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由汴河吹來的颯颯寒風,不斷在幽暗長巷中穿梭,呼鳴風聲,加深了夜裡淒冷寒意。
丁喜芸無奈地穿街過巷,像例行公事一樣,又來到「盡歡坊」找爹了。
幾日前,她才在此處遇到酒醉的色魔,又遇著一個空有張好面皮的登徒子,她根本不願再踏上這裡一步,但她的心裡,始終放不下好賭的老爹,無法不擔心他會因為輸光銀子,被人痛打或是傷害。
她感傷的思緒被賭坊前的喧嘩聲拉回,只見幾個漢子拽著個老頭,不知在吵些什麼。
瞧那熟悉的身影,她心一沉,不自覺加快腳步往前。
「你們盡歡坊是怎麼回事?老子都說拿手抵債了,還不成嗎?」
「這是咱們坊主的規定,本賭坊不取人手腳抵債。」
與一般三教九流的賭坊不同,盡歡坊坊主不讓手下以威迫手段逼人還賭銀,多半是以合理的方式,供手氣不好的賭客借貸。
「啐!你那什麼爛規矩?全汴京的賭坊都讓人拿手腳抵債,怎麼就盡歡坊不成?我聽你在放——」
受不了老爹賭輸了銀子還硬賴帳,丁喜芸忍不住出聲制止。「爹!不要再鬧了!」
突然見著個水靈靈的姑娘出現,賭坊前拉拉扯扯的動作霍然定住。
丁老頭見狀,不假思索出聲求救。「芸兒,妳可來了,快救救爹呀!」
冷冷凝著老爹可悲的模樣,丁喜芸的心涼得徹底。「這回你又輸多少銀子?」
丁老頭一頓,心虛的別開眼不敢回答。
「小姑娘,妳爹欠了賭坊一百兩,沒銀子還,妳說該怎麼辦?」
聞言,她頓時心灰意冷,她面無表情的看著老爹。「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已經沒銀子替他還了。」
丁老頭聽女兒說出這般無情的話,惱得肝火大盛。「死丫頭!妳說什麼沒良心的混帳話?」
「我真的沒本事幫你還了。」她歎了口氣,聲音略顯苦澀。
丁老頭不甘心地冷啐了聲,眸光不經意瞥見女兒清秀可愛的容貌時,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
「有,妳有本事替爹還。」
她尚不及反應,老爹對拽著他的漢子低語。「你們坊主不讓人拿手腳抵債,但總收漂亮姑娘吧!瞧瞧,我女兒清秀可愛,單單純純,少說也值個幾百兩吧!」
「爹!你瘋了!」訝於老爹說出這泯滅人性的話,丁喜芸簡直不敢置信。
無視女兒吃驚的模樣,丁老頭繼續對漢子討價還價。「不然,你先去問問歡爺做不做這筆交易,若他滿意,我女兒就賣給他了。」
「我不要!」
「我是妳爹,妳哪來那麼多意見,況且要不要由歡爺說才算,人家若肯要妳,妳就要偷笑了。」
沒料到老爹會這般無情,丁喜芸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我不要!不要!」
見兩父女吵了起來,漢子一時拿不定主意,一手拽住丁喜芸的手腕。「別吵了,接不接受這筆交易,由咱們歡爺做主!」
掙不開漢子的制伏,她在心裡打了個哆嗦。
難道……她最終還是逃不過被賣掉的命運嗎?
不!她不要接受這樣的結果!
被強押進重重院落,丁喜芸萬萬沒想到,「盡歡坊」坊主居然同意老爹的交易,同意買了她抵賭債?!
抵據一立,老爹心虛地離開,而她就這麼被賣了?!
思緒恍恍悠悠,她心裡五味雜陳,苦澀與心酸交織著難以下嚥的滋味。
她不知道「盡歡坊」坊主為什麼要買她,更不敢想,現在去見那惡人的下場是什麼?
