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閻王 第十章
    立春月即將到來,官府公署都已停止辦公,准備迎接新春的到來。

    大寒月最後一天的清晨,貴媛安更衣梳洗時,發現平時應該要候在身旁的鄭參事,竟反常的沒有出現。

    他問婢女。「鄭參事去哪了?」

    婢女答:「鄭參事昨晚說他在家鄉的老母得了重病,深更便離開府邸了。」

    貴媛安沉默不語,婢女以為他生氣了,趕緊再說:「這樣不知會您一聲,擅自離去,鄭參事自知不該。他有請小的向侯爺告罪。」

    貴媛安擺手。「小事,不必如此。」他平靜地說:「新春來了,早該放他回鄉過節的。」

    婢女有些驚訝貴媛安的反應,照平常,他一定要求嚴厲地懲罰這樣失禮的事。

    可此刻,他只是淡淡地要婢女拿來他的黃歷,由她念今日的吉忌給他聽。

    僅識得幾個字的婢女緊張地念著。「今宜開土、修造、裁衣、祭記、會親友、養父母。今不宜入宅、開市、嫁娶、六禮……」

    聽到不宜的忌事,他皺著眉,冷笑道:「論婚是這麼喜氣的事,怎會不宜。」

    婢女有些尷尬,不知還要不要念下去。

    貴媛安不理會了,徑自走出房裡,到餐室與已候著他的貴蔚用餐。

    貴蔚依然如故,與他道早一聲後,便安靜地吃早粥。

    用餐時,貴媛安笑問貴蔚。「蔚蔚,妳熟六禮的備辦嗎?」

    他會這麼問,是由於人們認為,一場婚禮的籌劃與准備,是一名婦人治家必須具備的能力。

    貴蔚愣愣地看著他。「不熟,大哥。」她只是個年輕的女子。

    貴媛安笑得諒解,他已漸漸習慣貴蔚簡短的響應方式。

    「沒關系,教一個新娘子備辦自己的婚嫁,也不討喜。」他轉而問列在一旁的婢女們。「妳們,家裡有誰是從事媒妁的?」

    在場眾人都一驚,因為非必要,侯爺從不和這些下人對話的。

    所以一時間,沒人敢說話。

    貴媛安又說:「不必多心,我只是想請人幫忙。」

    貴蔚看著他難得放下身段、對下人綻出的善意微笑,完全無法感到開心。

    他為了那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婚禮而這麼做,只是加重她的愧疚。

    她環顧餐室,發現鄭參事已不在了。她的手在發抖,在冒著冷汗。

    她想,已得到那只奏夾的他,現在正在進行什麼事?

    此時,一個婢女的聲音中斷了她的不安。

    「侯爺。」她說:「小的母親,在城外的春鹿鎮上,是做媒妁的。除了替人作媒,如果有必要,她也會幫著那些家人們備辦整場婚禮。」

    貴媛安聽得很認真。「包括六禮整套程序?」

    「是的。」

    「那太好了。」貴媛安開朗地笑著,看著那婢女,又看看貴蔚。「我一個大男人,不懂這些繁瑣,能請妳母親進城幫這忙嗎?」

    婢女受寵若驚地答:「當然可以,侯爺。不過,侯爺是要……」她偷偷看著貴蔚,小心地問:「備辦誰的婚禮?」

    貴媛安笑著問:「妳想,我還會與誰結婚?」

    一旁眾婢女,各個訝得瞠目結舌。不但是因為侯爺這玩笑似的輕快語調,更因為這話裡的消息。

    他們是兄妹?當真要結婚?而且,她們一點也不覺得在一旁靜默的小姐,有任何做新嫁娘的喜悅與害羞。她們甚至發現,侯爺說得越歡快,小姐的頭垂得更低,連一聲腔也不搭,全是侯爺在演獨腳戲。

    說話的婢女也察覺這怪異,不過她還是討好地說:「好的,侯爺,小的今天就寫家書,請母親進城。再請問侯爺,您要擇什麼時候的吉日?」

    「這立春月過完後,越快越好。」貴媛安握住貴蔚的手,摸著她指上的翡翠扳指,笑問:「蔚蔚,妳說好不好?」

    貴蔚揚著嘴角。「大哥說好,就好。」

    貴媛安看著她這強加上去的笑驗,難過、酸澀都吞在心裡。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許兩人結婚後,有了正式的名分,貴蔚便不會再與他這樣生疏了。

