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無聲對望有如一世紀那麼久之後,祁晴才勉強穩下紛亂的心,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大笑容,假裝她不知道剛才他才從「心情小飯館」走出來,假裝不知這陣子吃她做的雙王餐料理的人是他,假裝……假裝六年前他趕她離開慕家那件事從未發生過。
再相見,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思念他,多想和他「重溫舊夢」,想和以前一樣和他一起騎車上下學,追在他後頭高喊「少爺,等等我」。
以前那種日子也許回不來了,但現在只要能看看他,她依然感到很滿足,雖然他曾傷過她。
慕守恭微微一怔。在他傷了她那麼重之後,隔了六年再相見,她居然……居然還會給他笑容?
他曾想過,哪天再見面,她或許會躲他,甚至罵他、恨他,但他從沒想過,再相見的第一眼,他看到的會是睽違六年,卻始終在他心頭縈繞的燦爛笑容。
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接受這份「大禮」。
「祈晴……」他欠她一個道歉,不管當年趕走她的初衷為何,他狠狠傷了她是事實,要不,她也不會和祈奶奶在天未亮時,就一聲不響的相偕離開。
今晚,在店內未能逼她現身,所以他特地在小巷口外等她,雖然沒料到她這麼早就出來,但他心裡早做好道歉的準備。現在的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他要為當年的懦夫行為向她道歉。
「六年前的事——」
慕守恭直瞅著她,才開口說了一句,嘴巴便瞬間像被三秒膠黏住。明明已做好心理準備,可真要開口道歉,怎會這麼難?
少爺看起來像是要向她……道歉?「少爺,這六年來我過得很好,你呢?」撐住,祈晴,你要撐住!她不斷在心中為自己加油。
她不要少爺的道歉,她懂少爺,他是那麼高傲的人,在她印象中他從未向人低聲下氣過,如果少爺真的是想和她道歉,她承受不起也不想承受,不是她恨他怨他,事實上,她一點也沒怪過他。
只要少爺願意重新「接受」她,讓她做飯給他吃,偶爾和她說說話,她願意假裝從沒發生過六年前那件事,還有,她會懂得分寸不逾距,不會再自以為是少爺的……女朋友。
第一次有人打斷他想說的話,慕守恭沒生氣,只是很錯愕。除非她失憶,否則對一個曾說重話傷她的惡劣男,她怎會有如此大的包容,又是給大笑容,又是笑著關心他六年來的生活?
祈晴是傻呼呼沒錯,但也沒傻到不知痛是什麼感覺的地步才是。
「祈晴,六年前你和祈奶奶——」他再次開口,卻也再次被打斷。
「少爺,你看,這個祈晴娃娃,你還記得嗎?」她指著掛在單車手把上,自己親手做的祈晴娃娃。「以前我也做過一個掛在單車上,祈求每天都是晴天,這樣我們騎單車就不會被雨淋。」她笑瞇了眼。
不想聽他道歉,為他,也為自己。
心口那道傷痕安靜蜷伏著,她不想去撥弄它,再度刺痛自己。
他是高傲的王子,她是怕再度難堪的傭人孫女,所以假裝忘了這件事,別再提起,對他和她都好。
慕守恭一雙冷冽黑眸直盯住她。她臉上的笑容從方才一直咧到現在都未收,看似僵化,不累嗎?
他在她的大眼睛裡,讀不到往日天真的笑意,水般的眸添上令人心憐的憂愁,心念一轉,他陡地意會到一件事。
他一心想跟她道歉,但站在她的立場,也許她寧願他一輩子都別提,免得又想起當年難堪的情景,二度受傷……從她一直打斷他的話,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就可知。
以前那個直腸子、大剌剌、天不怕地不怕的祈晴,居然也有不敢面對的事,這樣的她,是他造成的,心疼之餘,他更加自責。
突然有種衝動想過去抱住她,但又怕她誤以為他在玩弄她,慕守恭只好忍下渴望。
既然她不願提起過去,那他未出口的道歉也就暫時擱在心上吧。「你是『心情小飯館』的主廚吧?」既然已相認,這也沒什麼好瞞的不是?
「我……」
期期艾艾之際,騎車外送餐點回來的阿光來到她身邊。「小晴,這時候你怎麼會在外面?」
「阿光,我……」
「這不是常來我們小飯館吃蛋包飯的那位慕先生嗎?」阿光狐疑的看他一眼,心中頓時拉高警戒。
厚,他就說嘛,這個穿西裝打領帶的,怎麼一天到晚特地跑來這裡用餐,肯定又是和以前那些想追小晴的「心機男」一樣,假吃飯之名,行追求之實!不過沒關係,既然敢行此暗招,那他就見招拆招,見人揍人!
