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瑤英 第十四章
    一霎那,邯翊和瑤英同時淪落到了地獄。

    「別怕、別怕。」

    臉色慘白的邯翊,安慰著一樣沒有半分血色的瑤英,也希望能給自己一星半點的勇氣。然而不過是徒勞。耳聽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覺頭暈目眩,一雙手抖得連衣服也拿不穩。

    「邯翊,你出來。」鴉雀無聲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渾身一抖,掉落了手裡的袍服。

    瑤英也哆嗦了一下,不自覺地伸過手扶在邯翊的臂膀上,冰涼的,手底一把冷汗。這是無助的表示,在邯翊,卻也是一種鼓勵。他得要保護瑤英,雖然眼下他自身難保,但在這一瞬間,他有了決定,必須自己來擔這個責任,所以不能做得怯懦逃避的樣子。於是定一定神,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無論心裡多麼慌亂,表面上畢竟從容起來了。

    這樣的神態,也給了瑤英勇氣。

    「最多一起死好了。」她使勁咬了咬嘴唇,這樣說。

    竟如此決絕!邯翊嚇了一跳,心裡感動,也有些微好笑。「你放心,到不了這個地步。」他很鎮定地說,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但放棄了,因為自己的手心裡也全是汗。

    待穿好了衣裳。邯翊看一看她,問:「出去吧?」

    瑤英是真的膽怯,這一開門出去,將是怎樣的情形?想起來就打個寒戰,真想拉著邯翊,在屋裡賴一輩子。但也正像邯翊所說的,還到不了這個地步。尤其想起父親對自己一向的寵溺——其實這是虛幻的,正因為有平時的寵愛,才更不能忍此難忍的事情,但總是一點希望。所以板直身子,點了點頭。

    門開了。外屋靜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獨自坐在中間的圓桌旁,黎順站在一邊,時不時地抬眼看看他的神態。內侍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極深的恐懼,分明是風雨欲來。再細看一眼,心裡不由「咯登」一下,眼前全都是乾安殿的宮人,容華宮的卻是一個都不在。

    沒有工夫再想,邯翊疾趨數步,跪倒在白帝的面前。瑤英也磨磨蹭蹭地過來,跪在另一側。

    白帝一副恍若未見的模樣,整個人如同冰封,連眼皮都不曾動一下。

    沉默得越久,壓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積蓄的勇氣和鎮定,一點一點地消耗乾淨。邯翊決定自己伏地請罪:「父王,是兒臣該死。」

    白帝終於開口:「你在跟誰說話?」

    邯翊渾身發抖,抬臉極快地看一眼白帝,又伏下身去:「兒臣自知不可恕,請父王重責,只求父王不要動氣,保重身子要緊……」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擊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嘩啦」一聲,跳了一跳。

    「你——」只說了一個字,又停下來,焦躁地吩咐黎順:「把人都帶出去,門窗關好,不許偷聽!」

    這一聲對宮人們倒是大赦,誰也不想聽見那些話,於是極短的時間裡,就走得乾乾淨淨。然後聽見黎順一處一處關窗關門的聲音,最後終於靜了下來。

    「第幾次?」

    話是衝著邯翊問的,卻說得瑤英紅透了臉,羞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去鑽。但白帝不曾理會,提高了聲音逼問:「幾次?」

    邯翊未及回答,瑤英終於再也忍不住,「嗚——」地一聲哭了出來,但她不敢放聲,立刻拿手死死地摀住嘴,指甲嵌進臉頰,掐得指節發白。兩隻眼睛,滿噙淚水,欲落未落地注視著父親,一副驚恐萬狀的神氣。

    倘若是在平時,白帝早已拉了女兒的手,哄了千遍萬遍,但此刻,他連看也不看她地,盯著邯翊又問了一遍:「到底幾次?」

    邯翊不能不答:「回父王的話……兩次。」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怒極,「你何曾想做我的兒子?我也擔不起你這一聲!」

    邯翊不敢辯,只是伏地「咚咚」地磕頭。

    磕得額頭見血,白帝的臉色總算緩過來一點。「你不用演戲給我看。」聲音依然冷得像數九寒天,一絲暖意也沒有,「我問你,瑤英是你什麼人?

    「是……是妹妹。」

    「妹妹?你是把她當作妹妹了麼?」

    邯翊不敢作聲。

    「你既然沒有把她當妹妹,自然也不打算當我是你父王!」說到這裡,突然無限倦意上心頭,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向門外喊:「黎順!」

    喊到第三聲,黎順才匆匆地進來。

    「此刻我沒有力氣,等過幾天再料理他。將這畜生——」白帝指定邯翊,「給我關到北苑去!」

    「是。」

    黎順應聲來攙,但邯翊有句重要的話,不說出來無法安心:「父王,請再容兒臣……」

    「大公子!」黎順打斷他,同時使了個眼色,「別再惹王爺生氣了,走吧。」

    邯翊心中一動,知道他另有用意,便順從地叩了個頭,站起來跟他出去。走到門口,聽白帝又喊:「慢!」兩人一起回身,見白帝的神情有些複雜,遲疑了片刻,方用從齒縫中憋出的聲音道:「好好看緊他!」

