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一踏入辦公室,迎面看到的是一群癱倒在桌上的員工,死氣沉沉,滿臉倦容,靜悄悄得宛如深夜的墓園。
七十坪大小的辦公室就這麼的鴉雀無聲。
似乎聽到兩道腳步聲踱入辦公室,全部的人抬起眼,露出疲憊的笑容,參差不齊的道早。「總經理早。」
視線落到昨夜在他家玩瘋、High過頭的員工,沈拓冷道:「一大早有精神點,我這裡不是開墓園!」
陳頤雙手撐著快放倒在桌上的頭,宿醉的抽痛弄到他精神難以集中,無奈道:「總經理,今天放假好嗎?」
嗚……頭好痛,即便他的酒量不錯,但昨天實在喝太多了,多到他現在打個嗝,都還能聞到濃濃的酒味。
「政府宣佈放,我就放。」
言下之意,就是想都別想。
「嗚……這不是叫我們別想。」陳頤撐著沉重的身體,開始做今天的工作,翻了一頁,歎了口氣。「總經理,人請多點好嗎?別只請三個,業務方面都快忙不過來了。」
省錢也不是這麼回事啊!一人當三人用……而他是被當好幾人用,壓搾至極。
總經理啊總經理,別老當我是蠻牛,一口氣由我全包。萬一我倦勤了,你不是哭著要上吊……不,你不會上吊,應該是用那張毒嘴狠刺我到死!
「你努力一點,別老是在地上翻滾,就忙得過來了。」沈拓冷笑,瞟了昨晚笑到打滾的人一眼。
陳頤僵住,翻頁的手不敢動,暗道:還以為總經理不在意,結果只是隱忍不發!媽媽咪呀,今年他恐怕加薪無望,操勞到死。
「……好狠,秋後算賬。」周宣宣吐吐舌頭,從沈拓後面溜入自己的座位,笑嘻嘻地看著其他人。「吶,你們昨天到底玩多晚?」
早上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睡覺,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上床睡。
而表哥在她打理好下樓前,早已坐在餐桌旁,邊看報紙邊吃早餐,一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漠然樣。若不是現在看到大家倒得倒、唉得唉,她會以為昨晚的一切是場夢。
「十二點?還是一點?我不記得了。」李姿容苦笑道,臉上的妝依舊畫得冶艷入時,看不出玩瘋的疲憊。
唉……那群裸男還真是極品,可惜宣宣跟他們訂約,在總經理家是只能看不能動,不可以做出太惹火的事,害她連摸個堅挺的小屁屁也沒法子,只好望君興歎。
「正確時間是十二點三十五分四十二秒。」沈拓逕自走入辦公室,臉色依舊沉穩如常。「直到那群人走,你們才肯走。」
「唉,他記得真清楚。」陳頤歎道。總經理一整晚都待在角落喝酒,竟然有在注意時間,難怪大家走時他臉色挺不好的。他們鬧太晚了。
「對了,表哥昨晚到底在做什麼?」周宣宣好奇問道。
「喝酒,跟那個親他的……好像是布萊恩的那一個。兩人窩在角落一直喝酒,然後布萊恩一直都在說話倒酒,而你表哥則是沒什麼表情在喝,好像沒在意倒酒說話的人是誰。」李姿容回憶道,接著歎口氣。真是可惜,全場就他是極品中的極品,偏偏是陪總經理。
「唉,他昨晚喝那麼多,怎麼今天精神那麼好?」陳頤加入話題,語氣頗為氣憤。「昨晚有十分之一的酒都是你表哥喝的!」
真不知道他的肚子是無底洞,喝那麼多酒,完全沒什麼酒醉的跡象。
嘖!以為能看到總經理酒醉出糗的模樣,虧他連DV都暗暗準備好,打算拿這些影片威脅總經理,要他加薪。看來是白費一場了。
「抱歉,他千杯不醉。」周宣宣笑出聲,吐吐舌頭,模樣俏皮可愛。「不然怎會是進口酒的代理商。」
真笨,表哥若不會喝酒,怎敢開這間公司。
「……說得也是。那個布萊恩的酒量似乎跟總經理不相上下。」陳頤無力地趴倒桌上,沉痛自己的白癡思維——不會喝酒,又怎能品酒認酒。