在丁喜芸心緒輾轉起伏之時,一抹笑嗓落入耳底。
「小美人兒,咱們又見面了。」
一聽到手下的請示,余夙廷不假思索允了交易。
上一回見過她與丁老頭在賭坊裡的爭執,卻沒想到他居然這麼沒良心,拿女兒來抵債。
雖然她上次把他誤當酒鬼修理了一頓,但他也把她給惹哭了,這一來一回也算扯平。
這一回有緣再相見,他不由得想起她或喜或瞋、或怒或氣的反應,心想,不如把她留在身邊當丫鬟,有她在身邊的日子,他一定不無聊。
丁喜芸回過神,眼底映入他過分燦爛的笑顏,喉頭彷彿被誰緊緊掐住似的,無法呼吸。
真是冤家路窄嗎?她怎麼又遇上他了?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是『盡歡坊』坊主,自然是在這裡。」看著她圓瞠著眸驚愕的神情,余夙廷笑得輕浮。
怔怔瞅著他一副輕率、輕浮的笑臉,丁喜芸無法掩飾內心的震撼。「你、你是『盡歡坊』坊主?!」
幾番巧遇他的畫面在腦中快速掠過,她壓根沒想到,「盡歡坊」坊主居然會如此年輕、俊逸……
彷彿無視她錯愕的表情,余夙廷仍維持那一貫輕浮的微笑。「沒錯!我就是『盡歡坊』坊主,而且不管妳願不願意,從妳爹立據的那一刻起,妳已經是我余夙廷的女人了。」
尚未從震驚的思緒回過神,丁喜芸的心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妳是耳背嗎?什麼話都要我說兩遍,我剛說妳已經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要妄想離開。」他笑著開口。
「我才不要當你的女人!」她堅決反對,下意識想找地方逃。
「別忘了,妳爹欠我一百兩。」笑覷著她慌張的反應,他拿著立據,不疾不徐提醒她。
「你……你好卑鄙!」丁喜芸氣得渾身發抖,卻拿他沒辦法。
單據上的確有她老爹的名字及手印,她已被拿來抵當輸掉的一百兩。
像是毫不介意被她怒罵,他莞爾一笑。「我不妨明著說,正巧我爹想逼我娶個悍妻治我,不如妳這『抵押品』就順理成章嫁給我,如何?」
他不希望自己的未來被老爹掌控,反正遲早得娶妻,至少得娶個他看得順眼的、還算喜歡的才成。
丁喜芸不可置信地圓瞠眸,他這理由荒謬得可以,誰知道他這富家公子爺是不是存心輕薄她,說要娶她,說不定實地裡是要她賣身陪睡,她才不會那麼容易上當哩!
「你休想!我死都不會嫁你!」她緊握拳,不讓人發現她內心有多麼脆弱、無助。
「別忘了妳爹已經把妳賣給我了。」他濃眉一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難道妳想賴帳?」
「我沒說不還。」
「一百兩不是小數目。」
「我可以還!我很會繡荷包,荷包生意不差,城裡很多貴夫人都喜歡買我的繡品,只要給我點時間,一定能把錢籌給你,不會賴帳的!」她急切地保證。
「繡個荷包能賺多少銀子?妳要繡多久才能賺足一百兩?」輕揚濃眉,他語帶淡淡嘲諷,無法認同她過於天真的想法。
「我知道繡荷包不能賺多少銀子,但請你給我個期限……求你了!」她咬了咬唇,低聲下氣地哀求。
瞧她嬌小柔弱,一副好欺負的模樣,但骨子裡的性格卻又倔又傲,他揚了揚唇,認真思索該拿她如何是好。
不知他內心想法,丁喜芸忐忑難安地等著他的答案。
他酌量著,腦子轉呀轉的,眸光不知怎麼的,竟落在她軟嫩的唇上。
真怪,她臉上脂粉不施,連唇上也沒半點胭脂的顏色,但那飽滿潤澤的天然唇色,卻誘引著他犯罪。
盯著她的唇,腦中蹦出個想法,不偷個香實在可惜……他嚅了嚅,想像貼上那點紅唇的感覺,在心裡的渴望與想像支使下,他不禁又想對她使壞。
「妳過來親本爺一下,我就答應妳的請求。」余夙廷惡劣地點了點自己的唇,用充滿挑逗的眼神看著她。
他提出這樣露骨、輕佻的提議,教她紅了眼眶,感覺受到屈辱地咬住唇。
「我不要!」
「要不,讓本爺親妳一下也行。」暗暗覷著她可憐兮兮的反應,余夙庭明知道自己過分了些,但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你、你……」紅潮迅速漫開,她圓瞠明眸,更加認定他是個無賴。
「別你呀我的,真婆媽。」他毫無預警地向前跨進一步,俯首重重的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原本他只是想知道,她柔軟的唇吻起來是什麼感覺,沒想到,當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興奮在他胸口翻騰、叫囂。
她的唇又香又軟又甜,誘得他抑不住伸出舌尖,淺淺探向那飽滿的唇瓣,確定那美好的滋味不是錯覺。
他一靠近,屬於他的熱息瞬時拂上雙頰,她瞬間一僵。
當他的唇貼上,誘惑的舌尖輕掃過她的唇,霎時,她的腦中轟地一聲巨響,驚得她回過神。
他、他他……居然吻她?!