「我、我警告你——」他下了車,才發現自己矮「蛋包飯」先生好大一截,下意識地又坐回機車上,不自覺的握緊車把,一副隨時準備落跑的模樣,「不要騷擾我家小晴,她是我……我在罩的!」
這人幹麼陰冷的瞪他?害他從腳底一路毛到頭頂,情況不是很妙!而且對方太大只了,再跟他嗆下去,萬一打起來,他很吃虧。
「小、小晴,快點回去幫忙,我……這裡還有要外送的名單。」先把她帶離帥過頭的危險人物身邊再說。
「喔。」祈晴想也沒想的就掉頭要騎回「心情小飯館」。今晚的相見太突然,她心情太紊亂,得好好整理一番,再說,她也覺得自己「假裝」到極限了,再和少爺獨處下去,她可能會克制不住的淚流滿面。
她不想在他面前流淚,不想少爺因看到她的淚水而感到自責。
「我、我要回去幫忙。」和他說一聲,她馬上轉頭,因淚水已從眼角滑落。
騎上車,她聽到他說:「明天中午我會來。」
祈晴不回頭,繼續往前騎,只是用力點頭,代表她聽見了。
見她往回騎了一小段,這個「蛋包飯」就算腳再長也追不上後,阿光本想跟他嗆個聲再走,但那冷厲眼神真的很駭人,所以……好漢不和「蛋包飯」計較,催了油門,他跟在祈晴後頭一起回到「心情小飯館」。
慕守恭冷瞪著那個騎機車的小子,滿心不悅。
「小晴?」他怎能叫得那麼順口?而且他「一聲令下」,祈晴馬上踅回……
心中的不滿快速擴張,他是祈晴唯一的少爺,她只能聽他的命令,別的男人說的話他都不可以聽從——
「小晴……哼!」
恨恨的咬牙,他發誓,一定要盡快將她重新帶回自己的生命中!
今日慕達企業集團的會議室裡,氣氛異常嚴肅,除了各部門主管例行的會議報告和檢討以外,某個界臨退休日子不遠的老將,突然宣示自己願為慕達效忠一輩子的決心,沉悶的會議室,陡然響起如雷掌聲。
可在總經理冷冷的掃視過後,掌聲頓歇。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慕守恭冷冷重複老將的話,毫不客氣的反問:「何協理,你在說出這種願挑重責大任的話之前,有沒有先掂掂自己的斤兩?」此話一出,在場的幾位主管表情一致的瞪大眼,倒抽了一口涼氣,紛紛低頭,不敢再挺那個能力的確不足的何協理。
「我、我在慕達待了二十多年,我……我怎會沒……沒斤兩……沒能力?」自己展現一片忠心反被羞辱,惱羞成怒的何協理氣得快說不出話。「你……你……你這個臭小子!」
此話一出,在場的幾位主管臉上的表情又比方才誇張十倍。坐在何協理旁邊的流通群協理冒死偷拍他一下,示意他別說了。這個老何大概豁出去了,敢這樣罵暴君……不,總經理。
「我也在慕達待了二十多年,哪個主管有沒有能力,我非常清楚。」慕守恭冷厲瞪視。他從國小一年級開始,就在慕達當童工,部門主管認真或偷懶,盡收他眼底,他不只是「監工」,同時還觀察並學習他們的領導能力。
這個何協理,憑良心說,是老員工中最認真的一個,但可惜的是,認真不代表他有領導能力,若不是父親執意在他退休前年升他當協理,讓這個二十多年來全勤的老員工能光榮退休,以他的作風,絕不可能讓能力不是之人擔當重責大任。
「何協理,在此我代表慕達感謝你二十多年的努力奉獻,如果你想提早退休,我會馬上簽准。」他已經接洽一位美籍華裔專業人士,由他來接任技術群協理一職。
這話明顯是在逼退,何協理怒紅了眼,「我、我不提早退休!我……我要見慕總裁!」
「你可以去見總裁,我想他也會對你做同樣的建議。」他父親也明白何協理的能力極限,加上他個人的健康狀況不佳,提早榮退對他才是好的。
「不會的,慕總裁他才不像你這麼……沒人性!」
完蛋,得罪了暴君,老何這下不提早退休都不行了。主管們不約而同在心中幫何協理念著阿彌陀佛。
