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輕搖的羽扇一頓,奉翻雲臉上原本漾著的淺笑驀地斂起,渾身上下泛起一股令人生懼的威嚴。
抬眼,他望著自個兒的小廝福安,即使不言不語,但一股強烈的威脅感已經讓福安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
「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那個……這個……」一句話說得吞吞吐吐的,怎麼也不敢將自己方纔的話再重複一遍。
身為一個盡責的貼身小廝,對於主子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福安自然很是瞭解。
所以當主子斂起那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他就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說清楚!」不耐煩聽到這種吞吞吐吐的話,向來自若的奉翻雲羽扇也不搖了,眸光凌厲地往前一瞪︱
「!」地一聲,那羽扇筆直地拍向他身邊的几案上。
「你是啞了嗎?」
這福安什麼都好,伺候他也一向周全,但就是膽子小些,常常被他的一個眼神就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爺,我……」厚,他會這麼吞吞吐吐絕對不是因為自己的膽子小好嗎?
主子也不想想,他的眼神這麼恐怖,活像要殺人一樣,為了他的小命著想,他當然不敢多說啊。
「連話都說不好,留你在我身邊還有啥用?」
最後的一絲耐性用盡,顧不得福安已經伺候他好幾年了,奉翻雲語氣不冷不熱,但卻下起了最後通牒。
厚!每次都這樣,福安一對腮幫子氣得鼓鼓的,在被驅離和怒氣之中,他終究選擇了面對主子可能會有的怒火,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大少奶奶要小的來轉告二少爺,說那斐家的小姐已經答應她的邀約來府中做客,所以希望二少爺最近能夠摒除些許公務,好生待在家中接待客人。」
緊張得閉眼搓手,福安一口氣把大少奶奶的交代一字不漏的全說出來。
「就這樣?」
「嗯!」
咦,他還以為他家主子聽到這番話會氣得想殺人咧。
沒想到,他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只見他那薄抿的唇兒微微向上彎起,好像染上了一抹笑花似的。
奇怪了,二少爺不是最討厭人家隨意插手他的事嗎?
所以被大少奶奶指派來傳話的他,才會苦著一張臉,生怕被二少爺的怒氣給波及。
怎麼這會兒,二少爺卻不怒反笑呢?
「她何時會到?」
「啊」冷不防被這麼一問,福安忍不住傻了起來。
奇怪了!
他怎麼覺得二少爺聽到大少奶奶插手他的事,不但不怒,反而還有點興奮和躍躍欲試的感覺?主子那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簡直是讓人一頭霧水。
望著福安那傻愣愣的模樣,奉翻雲修長的食指朝他那光潔的額際一彈,毫不留情地想要讓他清醒。
「我是說斐家姑娘何時會到?」
「大少奶奶說兩日後。」
兩日,很好!
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熱血沸騰的感覺了,他的手不自覺地往自己的額際撫去,順著他的手往上一些,髮根處隱隱約約看得到一個疤。
他已經等這一天等很久了,來得好!
「二少爺……你還好吧?」沒有膽子伸手探探自家主子的額頭,福安望著奉翻雲的眼神帶著濃濃的疑惑。
二少爺向來就不是一個好相處的男人,可是這回卻對大少奶奶的插手毫無怒氣,這點,叫人不疑惑也難。
「我很好!」好得不得了。
他本來就不是君子,更何況當年是她做得太狠,現下自動送上門來了,若不好好「照顧」一下,他奉翻雲三個字絕對得要倒過來寫。
看著主子那俊逸的臉上所流轉的笑容,福安的背脊冷不防竄過一陣寒涼。
那笑……笑得人心裡直發毛。
「二少爺,那個斐家小姐跟你有仇?」即使明知主子不愛人家探問他的事,但好奇心還是讓福安忍不住開口問。
薄抿的唇彎了,讓人發毛的笑更燦爛,奉翻雲語氣飄忽地透著一股子魔魅。
「我和我未過門的娘子怎麼會有仇呢?」
「可是……」拜託,他又不是外人,以為只要表情誠懇他就會相信嗎?
「怎麼?你不信?」挑眉低問,奉翻雲望著福安臉上沒半分相信的神色,顯然有些在意。
怎麼?他的表現有那麼明顯嗎?明顯到連福安這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都可以看得出他滿肚子極欲宣洩的怒氣與恨意?