    黎順躬身答應,領著邯翊出了屋,這才看見,容華宮的宮人們都站在院中。玉兒靠在一棵樹上,面如死灰,瑟瑟發抖。見邯翊經過,頓時眼睛一亮,投來哀懇的目光,但隨即又黯淡了。邯翊看在眼裡,心裡不忍,但只能避開目光,裝作沒有看見。

    北苑在東六宮之北,原本是關犯事宮女的地方,自然不會把邯翊同她們關在一起,另找了比較寬敞乾淨的屋子,黎順又吩咐人取新被褥來。

    邯翊連忙攔著。「不必這麼講究了。」他苦笑著,「我現在是階下囚。」

    「沒有什麼,」黎順很平靜地說,「王爺就是這個意思。」

    於是等大小事情都佈置妥帖,方始離去。告退的那刻,看一看四下無人,黎順突然輕聲地告訴他:「下午大公子走後,是賈四順鼓動王爺去了容華宮。」

    邯翊一愣,以黎順的謹慎,說這樣的話,十分難能。感動之餘,他也升騰起一股希望。「黎順,你幫一幫大公主!」他的語音裡充滿了求援的意味,因為知道有時黎順在白帝面前的一句話,能起極大的作用。

    「大公子這話,小人萬不敢當。」黎順心平氣和地回答,「大公主是何等身份?用不著小人多這個事。大公子儘管放心就是。」

    邯翊果然吁了口氣,卻是無能為力、不得不如此的歎息。

    黎順又說:「反正,王爺那麼疼大公主,就算要出氣,也出不到大公主的頭上。」

    邯翊眼皮一跳:「你是說……」

    黎順眼中有一股兔死狐悲的哀愁,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那——」邯翊急急地要說什麼,卻被黎順打斷了:「大公子且安心在這裡住幾天,王爺總會氣消,父子之間沒有揭不過去的事情。說句賣老的話,小人看著大公子長大的,心裡有數,王爺疼大公子,一點不比對大公主差,不會怎麼樣的。」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只有以不變應萬變才是上策。但這麼一來,只怕容華宮的宮人都要受到牽累,別的也就罷了,玉兒她們幾個宮女,是瑤英自小視同姐妹的玩伴,真有什麼嚴厲的處置,豈非太傷她的心?然而眼下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那,小人該回去了。」

    黎順算算出來時候不少,匆匆而去。方回到容華宮,就見個小侍從沒頭蒼蠅似的在門口轉,一見他來,便大鬆口氣,迎上前去:「可回來了,王爺叫。」

    顧不上細問,逕直去到屋裡,就見白帝依舊當中坐著,神態倒還和緩,瑤英紅著眼圈、垂首站在一邊。黎順不知他們父女方才說些什麼?亦不敢問,站定等候吩咐。

    「待會你熬藥來給她喝。」白帝這樣吩咐。

    瑤英頭垂得更低,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太過窘迫的話題。黎順明白他的意思,面無表情地答:「是。」

    白帝又說:「從別的宮裡均二十名宮女出來,容華宮這一批,不能留了。」

    早在意料之中,但黎順仍覺得徹骨寒意。又見瑤英驀地抬起頭,驚恐地望著白帝:「父王,你要把她們,都……都趕走?」

    白帝用陰沉得像能把人凍住似的聲音,從牙縫中崩出三個字:「全杖死!」

    話音剛落,瑤英一聲驚呼,整個人癱倒在地。

    眼前沒有宮女在,黎順只得過去攙扶她,卻聽白帝又吩咐:「讓今天跟來的乾安殿宮人去觀刑,告訴他們,想要一樣的下場,就儘管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父王!」瑤英絕望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淒厲得連黎順都覺得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瑤英爬過來,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我的錯、我的錯,你放過她們,放過玉兒,好不好?都是我的錯,錯不在她們……」

    「她們整天跟在你身邊,能由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就死有餘辜!」

    「不——」瑤英哭著、叫著,「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殺她們,留她們一條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兒了嗎?你真的不疼女兒了嗎?我求求你,我以後乖乖的,你不要殺她們,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聽到最後一句,白帝終於動容了!但那份溫情一閃而逝,他重又變得陰沉。「瑤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你既然敢做這樣的事情,就要敢承擔這個後果!」

    說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在女兒面前是這樣一種態度,等出了容華宮,卻像是渾身的力氣都散盡了,腳下一踉蹌,手撐在牆上,不住得喘氣。

