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耿易陰焦慮的心被絞得死緊。到了賈夢仙的房門口,聽到他隱隱啜泣的聲音,更讓他的心霎時四分五裂。他到底哭了多久?又為了什麼這麼傷心,飲泣到深夜?
小四作了個手勢,要他稍安勿躁,然後在門板上輕敲,問道:「夢仙少爺,你好些了嗎?晚膳吃了嗎?」
只聽得賈夢仙哭得瘖啞的聲音,淒切的從屋內傳出來。
「我……我不吃了,撤下去吧……」
「你不吃會沒有體力的,這樣主子會怪罪我沒將你服侍好。」
「我真的沒有胃口。小四,你別吵我,讓我靜一下……」
他邊說邊哭,耿易陰再也無法忍受,不顧小四的阻擋就推開了房門。
賈夢仙臉埋在枕頭裡哭,以為進來的是小四,他啞著聲道:「拜託你,小四,別管我……」
耿易陰環顧沒點上燈的一室昏暗,賈夢仙竟然就這樣一個人在陰暗的房間裡啜泣,哭到嗓子沙啞!耿易陰差些心碎,快樂純真的賈夢仙哭得這般,一定是受到了不能言說的欺侮!
「怎麼了?夢仙,你為什麼一直哭?是誰欺負了你?」
賈夢仙本來還在哭啼,一聽這渾厚低沉的聲音,急忙抬起頭來。雖然房內昏暗,他還是能辨識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他的床邊,黑暗中的燦燦眼神那麼溫柔、擔心,就像怕他受了委屈一樣。
一陣歡喜湧上賈夢仙的心頭,他竟來了?
但隨即一陣更深的痛苦也湧了上來。不,不,他來了,只會見到自己的醜態。
他不配他擔心,更不配他對他溫柔,因為他是個見不得他好的卑鄙小人。
「沒、沒人欺負我……你走開,我不要見你,快點走開!」賈夢仙話出如風,等他察覺自己對耿易陰的語氣那麼壞,又覺得自己果真心胸狹窄,更加悲從中來。
「怎麼了?夢仙?你一定是受了委屈才會哭的,說給易陰哥聽!」
「沒事,一點事都沒有,拜託你快點離開,嗚嗚嗚……」
耿易陰的大手輕觸著他帶淚的臉龐,拇指柔柔的抹去他的淚痕,卻害他眼淚越掉越多,像決堤一樣。之前光是想到耿易陰就哭了,現在見到他,淚水更是怎樣都止不住。
他突然想被耿易陰摟在懷裡抹淨眼淚!更恨不得這一生一世,耿易陰再也不看別的女子,只摟著自己就好。
「乖,別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耿易陰真誠的聲嗓,嗄啞低回。
賈夢仙的心口突的一陣悸動。他抬起頭來,在黑暗中看著耿易陰,耿易陰的雙眼也專注的凝視著他,好像他的眼裡、心裡只有他一個人,那眼神中深重的哀傷,映照著自己的淚流滿面。
「我……我討厭你……你騎馬……」其實是討厭他跟錢莉一道騎馬,但是賈夢仙說不出這麼詭異的實話。
「那我不騎馬了。」
一句簡單瞭然的承諾,讓賈夢仙緊緊揪住他的衣服,大大的淚珠流下來。
「我討厭你,你對我好……」讓他的心好亂,亂得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耿易陰臉色悲傷,「我沒辦法不對你好。」
這句話是如此溫柔,卻又蘊藏著無限的悲哀。賈夢仙將臉貼在耿易陰的胸口,淚痕濕透了耿易陰的衣服。為何在耿易陰面前,他變得這麼脆弱?為什麼他沒辦法忍受耿易陰跟錢莉快樂的在一起?又為什麼,耿易陰只是幾句溫柔的話,就讓他破碎的心又重新縫補起來……
「易陰哥,求求你,不要跟……」[萊諾]
「不要跟錢莉在一起」,甚至「不要跟任何一個女子在一起」,這句話賈夢仙還沒說完,就被用力撞進房間的白如霜給打斷了。
白如霜一身雪白、雙眸寒冷的望著屋內,美顏就像連嘴角都像要結冰一般。他闖進來,小四被他摔在門口,差些爬不起身。
「為什麼你在這裡?耿易陰?」
耿易陰一顫,緩慢的推開賈夢仙。小四忍著被摔的疼痛爬起身,急著在屋外叩頭解釋:「主子,是夢仙少爺今天一直哭泣,我以為是耿公子對他講了不好聽的話,所以要耿公子過來賠罪……」
「我有問你嗎?小四?」一句話方落,白如霜袖風一掃,小四又被摔出丈外。
賈夢仙驚叫起來,「小四!如霜哥哥,你為什麼對小四……」話沒說完,賈夢仙軟倒在耿易陰的身上。
耿易陰感覺到倒在懷裡的賈夢仙沒有了脈息,他渾身冰冷,一探鼻翼,發現也毫無氣息!但他完全不知道白如霜做了什麼,他一定使了什麼怪異的招式。