「我……當然信,二少爺一定會好好款待斐家小姐,我未來的當家主母。」嚥了嚥口水,福安連忙又補了一句說道:「等會兒,我也會這麼回稟大少奶奶的。」
「很好、很好。」聽到福安那難得機伶的回答,奉翻雲的笑更加燦爛了。
他得趕快去將未來這段日子的事給安排妥當,這樣他才有時間—好好的款待未來的「妻子」。
妻子?哼!她這一輩子休想得到這個位置。
「不行……不行……」
細細的囈語不斷從蒼白的唇瓣中流洩而出,宛若吹彈可破的細緻小臉上甚至佈滿驚恐。
「不要啊……」彷彿承受不住心頭的恐懼,她倉皇地張開了眼。
久久不能回神,斐笑竹還泛著水霧的眸子打量著四周雅致卻陌生的擺設,愈瞧她的心愈沉,也愈亂。
大娘她竟然真的這般蠻幹,把她送到奉家來了?
難道她都不怕將來這李代桃僵的事一旦東窗事發,那麼受波及的可不只是他們斐家,還有那斐家上上下下的奴僕,甚至株連九族啊!
想到事情的嚴重性,斐笑竹渾身泛起一陣陣輕顫。
她究竟該怎麼辦呢?
腦中思緒紊亂,就在她陷入苦思時,冷不防的,一張俊逸中沾染著濃濃邪氣的臉龐突然躍入眼簾,嚇得她三魂七魄頓時飛散了一半。
「你……你……」
「不認得我了嗎?」
恣意地勾起一抹邪氣十足的笑容,奉翻雲雙眸直視著滿臉驚嚇神情的斐笑竹,顯然對於她臉上那種驚慌的神情很是滿意。
「我……」斐笑竹心跳得飛快,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
該說實話嗎?不行,在她還沒想到任何妥適的辦法之前,得用盡一切的方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否則那後果她是想也不敢想。
望著他臉上那挑起的濃眉和驕傲飛揚的神情,在一陣苦思之後,櫻唇兒輕啟,她小心翼翼的喊道:「奉二少。」
那副模樣,讓奉翻雲翻飛的濃眉再次往上挑了挑。
敢情她不認得他了?
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呵,對她來說,他應該只是她大小姐一個搶不著的玩具,正因為搶不著,所以才會不擇手段吧。
即使因此而傷了人命,她也丁點都不在乎。
「沒想到我未過門的娘子竟然不認得我了。」伸手挑勾著斐笑竹尖細的下頷,臉上淨是一片魅人的邪氣。
「你……你……你……」心像是要跳到了胸口,還是黃花大閨女的斐笑竹不曾和一個男人這樣親近過。
她傻愣愣的望著他的接近,直到那距離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才宛若大夢初醒般,手一伸想將他推遠一點,可是縱使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奉翻雲依然像座山似的不動分毫。
「我才不是你的娘子,你可別亂喊。」
「是我亂喊嗎?難不成妳忘了,咱們可是皇上下旨賜婚過的,就算還沒成親,但妳已經是我的人了。」
「我……」否認就要衝口而出,可話到了唇邊,那腦海中僅存的一絲理智卻讓她住了口。
現在的奉家早已不是當初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奉家了,奉家老大奉絕世如今貴為宰相,而老二奉翻雲則是皇上十分倚重可比國師的人物,就連奉家老三也是只要跺跺腳,皇朝的商場就要撼動三分的巨賈。
這樣的奉家哪裡是聲勢已如江河日下的斐家所及得上的,要是讓奉翻雲知道了大娘的存心欺瞞,那……斐家的日子只怕真的要難過了。
「妳怎麼樣?」
完全一副對她的話洗耳恭聽的模樣,奉翻雲那輕慢的態度讓斐笑竹心中暗叫了聲糟。
瞧他眉眼之間隱隱閃爍著不曾遮掩的怒氣與恨意,顯然不曾忘卻當年在斐家所發生的事。
難怪大娘會這般處心積慮,就算欺君也要送她過來,怕是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所以送她過來當代罪的羔羊吧!