「慕總裁就是太有人性,才會做出讓技術群部門被譏諷『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錯誤決定。」一席毫不留情卻動中竅要的話語,讓在場主管們各個腳底發涼,生怕自己也在暴君心中的黑名單內而不自知。「散會。」
慕守恭一臉冷肅,大步離開會議室。忠心老臣固然精神可嘉,但若一味認定自己資歷深究該坐大位,那真是迂腐觀念,他慕守恭可不遵循這套。
讓他滿腹怒氣的是,他還因此耽誤他吃中餐的時間,平常他可能不會計較這一點,但昨日和祈晴「相認」,他告訴她中午要到「心情小飯館」用餐,這一拖延,都已十二點半了。
「先生,你不能這樣,要見總經理請先預約……」
經過秘書室,他看見秘書正在阻擋一位穿西裝的斯文男子。
有是哪個迫不及待想見他的人?不過這種事他也已司空見慣,秘書會做適當處理。
慕守恭表情冷硬,視若無睹,一心只想飛奔到「心情小飯館」,看著祈晴燦爛的笑容,讓灰暗的心情掃除一空。
「慕總經理,你好,我是專業的企管顧問陳顧問……」兩個秘書盡責的擋人,不讓這個不速之客騷擾上司。
慕守恭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可嬌小的秘書擋不住那人,對方又來到了他面前,急急的自我介紹。
「慕總經理,你絕對會需要我的!我擔任過三十家公司的CEO,十五年的專職企管顧問,是現在最搶手的企業家。」
兩名守衛衝了上來,將這自稱擔任過三十家公司CEO的陳姓男子抓住,「總經理,我們會馬上把他趕出去……」
「等等。」
「放開我,你們總經理需要我這種人才!」陳姓男子一臉高傲,以為他過人的經歷,讓慕達總經理也甘拜下風。「慕總經理,這是我的名片。」
慕守恭冷瞥一眼,一點都不打算收下那張印著超長頭銜的名片。這人,延宕他和祈晴的午餐之約,讓他極度不爽。
「你擔任過三十家公司的CEO?」
「是的,這絕對是事實,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
「我相信,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這種人。」他冷冷丟下一句,「等你擔任一家公司的CEO超過三十年,再來找我談。」
說完,他大步跨入專用電梯,留下一臉錯愕的「最搶手企業家」,被兩名守衛架走。
「小晴,你在看什麼?」張民輝狐疑的看著從中午開始就一直不斷往小窗口外瞧的祈晴。
「沒有,我在看還有沒有客人點餐。」走回料理台,她仍是不時回頭往外看,臉上那盼星盼月、望眼欲穿的神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在等人。
「你在等誰啊?」張民輝很是疑惑,「和阿光等的是同一個人嗎?今天有什麼貴客要上門?」
「阿光?他不是去工作了嗎?」
「沒呀,那兔崽子就坐在外頭,叫他去上班他也不去,一直往巷口瞧,好像在等什麼人。你們兩個到底在等誰?」
聞言,祈晴心一驚。
阿光肯定是在門外等著堵少爺,不讓他進門……都已經一點半了,該不會少爺已來過,卻被阿光趕走了?
脫下圍裙和帽子,祈晴急匆匆的往外走,她和少爺好不容易再相見,她想和少爺恢復以前的友好關係,如果阿光真的把少爺趕走,讓她再也見不到少爺,那她、她一定跟他拼了!
「阿光,你不去工作,坐在這裡幹什麼?」一走出店外,果真看到阿光坐在機車上兩手環胸瞪著巷口,很明顯就是等著想堵某人。
他也不諱言自己就是在等「蛋包飯」,還撂話不讓他再進店裡一步,並且要父親把「蛋包飯」預繳的飯款拿出來還他。
「你這兔崽子,發什麼瘋?」張民輝一掌就朝兒子頭上巴去。
「那個『蛋包飯』根本不是想來吃飯,他只是想追小晴。」
這句話,像根尖銳長矛,狠狠刺進祈晴的心。
少爺從沒想過追她,以前沒有,現在更不會,如果他想追她,六年前怎麼會把她趕離慕家?