「我說過了,你敢再來見他,我就殺了他。之前被你佔了他的身子,是因為陰毒而情非得已,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今,你又何必來尋賈夢仙的死路?」
「夢仙……」在他懷裡的身體逐漸冰冷,好像是往日的惡夢重現,耿易陰瘋狂大叫:「不,不!不該是這樣的!」
白如霜一甩袖,漠然離開。耿易陰追了出去,發狂似的把錯歸咎在自己的身上。「白如霜,是我錯了,你殺了我吧!一切跟夢仙無關,是我自己執意叫小四帶我來見他的!」
白如霜腳步不曾稍停,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他的話。耿易陰繼續嘶聲狂叫,他的心亂了、碎了,他寧願是自己死,也不願是夢仙出了事!一切都錯了、亂了……
「白如霜,一切都是我的錯!冤有頭債有主,我的錯我自己擔負,跟夢仙完全無干!」
白如霜冷冷一笑,笑意卻如冰。
「有關也好,無干也罷,總之一了百了,你跟他就不必如此痛苦的瞞著我相會。我這一生最恨的就是欺騙,為何人總要欺騙他人?你告訴我,耿易陰,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會隨便許下諾言,聽信的人只是天大的傻子呢?」
白如霜說著突然停步,耿易陰險些撞上。他傲美如天上下凡的仙女,但眼裡的冷意就像索命閻羅一樣冰酷,冰冷的語句直刺人心,卻說明他是個重然諾的男子。
「我遵守我的諾言,救回了賈夢仙,讓他吃穿住用無煩無憂,甚至還為他尋了一個傾心的姑娘。我該做的都做了,那你呢?耿易陰,你答應我的,做到了嗎?與賈夢仙糾纏不清,還貪戀他陰毒發作時的主動獻身,你這樣不守承諾、佔人便宜的男人,要我動手了結都不夠格!」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白如霜,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耿易陰只能重複著懇求,字字血淚。
白如霜語氣更是嚴寒,在如水的月光映照下,冷得如萬年不化的冰層。
「機會?人的一生豈有重來的機會?逝去的時光能夠再回來嗎?傻子,耿易陰,你是個傻子啊!」
長廊外拉長了另外一個影子。那個自稱傅西樓的孩子就站在長廊的底處,晶亮透澈的雙眼正凝視著白如霜,兩人對看,卻是無語。
孩子慢慢的走向賈夢仙,越過了白如霜的影子,小小的手掌裡握著一顆白亮的藥丸,塞進了賈夢仙的嘴裡,一使力便進了他的喉頭,賈夢仙咳了一聲,慢慢的回復氣息,耿易陰渾身發顫,衝回了賈夢仙的床邊。
只見賈夢仙逐漸回穩了呼吸,卻繼續昏睡著。
那孩了又走回了白如霜的身邊,閒涼幾句低語:「何必呢?白如霜,裝這種冷冰冰嚇唬人的樣子,不適合你這張千嬌百媚的臉孔。真要他死絕,又何必多留餘地?既然不是真的想殺,又何必動手?」言下之意,是白如霜顧念著情分,對賈夢仙並未真正的痛下殺手。
白如霜靜立片刻,身影忽然無預警的一動,手指猝不及防的扼住了那孩子單薄的頸項,他雙眼血紅,盛怒的臉色宛如修羅下世。
「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為何有那藥丸?」
那孩子望著白如霜的眼神少了之前的嘻皮笑臉,他認真道:「你知道我是誰,白如霜,你心底知道,卻不敢承認。你說你痛恨他人欺騙你,難道自欺欺人就不是欺騙嗎?自欺才是最大的謊言!」
白如霜惡狠的將他摔了出去,那孩子身體就如斷弦一般飛在空中,然後落下在地上滾了一圈重新站起,除了渾身沾泥之外毫髮無傷——顯然沾上泥只是為了讓白如霜消氣,因為這一手絕妙輕功,不可能是個孩子使出來的。
白如霜沒再看向孩子或是耿易陰,只冷冷的拋下幾句話,「下一次,我就會真的殺了賈夢仙,讓你毫無挽救的餘地,連大羅神仙也幫不上他。」
他悄聲離去。小四先前一摔還站不起身來,那孩子走到他身邊,在他身上揉揉捏捏,沒多久,小四渾身疼痛全都不見了。他驚訝的站起來,只見那孩子望向白如霜消失的方向,大大歎了口氣,「他老是殺不殺的恐嚇人,一定是那個積太多了!」
第一句話還正常,第二句話馬上讓小四冒了冷汗,敢對主子說這種褻瀆的話,莫非是活膩了嗎!