    於是,他又打起精神,交代那婢女說:「另外,請妳轉告妳母親,我們只需四禮即可。納采、問名與女方娘家那些禮數,可以省略。」

    「好的,侯爺。」那婢女想了一會兒,又問:「那侯爺的宴席,會在宜國堂辦嗎?還是采家宴的方式?」

    「自家就好。」貴媛安說。

    「好的,小的母親認識些棚鋪與跑大棚的廚行,可以協助在家舉辦大宴……」

    「不,也不需要那些了」貴媛安打斷說:「我並不打算宴客。」那樣大舉地宴客,貴蔚會感到不自在的,他也不要她受驚。

    婢女便不多說了。她想,這可能是她母親備辦過最詭異的婚禮吧?

    又確定了幾個事項後,貴媛安客氣地結束了談話。「那便麻煩了。」

    「不會的,侯爺。」

    之後,他就開始用早茶與點心,不再與那婢女對話。

    而貴蔚依然心不在焉的,偶爾出神,偶爾又看了看外面,好像在等什麼動靜。

    貴媛安一直在注意她。他歎了口氣。為何對於這門關系彼此的親事,她一點也不積極?為何他做出了承諾,她依然是這樣若即若離的,讓他抓不牢?

    他什麼都做了,為什麼……還是有這種守不住她的感覺?

    「蔚蔚,妳……」他的手緊張地握牢貴蔚。

    「大哥?」貴蔚震了下,對上他那焦慮疲憊的眼神。

    到底在想什麼?他正要沖口而出--

    此時,門上突然響起急切的剝啄聲。

    被打斷的貴媛安,非常不悅。他粗聲問:「是誰?」

    婢女應門,來人是外頭的門房。他跑得急,氣仍喘著。「侯、侯爺,有人……找您呢!」

    貴媛安不耐地皺眉。「我沒收到任何拜帖。不見。」

    門房慌了。「侯爺,可他們好像急著見您,而且,人好多啊!」他從衣袖裡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片,上前要遞給貴媛安。「這是領頭的人的名刺,請俟爺過目。」

    貴媛安沒接過,只是斜著眼看了一下。他瞠著眼冷笑道:「哼,真是稀客。」

    他站起身,甩著袍襬,就要出去。

    忽然,他的衣袖被拉住。他轉頭一看,看到貴蔚紅著眼眶,害怕地看著他。

    「蔚蔚?」他不解她那眼神。「怎麼了?」

    「大哥,你……」貴蔚好想告訴他,不要去……可最後她只說:「要好好招待客人。」

    貴媛安盯著她看,好久。

    他曾經以為,他倆已經心靈相遍,無論何時,他都能看得懂她的眼神。

    可現在,他沮喪地發現,他再也看不透這個女孩的心思了。

    他落寞的笑。「嗯,我會。」

    他便出了多福院,跟著門房往前院招待客人用的大堂走去。

    ※※※

    來訪的客人,是士侯派那一票高階京宮。他們全是士侯派的權力核心。

    他們自動環坐在大堂四周,這圍剿的態勢,好像是想審問逼供那坐在主位上的人。貴媛安不屑地冷哼一聲,高傲地穿過他們,從容坐上那危如針氈的主位。

    見下人備茶給客人,他喝:「不必了,他們不是來喝茶。」接著,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今日是除夕,官署不辦公,諸位老大人們應當不是為拜節而來的?」

    「當然不是。」眾人中年歲最高,資歷最深,卻屈居在貴媛安之下的副宰相,首先發難。「老夫是為了這個而來,貴都堂。」

    老人站起來,一邊向貴媛安走去,一邊將手上的包袱解開。

    裡頭露出了一只皮匣。那皮匣很眼熟。上頭還雕著繁復重迭的牡丹花辦。

    貴媛安暗暗地吸了口氣,緊咬著牙,讓臉上的笑容維持。

    「認得嗎?貴都堂。」老人得意地笑著,然後翻開皮匣,拿出裡頭大紅大紫的錦織奏夾,打了開,忽然戲劇化地驚呼一聲。「唷?禁奉外王?這是什麼?還是大牡的寶慶皇帝給的。多諷刺的封號,這王,可是用禁國這樣大的酬金換來的。貴都堂這般精明,應當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一筆劃算的生意?怎麼還會這樣胡塗,在上頭親自簽章呢?」說完,他便攤開這奏夾,給貴媛安看。

