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月前夕,貴媛安歸國。如鄭參事所猜想的,他這次的出使當然沒有表面上的單純。
強硬地拔除一個任職三衙高層的侯爵,使他在朝中的聲望大減,他不得不低下頭、伸出手,向那牡國當權者求取外援,並讓朝中人士產生這樣的幻覺--如果沒有貴都堂,就沒有安分的牡國。這可以使他在朝廷的腳步站得更穩。
但是,他卻得付出不少代價。本握在他手裡的禁國,已經像沙子一樣,逐漸地流失,、被吸進了牡國那貪婪的饕餮胃裡。
這讓他暴躁不安,他是個高傲的人,這樣的代價讓他覺得深受奇恥大辱。
他想自立為王,然後用自己的理念、善意與堅持,將這國家領往遠古聖人所謂的治世去,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一定可以做到!
可前提是--等他當王了,這個國家必須是要在他手上的!
暴躁、焦慮、忐忑,在回程的路途上侵蝕著他。等回到穰原之後,他已經虛乏無力了,而在踏進宅邸後,多福院緊閉的院門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更是感受到漫無邊際的空虛。
他的貴蔚,還是不肯見他嗎?為何不肯出來,笑著對他說一聲歡迎回家呢?
到頭來,他到底掌握了什麼?擁有了什麼?
貴媛安冷著臉,回到了多子院,讓婢女們為他沐浴梳洗。
※※※
鄭參事聽聞貴媛安回府,依然維持他那謹慎、守本分的模樣,候在屏風外頭,向更衣的貴媛安報備一日吉忌,以及朝中、府中各個大小事宜。
他忍得很吃力,不讓那即將被滿足的貪婪所帶來的興奮給掌控住,以免壞了這得來不易的時機。
其實,在貴媛安頻頻與牡國官方有公文上的接觸時,他便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私底下,他便透過了許多渠道,才挖掘出貴媛安正在進行這麼驚天動地的事。
他被貴媛安訓練出來的精明頭腦告訴他,這是個陞官發財的絕佳機會。想想,不論是士侯派還是武侯派的人馬,誰都想搞垮他!只要他握上這白紙黑字的證據,他就可以向任何一方索求這一世都享用不盡的功名利祿!
為了等候這時機,他任勞任怨地待在這傲慢的濤瀾侯身邊多少年了?為了營造這時機,他這兩個月強顏歡笑地對那嬌弱的小姐又演了多少戲?
他的付出,全為了這一刻!
他多想、多想馬上衝進那多福院,提醒那只棋子,趕緊照著他們的計劃行動。當然,他都忍住了。他貪,可不傻,他觀察了這麼多年,怎會不知道這濤瀾侯有多重視這個女人,他絕不容許有其他男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靠近她,他甚至連一個親近他妹妹的女人都會嫉妒得抄了她全家--他可不會那麼愚蠢地妄動。
「鄭參事。」報備完所有事宜後,貴媛安問:「多福院的婢女有說什麼嗎?」
鄭參事理理思緒,答:「聽說小姐在冬至月初時,生了一場病。」也就是貴蔚在於萊坊昏厥的那一日。
衣衫不整的貴媛安慌急地走出屏風,瞪著鄭參事問:「什麼病?多嚴重?現在怎麼樣?」
「是傷寒。前些時候,挺嚴重的,四肢僵冷,吐瀉不止,時常暈睡……」他邊說邊觀察著貴媛安的反應。「不過,已用回陽湯止住了,侯爺。」
貴媛安鬆了口氣,但臉色依然透著擔憂與掙扎。
鄭參事趁機多問:「侯爺,您……一會兒要去探望小姐嗎?」
要是平日的貴媛安,一定會覺察出這話問得逾矩且多餘。但此刻疲憊的貴媛安只是搖搖頭,慢緩緩地跺回屏風後。
鄭參事有些失望。
此時,貴媛安又說:「你,去問小姐。」
鄭參事抖擻著精神聽。
「如果她願意讓我去探她。」貴媛安的聲音幽幽響起。「我便去探她。不願,我也不會打擾她。」
鄭參事的眼高興地發著光。「好的,侯爺,我這就過去。」
多難得,以往的貴媛安絕不會在外人面前現出這疲弱、猶豫的模樣。這給了他大好的機會。他本來還擔心,這兄妹倆前陣子趨冷的關係,會讓這計劃產生變量。但現在看來,貴媛安還是渴望著那女人的。
原來,精明的惡狼,也有軟弱的時候,可以任人宰割。
而那個要宰割他的人,很諷刺的,竟是他曾經細心呵護疼寵的心肝肉!