「你……你真的是……傅西樓嗎?」小四講到「傅西樓」三個字還特意壓低聲音,就怕被離去的主子聽見。
傅西樓這些年來消失無蹤,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受了重傷正在療養,更有人說他正在修練絕世武功,想要更上一層樓,因此閉關。
不論是哪一種說法,這幾年來的確沒有人再見過傅西樓,他就像不曾出現在這世上一般,消失得不留痕跡,連白如霜也尋他未果。
傅西樓若還活著,也該過而立之年了,而今這個孩子來到飄雪山莊,自稱是傅西樓,卻只有十歲左右。但若說他是冒名而來,一介孩童卻敢跟白如霜對峙,也不怕白如霜的冷眼相待,這樣的過人膽識絕非普通孩子所有。
硬說他是傅西樓投胎轉世吧?傅西樓也不過失蹤六、七年,怎麼說也不通。說他是傅西樓的兒子,可能還比較符合。
「我說不是,你信嗎?」那孩子綻開笑顏,那縷笑有點輕佻,卻又豪爽無比,接著下一句話讓小四差點暈倒。「白如霜深閨寂寞,也怪不得脾氣那麼大,晚上我混進去,幫他揉一揉、捏一捏,他呻吟個幾聲,舒爽點了,脾氣就會好起來。」
小四的腦袋此刻只想得到「找死」兩個字,那孩子卻自在的走人,一副天下無大事的模樣。
小四望著他幼小的身影,不對,完全不對,傅西樓他是見過的,他總是眉心深鎖、沉默寡言。當年主子愛上了傅西樓,傅西樓卻是一再推卻,說他身體帶著怪病,不能誤了白如霜。
白如霜自負醫術如神,沒有他無法醫治的怪病,但是他將傅西樓帶回他的百草宮診治,卻發現傅西樓除了外傷之外,沒有任何病症。
之後,來了兩位神秘的妙齡女子,傅西樓與她們一同離開。白如霜離宮追了出去,他們卻消失在詭譎的深山古墓之中,遍尋不著蹤影。
數日之後,尋不著傅西樓的白如霜失望回宮,赫然發現百草宮的人全都被剿滅,屍橫遍野,而貼身小廝小四,則是因為是跟著白如霜出宮,才躲過這場死劫。
白如霜長年離群索居,百草宮隱密難尋,唯一有可能透露他的居處的,就是傅西樓!
從此後白如霜變了性子,他另築飄雪山莊,常年隱居在白雪之中。
滅門的深仇大恨,驅使著白如霜一直尋找傅西樓,而傅西樓卻再也不曾出現。
一連串往事一幕幕的轉過腦海,小四晃了晃頭。當初傅西樓究竟得了什麼怪病,主子根本診不出,但既然連賽華陀的白如霜都無法診治,就代表傅西樓說謊。
傅西樓沒病,他只是騙了主子、進入宮中,為的就是要剿滅百草宮,為他在江湖上添一筆威名。
主子這幾年的性子陰晴不定,就是因為肩上背了太多宮中的冤魂。他一定想過,是因為他救回了傅西樓,百草宮才被殲滅,所以主子如今才會變得如此冷血無情,不輕易救人。
但若是如此,為何剿滅了百草宮後,傅西樓自己也失蹤了?
無論怎麼想,這事情都透著一股怪異,然而傅西樓沒有出現,這個問題永遠就得不到回答。
現今這個自稱是傅西樓的孩子出現了,當年滅宮的始末可以問他嗎?但是那孩子真的就是傅西樓嗎?怎麼想也不通透,小四想得頭暈腦脹,乾脆搖頭放棄,轉身來到賈夢仙床畔。
耿易陰站了起來。賈夢仙脈相平穩,只是睡了過去,他移步離開了賈夢仙的床邊。
「耿少爺,對不住,這風波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該私自把你請來,差點就鑄成了大錯……」小四滿心愧疚。他一直以為主子將自己關在房內,因傅西樓而煩心,誰知……
耿易陰兩眼無神的搖頭,「不,你家主子說得很對,是我一錯再錯,沒有遵守承諾。我近日就會離開這裡,忘了夢仙,不再想他。」這個決定讓他心頭淒苦,可是這終究是對兩人最好的決定,是他把決定拖延得太久、太久。
小四也不知該回什麼話,只能默默的領著耿易陰離開山莊。
耿易陰今晚受了賈夢仙差點死去的驚嚇,七魂六魄好像掉了一大半。他木然的隨著小四往出莊的方向走,恰巧與來此尋穢氣的錢莉遇上了。
「耿易陰,那女人呢?究竟在哪裡!」錢莉聲音尖厲,怒目掃過小四,落在耿易陰身上。
耿易陰越過了她,對她的話聽而不聞,他心如死灰,只想平靜一會兒。
錢莉揪起了小四的衣領,「你家主子是哪裡來的騷狐狸?去把她給我叫出來,我要讓她知道……」
今夜事情發生得太多,小四實在也累了,這千金小姐不知他主子是什麼樣鬼見愁的煞星,竟敢來飄雪山莊鬧事。他忍不住搖頭低歎:「大小姐,我不知你是哪裡來的,但耿公子今晚累了,要回去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吧。」
錢莉還想興師問罪,但是耿易陰早已下山,變成她一個人唱獨角戲。錢莉一咬牙,也沒空搭理小四,立刻就跟著耿易陰的身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