    貴媛安斜著眼,泠冷地看著。

    的確,是那一份他藏於書庫的正本,並非這些人偽造的。況且這牡國朝廷內專用的機密文契,從不對外流通,這些剛愎孤陋的老人也不可能偽造得出。

    他藏得好好的。他藏在書庫,該藏得好好的?!根本不可能給這些人機會,來這裡堂而皇之地污辱他--突然,貴媛安一愣,笑得有些僵了。書庫?書庫?!

    大哥可以讓我進去你的書庫嗎?

    那個,我想,看看書。大哥的書庫裡,應該,應該很多書。

    貴媛安鎮靜的面具破裂了--原來,她都知道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用力地咬著牙,才能止住那從心裡爆發出的哀號。

    「人證物證俱在,休得狡辯!」席中,有人趁機大聲嚷嚷。還有人這樣譏諷:「一顆痣長在那兒,不男不女的,終究會因色犯難。」眾人目睹了他的表情,都以為他們終於打敗了他。這些在官場上吃過他虧的人,都想看看他跪伏在地上,像乞丐討飯一樣,向他們求饒。

    為首的老人更是期待,他又說:「要不是太後有令,除夕絕不得傳遞奏報,否則今日來的便不是老夫,或是審刑院那班被你收買的監兵,而是全婺州的軍團!他們都會自願將矛頭指向你,因為--這是如此無恥的重罪啊!貴都堂。」

    面對這些嘲罵,貴媛安並沒有動怒。他睜開眼,瞪著老人,揮笑。「是鄭參事吧?」他的聲音十分平靜。「你們士侯派給了他多豐厚的好處,讓他甘願冒著生命危險,敢在我身邊做這種事?」那句眾叛親離,讓他很快地聯想到離開府邸的鄭參事。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在多福院裡進出。

    老人冷嗤一聲,不屑道:「天要亡你,你還要怪罪他人?」

    「沒錯,今天,是天要亡我,而非我不能。」貴媛安的狂傲,讓眾人驚怒。

    老人卻笑得更得意。「笑話,小子,你難道都不知道,自家養了一只毒蠍嗎?你今回栽了觔斗,便是被這毒蠍反咬一口。你正是中了你眼角那顆痣的魔道!」

    貴媛安一震。「你說什麼?」毒蠍?他們敢用毒蠍這樣的詞來污辱她?