※※※
沐浴完的貴媛安,依然留在浴房內,躺在黃花梨的躺椅上,讓長髮流浸在盛滿清水的石槽裡。那水裡還加了些香花、香枝,清淨他那沾染旅途風塵與汗水的發。
躺椅旁擺了一座几子,上頭有一把香爐,正熏著冉遺煙。還有一隻盛著溫酒的銅梅瓶,跟一盞青釉的小酒杯。
他已經好久沒碰這些玩意兒了。
現在不碰不行。他好想逼著自己入睡,什麼也不要再想了。
他閉著眼,等著睡意眷顧。
此時,有人輕悄地推開門,掀了簾子,走了進來。
貴媛安沒有氣力起身,等那腳步聲靠近了,他才冷冷地開口。「誰?」
來人吸了口氣,說:「是我,大哥。」
貴媛安渾身一震。
他猛地坐起身,石槽裡的水因他的激動而濺了出來,濕發黏了他一身,但不以為意,則是毫不保留地用貪戀的眼光,緊緊鎖住眼前這被燭光暈得暖黃的小身影。
「蔚蔚,蔚蔚……」貴媛安想伸手抱住那人兒,可又有些害怕。
他怕她還是不肯同他說話、心裡還是沒能原諒他。
更怕這只是他自作多情而生出的幻影。
所以,他只能這樣一聲又一聲地呼喚,將自己眷戀她、思念她的心情,全注入在這沙啞的嗓音裡,取代擁抱與親吻。
他屏息地等待著貴蔚接下來的話,同時也好想看清,她那背光的臉上,此刻是用什麼表情在面對他的。
可貴蔚沒有給他機會。她很快地繞到他身後,用指梳理他的長髮,然後極輕柔地壓著他的肩,讓他的長髮再回到石槽裡浸泡著。
「蔚蔚。」貴媛安仰著臉,求道:「妳過來,哥哥看不到妳,讓我看看妳,好嗎?蔚蔚。」
「大哥,你別動。」貴蔚的聲音有些生硬。「歡迎你回來。辛苦了。」
貴媛安喟歎一聲,上天垂憐,這句話還是讓他等到了。他滿足了。
他向後方的人兒伸出手,說:「蔚蔚,牽著哥哥的手。哥哥能摸摸妳嗎?」
後方靜了會兒,貴蔚才答:「好,大哥。」她的小手顫顫地放進他的大掌裡,任他輕輕地牽拉。然後,她突然這麼問--
「大哥,我可以,抱你嗎?」
貴媛安現在是卑微的,只求貴蔚能夠理會他,她的語氣如何、她的態度如何,他一切都不在乎。更不用說她這反常的主動,讓他有多麼歡喜,根本不疑有他。
「好,蔚蔚。」他只能感動。「哥哥讓妳抱,妳抱。」
貴蔚很快地爬上躺椅,小身子整個偎進貴媛安懷裡,雙手緊擁他寬闊的胸,臉則順勢地埋在他溫暖的頸項,久久沒有抬起。
「蔚蔚。妳感覺到了嗎?」貴媛安輕輕地將她的身子壓緊,讓兩人之間完全沒有隔閡。「哥哥為妳而激動的心跳,感覺到了嗎?」
「有,大哥。」貴蔚好久才答話。
「妳終於願意和哥哥說話了,蔚蔚。我很高興,很高興。」貴媛安好直白地袒露著自己的心情。
可貴蔚卻顫了一下。之後她欲蓋彌彰地說:「嗯,大哥,我,我也是。」
貴媛安摸撫著貴蔚的背脊,柔聲問:「蔚蔚,現在身體怎麼樣了?嗯?」
「很好,大哥。」貴蔚不熱絡地答:「沒事。」
「妳怎麼會生病呢?」貴媛安繼續關心。「這讓哥哥好心疼,蔚蔚。」
「對不起。」貴蔚不知要怎麼回應這關心,只能悶悶地說:「我會注意。」
貴媛安這時才發現,貴蔚客套得有些詭異。這種疏離的感覺,讓他心慌。
「蔚蔚。」他輕搖她,在她耳邊說:「抬頭,看哥哥。」
貴蔚沒有動靜。
「蔚蔚,看哥哥。」他再求。
貴蔚卻將臉埋得更深。
「蔚蔚!」他急了。
「大哥。」貴蔚說:「我想待在這裡,這裡很、很溫暖,我不想離開。」
這種解釋,非常拙劣。可是,也只有貴媛安會接受這種解釋,因為這是貴蔚說的,他便相信,相信這真是她始終不肯抬頭正眼瞧他的原因。