    一群宮人在後面,緊張地注視著,最後還是黎順上前,攙住他:「王爺,回宮歇息吧。」

    白帝掃了他一眼:「我吩咐你辦的事情呢?」

    「這也不急在一時,等送了王爺回宮,小人再來料理就是。」

    說完頓一頓,見白帝不說話了,便向後招招手,傳來一頂軟轎。白帝搖頭:「罷了,我想走走。」便推開黎順的手,往東而去。宮人不敢跟得太緊,蜿蜒的一串遠遠地隨在後面。

    容華宮向東是一條長街,眼看走到頭,乾安殿在望,白帝卻毫無停下來的意思,反而往南一拐,又向東折,走上另一條長街。

    這一條通的是東六宮。黎順心中一動,快步追上。「王爺,」他小聲說,「還是回乾安殿歇息吧。」

    白帝不答,依舊往前走。

    「那,」黎順又問:「王爺是要去看小公子麼?」

    白帝站住腳,語氣很不耐煩地說:「我只是想要走一走。」

    黎順不敢再說了。但他預感到白帝將要去哪裡——坤秀宮。白帝已經七年沒有踏入坤秀宮了,本是十二宮中最考究奢華的一處,卻變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幾個打掃的宮人,倒還乾淨,但杳無人聲,顯得異常淒涼。

    白帝站在坤秀宮門口,往裡張望了一會,似乎仍在猶豫。忽然有個青衫小宮女,從前院走過,猛抬頭看見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著嘴,一溜煙地跑開了。

    「這是誰啊?」白帝問。

    黎順心知這是新近的宮女,大約不太來事,所以給打發到這裡做個打掃下人。因此說:「等小人去查了處置就是,王爺不必跟她計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沒說要處置她。叫她來見我。」說罷徑直往裡走。

    七年不至,景物還是那些景物,卻覺得異樣陌生。穿過前院,是一條迴廊,不過數十步長,盡頭又是一處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幾株,那是虞妃的心愛,進宮的時候特地叫人從白帝府樨香園移來的。此時秋盡,桂花早已落盡,樹葉倒還碧綠,在初冬衰敗的花圃中,顯出幾分生機。

    推門進屋,腳步登時遲鈍了。當窗支著一架繡繃,繃著泛黃的緞子。白帝記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說過,要繡一幅花開富貴,當時自己也不大在意,因為嫌這花樣俗套,但虞妃執意要繡,愛它的吉利。此刻來看,緞上只有三兩花瓣,再也想不出,繡成了會是怎樣?

    手指從緞子上緩緩撫過,一霎時的錯覺,好像身邊還坐著那個敦厚恬靜的女子,忽而抬起頭來,溫婉一笑……

    「罷了!」

    白帝霍得轉身,回到外間來坐。不多時,黎順指揮著宮人端了果盤上來,最後是個宮女,端著托盤,放了盞茶。

    「去吧,」黎順叮嚀,「不用怕。」

    宮女低垂著頭,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發抖,只聽茶盞震得「格格」直響,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總算憋出那句:「王爺請用茶。」

    「放著吧。」

    宮女似乎鬆了口氣,手往下一落,動作太快,在桌上顛了一下,饒是蓋著碗蓋,依舊濺了小半碗出來。黎順在旁邊看著,急得閉眼。

    白帝很不痛快。剛要呵斥,見那宮女哆哆嗦嗦,緊咬嘴唇,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忽然心中一軟。再想一想,這麼笨手笨腳的宮女不會安排到御前,黎順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細看一眼,才省起原來她就是方才見了他就跑的那個。

    「剛才你跑什麼?」白帝問。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這裡挺少有人來的,所以奴婢心裡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紀?」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著,「那還小得很。這裡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宮人,你怎麼會給安排到這裡來了?」

    「奴婢嘴也笨,手腳也笨,就是有些力氣。別的宮中也不要奴婢,只有這裡的活還做得來。」

    白帝大笑:「是不聰明。」

    宮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損,從眼底極快地瞟了一眼。就這一眼,白帝陡地心裡一揪:「你抬起頭來!」

    在白帝面前抬頭是失儀,便是白帝這麼說了,也該先遜謝,但小宮女不懂,叫抬頭就抬頭,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張臉,白帝才算明白為什麼叫她端茶來。

    「黎順。」白帝吩咐:「你辦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順停下來等了一會,白帝卻又不說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著問那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紅桃。」

    「紅桃?」白帝皺眉,「原本就叫這個名字,還是進宮來改的?」

    「進宮改的。宮中管事的說,奴婢原來的名字犯了先頭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問:「那原來在家叫什麼?」

    「奴婢姓顧,小名叫青衣。」

    「顧青衣。」白帝輕輕念了一遍,頷首道:「還是這個名字好聽些,你就還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宮中管事的說……」

    「嗐!」白帝笑著呵斥:「難怪人家都不要你,連個高下都不會分。我問你,是宮中管事的大,還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點餓了。」白帝吩咐她:「你去傳膳吧。」

    「是……」青衣答應了一聲,卻遲疑著沒有動。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門外看看,跟我來的人隨便哪一個,吩咐給他就是了。」

    「是。」青衣去了。不多時晚膳傳到,黎順也回來了,卻不說話,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說話。用過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會送一壺酒來。」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隨眾人出去了。黎順回頭看一看白帝,見他微微點頭,便趕上幾步,攔住青衣,將她拉到一邊,細細交代了一番。

    叮囑完,青衣紅著臉又進來了,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滿滿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邊,神情窘迫,渾身都不太得勁似的。

    白帝見得多了,也不理會,把盞自飲。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壺,青衣連忙搶上前,同時端那酒壺。兩人手一碰,被白帝順手握住。