這可惡的無賴居然真的吻她!
她赧得燒紅了臉,揚起袖用力擦著嘴,一次不夠、兩次、三次,直到雙唇被自己的袖子磨得滲出血絲,她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你渾蛋!」
面對她的指控,余夙廷一愣,沒有否認。「妳的指控實在言過其實,若要說我是『渾蛋』,那我剛剛應該又舔又吮,徹底嘗盡妳的滋味才是。」他邊說邊露出實在可惜的表情。
「你——」她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羞赧,雙頰紅燙得像著了火。
瞧見她一臉羞窘的反應,余夙廷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音。「好吧!既然妳大方賞了吻,那本爺就給妳三個月的期限還銀子。」
她想堅持就由著她,反正三個月內要籌足一百兩,對她來說根本不可能,最終她還是成為他的女人。
聞言,丁喜芸險些沒撲上去,張牙舞爪撕爛他惡劣至極的嘴臉。
驚見她曲起十指,一副要將他撕爛的模樣,余夙廷這才斂起笑容。「妳要不要和我這個『渾蛋』重新簽立抵據呢?」
他的提議一出口,丁喜芸愣住了,驚訝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重新簽立抵據?他真的願意重新簽立抵據?
他該不會又想捉弄她吧?
瞧她發愣的模樣,余夙廷一臉正經的提醒。「妳也別高興得太早,三個月後,妳若沒能還我一百兩,還是得回到我身邊。」
「你放心,我絕對會還你!」她答得肯定,微仰起下顎,堅定不已地看著他。
看著她清澈的眸子流轉間,有著屬於她的一分倔強,余夙廷不再開她玩笑,他揮筆豪氣簽名,將新簽的抵據交由她手中。
「那三個月後見了……娘子。」
接過那張宛如特赦的抵據,她激動得沒心思同他計較「娘子」兩字。
三個月……她要在三個月的時間裡籌到一百兩啊!
能賺足一百兩,她就自由了!
「婆婆,早!」
提著籐籃,丁喜芸站自己賣荷包的攤位前,甜笑著招呼客人。
自從與余夙廷重新簽立抵據後,為了不讓他有機會再戲弄、輕薄她,她更加積極地賺著銀子。
早上,她會在人潮最多的市場裡擺賣,到下午,她還會上大街兜賣,晚上,再趕製客人訂做的荷包繡件,因為她的手巧工細,生意還不錯,一天下來也能賺上好幾兩銀子。
「欸,芸姑娘,這塊餅給妳先墊墊肚子。」隔璧攤賣五香肉餅的老婆婆見著她,立刻包了塊熱騰騰、香噴噴的餅給她。「吃了才有力氣工作。」
她原本想拒絕,但老婆婆把肉餅塞給她後逕自忙碌去,她只好在鋪邊的小石階上坐著,心滿意足地吃著餅。
肉末鮮嫩好滋味,與帶著蔥香的餅皮一塊咬下,滋味好得讓人齒頰留香,吃完餅飽足得很,她可以整日不吃東西,又可以省下一筆吃飯的開銷。
吃完餅後,她攤開一張墨色的錦緞,正準備擺攤時,一抹高大的身影落在她面前。
她的視線順著華鞋、錦衣往上看去,目光最後停留在男子擰眉沉思的俊臉上。
「歡爺?」她瞪大眼,顯得一臉驚訝。
距離三個月期限還久,她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
「妳在這裡做什麼?」
乍見她,余夙庭心裡訝異極了。
才幾日不見,她又清瘦了幾分,河風一吹,她那纖瘦的身影如同她髻間的髮帶,似要隨風飄揚。
她垂下眸,繼續手中的動作。「賺錢。」
「賣荷包,妳一天能賺多少銀子?」他挑眉,看著她從籐藍裡拿出一個個精巧可愛的荷包,不解地問出心中疑惑。
聽出他話裡輕視的意味,她深吸了口氣,忍住心中的不悅。「你放心,三個月後,我絕對會賺足銀子還你!」
余夙廷凝著她面罩寒霜,語氣冷然的防備神態,唇邊笑意更深。
「我真不知道妳想什麼,當我娘子有什麼不好,可以每天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為什麼非得讓自己這麼辛苦?」