    「可悲啊!被你那心心念念的人背叛,都不自知啊!」

    貴媛安的臉色更加陰沉,眼神還著狠毒的殺機。「你說誰是毒蠍?」

    老人以為他是受不了真相,硬是要說,妄想逼他發瘋。「那只毒--」

    忽然,貴媛安徒手槌破身旁的大花瓶,再一個眨眼,已猛地攫住老人的喉頭,另一手更血淋淋地握著一塊鋒利的碎瓷,直逼老人的下頷。

    「你再說一次。」貴媛安睜裂眼眶,齜著牙笑道。

    老人啞叫著。「你,你……你膽敢……」

    「說啊!」他猙獰著臉,又加重手勁,大吼:「不要命的話就說啊!再說,我先割了你這老賊的喉,讓你一輩子說不出話!」

    眾人驚慌得紛紛起身,想上前阻止。可是貴媛安僅一個瞪視,就讓他們亂了分寸。他們怕逼急了,老人的命就完了。

    貴媛安環顧這些窩囊的人,又笑,是失去理智的瘋笑。「我就要如你們所願去死了。」他說:「還怕多賠條骯髒的人命下去嗎?」

    說著,他舉起那只碎片。眾人驚呼,眼睜睜地看他就要揮下去--

    「大哥--」這聲呼喊,讓貴媛安怔住。他看向門邊。

    貴蔚站在門遷,淚流滿面。她哽咽地說:「請你住手,不要這樣。」

    然後,她笑。「他們,說得對,沒有錯。我,我是毒蠍。」

    貴媛安怔愣了好久,好久。一醒神,他便將那瓷片摔個粉碎,將捏在手裡的老人給扔出去,其他人也被轟滾出屋。

    在此刻,他的世界是靜默的,是死寂的,不在乎生死的。因此他壓根兒不理會那群老人的叫囂,不在意他們要派多少兵員來,抄他的家、滅他的族、殺他的人。

    在他的世界中,他已經死了。

    ※※※

    空曠的大堂上,沒有其他聲音。只有他們兩人長久寧靜的凝視。

    貴媛安一直看著她,從她的眼,一路慢慢地往下看,看到了那雙顫抖不已的小腳,再一路緩緩地往上爬,眼神定在她那戴著翡翠扳指的手上,出了會兒神之後,又爬回了她的臉上。

    這段凝視的旅程,終於讓他把這女孩近日的異常給想個通徹。

    他堆起微笑,輕聲地問:「妳都知道了,蔚蔚?」

    貴蔚吸口氣,佯裝穩篤,出聲答:「對。」

    貴媛安呵笑一聲,再問:「那妳有什麼想法?嗯?」

    貴蔚望著他,不說話。

    「妳說話啊。」貴媛安沒了笑。「很失望嗎?」

    貴蔚終究是靜默的。

    「很失望嗎!」最後貴媛安失了控制,對她吼了起來。

    貴蔚忽然轉身。

    貴媛安一看,馬上大吼:「妳去哪裡?給我回來!」

    貴蔚跑出了這間大廳,貴媛安也跨步追上去。

    貴蔚一路逃到多福院的房間,鎖起了門,慌亂地在斗櫃裡搜著。

    她搜出了一個白紙藥包。她艱困地咽了口口水。

    那是她偷偷從花房那兒弄來的,下人們都會將這藥粉灑在植物的根葉上,用作驅蟲。她將藥粉倒進杯子裡,沖了茶水。

    此時,房門被猛烈地一撞,發出巨大的震響。

    「貴蔚!」貴媛安在外頭像野獸一般地叫。「貴蔚--」

    貴蔚哭了出來,顫抖地端起杯子,就要喝這毒水--

    這便是她選擇的路!

    打從她一開始選擇背叛貴媛安,她便決定走上這條死路。

    他們都是罪人,她也要贖罪。她揭發了這等惡事,置他於死地,又怎能苟活?

    忽然,房門被撞開了,貴媛安瞠裂著眼,看著她拿著杯子就要飲下的模樣。

    那當然不是一杯普通的水,他怒不可遏,像猛虎一樣撲上去,打她的手。

    那杯子碎了滿地,裡頭的水灑在地上,讓灰黑的地磚馬上變白。

    「妳這是做什麼?」貴媛安悲痛地大叫:「我是做了什麼事,要妳用死來懲罰我?!」

    貴蔚咬牙不答,躲開貴媛安的抓攫,又要去斗櫃裡拿那藥包。這次,她竟直接要將那粉末倒進嘴裡。貴媛安追上去,憤怒地擒抱住她,把她的小手捏在掌裡。

    「對!我是做錯了,我是做了萬惡的歹事!妳知道了,所以妳這樣揭發我,我認了,我很心甘情願地認了--」他痛心疾首地怒吼著:「既然我認了,妳為什麼還要這樣懲罰我?用死來懲罰我?妳萬萬不可用死來懲罰我啊!貴蔚--」

    貴蔚哭喊著:「走開!走開--」

    貴媛安更怒,加重力道,硬是將她揣得死緊,貴蔚哽了一聲,這擁抱讓她連呼息的空間都沒有。

    貴媛安終於能好好跟她說話,但一開口,他的聲音哽咽得干啞。只要一想到她要自絕,他就怕,怕得什麼都不想計較,怕得連他自身之後的境遇都顧不得了。

    「我這麼做,不為別的。」他說:「我只是希望妳能過得自在,不必再怕什麼人。我當了王,妳便是這國家的王後!我們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隨心所欲,妳為什麼不高興?妳為什麼不睜只眼閉只眼,放手讓我去做?為什麼?!」