「好,沒關係。」他又示弱了。「妳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嗎?可哥哥想和妳聊天,可以嗎?」
貴蔚點點頭。
「蔚蔚這四個月,過得好嗎?」
「很好,大哥。」
「飯與藥,有好好吃嗎?」
「有,大哥。」
「平時都在做些什麼?捏陶?」
「對,大哥。」
「哥哥……不讓妳出門,妳有生氣嗎?蔚蔚。」
貴蔚怔愣了一下,才答:「沒,沒有。」她頓一下,好像在思量什麼,又說:「只是,有些悶。捏陶捏累了,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
貴媛安收緊手臂,好真誠地對她道歉。「對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怕,回來之後,會看不到妳。」他不希望她對他生疏的態度與簡短的應答,是出自這個原因。
這時,貴蔚馬上接話。「不會,大哥。」她說:「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貴媛安心裡有點忐忑,但還是平靜地問:「妳說說看。」
「大哥可以讓我進去你的書庫嗎?」
「書庫?」
「嗯,大哥的書庫。我可以進去嗎?」
他鬆口氣,看來,她已不再執意要離開這個家了。
只要不是這個要求,其他的,他什麼都答應、什麼都允許。
「當然可以,蔚蔚。」不過,他還是好奇。「可妳要做什麼?」
貴蔚抽了口氣,僵硬地說出理由。「那個,我想,看看書。大哥的書庫裡,應該,應該很多書。」
貴媛安笑了一聲。「對,很多書,可以讓貴蔚看一生一世。」
不過,他同時想到,書庫最底邊,有幾隻架子,藏了許多機密的文契借帖與書信手本,這些重要東西他從不讓外人處理,總是自個兒進去擺放好,有些甚至還會再上一層鎖保護。所以書庫的鑰匙也保管甚嚴,要有他親筆的手諭,才能從鎖匙房取得鑰匙進入。
但這只是一個飄忽過去的念頭罷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只希望這個答允,可以讓貴蔚快活一陣子。
「沒問題,蔚蔚。」他答應了。「哥哥一會兒就寫手諭,妳讓鄭參事去取鑰匙給妳。」
等到他的答覆,貴蔚像完成了什麼艱巨工作似的,呼了一口氣。
然後,他聽到貴蔚沙啞地說:「謝謝你,大哥。」
他疑惑,為什麼他答應了她的請求,這聲音還是這麼的……沉重?
他想聽到的,是貴蔚歡快開朗的聲音。這聲音,他曾經在汝音的房間聽到過,可那不屬於他。他想聽到的,是因他而起的,是他為她帶來的。
這霸道的心性一起,他便想逗弄逗弄她。
「蔚蔚,哥哥不要這種道謝。」貴媛安想引她遐想。「妳應該知道,哥哥想要哪一種道謝。妳已經,好久沒給哥哥了,不是嗎?」
貴蔚一聽,緊張的喘息。但她沒瞥扭太久,很快答應了。
「好,大哥。」她略過了害羞、膽怯的反應,小手馬上移到貴媛安薄衣的衣結上,要去解他的衣。
貴媛安靜靜地看著在他身上蠕動的貴蔚,心中有一陣說不出的怪異。
他的蔚蔚,乖巧順從得讓他感到不安。好像,她這樣臣服他、曲順他,是為了達到她心中的某個……目的。
目的?這個詞真是刺眼,但是,如果,如果……
如果,她真有個目的,那會是什麼目的?
他突然聯想到那書庫。
貴蔚為什麼突然想要進他的書庫?真的,只是看書嗎?
可那書庫裡還藏著--
想到這兒,貴媛安緊閉上眼,他用一聲綿長飽滿的粗吟,打散自己的注意,打住自己的疑心!