他錯了,用外表去評斷沈拓的酒量,好在他們是請人來灌,而非自己上場,不然出糗的是自己。
「是嗎?還真是棋逢敵手啊!」周宣宣訝異道。
「唉,當男公關的不會喝也很怪吧?對了,宣宣,我們怕你的數字相機留在你家,會被人砸爛毀屍滅跡,就先拿走了。」李姿容把那台記錄一群人放浪形骸的照相機遞給周宣宣,同時暗暗擠眉弄眼。「我們什麼時候去洗?」
「下班好嗎?」周宣宣笑道。
「當然好啊,那麼經典的照片,我絕對要加洗放大!」李姿容憋笑,想到總經理被男人一親就整個傻住了的表情,極想捧腹大笑。「還有還有,我還要那張他第一眼看到一群裸男在他家晃時的震怒表情!」
當他們討論時,辦公室的門再度開啟,嚇得他們馬上噤語。沈拓提著公文包出來,見眾人看著他,淡道:「周秘書。」
「是。」周宣宣應道,在一群死極的人中顯得格外有精神。
「我要去見克勞德先生,你不用跟來。」
「我不跟去,那我要做什麼?」周宣宣納悶道,只要外出不是都找她隨行嗎?
「泡咖啡給這些死人喝。」沈拓面無表情地巡視這群人一眼,隨後離開。
「……真狠……虧我們昨天幫他慶生!」陳頤沮喪道。
「唉,這樣我才習慣。若他口氣好轉,笑著說,多謝你們昨天的慶生,我好高興,快喝杯咖啡提提神。我反覺得很、恐、怖!」李姿容一幻想沈拓露出和顏悅色的表情,雙手瞬間用力搓著發寒的手臂,後悔起自己的想像力。
「真恐怖……」有人附和。
「別說了,我會想吐!」
「沒錯,這樣真的很恐怖。」周宣宣點頭,完全忘了那人是自己的表哥。
「姿容,你不說還好,你一說,我全身都毛起來。」陳頤打了個寒顫。「有些違背自然常理的事還是別出現比較好。」
「…… 我們的銷售管道有百分之三是一般消費者,目前台灣的葡萄酒市場有澳洲、阿根廷等國進入,一起瓜分市場。對消費者而言,法國的葡萄酒已非首選。至於百分之七的VIP級客戶,近年來有六成移居他地,鮮少在台灣居住。剩下九成的量是以專賣店、飯店和餐館為主,但因消費者群的減少……」
侃侃而談的話語在富麗堂皇、氣派十足的總統套房內持續不斷,資料頁的翻閱聲也隨著話語不斷響起。
一名眉鬚髮皆銀白如雪的外國老者躺靠在舒適的金黃色沙發椅上,聽著左側傳來的市場分析報告。一隻手翻著文件的同時,也頂頂鼻樑上的銀框眼鏡,在唇邊的褶皺也因話時抿時松,彷彿若有所思。
報告未止,無名指上戴有方形翡翠寶石的金戒閃了一下光亮,老者的左手抬起,像是要他停止敘述。
沉穩渾厚帶有磁性的法國話緩緩流出,道出看似疑問的話:「所以說,台灣的市場萎縮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始然?」
「對不起,克勞德先生。雖不想推卸販賣不力的責任,但,確實如此。」沈拓回著流利的法語,表情依舊平靜。
「責任不在你身上,我很清楚你的能力。想當年,你年紀輕輕就有過人的膽識跟毅力,硬是從群雄中將代理權搶下,若不是原先那家代理商太過平庸無能,毫無販賣策略,視市場變動如無物,恐怕我也遇不著你這等人才。」克勞德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綠色的光澤在不同角度的光線射入時,七彩斑斕,流彩華麗起來。
沈拓靜靜地聽著,不打斷,知道這些話並未講到重點。
「從你接下代理權時,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野心的人才。然而,三年前,我問你是否有意進軍另一個更廣大的市場,你卻回絕了,硬生生將那代理權讓給他人,這是我甚感遺憾的一件事。」克勞德微笑,佈滿魚尾紋的眼角瞇起。「我不認為你的眼光會淺薄到像只井底之蛙,不懂世界趨勢。」