她瞪了他一眼,冷冷地拒絕。「我高攀不起,歡爺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被她一瞪,他反倒扯唇笑了。「為什麼?」
她沒心思同他閒扯,語氣顯得不耐煩。「歡爺如果沒別的事,能不能勞煩您移駕?您堵在這裡,我沒法做生意。」
他別具深意地直直凝視著她,瞬也不瞬、動也不動一下。
「你鬧夠了沒?」她有種想掏出繡花針,往他兩眼招呼去的暴力衝動。
像是習慣了她的張牙舞爪,余夙廷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消瘦的臉兒。「妳就嫁我吧!為了賺幾兩銀子,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瞧了讓人心疼吶!」
他說得有情有義,可她卻半點也不領情。
「把你的手拿開!」沒料到他會如此大膽,丁喜芸拍開他的手,顫聲道。
分不清她泛紅的可愛臉頰是羞澀抑或生氣,但她那有趣的反應惹得他忍不住想逗她、戲弄她。
「還是妳比較喜歡我的唇呢?」他戲謔地笑問,愛極她氣惱時,粉顏染霞的嬌態。
遇上像他這樣痞痞壞壞,覷準時機就愛欺負她的登徒子,她完全沒招架能力,只能氣得直跺腳。
「你到底想做什麼?」
「只是來看看我的『娘子』過得好不好?」
聽他答得理所當然,俊俏臉龐無一丁點汗顏的神態,丁喜芸板著冷臉,惱得想掐死他。「誰、誰是你的娘子,我不是、不是!」
發現她被他激得過度激動,他好聲好氣安撫著。「好、好,我聽得見,妳不用吼得這麼大聲。」
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丁喜芸抿著唇,瞋了他一眼。「沒事就快走,別礙著我做生意!要是我今天賺不夠銀兩,難道你要負責嗎?」
「好啊,我早說要對妳『負責』,是妳自己不肯,硬要……」
驚覺自己又被他抓住了語病,她決定不再順著他的意,跟他繼續鬥嘴下去,於是她先忍著怒氣,放低姿態。
「歡爺,求你別為難我了,這種市場不適合你這樣身份高貴的人久留,請你快點離開,好不好?」
「我——」余夙廷挑眉打住話,她那麼有趣、那麼可愛,他怎麼捨得就這麼離開。
他隨意揀了荷包細看才發覺,她的荷包比起一般更漂亮細緻,無論繡樣、配色皆屬上選。
「這些都是妳做的?」
不知他心裡打著什麼主意,她小心翼翼應了聲。「嗯。」
「做一個要花多久時間?」
「不一定,得看荷包的花色樣式。」她忙著將荷包擺在墨色錦緞上,回答得漫不經心。
「怎麼賣?」
「十文錢到三十文錢都有。」
「十文錢到三十文錢?」余夙廷高揚的聲音顯得錯愕,不敢相信她的荷包繡件居然這麼廉價。
他想過,丁喜芸用三個月的時間絕對沒辦法還他一百兩,卻沒深入思考,她是用怎樣的方式在賺錢。
依她一天掙著個幾十文錢的速度,就算不吃不喝做個幾年,也還不完她爹欠下的一百兩。
被他突然大叫嚇了一跳,她責怪地瞋了他一眼。「歡爺,你到底想怎樣?」
「妳不覺得當我的女人輕鬆多了嗎?」他咕噥了句。
她依然一臉堅決。「就算輕鬆又怎樣?我有一技之長,能夠靠自己養活一家大小,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余夙廷聽她無畏無懼、充滿勇氣的一番話,心裡不由得對她是又氣惱又佩服。
惱的是從沒有女人像她這麼不識抬舉,平時只要他一開口,哪個姑娘不是樂得眉開眼笑,巴不得一輩子留在他身邊。
但他也佩服她能說出不需要倚靠他,這樣有骨氣的話。
頓時,他臉色一沉,為了顧及自尊,不得不撂下狠話。
「好!本爺就看三個月後,妳還能不能這麼有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