多疑,是他這幾十年來得以自保的秘訣,但他怎能將這心眼使在貴蔚身上?
那是他的心肝,如果連自己的心肝都不相信的話,那他的人生還剩下什麼?
貴媛安好歡喜這熱情的主動,他想沉醉、他想不顧一切墜人下去,可是……
他的臉頰上一片濕涼。
他張開眼,驚訝地看著貴蔚,看著那閉著眼、一直流著眼淚的貴蔚。
她在做什麼?她為什麼哭?
他焦急的抓住她的雙肩,將她撐離自己。
「蔚蔚!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嗯?」他深入地注視她。這次,他一定要看清她的表情還有眼神。
可貴蔚卻在逃避,她撇開頭,眼睛還是閉著,眼淚流不停。
「蔚蔚!蔚蔚!」那些眼淚讓他好心急、好心痛,他竟然找不到止住它們的辦法。「妳到底怎麼了?妳跟哥哥說,好不好?不要哭,不要用哭來懲罰我……」
不安再度抓攫他,他多疑的心掙脫而出。他胡亂地想著,會不會,會不會她知道了什麼?知道了清穆侯的事,知道了什麼他極不願讓她知道的事……
他竟怕得牙齒都在打著顫。
貴蔚掙開了他,爬下躺椅,背著他用衣袖擦著眼淚。
「蔚蔚……」他坐起身,虛弱的說:「看著哥哥,和哥哥說話好嗎?好嗎?」
他這才驚覺,從頭到尾,貴蔚都不讓他正視她的臉、她的眼睛。
貴蔚平復了好久,才肯出聲。「沒事的,大哥。」
「蔚蔚……」她一點也不像沒事。
貴蔚打斷他。「我只是,因為太久沒看到大哥,大哥回來了,我們又像從前那樣了,我感到,感到很開心,所以就哭了。我生病之後,就變得很愛哭。對不起,大哥,你不要操心。」
是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貴媛安好想打破她的謊言。
貴蔚掀開簾子,依然背對著貴媛安,強笑著說:「我剛剛請人準備了晚餐,大哥,是康州都慶的家鄉菜。我們好久沒一起吃晚餐了,我們一起吃吧!」
貴媛安好久才說:「好,一起吃。」
「那我先出去,等哥哥。」說完,她就要走。
「蔚蔚,等一下。」貴媛安叫住她,並走到角落,那裡有一張條案,條案上一直都備著紙筆與墨瓶,以便急用。
他飛快地在上頭寫道:「書庫貳拾捌號全串可癸亥小寒廿貳」。
然後,他趕緊交給貴蔚。「妳讓鄭參事一會兒就給妳取鎖匙來,想看什麼書,都拿去看,好嗎?」他頓一下,再說:「還是蔚蔚想要一些陶俑的圖冊,哥哥差人給妳買,要不哥哥有空,一塊跟妳去歌賦街看,都可以。妳說好嗎?」
他說得好急切,說得百般討好。
貴蔚轉身,低著頭接過。她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匆匆的說:「謝謝大哥。」便離開了。
貴媛安像個木頭一般,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婢女進來服侍他穿衣,他才醒神。
貴蔚,依然不肯抬頭,看他的眼。
為什麼,他會有種再也抓不回她的感覺?
※※※
那一日,知道所有真相之後,貴蔚大病一場,關在房裡足足有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在她醒著的時候,她想了很多、很多。
貴媛安為了她,逼瘋了朱麗氏,毒殺了德清氏。為了她,他硬生生地抄了三司使全家。為了她,他殘忍無情地誅滅了清穆侯一家。為了她,他甚至背棄了忠誠,向貪婪的牡國俯首稱臣。可是,為了她,他卻願意拋下一切他在外人擺開的架子、高傲的身段、冰冷的嘴臉,不斷用微笑、用軟語來屈就她、討好她……
她到底要怎麼看待他?她到底要怎麼和他相處下去?在她知道一切之後。
這一切,甚至都是因她而起的。貴媛安曾經好激烈地阻止她,用罪人這樣的詞來形容彼此的感情。然而如今,貴蔚只能讓自己披上這罪人的外衣,才敢用銅鏡照看自己,面對自己。
最後,她決定了。她這個罪人,想要贖罪。所以,那天,在鄭參事隨同大夫進入多褔院探望她時,她答應了他之前向她提起的計劃--
拿到證據!舉發貴媛安與牡國勾結的事實!