找個好的代理商,是每個跨國企業最渴望,也是最急迫的事。他一直認為沈拓是個有野心的人才,卻沒料到沈拓會婉拒,實讓他無奈。
「抱歉,克勞德先生,讓你失望了。」沈拓靜靜地回道。
「也罷,我從上海繞到台北,原本想立即找你商討些事,因時間太晚,先住了一夜,麻煩你一大早來此。」佈滿皺紋的臉上透著莫名的神色,似感歎似惋惜。
「不會。這是我應該的。」
「我來這裡談的事跟你呈上的報告相關。合約快到期了吧?應該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決定重新擬定新約,將給予台灣的部分貨量移往上海。」克勞德輕聲道。
事情走到如此,也非他所願。既然這地的銷貨量減少,另一地需求量大增、供貨吃緊,根據供需法則,他勢必也得將兩地的貨量重新配置。
「減多少?」沈拓心下一沉,雖內心早有預料,但面臨時,仍有些震撼。
「若在合約期滿前,銷售量仍維持以往的九成,只減百分之十五。若沒有,可能是百分之二十或百分之三十,我想這貨量足以應付台灣方面的需求。」克勞德歎息道。現在業績八成不到,即便衝出了九成,往後大約也只能在八成五左右徘徊,這是最適合的數值了。
對一個他欣賞的人才說出減貨的事,令他頗感憂傷,但現實就是如此,他無法漠視全球的銷售市場方向。
他是個企業家,而非慈善家,更非政客,無法懷著慈悲心或謊言做事。正因如此,眼前所看的事物就是如何在殘酷的商場上活下。
沈拓一怔,就目前的銷售來說,雖保持獲利水平,卻不到以往的八成,而現在的景氣依舊黯淡,消費者退卻消費,購買力不足……
「克勞德先生,既然都要減貨,我是否可提出另一個條件?」今年新約一訂,將來勢必也會出現被減貨的條約。
克勞德微笑,知曉這年輕人不會坐以待斃。「說吧。」
「就目前來說,銷售量是不如以往,但那也只是中、高等級的葡萄酒。現今台灣社會是呈M型,也就是富者極富,而這些人也極懂得享受。在頂級葡萄酒方面,是毫無庫存,是否可以增加頂級葡萄酒的貨量?」他打算以價制量,來恢復以往的成績。
克勞德輕歎。「可惜太晚了,你也知道所謂的頂級葡萄酒是以年分為準,本身產量不多,我昨天在視察市場時,就與對方談好,能挪出多少給他就挪出。若你這邊緊急的話,再與對方調貨。」
沈拓低歎,現今克勞德先生是以另一個市場為重,即便這邊的市場曾帶給他多大的利潤,那也只是過去式。
現實就是如此,商人是從不看過去的成績,而是未來的遠景。他也知道這點,然而……
從最上層的總統套房離開,搭著往下的電梯,當電梯門一打開,見到的是極具驚心動魄的畫面……
一個穿著黑色削肩連身短裙的女人,以及一個身著黑色襯衫長褲的男人,在人來人往的寬廣大廳上,演出一套八點檔播也播不膩的劇情。
「啪!」
燦金如瀑的長髮一甩,立即爆出巴掌聲。一張白嫩嬌滴的臉上透出憤怒難過的神情,緊咬紅唇的忍怒,極壓抑的將唇瓣咬出痕。
「布萊恩!我千辛萬苦飛來台北,昨晚好不容易擺脫監視去找你,你竟是去陪客……我花大錢包養你一整年,就是不讓你去接客,你……」堪稱是世上最浪漫多情的語言,在女人的酸醋下,顯得刺耳變調。
剛才在走動的人、與人聊天的人、推著行李的服務人員全都傻住了,呆看著這兩個外國男女。
沈拓踏出電梯口,那對男女就對峙在他要走的前方幾公尺處,而被打的那個男人,側臉極其眼熟。那股輕率不羈的氣質也不因為這巴掌而消失,反而流露更甚。
一個巴掌辣狠狠地括在臉上,布萊恩依舊輕佻滿不在乎。「呵,萊娜,我不是說了嗎?我想做什麼事,任何人也管不了。你既非我的女友,也非我的未婚妻,就以目前的關係論定,你和我只是包養與被包養……」
他想做什麼事,連老頭都管不了,區區一個女人怎能管得動他?