    「黎順跟你說過了吧?」

    「是。」青衣頭垂得快要碰到胸口,聲音幾不可聞。

    「嗯。」白帝點點頭,把話轉開了:「會喝酒不會?」

    「不會。」

    「那就坐著陪我說話吧。」

    「是。」青衣順從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燙著似的蹦了起來。「不不,」她搖著雙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宮中的規矩,那副憨窘的模樣,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來就紅的臉更紅了,為了掩飾窘態,她訕訕地說:「王爺今天不高興,能逗王爺笑一笑,奴婢心裡也就高興了。」

    這話卻又說得聰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興?」

    看見白帝笑容漸斂,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會,怯怯地說:「奴婢看王爺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悶酒都是這樣的。奴婢是不是說錯話了?」

    白帝歎了一聲,搖搖頭:「你沒說錯。我這輩子,最傷心的時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為什麼呢?誰還能讓王爺傷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邊的座位:「來,你坐這裡。坐好了,不會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門,青衣趁勢起身去開門。

    傳報的內侍站在門口說:「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請王爺示下。」

    白帝硬起心腸,冷冷地說:「不見。」

    「是。」內侍答應一聲走了。青衣關了門回過身,就見白帝自斟自飲,轉瞬間已經喝了三四杯。

    「王爺!」青衣驚嚇間把顧忌全忘了,過來奪酒壺:「喝這麼快傷身的!」

    白帝已經有酒意了,把著酒壺不肯放,索性對著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機靈,這時更是手足無措。好在猛喝了幾口,白帝自己把酒壺丟開了,卻又伸手來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說著:「別怕,別怕……」

    怎會不怕?好容易把這回事應付過去,青衣倒還記著黎順教給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著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卻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聲音在黑夜裡聽來顯得很虛,似乎透著些許茫然。

    「可是黎總管交代過……」

    「你又來了。該聽我的,還是該聽黎順的,你不知道麼?」

    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爺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擔心這個,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

    「為什麼?」白帝也不吃驚,只是淡淡地問:「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這裡做打掃,有人伺候你,不好麼?」

    青衣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奴婢笨,學不會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幾聲,忽然又沒聲音了。青衣有點擔心:「王爺生我的氣了?」

    「卻又來!好端端地,我生你氣作甚麼?」

    青衣不作聲了,過一會,輕輕地問:「那,王爺在想什麼?」

    「我在想——」白帝突然頓住,拍拍她的手說:「你別問。我告訴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沒好處。明天我會交代黎順給你個好安置,不讓你沒下場就是。」

    青衣滿腹的心事,卻又不知從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聲:「王爺……」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說,睡吧,青梅。」

    便再無聲息了。青衣在心裡細辯那最後一個名字。青梅,不錯,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錯了,還是另一個女子?

    懸著一顆沒著落的心,凌凌亂亂地想著心事,一夜未眠。天將放亮的時候,聽見極輕的敲門聲,青衣披衣下床,躡足來到門邊,將門推開一條縫。

    是個內侍,見青衣露出半張臉來,便小聲說:「王爺醒了麼?」

    青衣回頭看了看,搖頭說:「還沒。」

    剛說完這句,就聽見白帝沉聲問道:「什麼事?」

    內侍大聲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裡面沉默片刻,然後喊一聲:「來人。」

    於是宮人們魚貫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開手,讓內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卻望定了黎順:「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頂著不辦!」

    黎順連連磕頭:「王爺明鑒,是大公主她說……」

    「算了!」白帝打斷他,「叫瑤英進來吧,我看看她能說什麼?」

    瑤英是被兩個宮女攙進來的,自己幾乎挪不動步子。白帝一見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樣,先就心軟了,想想女兒金尊玉貴,打從生下來就沒有這樣委屈過,難為她頂了過來。此刻再想起昨天讓他那樣憤怒、傷心的舉動,似乎也稍稍讓位於憐惜了。

    「父王……」瑤英聲氣極弱,「你饒了……饒了……」

    然而終究沒有說完,突然天旋地轉,一跤跌倒在地,動也不動了。

    因為有黎順的關照,邯翊雖在囚禁中,倒是什麼委屈也沒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內侍,由黎順的態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時巴結不過是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因此趕前趕後伺候得異常慇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裡惦記的是容華宮的消息。看守的內侍,倒樂意替他打聽,可惜幾個人在宮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話來,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後語,破綻百出。不過幾天下來,邯翊也看清了兩件事,第一是容華宮的宮人大多換過了,第二是如今容華宮的宮人們口風極緊。

    看來黎順所說不差,白帝對瑤英身邊的人有了極嚴厲的處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話也應驗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兒們身上得到了發洩,便不會再責罰瑤英?邯翊無法安心,但這話又無從細問,思前想後,只問了一件事:「大公主身邊有個叫玉兒的宮女,你們聽說過沒有?」

    玉兒是容華宮裡外一把抓的人物,幾個內侍自然都聽說過。

    再問:「她如今怎樣了?」

    因為大公主的地位,玉兒在宮中比等閒嬪妃還要有體面,她會怎樣呢?內侍不明白這話。但他們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這幾日的言談,明白容華宮中必定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這變故不知道也罷,內侍心裡有數,叫打聽什麼就去打聽什麼,旁的無需多管。這回倒問得很清楚:「玉兒還在容華宮伺候。」

    說到這裡,將聲音壓得極低,並不是怕人聽見,而是一種很稀罕地語氣:「不過聽說被杖責了。」

    「噢!」邯翊漫聲應道,臉上是鬆了口氣的神情。玉兒是如此,瑤英便更不至於怎樣了吧?