「沒什麼。」
不能說,也不敢說。
就怕自己說了,會波及到任何一個斐家的人,所以她閉上嘴,定定地望著他,不言也不語。
「妳該知道,這奉家對妳來說是龍潭虎穴吧?」奉翻雲很故意地挑動她的怒氣,以為她還會像以前那樣瞠大了眼,一副嬌氣凌人的模樣。
可誰知斐笑竹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無奈的笑容,彷彿自己的到來是因為承受著天大的委屈。
「你奉家如今已有著如日中天之勢,大少奶奶親自來函邀請,你說,我能不來嗎?」
好無奈的說法,聽到這話奉翻雲眼角驀地一抽,一股怒氣又在胸臆中揚起。
她這是拐著彎在罵他們奉家仗勢欺人嗎?
真是做賊的喊捉賊!
誰不知道仗勢欺人這把戲,向來是她斐夢竹的拿手好戲,如今她倒好,完全一副委屈兮兮、小媳婦兒的模樣。
「別一副受盡欺凌的模樣,妳沒這資格。」長手一伸,他將她困在自己與床榻之間,居高臨下像是一個帝王般的宣告她的處境。
他的氣息讓她的心跳猛然一窒,對於他那凌厲的目光,斐笑竹知道自己閃不過,所以索性不閃了。
就在四目交接的那一刻,她深深領會一件事︱
奉翻雲的恨太深、太沉,如果不讓這個男人發洩出自己心頭的恨意,斐家那些無辜的人遲早有一天得要遭殃的。
他……渾身透著嗜血的氣息。
深吸了一口氣,斐笑竹腦海中閃過了灶房的福嬸,守著門房的富伯,還有總是護著她的虹雲,以及那年衰體弱的爹親……
一張張輪番出現的臉龐讓她的心愈來愈沉、愈來愈沉……
她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今天是她那個與她幾乎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姊姊坐在這裡,情況會演變得多糟。
姊姊的驕縱與自傲絕對不可能容許這個男人在她眼前放肆,她不會理會他是不是有著足以摧毀斐家的能力。
頭一回,她竟慶幸自己與斐夢竹雖非同一娘親所生,但長相卻幾乎相同,若非至親之人,在數年未見之後,會錯認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回,還好大娘有「先見之明」,要不然若讓性子既驕蠻又矜貴的姊姊來奉家,只怕硬碰硬的結果,斐家絕對討不到好處。
雖然現在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化去他心中的戾氣,但至少只要不正面衝突,那麼她就可以爭取時間,想想法子。
為了整個斐家,看來她也只能將錯就錯了。
終於,斐笑竹啞著嗓子,堅定地開口,「你想要對我怎麼樣都可以,我只希望你高抬貴手,放過斐家。」
詫異驀地閃過了奉翻雲的眼眸。
這女人又在玩什麼把戲了?
一個從來不會示弱的女人,竟然毫不掙扎的束手就擒?
而且,還是為了不想讓他為難斐家,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自私自利向來和斐夢竹劃上等號。
如今高傲的她竟轉了性,還願意為了斐家任他宰割?
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她的心裡在打什麼別的算盤。
哼,難道她真的天真的以為,他會中計嗎?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可以任由我『捏圓搓扁』,只要我忘了往事?」奉翻雲挑著眉,輕聲魅語的問。
他特地強調「捏圓搓扁」四個字,其中威脅的意味非常濃厚。
那話是在告訴她,只要她還待在奉家,日子絕對不好過。
「嗯。」迎著他那充滿打量的眼光,斐笑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他的言下之意,她都懂。
可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呢?
因為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斐家出事,她也只好硬著頭皮蠻幹下去了。
現在她當然很清楚,眼前這個對姊姊斐夢竹有著強烈恨意的奉翻雲是絕對不會善待她的。
但沒關係,可以見招拆招,雖然虹雲總是說她少根筋,但她相信自己可以應付的,腦袋不就是要拿來用的嗎?
「是嗎?」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撐到什麼時候。
但凡是人,尤其是女人,本性總是不會改變的,現在他倒想知道,她究竟何時才會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
迎著他那深不可測的眸子,斐笑竹很努力地試著扯出一抹勇敢的笑容。
那笑容看在奉翻雲眼中,卻莫名地勾惹出他更大的怒氣。
「妳等著瞧吧!」咬牙切齒的撂下這幾個字,他大袖一揮,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
今兒個來只不過是想給她一個下馬威罷了,雖然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沒關係,他多得是時間可以陪她慢慢的玩。
如果她的示弱,只不過是為了要化敵為友的話,那麼她只怕要失望了。
他與她雖然稱不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這輩子,要他原諒她,那也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豪邁的八個字呵!