    「不!不要!你,你不是大哥!你不是!」貴蔚痛苦地大叫:「我喜歡的大哥不是這樣自私的人!我才不要做這自私的人的妻子!」

    貴媛安的臉僵凝著,不可置信地對上貴蔚的瞪視。

    之後,他卻笑了。「這是妳的答案嗎?蔚蔚。」

    貴蔚皺眉,不懂他在說什麼。

    「這就是妳的回復嗎?」他再說:「妳不想,當我的,妻子嗎?」

    聽到這話,貴蔚的心扯裂著。

    她緊緊地握著那只戴了翡翠扳指的手,好像怕人搶去她的寶物似的。

    可她卻違背自己的心意,吼喊著:「對!不想!一點也不想--」

    貴媛安粗魯地將貴蔚搬到條案上,引得她驚呼一聲。

    「好啊,好啊。」貴媛安像只受傷的野獸,齜牙裂嘴地吶喊著:「那我也不必再忍了!不必再忍了!」

    緊接著,他用力地扯著她的衣服,並撐開她的雙腿。「我現在就要妳!」

    貴蔚尖叫,扭打著他,兩人的掙扎將案上的瓷瓶都給弄破了。

    可貴媛安不為所動,甚至激動地壓住她,瘋狂地深吻她。即使貴蔚咬他,把他咬得滿嘴鮮血,他還是好堅持地吮吻下去--

    貴蔚害怕地四處望著,看到桌上有碎瓷片,她摸到了一把,猛地就往貴媛安的背後刺。

    貴媛安一震,他的攻勢停了片刻。

    貴蔚以為他會罷手,不料他卻依然如故,甚至將她上身的衣物全扯光。之後,他也光裸著他健壯的身體,去緊貼壓撫著她每一寸敏感的肌膚。

    一個男人即將爆發力量的身體,讓她恐懼極了。

    這不是讓她逃戀依靠的貴媛安!她不要失身於這樣的貴媛安!

    他明明答應過她,不會這樣對待她的!

    貴蔚失了理智,尖聲嘶叫,拔開那瓷片,又刺進去!一刺、再刺、一直刺--

    可貴媛安卻像沒知覺一樣,還是妄想奪她的身體。

    最後,貴蔚只好咬著牙,用力,將那瓷片往下劃--

    貴媛安終於受不住,喉頭滾出低啞的痛吟。

    他青白著臉,冒著冷汗,瞪著貴蔚,擁抱她的雙手在發抖。

    「住手,大哥,住手……」貴蔚仰著臉絕望地哭泣。「你說過的,你說過的,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可是、可是……」

    見她哭得這般淒絕,貴媛安覺得,全身都在痛。而更痛的,不是背上那些令人怵目驚心的口子,而是他的心。

    「妳知道嗎?蔚蔚。」貴媛安吞下疼痛,啞著聲說:「我多希望妳能刺死我,讓我不要去面對這一切。」

    他痛苦地搖頭,紅著眼眶說:「可是不行,不行,這些傷口很快就會好,這就是我的身體。所以,所以……」

    他吸口氣,再說:「哥哥才想要替妳扛下一切苦痛責難,即使是做那些歹事,罪孽也都由我擔下,因為我可以承受,我甘願承受。可是妳為什麼不要,為什麼不要……反而要離開我,讓自己痛苦……」

    「我知道,這我都知道……可是,可是我們還是罪人,是罪人!」貴蔚丟下碎片,哭得更聲嘶力竭。自從背叛了貴媛安之後,那些愧疚、難過、自責,全部都湧了上來。「我從來不要大哥這麼做,我不要大哥讓人發指,我喜歡的是善良正直的大哥,我不要大哥為了我而變得骯髒齷齪。我們把痛苦給了別人,我們害了別人,我們怎麼可以這樣下去!我不要,我什麼也不要……」

    貴蔚的身子全松軟了,貴媛安將她擁得更深,借著這擁抱去忍著不斷泛起的心痛。他就知道,貴蔚總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不願讓她知道這一切。而即使她做了這個決定將他置於死地,他也不忍苛責她。