    內侍卻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兒得罪了大公子,才有這一臉欣然?

    再凝神看時,邯翊的臉色卻又變過了,依舊憂心忡忡。「黎順呢?」他問道,「為什麼這幾天都看不見他的影子?」

    這幾個內侍,離著內廷總管都差了好幾等,平常想見黎順都摸不著門,生怕他說出一句:「去叫他來」,因此攔著話說:「黎總管這幾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滿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個尚未謀面的幼弟便要滿月。這是個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矚目,想必此刻宮中已然是處處紮彩換新。不過兩個月前,父王語重心長的期許還在耳邊,但現在,大概已經蕩然無存了吧?

    邯翊心裡倒也沒有多少懊悔,因為知道,即便沒有瑤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經不得不讓位。雖然是一樣的身份,其實天差地遠!從窗口望著北苑破敗的殿角,邯翊心中無端地生出幾分悵然。

    就這樣又熬過一天,算算已經是第六日,黎順終於來了。

    「王爺傳召。」

    極簡單的一句話,便不肯多說。邯翊也不便多問,直到一路往西,容華宮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傳召麼?」

    黎順回答:「王爺在容華宮。」

    頓了頓,又說:「大公主病了。」

    邯翊嚇了一大跳,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提高了聲音:「何時的事?厲害麼?」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順含混地說。

    邯翊半晌不得作聲,跺一跺腳,陡地加快了腳步。

    「王爺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順緊追著他,輕聲說。

    容華宮還是那個容華宮,然而殿堂陳設雖不變,卻有一種異樣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宮女,都是從各宮新撥過來的,有些也還面熟,然而那種眼觀鼻、鼻觀心的肅然神態,無端地叫人心寒。

    瑤英的房間裡飄著一股藥香,床前端湯的宮女不是玉兒,模樣卻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際,無暇多想。撩起紗帳,不消俯身細看,便已心驚。但見瑤英沉沉地睡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膚色蒼白得透明,才幾天不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顯得那張臉格外嬌小。

    「瑤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卻在半空中便頓住,然後很快地收了回來。

    「青衣姑娘,」黎順站在門邊,沖那宮女招招手,「你請過來。」

    宮女躊躇地看一看瑤英,順從地隨黎順退了出去。

    瑤英睡得很熟,此時的她顯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憐愛。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極輕、極輕地撫著她的臉,他不想驚醒她,然而在心裡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睜開眼來,否則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被准許再見?

    那樣的思念其實曾經有過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鎮東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樣挖心挖肺地想念瑤英,只是那時,想念的還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

    還記得一別三年回到帝都,十一歲的瑤英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進了自己的懷裡。後來更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磨得白帝答應,將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時被傳為佳話。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時的瑤英是怎樣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卻早已什麼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瑤英動了動,然後很快地睜開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聲道:「是我。」

    「唉……」瑤英定睛看了好一會,才滿足地歎了口氣:「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胡說!」邯翊輕聲呵斥,「就這麼點小病,至於說這話麼?過幾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說這個……」瑤英神情黯淡下來,「你知道麼?父王不叫我見你了。」

    白帝究竟說了些什麼?瑤英何至於一場大病?邯翊很想問,但也知道此刻不宜問。於是強笑著說:「父王不是叫我來了麼?你到底覺著怎樣?要不要吃什麼?」

    瑤英不響。過一會,她將兩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

    「你要什麼?」邯翊問。

    瑤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後握緊了他的手。

    「別問那些沒要緊的話了。」她不耐煩地說,「我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你就陪我坐一會吧。」

    邯翊便挨著床頭坐下了。瑤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臉下,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那種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會從眼前消失的神情,讓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著你,啊?」

    瑤英搖搖頭:「讓我多看看你吧,往後好久都見不到你了。」

    「怎麼你老說這樣的話?」

    「我不是說了麼?父王不准我見你了。」瑤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離開他,「你說,要是過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別人,我也嫁了別人,我還能現在這樣,一閉上眼睛就記起你的模樣來麼?」剛說到最後一句話,她隨又咬了咬嘴唇,堅決地說:「我記得,我要記得一輩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麼了?」邯翊終於覺得不對勁,「父王都跟你說什麼了?」

    「父王只說我往後不能再見你了。」頓了頓,瑤英又說:「我想,他很快會讓我嫁給別人。」

    一句話,想把邯翊的心拋進了油鍋,一痛一縮,幾起幾落。瑤英要嫁給別人?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從來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擺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亂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要是你不願意看我嫁給別人,那也有辦法。」瑤英若有所思地說。

    什麼辦法?看著她決絕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靈了一下:「這更不行了。你別想這些傻事。我來想辦法——」