「……很好,這是你給我的答覆嗎?」萊娜瞪著他,咬牙切齒。「不論多少錢,我都付,你就是不准陪任何人喝酒、接吻、上床!」
她花了一大筆錢,花這些錢就是為了要鎖住他,不要讓他去接客!
難道她花了這麼多的錢、這麼多的心意,他一點都沒感受到嗎!?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為什麼就是要去接客?
「抱歉,本俱樂部不接受如此苛刻的包養條約,我們的條約到此終止。萊娜,你還是回樓上陪你爺爺吧!你們不是就快回法國了?若讓你爺爺知道你約某個叛逆放蕩的人出來見面,恐怕他的心情會不太好。」布萊恩笑道,笑中帶諷。「再說,你花多少錢都是沒用的。錢不是萬能的,我若肯乖乖聽話,就不會挨你這巴掌。」
「你!別以為我會這麼放過你!」萊娜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蹬著黑色高跟鞋,氣到將那名又愛又恨的男人丟下。
萊娜氣得扭著身子離去,布萊恩轉頭看向那女人的背影,卻看到沈拓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似乎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就要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嗨,表哥。」布萊恩笑笑地打招呼。
昨天跟這一對表兄妹接觸後,他對他們是興趣濃濃。對於那位表妹與員工們肯花一大筆錢只為博取某人開心,不由得對這位不苟言笑的表哥大感好奇。
「我不是你表哥。」沈拓淡道,也不停下腳步,逕自朝玻璃旋轉門走去,但打招呼的人似乎不放過他,從後踱步跟來。
「我只知道你被稱呼總經理或表哥,我非你家職員,當然只能叫表哥。」布萊恩滿不在乎地喚著,不怎麼介意叫一個小他四歲的人為表哥。
對於布萊恩的隨性叫喚,沈拓難得皺了一下眉頭,他不認為僅只一夜,兩人就會有所交集,但被非親非故的人衝著叫表哥,更非他所願。「我叫沈拓。」
「中國字的諧音太多了,我還是叫你表哥,反正中國人說,一表三千里,當個表親也不錯。」布萊恩笑道。短短幾句就把表親無限度的延伸。
沈拓抿著唇。「是沈葆楨的沈,開拓的拓。」
「沈拓。」布萊恩喃喃道,姣好的唇角溢出一絲笑意。
沈拓逕自往前走,也不想停下腳步跟布萊恩有所交談。對他來說,他有一堆事情必須在今天處理,特別是貨量分配必須重新規劃,營銷手法的改變……
「拓,你來飯店談公事?」布萊恩瞄著公文包一眼,暗想,沈拓似乎不是那種在上班時間會為了私情在飯店出入的男人,會出現恐怕是為公事而來。
如此親暱的叫喚飄入耳,沈拓皺眉起來,不應聲。玻璃門上映著後面男人的笑顏,而笑顏上那清晰的五爪紅印告知自己,這人是極度隨性,也極度邪肆,彷彿什麼事都被他滿不在乎地玩弄在股掌上。
走到玻璃門外,後面的腳步聲未止,沈拓終於回首,看著一直從大廳內尾隨他出來的男人。「你有事嗎?」
「呵呵,沒事……不能跟你說話嗎?」布萊恩輕笑道。沈拓的面無表情引起他的玩性,他很想嘗試看看,是否能再像昨夜一樣,逼他連變表情數次。
「我無話跟你說。」沈拓皺著眉。
「我找話跟你說。」布萊恩眨了下右眼,故作淘氣樣。
「我記得表妹跟我說你們之間的合約只到昨晚的晚上十二點。」
雖是到晚上十二點,但這人昨夜硬是拖過十二點,多了三十五分四十二秒,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倒酒給他喝。
「是啊,所以我有穿衣服!」布萊恩微笑,笑容放肆挑逗。「若想看我不穿衣服,我們可以訂合約,我是男女不拘的,包君滿意。」
眉頭重重鎖起,鎖得額間的皮膚有些痛。「……我有事先走了,再見。」沈拓發現自己跟這人無法溝通,八字極為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