    他愛得她多深多痛,他很早便知道,他會因為無法負荷這樣的愛而遭到滅亡。

    但他從不後悔。

    「蔚蔚。」他問:「那妳後悔了嗎?」

    貴蔚一愣,遮著臉的小手在發抖。

    「妳後悔愛上我嗎?」他再問:「妳後悔我們相愛嗎?」

    那雙小手後面,又出現了嗚咽聲。然後,貴蔚搖頭,越搖越用力。

    貴媛安笑了,笑得幸福又淒涼。

    「我想愛妳。」他靠在她耳邊說:「最後一次的,愛妳。」

    說完,他馬上扛起貴蔚,將她帶上那張小床,連給她喘息的空隙都沒有,他整個人霸道地壓上了她。

    「感覺到了嗎?」他邪佞地抓她的手,往他身下探摸。「這是我的欲望,這是我一直想要愛妳的欲望。」

    貴蔚羞怒地想抽手,貴媛安俯身,強硬地壓她壓得毫無縫隙,使她根本無法動彈,只能乖乖地看著他的表情,從那邪佞,又轉為一種如訣別般的淒然。

    「我一直在忍著愛妳的欲望。」他深深地看著她,說:「我一直在等,等著妳成為我的妻子之後,才要好好愛妳,讓妳幸福快樂的接受。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這一切,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到來。那我忍得那麼辛苦,又有何用?」

    這哀傷感染了貴蔚,使她少了頑固的掙抗。

    沒錯,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接觸了……

    她開口,想告訴貴媛安,她不會獨活,她會和他一起面對審判,然後一起和他等待,等待漫長的下一世,到時,兩人再一起做夫妻。

    可貴媛安不給她機會,熱烈地吻住她的小唇。

    這一吻,一樣熱情,一樣霸道,卻多了溫柔的疼惜與顧及。

    貴媛安知道,他們不會有明天。所以他瘋狂地要她,要了一回又一固。他覺得自己的欲望幾乎要壓壞她了,他心疼,可仍不願放過她。等那小人兒精疲力竭了,他依然領著她去攀那最高峰,讓她好好記住他愛她的方式與每個律動的深刻力道。

    而整場情欲的纏綿中,他無時無刻都在觀察、都在記憶……

    他要記得她與他第一次的一切、一切。

    好讓他帶到下一世,牢牢地記住,他曾經、曾經……

    這麼的愛她。

    ※※※

    天色暗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晦暗不明。

    可貴媛安依然睜著眼,把熟睡的貴蔚看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往常一樣,他還是這樣護抱著她,曲著身,躺在這張折騰人的小床上。但他一點也不想離開,他的欲望還留在這小人兒溫暖窄小的體內。他只想緊緊地夾著她的身體,感受那令人覺得安全舒適的熱度與柔軟。

    他又躺了一陣,凝望著貴蔚的小臉。

    他想著,被他用那些殘忍的方法對待的惡人;他想著,被他藉反叛罪名給除掉的裕子夫,還有他的家人;他想著,那些被默默地出賣,卻仍用崇仰、期盼的眼神眺望著求如山的人民百姓。

    他想著,貴蔚曾經是怎麼看著他的……

    他還想著,她喊念的那聲罪人。

    他閉上了眼,將貴蔚擁得更緊。

    對,是罪人。但有罪的人,只有他一個人。

    沒有罪的人,他要她,活得好好的。

    貴媛安呼了口氣,咬破手指,讓指上沾滿了血。

    趁傷口還未愈合時,他在自己的與貴蔚的左胸上,畫了一個圈。

    他再咬破,在彼此的圓圈上寫畫了形狀很像人的圖騰。那人生了一個猙獰長角的獸首,四肢張牙舞爪地張拔著。其實這是遠古的咒語文字,寫成了,卻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便是畫武羅,圖騰是武羅先祖的形象。這動作是承繼玉心的儀式,濤瀾侯家的長子一旦成年,都要從父親身上習會這方法。

    他再深吸口氣,然後緩緩的,將自己胸上的血紋,靠上貴蔚的。

    緊緊地貼著,緊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生命的鼓動。

    他開始有節奏的吸吐,待那巨大的痛楚一壓來,他憋住氣去承受忍耐。

    接著,他們黏合的胸口處,散出了一陣陣青綠的光芒。

    那顆玉心正被咒語的力量拉引出來,引渡到另一個主人身上。那是掏心挖肺的疼痛,是當你還活生生時,有人拿刀劍硬去挖你的心的龐大痛苦。

    最後,連咬牙的力氣都用盡了,貴媛安張著口,痛到叫不出聲來,青筋暴露,全身泛著涔涔汗光。他的下肢用力頂著床板,一手扭緊著床被,還有用那對貴蔚的專注凝視,來發洩著身體對抗疼痛的掙扎。