她要阻止貴媛安,阻止那雙她曾經好喜歡親近的手,再染上那些骯髒的血污。至於一切都揭發之後,她要何去何從……她淒涼地想,大慨,也只有那條路了……
她取得書庫鑰匙之後,總在貴媛安上朝、人不在府邸的時候進入。
書庫裡,置放書盒的檀木栗子都是一樣規格的,站在前頭,這樣放眼望去,這條架子路齊整得讓人覺得好像沒有盡頭似的。而這屋的末端,另置一排紅木架子,上頭擺放的便不是書,而是大大小小的漆盒、木盒。她記得鄭參事的吩咐,要先從這架子上找。他雖沒進來過,但偶爾會聽貴媛安提起,有這麼一個置放文契借帖、信札手本的地方。
她從一大早用完早膳後,便待在這裡,仔細地翻查這架子上每一盒文契手本,直到貴媛安下朝的時辰,她又趕緊出來,不讓貴媛安心生懷疑。
每天晚餐時,貴媛安都會微笑地問她:「蔚蔚,今天在書庫做了什麼?」
她總是戰戰兢兢地回他一兩個書名,敷衍帶過。貴媛安也不強迫她多說什麼,只要她願意笑著對他說話,他就滿足了。因此,他依然讓那串鑰匙放在她身上,隨她任意進出。貴蔚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找了一個月,卻只搜完一座書架。
那日午後,貴蔚對這無止盡、沒有半點可靠蹤跡的搜尋感到疲乏無力。她坐在地上,看著外頭的天光,估計該是酉時,貴媛安快回府了,得趕緊結束。
正要起身時,貴蔚忽然注意到旁邊置書的木架子中間,有一塊黑色的影子。由於這些木架子之間沒有隔板,因此可以看透書盒後面的情況。
貴蔚來到那座架子前,將書盒搬開,找到了那黑木箱子。
那黑木箱子很厚實,貴蔚搬不出它,她便趴在地上,研究這箱子。
這箱子上有兩副鎖孔,鎖孔上頭右邊的機關上環繞著二十四節氣的字樣,左邊的則依序刻著天干地支的配對。貴蔚將那串鑰匙拿出,試出了兩支合適的,並發現必須用鑰匙轉動那機關上的指標,指標轉對了地方,那鎖孔才會打開。
她想,這節氣與天平地支的字樣,是要讓人去轉什麼特別的日子嗎?她用鑰匙分別將那兩副指針轉向「立冬」與「甲申」的字樣。那是貴媛安的生辰,這麼重要的東西,或許會用對自己重要的日子來作這關號。
不過,她猜錯了。貴蔚再想了幾組與貴媛安有切身關係的日子,試了一回又一回。天色越來越暗,貴蔚急了。她要趕在貴媛安回府前,趕緊出去。
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日子……她的腦子飛抉地轉著。
她決定再試最後一組。這是她在衝動之下,胡想出來的。她讓那兩副指針,轉向「春分」與「戊戌」。那是她的生辰。
右邊的指標轉定時,貴蔚聽到「卡」的一聲,發現那箱子的門動了一邊。
不會吧……她既期待又害怕地想。
她再去轉動左邊的指針,來到「戊戌」時,又是「卡」的一聲。
如此,那箱門終於被打開了。原來這關號,就是她的生辰。
貴蔚低下頭,心頭好麻,隱隱的,還有些痛。
她顫著手,打開箱門,裡頭只擺了一隻皮匣。那皮匣外,雕著她不識得的他國文字,以及繁麗碩大到令人感到眩目的牡丹花葉。
她打開匣子,取出裡頭用大紅大紫的錦繡織成的奏夾。奏夾裡頭裱著黃紙,上頭寫有兩款文字。一款文字,與皮匣外的文字雷同,貴蔚不懂,也無暇顧及。