    正在這時,門被人敲響了。「大公子!」黎順隔著門說:「王爺傳召。」

    邯翊不得不站起來。「你好好養病,」他急促地說,「別想那麼多,知道麼?」

    病中的瑤英,格外柔順,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廂獨坐,見邯翊進來,便向黎順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門合起,父子相對,白帝望著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異常複雜。

    好半天,只問得一聲:「見過瑤英了?」

    「是。」

    「那麼,」白帝又問,「往後你是怎麼個打算?」

    邯翊的心裡,反反覆覆地想著瑤英的話。她要嫁給別人?這話一想起來,心頭就像被火燙了一下。可是瑤英總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給別人,那就嫁給自己!可是,能麼?能麼?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兒臣斗膽,求父王成全!」

    「你說什麼!」

    白帝霍然起身,臉色又青又白,比聽說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瑤英屋外明白裡面在做什麼的時候,還要傷心、還要失望、還要憤怒。

    「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他逼近了邯翊,「難道我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費?難道我對你抱著什麼樣的期許,你一點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闖了禍,為了保住你的體面,我費了多少手腳?就連這一回,為了保全你,我也寧可傷瑤英的心。你就這樣報答我?你就這樣——」

    他突然頓住,然後,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邯翊,」他緩緩地坐回去,「是不是申翃出世,你以為我會改變心意?那麼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是我的長子!」

    邯翊渾身一震,抬起頭正見白帝堅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還想做我的兒子,就不能再存那樣的念頭,這道理不用我來教給你。該說的話,我全說了,到底怎麼打算,你自己說吧!」

    這番話,對於邯翊,是一件原以為絕不可能的事情,突然變成了真的。莫可名狀的興奮到了極點,幾乎變成了茫然。

    那麼瑤英呢?想起瑤英嘻笑嗔怒的種種神情,他的心又縮緊了。瑤英是不是個好女子?他說不上來。甚至他也沒有認真想過,娶了瑤英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該下決斷的時候,他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割捨了她,便像是要將自己的血肉割捨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靜地想到,任什麼樣的女子也無法與帝位相提並論,在帝都沒有權勢,什麼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瑤英嫁給了別人,那也不成為什麼難事!

    只是那樣,瑤英還是瑤英麼?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彷彿能看見那鄙夷的目光。其實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瑤英去換帝位,難道就是理所當然的麼?一股厭倦從心底噴薄而出,同時也有一股傲氣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滾打,幾乎已經忘記了那樣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脫口而出:「兒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語。

    然後,以絕望到什麼都不想再說的聲音拋下一句:「隨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詔書,此刻的又一道上諭,再次掀起朝野的紛紛議論。就在小公子申翃滿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認回本宗,承襲青王的爵位。

    這結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覺得困惑,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裡的多此一舉?若說是秋陵之事失卻聖眷,卻也不像,因為畢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聽,是否有非常之變故?

    沒有不透風的牆。儘管宮中受了告誡的宮人們守口如瓶,消息還是走漏出來。但,傳到了外界,反倒有許多人不信,覺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這等蠢事,豈有此理?

    當然,也有極少數人相信,文烏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來,」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換過了,奏請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卻沒有獲准。白帝的說辭也特別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塊地方,原來就是青王府,就別費二回事了。」因此,此刻兩人,依舊在修禊閣中,臨水對飲。聽他這一句話,邯翊對著窗外的冬日蕭瑟景象,苦笑著沒有作聲。

    「你不後悔?」雖沒有外人在場,文烏還是壓低了聲音,而緊盯著邯翊的眼中,隱隱閃著特別的光芒,顯得他的話裡別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問:「你想說什麼?」

    「你是不是打得一個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烏說著,手往空中一握,做了個「一把抓」的手勢。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烏身子向後一仰,臉上嘻嘻帶笑,一副「你別跟我裝」的模樣,話也說得毫無顧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過這個佳人非比尋常,未必肯等你吃回頭草……」

    才聽到這裡,邯翊已經大皺其眉。然而他沒有打斷,因為心中正有一腔苦悶,需要找人談。而這樣的事,能夠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烏而已。

    「何況這個江山麼,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烏漫不經心地說道,「頂多算是到手了一半,還隨時會飛,倒還是借此贏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捫心自問,也不是全然沒有這樣的意思,但文烏這番話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為此,便不悅地反駁:「是有幾分為了瑤英,至於別的,我那時沒想這麼多。」

    「那時沒想,此刻想了。還是那句話,後悔了沒有?」

    「後悔?」邯翊仰著臉想了好半天:「還真是說不上。」

    「著啊!」文烏撫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寶座,拱手讓人,你能不後悔?說來說去,還是我說的不錯,你心裡根本就沒覺得那是你的。」

    一句話,把邯翊說得發楞,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歎口氣:「話是沒錯,本來也是——我生差了人家麼!」

    「差了麼?」文烏一雙細眼瞇得只剩一條縫:「現今的皇子、皇孫、曾皇孫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貴重,不是麼?」