    可另一手,卻是再加重力勁的,讓貴蔚更緊密地靠著他。

    他不願讓這劇痛使他退縮,不願讓這儀式有任何間隙,使他這最後一次的付出有什麼差錯。

    他就這樣獨自忍著痛,將這半顆心交給了貴蔚。

    而依然睡得很沉的貴蔚,就這樣靜靜地接受了這半顆心。

    貴媛安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走出了他的夢魘。他不會寂寞而死。

    這也是,他對她的諒解。

    還有,一個可能要好久好久之後,才能實現的承諾。

    ※※※

    如今是新春月,濤瀾侯的府邸卻沒有喜慶的氣氛。外頭甚至是重兵環伺,將這府邸的外圍守得滴水不漏。這些來自婺川柒軍團的精兵,正在嚴密地看守一只差點把整個禁國給連根翻起的猛虎。

    同時,他們也在等待內廷的下旨。因為現下能判這只猛虎極刑的,也只有那太後一人。因為他太位高權重了,一時竟無人有權可以擅動他。

    那些嫉妒濤瀾侯的人,各個都在引頸盼望著。

    那些曾依附過濤瀾侯而升官發財的人,無不想破腦袋,想要撇清關系。

    這些炎涼世情,即使不出門、不問人,貴媛安都猜得到。然而,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現在滿腦子想的,就只有貴蔚的安危以及她孱弱的身子。

    他背著仍然虛弱的貴蔚,來到多褔院後頭一處荒涼的宅子,那宅子平時是堆棄廢物用的。

    他帶她下了地窖,讓她窩坐在鋪了暖席的躺椅上,然後他便去搬開北面角落的一只大水缸,在那放著水缸的地上重重地踏壓下去,那牆上便陷落成一道門。

    他回到貴蔚身邊,仲手探著她的體溫,仍是很高。她剛接納了那半顆玉心,身體出現了這種風邪病痛的反應,是正常的。可貴媛安還是擔心,便給她備了許多很好的藥帶在身上。

    而且,這也正好,他慶幸著,這樣,貴蔚便沒氣力反抗他的決定。

    躺椅旁有張方桌,上頭放了一件大棉襖,還有一只背在肩上的包袱。他都拿了過來。那棉襖灰灰舊舊的,卻很保暖。他扶著貴蔚坐好,替她穿上。

    昏昏沉沉的貴蔚醒了一下,問:「大哥,你在做什麼?」

    貴媛安又替她穿背好了那重要的包袱,然後跪在她身前,打開那包袱,像個母親一樣,叮囑著即將要出遠門的孩子。

    他拿出一只封袋,說:「蔚蔚,這是祿合票號的票子,有二十萬兩銀子在那裡頭。這票號在每一州的州城裡,問問人就找得到了。要收好,千萬不要掉。」他將封袋藏好,又拿出一包裝了印鑒的小袋。「這是存這票子的人的印鑒,記得,這不是哥哥或我們家人的名字,簽字要注意,要和印鑒上的一樣。」他都想好了,如果票子與貴家有關,一定會引起官府的追緝。

    貴蔚傻愣愣地聽著。

    貴媛安收了小袋,又拿出一只刮傷嚴重的舊漆盒。他說:「這是八解散做的藥丸。每日飯後一定要服,這樣風邪才好得快。知道嗎?千萬不要忘記。好了之後,妳就不會再生病了。」

    貴蔚遲鈍地點點頭。

    貴媛安又搜了好幾樣東西,貴蔚這才知道,這包袱裡什麼都有,有干糧、有飲水,有好多備用的燈燭、有碎散的零花錢,甚至連她捏陶用的工具與油彩盒都替她帶上了。另外,還有一張地圖。

    貴媛安一一叮嚀。

    輪到那份地圖時,他告訴貴蔚。「這地道,是先祖們留下的,它通往穰原東北二十裡的春秧鄉。地道路很長很遷,妳要小心,切記不要走錯任何一個彎。」

    這樣的叮嚀,仍讓他不安心,他更不厭其煩地親自指著地圖,帶著貴蔚在腦子裡走完這一大段的路途。

    貴蔚終於漸漸清醒了,她望著貴媛安那在燭影下被映得疲憊、憔悴的模樣,臉漸漸被悲傷的情緒給皺苦了。

    「到了春秧鄉,就反向往西北走,走到窮川、荒州,那裡便安全了。」貴媛安吐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說:「蔚蔚,要好好忍耐,獨力走完這些路喔!」