因為,她完全被另一邊的文字給引去了注意。那是禁國的文字。
她欲哭無淚。那上頭寫著,都堂大宰相貴媛安,願受大牡寶慶皇帝之冊封,為「禁奉外王」。文末,有貴媛安的親筆簽名與用印。
她找到了,找到了。貴蔚痛苦地俯在膝上,久久不起。
但是,為什麼要讓她找到?她矛盾地想。
※※※
貴蔚將奏夾藏在衣內,擦乾眼淚,走出書庫。她鎖好了門,轉身要走出長廊,忽然,她瞪眼屏息,緊張得差點站不穩身子。
長廊盡頭,貴媛安正倚在一把長椅上,賞玩著花几上的黃菊。
他仍一身朝服,看來是剛回府,就來到這裡等她。
西邊的暮光兜照在他身上,使他沉靜的表情添了一股教人看不透的森然。
他牢牢地盯著她,眼神更有一種詭異的濃烈。
見她出來,他沒說話,只是微笑,笑得神秘。
貴蔚便頂著這令她感到恐怖的眼神,強笑著走向貴媛安。她想,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突然,她覺得衣裡的東西好炙人,灼燙得幾乎令她發狂。
「大哥。」她感覺自己的笑有些抖。「你回來啦?」
貴媛安還是笑得眼彎彎,沒說話。他伸出手,示意貴蔚走快點,他要牽她。
貴蔚為了不讓他起疑,大著膽,聽話地加快腳步,伸出小手讓他握著。
貴媛安將她拉過來,使兩人鼻尖對著鼻尖地親近,大手也好自然地攬上貴蔚的細腰,然後眷戀地上下撫著。
貴蔚一震,渾身冷汗。她嚇死了,他是在探摸什麼嗎?
她下意識地縮起手臂,護住藏著東西的胸前。
「蔚蔚.哥哥不知道,妳都在這裡待這麼晚。」貴媛安低低地說,並拉住她的手臂,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拉她手臂的那瞬間,貴蔚差點尖叫出聲。
「之後,不要這樣。知道嗎?」貴媛安的唇鼻貼進貴蔚的頸項裡,吹著氣,挑逗她。「這樣眼睛會害病的。」
貴蔚咬著牙,免得牙齒打顫的聲音被他聽到。
「蔚蔚?」貴媛安沒得到響應,又喚了聲。
「好的,大哥。」貴蔚努力地答。她感覺得到,貴媛安的眼神又再纏繞她、深入她,想把她給看得透徹,她只能低頭避開。
「蔚蔚。」貴媛安說:「哥哥有個驚喜給妳。」
貴蔚心一繃。「什麼……驚喜?」
為什麼貴媛安的聲音中有一股歡快?為什麼這歡快聽起來是這麼的別有心機?貴蔚的心裡轉過好幾個不安的想法。
貴媛安將她扶到椅上,讓她坐著,自己則蹲跪在她面前。這位置,他可以將她低著的表情看個清楚,讓她無從躲去。
貴蔚也放棄躲藏了,她鬥不過她的大哥。
如果,如果他真的發現了什麼,就讓他發現吧!反正,她已經背叛他了,這個污痕是怎麼也藏不了的。
她揮著手,戰戰兢兢地等待,等待貴媛安從腰上解下一隻繡袋,等待他將裡頭的東西掏出來,等待他將那冰涼的東西套在自己的指上……
等待他……
對自己露出一抹好溫暖、好深情、好期待的微笑。
貴蔚呆愣地舉起手,看著那戴在拇指上的東西。
是一隻碧綠透徹的翡翠玉扳指。
貴媛安伸出自己的手,讓她的眼裡同時映入這兩款玉扳指。
樣式是一模一樣的,但貴媛安的顯得陽剛,貴蔚的則是小小巧巧的。
貴蔚的視線模糊了。
這代表什麼?