    邯翊一怔,隨即省悟,這是從天後算起,確實只有自己一脈嫡傳。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過一段父子淵源,青王這一個嫡曾皇孫的身份非但無用,而且抵不過父祖輩的恩怨,只怕已經給打發到邊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換過了時局,還有什麼可提的?」邯翊輕喟著。

    文烏冷冷地頂上:「天子何時換過?我怎地不知道!」

    「文烏!」邯翊苦惱地叫著,「你就別再提這些沒影的事情了,我已經夠煩的了。」

    「你煩什麼?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沒影』的事情,你又哪裡來的煩惱?」

    邯翊被堵得一怔,幾乎要變色的當兒,文烏搶先換過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罷罷,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話漏給表叔一星半點,明天我這裡就空空也了。」說著,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腦袋,做了個怪相。

    「別以為我就一定不會!」

    邯翊一笑揭過。看看已到午間,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傳膳。依舊是兩人對坐,由六福慇勤照料,說的都是奇聞趣事,嘻笑諧謔,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議論朝政。

    「你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為詫異:「你從哪裡知道的?」

    「是聽說——」

    文烏報出兩個人名,都是權臣公子,可見不是空穴來風。邯翊擰眉想了一想,道:「蔣文韶有錯處落在他手裡?不大可能。」

    「用不著抓他的錯處。不降,可以調,現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捨不得!」

    文烏不以為然:「鹿州現在成個爛攤子,他作甚麼捨不得?再說了,他救不了齊家、連姜家也要受掛累,本來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頂。」

    「那他打算安排誰去理法司?魯樹安?」

    「想來總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著吧,他這個如意算盤打不成。」

    「怎麼?」

    邯翊豎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頭還有人呢,輪不到他說什麼是什麼。」

    這個人說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輔石長德。「虧得還有石相在。」邯翊輕歎道,「這幾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濟,沒有他維持,早不知道成什麼局面了。」

    文烏不答,只以怪異的眼色看著他。好半天,趁著六福下樓添酒的空隙,說了句:「以閒散宗室終老,你能熬得住?」

    那語氣活似看著一個年輕守寡的小媳婦問:「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說什麼,文烏緊跟著又說:「我就不明白你,說老實話,我不怕告訴,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閃,待要開口,六福端著酒過來了,便隨口謅件小事,打發他去了岸上。這才問:「你是什麼意思?」

    「這可是你要我說的?」文烏憊賴而狡猾地笑著。

    邯翊哭笑不得,但他確實很想知道,於是故意裝作沒好氣地說:「嘴長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割了你的舌頭!」

    「那好,我跟你說。這話外面不是傳了一天兩天,不過你聽不到,表叔也聽不到,你別看我,有的事我比你清楚。別的不提,宗室裡面從朱王開始,只怕一多半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你早晚落到這一步。不是為別的,而是因為表叔的為人、你的為人,大家都清楚!此刻你是不會動心,不過我把話放在這裡,早晚有你動心的那一天。」

    「你錯了。」邯翊很平靜,「不管誰來勸,我都不會動心。」

    文烏瞇起眼睛:「比方說——蘭王?」

    「小叔公?」邯翊啞然失笑,「他怎會?」

    文烏不作正面回答,只說:「走著瞧!」

    蘭王府中正有一樁喜事。世子寶湉,新近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自然賀客盈門。蘭王為人率性,三教九流認識的人極多,且他還特別吩咐門上,一概不許攔,更弄得一個蘭王府,熱鬧得快趕上了菜市場。

    但他本人卻不肯應酬,躲在後院獨享清閒。他生性如此,輩份又高,旁人自然無可奈何。只有兩個人他擋不住——朱王和栗王。

    蘭王是天帝奔半百時才得的老兒子,朱王行三,栗王行八,都大他十幾歲,再加以蘭王特立獨行的性子,所以兄弟間平時互相走動不多。

    朱王與栗王卻關係甚密,尤其白帝奪宮之後,雖然表面上對叔輩執禮甚恭,其實戒心甚重。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身為近支親貴,那日子就不大好過了。自然而然,要湊到一處,常有些抱怨的話。白帝有所聞,然而不甚在意,因為朱王是個老實頭,栗王志大才疏,都不足為慮。

    他所慮的,只有蘭王一個人。蘭王也深知這一點,所以鎮日伺花弄鳥,走馬鬥雞,重重荒疏之處較從前,變本加厲。這情形連忠厚的朱王都有所覺察,更鮮少登門,怕無端地給他惹來麻煩。

    此時是個難得的機會,朱王便叫上栗王,一路闖進後園。正是大冬天,蘭王窩在暖籠隔扇的屋裡,一手一把酒壺,一手一握鳥食,也不用酒盞,直接對著嘴就「唏哩呼嚕」地灌,喝兩口酒,逗一會鳥,自得其樂,十分愜意。

    朱王一看就笑:「你倒真會享福!」

    蘭王的疏率,在兄長面前也毫不收斂,呵呵笑道:「三哥、八哥,是不是前頭流水席沒吃好,到我這裡來了?猴兒,把醉香樓的臘肉和醬鴨切來,再開一壇南府的那個什麼『玉露春』!」