    貴蔚低喊著:「大哥,我不……」

    「噓!」貴媛安伸手,輕輕地抵住貴蔚的唇。「不准說不要,也不准說任何不吉利的話。」

    接著,貴媛安便將她抱起,走入那地道前段的階梯。貴蔚虛軟地靠在他寬暖的肩上,抓著他的衣裳,當他要將她放下時,她並不願放手。

    貴媛安任她耍了一段性子,但最後還是狠心地撥開她的手。

    「大哥……」貴蔚問:「你為什麼不和我走?」

    他說:「我不能走,那些人,每半個時辰都會巡一回。」他走了,會驚動這龐大的軍團,到時誰也走不了。

    「那我可以留下來嗎?」她不放棄。

    「蔚蔚從頭到尾都沒有錯。」貴媛安靜靜地看著她。「妳不是罪人。」

    他蹲跪在貴蔚捉不到他的地方,說:「時間快到了,蔚蔚,還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嗎?」

    貴蔚噎下想哭的酸澀,吞吐地問:「大哥,你,你……」

    貴媛安平靜地等她說,可貴蔚卻不敢問出口。

    最後,貴媛安直接幫她說完。「妳想間,哥哥恨妳嗎?」

    貴蔚緊閉著眼,害怕地點頭。

    「不,不恨。是妳阻止我,拉著我,不讓我繼續沉淪下去。」貴媛安溫柔地笑著。「當我走到了生命盡頭的那一刻,我只會更愛、更愛妳。」

    貴蔚掉下了眼淚。

    「那妳恨我嗎?蔚蔚。」貴媛安輕緩的摸著她的臉,替她揭去眼淚。

    「不恨,大哥,我也,我也不恨你。」貴蔚急著回答:「我只是、只是……」

    卻是泣不成聲,說不出完整的話。

    貴媛安了然地一笑。「謝謝妳。」

    有這句話,就夠了。

    貴媛安摘下他那只一直都不離身的羊脂玉扳指,塞在貴蔚手裡。

    「這個,蔚蔚拿著。」他緊緊握住貴蔚的小手,讓她感受這承諾的份量。「哥哥不在妳身邊的日子,就把它當作我,陪著妳。好不好?」

    貴蔚乖乖地接著。

    靜了一會兒,漸漸的,她感受到一股更濃烈的傷感攀纏上她。

    如果,如果她接受了這扳指,是不是就等於,她再也見不到貴媛安了?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這個……」貴蔚激動地搖著頭,伸手要還給他。「我不要……」

    「好好照顧自己,蔚蔚。」貴媛安將她的手推回去,強忍著那些快要爆發的情緒,依然笑著說:「飯要好好吃,天冷了要加衣,還、還有……」

    他發現,他說不下去,但他一定要說完。

    「好好、好好活下去。知道嗎?蔚蔚。」說完,他趕緊站起身,疾步地登上了階梯。

    因為他也快捺不住那沖動,想要最後一次抱抱貴蔚的沖動。

    就怕這一抱,他根本捨不得放開手。

    「等、等一下,大哥,大哥……」貴蔚的視線無助地追著他。「不要走,不要走,大哥……不要離開我……」

    她努力地站了起來,卻一陣暈眩,又趴回了地上,但她不放棄,便用爬的,爬向那階梯。她一邊爬,一邊哭喊著:「求求你,留下來陪我,我們重新開始,我要作大哥的妻子,我願意,這次我願意!大哥!所以、所以……」她哽了一聲,顫抖地叫著:「你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啊……大哥!」

    終於,貴蔚哭出她的恐懼。即使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背叛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她還是承受不了--

    聽到這樣的告白,那門邊的人影怔住了。

    呵。他笑了。因為,那曾經是他多盼望的回答。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渴盼。

    但那扇密門,依舊決絕地關上了。

    為了保護她,貴媛安霸道地將彼此隔絕在生與死這兩個接觸不到的世界。

    黑暗中,貴蔚嚎陶大哭了起來,這一次,沒有人再會安慰她、擁抱她,怕她哭累了、睡著了,會惹上風寒。

    貴蔚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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