「喜歡嗎?蔚蔚。」貴媛安笑著說:「這個,是哥哥先送給自己新娘子的,納吉禮。」
貴蔚深吸口氣,點點頭。「喜歡,大哥。」這是真心話。「這個綠,好翠,好美麗。」即使被淚水糊了視線,那翠還是如此的清晰。
「這是康州都慶的習俗。蔚蔚。」貴媛安柔柔地摩挲她的指。「兩家訂盟,男女雙方都要戴上這款式一致的玉扳指。」
貴蔚又點頭,一不小心,掉出眼淚。
「現在不是要哭,蔚蔚。」貴媛安輕輕地抹掉她臉上的水珠,笑說:「哥哥現在在和妳求親,妳知道該說什麼嗎?」
貴蔚癟著嘴,強忍著不哭出聲音,可是眼淚卻一直掉。
看著那眼淚,貴媛安急了,他沙啞地說:「說願意啊!蔚蔚。說願意啊!」
其實,他沒有表面上那麼歡快,那波濤洶湧的不安,是他用笑容,硬壓下的。自從他歸國後,他便覺得貴蔚離他越來越遠了,他越來越抓不到她了。他厭惡這段日子的交惡,他害怕貴蔚那疏離的表情。他想要抓回貴蔚,他想要重新開始。
一個新的名分,就是這開始的第一步。
他給她的名分,就是妻子,陪伴他終身、得以分享他的玉心的妻子。
本來,他是想在他的新地位一切穩固後,才向貴蔚提親。
可是他等不及了。他現在就想給,他現在就要她成為他的妻子,將她永遠鎖靠在身邊。因為他是那麼愛她,愛到甚至甘願背叛自己的良心,背叛自己的盟友,背叛這信任他可以帶國家走上正途的人民百姓--
他無法收手了!只有婚姻,只有這神聖的盟約,可以容納下他爆發的慾望與私心。
這刻,換他等待。他像個容易受傷害的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等待貴蔚的答覆。
只見貴蔚抽噎了一聲,說:「大哥,我,我很高興。」她勉強的微笑,表示她的快樂。「謝謝大哥。」
他愣愣地看著她,不懂,怎麼想都不懂,她為何不說願意。
他忽地緊緊握住貴蔚的小手。
「該改稱呼了,蔚蔚。」他邊笑,邊說得急切。「其實,我還有一個名字,是父親取給的。妳知道嗎?」
貴蔚默默地搖頭。
「是樂安,蔚蔚。貴樂安。」他的心好緊繃,所以話說得更喘了。「妳知道這是什麼用意嗎?父親其實是希望哥哥,可以一輩子活得平和安樂的。」
貴蔚注視著他,心生悲哀。但她仍笑說:「很好的名字,大哥……」
「是嗎?」貴媛安眉開眼笑。「可是哥哥必須得到蔚蔚後,才能平和安樂。」他說:「之後,我想要恢復這個名字,我希望蔚蔚可以這樣喚我,我更想要和妳生活一輩子,所以,蔚蔚……」
貴媛安呼了口氣,緊張地說:「妳答應我,好嗎?好嗎……」
貴蔚癡癡地看著貴媛安笑得不安的臉。
她想,如果大哥這一生,都是用這個美麗的名字的話,他現在會不會是一個樂觀開朗、心地正直良善的好人?如果他不是一個那麼寂寞的人的話,他給她的愛會不會少一點,讓他不致做盡這些萬惡的歹事?
可如果他是貴樂安,那她貴蔚的一生,便不會因為這樣深刻的在乎,而發覺自身的價值,更不會因為這被重視的價值,而覺得這一生過的是有意義的、是讓人快樂的。
她忽然慶幸,命運並沒有因貴樂安這名字,敦大哥遺棄她,卻又哀痛因為這名字的消失,使得她必須面臨這樣絕望的抉擇,這矛盾扎得她心頭好痛。
此刻,其實她更想說的是,她很想謝謝他,這麼、這麼的愛她的……
然而,她卻選擇走上這條路。
她什麼也不能答應,只能將這份愛他、想回報他的心意,寄托到來生。
她猛地一把抱住貴媛安,將他的哀求鎖在她馨暖的懷抱裡。
貴媛安一愣,想輕輕掙開她,因為這不是他要的答案。
不要給他這樣的答案,不要用這讓他舒服平靜的誘惑來敷衍他。
貴蔚難得強硬的,不但縮緊手臂,甚至在他的頸窩裡吮咬一陣,引得貴媛安虛軟的吟叫了一聲,高大的他只能像個無措的孩子,癱在他最心愛的女人懷抱裡。
「我……我很愛你,大哥。真的,很愛你。」
最後,貴蔚靠在他耳邊,這樣告訴他。那是她最真誠的回復。
貴媛安高興,卻又難過,他閉上眼,也將她的小身子擁得死緊。
「蔚蔚,為什麼……」他哽咽地說:「妳每次,每次都要這樣回答哥哥。」
貴蔚不說話,他只好將這沉默的擁抱,當成一句願意,珍藏在空虛的心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