「他不是想追我,他是慕達的總經理,我只是……傭人的孫女,怎麼配得上少爺?」淡淡地說完,她一臉落寞的走進小飯館。
為免阿光衝動之下真的把少爺趕走,祈晴告知民輝父子她曾和幫傭的奶奶一同住在慕家的事,但只點明主僕關係,未提及其他。
民輝叔驚訝之餘,態度倒是沒太大變化,對他而言,慕總經理和店裡其他客人沒什麼不一樣,想進門一樣得先量額溫。倒是阿光知情後,態度可是一百八十度轉變,因為慕守恭是慕達的總經理,正是讓他們「心情小飯館」熱鋪的「大金主」,最重要的是,他認為這種「大人物」,絕不會和一個曾是傭人的孫女、現在是小飯館的小廚師交往,所以她絕不會被搶走。
為此,祈晴心口悶到極點。連做事兩光的阿光都這麼說了,當初自己到底是憑哪一點認定少爺喜歡她,把她當成女朋友啊……
「哪一間?」低沉冷硬的聲音驀地響起,她赫然發覺自己直勾勾的盯著身邊人線條剛毅的側臉,望得出神。
「呃、過……過頭了。」低道,她羞怯臉紅。「後面那棟大門口有一盆九層塔的那裡就是。」
她一臉歉然,心中卻是有些不解。少爺上小飯館吃完中餐,突然說想看她住的地方,而只要是他的要求,她絕不會拒絕,所以趁午休時間帶他來到這兒,但她不清楚他的目的,以她對他的瞭解,這種事之於他,是比不起眼小事還浪費時間的,不是?
難道少爺轉性,不當冷酷少爺,改當起佛心少爺了?
「這是你住的地方?」下了車,慕守恭站在堆滿紙箱和瓶罐的樓梯間,兩道濃眉緊蹙。
祈晴點頭乾笑。「對啊。三樓的阿婆在做資源回收,她沒力氣將那紙箱搬到樓上,所以就放在這兒。」她是很習慣了,可他,絕對很不習慣,光是從他帥氣的眉擠成兩條毛毛蟲就知。
「你住幾樓?」推開擋路的紙箱往樓梯走,慕守恭眉心依舊緊蹙。
這棟舊公寓少說有四十年了吧,破舊不堪,以牆面剝落的程度來看,大概只消一個中度地震就能將它震垮。六年來,她一直住在這棟危樓嗎?心疼和自責再度佔據心間。
「我住五樓。」祈晴很想移開樓梯間的雜物幫他開一條路,可是東西太多,移了這個又要挪那個,路也沒開,最後只是瞎忙一場。
怪的是,平常她不覺得這些雜物很亂,她要走上五樓,東跳西繞,走得頗順,可他一來,這些堆在樓梯間的雜物就顯得很突兀了,應該是他的身份太尊貴,很明顯和這裡格格不入。
一路往五樓走,慕守恭的眉頭皺得更緊。這到底還是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沿著樓梯上來,全是一些早該丟棄的舊貨,壞掉的電子鍋、熱水器、電視機,連洗衣機都有!
「三樓的阿婆覺得這些修一修之後,應該還可以用。」她解釋。
這些東西都該丟掉了還修它做什麼!慕守恭一臉不以為然。「其他住戶都沒抗議嗎?」
「這、這棟公寓除了三樓的阿婆,另一個住戶就是我。」阿婆人很好,就像她奶奶一樣,她怎麼可能為了這些資源回收物跟她抗議?況且,阿婆超大方的,常跟她說要什麼自己拿,雖然她從未拿過。
慕守恭腳步突頓了下,低頭尾隨在後的祈晴未察覺,一頭撞上他的背,整個人差點往後跌,還好他眼明手快,手一伸,勾住她的腰。
她整個人貼在他胸膛,那溫熱氣息既熟悉又陌生,不變的是她紊亂的心跳,這感覺,經過這麼多年依舊未變……
不!祈晴,不是你想的那樣,少爺不過就是拉了你一把,快回神,不要再有任何妄想!
她主動往下走一格,退出他的懷抱,和他保持距離。
「少、少爺,我、我住的地方就在……上頭。」她強撐起微笑,繞過他往上頭走。
慕守恭的心上頓時滲進一絲苦味。她這麼急著掙脫,是因為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暖昧關係,或是和小飯館那個阿光有關?
明明沒把那個小子放在眼裡,可一想到他和祈晴一同工作生活,他的心就……就很不爽。
倘若那個兩光小子真的是他和祈晴之間的陰礙,他一定會趁早將他剷除的!誰都不准搶走他的初戀女友……沒錯,祈晴是他認定的正牌初戀女友。
「到了,就是這裡。」
站在門口處往內打量,慕守恭尚未踏入屋內,冷俊的臉更顯得嚴肅無比,「祈晴,我要你辭職,並且,搬家。」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