她若將這話說出來,大概聽到的人全都會以為她對於應付奉翻雲這件事是胸有成竹的。
可只有天知道,她其實一丁點兒想法和概念都沒有。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絕對不能任由奉翻雲再這麼恨下去了。
那恨……太深、太沉了!
而他竟然連掩飾那抹恨意都不肯,執意將心中的恨形之於外,顯然他對於報仇這件事,已經是誓在必行了。
究竟該怎麼辦呢?
她努力地踱著方步,就在自己細碎的步伐幾乎要將小廳的地板給踩出一個洞時,門被推了開來。
「斐姑娘!」宇文慕蝶笑意燦燦地跨過了門坎,身後跟著三、四個丫鬟,手裡端著、捧著的是一大堆吃喝用度的東西。
「大少奶奶!」斐笑竹朝來人福了一福,就算她再遲鈍,也能一眼就瞧出眼前這個雍容少婦的身份。
「斐姑娘,別客氣。」
連忙將多禮的斐笑竹給扶起來,宇文慕蝶笑得一臉親切,一丁點兒當家主母的架子也沒有。
伸手,她親暱地拉著斐笑竹在自己身旁端坐,一雙水眸還不住的細細打量那幾乎脂粉不施的清秀臉龐。
好標緻的一個姑娘呵!
看來他們家二爺好福氣,皇上為他指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兒,不只標緻,那一顰一笑之間還透著一股子讓人舒心的良善。
顯然他們家二少不像他的兄長那般倒霉,被迫迎娶了她這個無鹽女入門。
算那個奸狡的皇上有良心,當年因為羅多親王有意篡位取代年幼的他為皇,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她那身為太傅的公公奉長行被迫成了替死鬼為皇上擋災,皇上又為了在自己羽翼未豐之際,好好保存關於羅多親王的罪證,所以自作主張的替奉家三兄弟指了婚。
並將那罪證全給嵌進御賜信物—由一塊玉璧一分為三的玉珮之中,當做他們三兄弟的指婚信物。
這些年,羅多親王一直對奉家虎視眈眈,但礙於有罪證捏在旁人手中,倒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迫害奉家,只敢挖些小坑小洞,意圖讓皇上和奉家知難而退。
現在,皇上羽翼既豐,只消等他們奉家兄弟將剩下的兩個新娘給迎進門,皇上即可收回那三塊玉珮取出罪證,好好的治治羅多親王的罪行。
她本有些好奇,那皇上會因為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不管指婚的對象長得是圓是扁,一如她這般貌若無鹽?
但現在看來,奉家二少是比奉家大少好福氣些。
「大少奶奶!」在宇文慕蝶那直接的目光打量下,斐笑竹著實有些不知所措地僵著,一雙手更是擺哪兒都不對似的。
「別這麼喊我,怪生疏的。」宇文慕蝶親暱的拉過她的手。這斐姑娘她一瞧就喜歡,尤其是那雙清澄澄的眼睛更是讓她認定了她的善良。
「這不合禮數的。」斐笑竹急匆匆地抽回自己的手,連忙搖首說,也顧不得那突兀的動作可能會讓她得罪人。
可以感受到宇文慕蝶的善意,但她卻不敢接受她的善意。
她向來不會撒謊,可如今卻因情勢所逼而不得不撒下自己是斐夢竹這種漫天大謊,大少奶奶看起來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她不想騙她。
真話不能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讓彼此的關係太過密切,免得若是有朝一日紙包不住火時,會傷人太深。
「怎麼不合禮數,妳再過不久就要嫁進咱們家了,請妳過門做客,就是想同妳熟悉熟悉,畢竟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啊!」
漾著極為親切的笑容,宇文慕蝶一副早已把她當做自家人的模樣,更讓斐笑竹覺得心虛不已。
「我不是……」否認的話就要衝口而出,可是一想到奉翻雲那幾乎完全形之於外、毫不遮掩的怒氣,所有到了舌尖的話就又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