    朱王和栗王相視一笑,老實不客氣,就在他對面坐了起來。

    「這醬鴨,」蘭王用筷子點著說,「是我叫醉香樓特意做的,借他們那裡的老湯,又加我幾味料,兩位哥哥,來,嘗嘗,看能不能吃出來?」

    兩人心中都有事,應付著嘗了嘗,食不甘味。栗王沉不住氣,匆匆嚥下嘴裡的一塊肉,便說:「禺強,我們找你有事商量!」

    蘭王搖了搖筷子,「什麼事都好商量,朝中大事咱們不提,好不?來,喝酒!」

    要說的正是朝中大事。栗王很無奈地,以眼色向朱王求援。於是朱王問道:「你知道我們要說什麼?」

    「猜著一點。」蘭王丟塊臘肉在自己嘴裡大嚼,一面含混地說道:「哥哥們是心思又活動了,我知道。實說了吧,這檔事我不管。我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心。」

    「算了吧!」栗王冷笑,「你不用在我們面前裝腔,父皇當年就想扶你,你圖安生。如今都這種局面了,你還要圖安生?」

    蘭王一哂:「圖安生怎麼了?我看子晟當朝,也挺好啊。」

    「挺好?叫我看是禽獸不如!你看看父皇,挺好麼?他老人家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你為人子的一點想法都沒有?還有二哥、四哥,現在輪到邯翊了——」

    「誒、誒!有一件事說一件事,邯翊的事是那孩子自己的事,頂多算給子晟三成。」

    「是一件事!」很久不說話的朱王沉聲道,「子晟的為人你我不清楚麼?他顧過什麼骨肉叔侄?邯翊是孤兒,是四弟唯一的血脈,自然咱們應該照應。更何況,照我看,連我們都算上,底下這些人裡面,他最是塊材料!」

    「好好好,」蘭王無奈地,「就算他是塊材料吧,與我何干?」

    栗王怫然不悅,端起臉色,還要再辯,見朱王拋過一個眼色來,便忍住了。

    朱王舉杯相邀:「咱們兄弟難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嘍!來來,喝酒、喝酒!」

    栗王、蘭王相隨舉杯。畢竟是手足兄弟,雖然各懷心事,然而杯酒言歡,幾句話便說到了一處。

    直談到了天色透黑,兩人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強,你不要忘記,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

    蘭王神色一變,卻終於沒有說什麼。

    等送走兩人,蘭王退入內室,摒絕侍從,將門仔細地拴好,然後從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隻極其精緻的小木箱。蘭王由貼身處,摸出一把小鑰匙,將木箱打開。

    裡面是一道詔書。蘭王無需拿出來細看,雖然只看過一遍,裡面的內容他一字一字都記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將詔書交給他時的神情。

    「如今東亂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濟,不得不將事情都交給子晟。」

    天帝的聲音很低沉,然而在蘭王聽來,似乎與平時不太一樣,像是帶著幾分淒涼。

    於是,蘭王安慰道:「東亂不足為大慮,父皇放心交給子晟就是。」

    「東亂是不足為慮……」天帝躊躇著沒有說下去,半晌,深深地歎了口氣。

    蘭王心底一涼,遲疑道:「不至於吧?我看子晟雖然有時候手段太狠,可是這樣的事情,他未必敢做。」

    天帝已乾癟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過多少人了,不會看錯的。」

    蘭王猶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麼呢?」

    「可他不這麼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這樣的人。」

    「那麼,」蘭王脫口而出:「父皇索性給了他,讓他安心就是?」

    「禺強!」天帝的臉色變得嚴厲了,「他如果是這樣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給他!」

    蘭王怔了怔,垂首不語。

    「禺強,這裡有一份詔書,你拿去看。」

    蘭王接過來,展開只看一眼,便臉色大變。

    「如果東亂平定之後,他肯安分守己,揀一個適當的時機,我便傳位於他。但如果他不肯,禺強!」天帝加重了語氣:「你一定要有所決斷!」

    「兒臣……」蘭王覺得接過的是一個承擔不起的責任,於是雙手捧起詔書,做了個奉還的姿態:「兒臣的性情,父皇最清楚,兒臣怕是做不來!」

    天帝急促地說:「做不來你也只好做!」

    然後,他又長歎了一聲:「如果可能,我也寧願自己做,而不是硬推給你。只是,只是有過承桓一個,就夠了,我老了……」

    天帝雙眉一垂,那副黯然神傷的耄耋之態,淒惻萬狀。

    良久,他輕輕地說:「禺強,接旨吧。」

    「是。」

    蘭王終於跪下來叩首。

    「唉……」天帝望著他,感慨不已,「禺強,實在難為你!但,你不得不如此,誰叫你也姓姬?誰叫你也是天家之子!」

    天家之子。

    這四個字的滋味,真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品得出來。

    睹物思懷的蘭王慢慢又合上了箱蓋。天意,他將手按在箱子上,本想自欺欺人地忘掉這回事情,誰知道情勢仍舊會走到這一步,這不是天意又是什麼?

    收好了東西,蘭王將房門打開,穩穩地吩咐:「猴兒,明日文烏來賀,悄悄地引他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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