未來,不,應該是說,連想都無法想像。「薪水不滿意嗎?還是我又做錯什麼了?我可以改!說出來!一切都好商量。」
「你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累了。」
「累了?」他更聽不懂了。「那就去休個假嘛!這幾年你都沒有好好休過一個長假,吶,你去休假,休完假再回來。」
「不了,我不想再回來了。」她低聲說,可語氣卻是無可動搖的堅決。
他感覺像是被她打了一巴掌,被一個長年來當成好朋友的人背棄了。
而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那是最令他惶然的。他抓不住她的情緒,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真正的情緒彷彿被她鎖在一個厚厚的簾幕後面,他猜也猜不透。
「阿淇——」莊予揚伸出手,想挽回,想抓住她,想搖晃她那太過冷靜遙遠的表情,想改變她的想法。
她談談的躲開,淡淡的在兩人間設下距離。
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有什麼東西失去了……
方聿淇轉身離開,留給他一個背影。
昂首闊步,頭也不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