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說人死如燈滅,一旦往生之後,僅剩的不過是儀式罷了,多或少,大或小並沒有什麼差別。
祖父生前不喜歡裝闊、不擺排場,因此喪禮便依照他的遺願,簡單而隆重,不發訃文,除了至親及好友之外,誰都沒通知,我們不想張揚,只是安安靜靜的打理一切。
因為爸媽都有工作,不能請太多天的假,我也不能待太久,必須趕回學校參加期中考,所以祖父的遺體很快便進行火化,但是出殯當天許多他舊日的部屬、同事及上司,不知從何得知消息,遠從四處各地趕來送他最後一程。
這群白髮蒼蒼的長者們,一念及往事,觸景傷情,竟是老淚縱橫,還得勞煩我們這些小輩,分神安撫情緒。
該做的都做了,當所有的事都結束後,爸語重心長的告訴我們,即使不免要傷心、難過,但將懷念好好的收藏心裡,日子還是得繼續的過下去,該重新回正常生活的規律當中。
諸事既畢,我立即啟程返回學校。
我不在學校的這些天,阿銘一改過去經常蹺課的惡習,不但每節必到,而且除了錄下所有的上課內容,還認真聽講,猛抄筆記,並將這些整理好,分門別類擺在我的書桌上。
「我幾乎連你該讀的那一份都幫你讀完,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好好加油,我要去睡了。」
阿銘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雙眼佈滿血絲,不知熬多少個通宵才完成這些工作。
考試已是迫在眉睫,我又缺了那麼多課,眼見趕不上進度,本來是無心於此,甚至打算乾脆放棄,可是回頭細想,豈能辜負阿銘一番苦心,所以便強自振作,將全副精神投入課業,積極準備。
整整一星期的期中考周在不經意間就結束,也不知道究竟是祖父在天之靈的庇佑,或是阿銘的協助真的發揮功效,總之我是安然渡過驚濤駭浪,所有科目全都順利過關。
接下來全國大專杯足球賽開打,阿銘又開始沒日沒夜的操兵練習,暫時抽不出空來照顧我,但每天出門前總會不放心的問上一句:「你有沒有事?」忙完一整天,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時,也不忘要問:「你今天過的好嗎?」
為了不讓週遭關心我的人操心,我努力想使生活恢復正常。
其實哀傷的情緒並非整天二十四小時,每分每秒的縈繞著,同樣的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打球、看電影、參加各類活動,但很奇怪的是,前一刻還在為某個笑話捧腹不已,或是為某件事和朋友興高采烈、大聲喧鬧,往往在一瞬間,想起什麼,就像突然失去電力的收音機,成為一片死寂。
在教室上課,眼光會被窗外一片落葉所吸引,呆呆出神;一個人到「多年以後」時,嘴裡喝的明明是甜甜的果汁,卻會莫名其妙的感到心酸;深夜裡,廣播傳來的老歌,會讓我難過到整夜失眠。
我逐漸明白,如果一直回頭看,這些事就永遠不會成為過去,只是我看不到我的未來。
阿銘和我不同,他的目標始終很明確,幾個月來的辛苦練習總算沒有白費,學校球隊居然以分區預賽第二名,踢開進軍全國決賽的大門,成為本屆比賽的大黑馬,不但令人刮目相看,更跌破許多人的眼鏡,這已是創校有史以來的最佳成績,但阿銘並不以此為滿足,信誓旦旦,要更上層樓,再創高峰。
這夜,阿銘與球員們一同出外慶功,並共謀大計,我則獨自留在宿舍,躺在床上看小說打發時間,,那書內容有點沈悶,讀著讀著,迷迷糊糊,差點就要睡著。
半夢半醒之間,忽然接到通知,是心嵐來找我。
「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這是自上次心嵐在車站為我送行後,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揉揉酸澀的雙眼,「大概是困了,想睡。」
「那剛好,吃顆糖可以補充體力。」心嵐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果,剝去包裝紙,塞進我嘴裡。
這糖果好奇怪,才一入口便滿是薄荷的清涼味道,沖得我差點流眼淚。
「你給我吃什麼東西?」我打算吐出來。
「不能吐!」心嵐見我動作,立時制止,「這是爽喉糖。」
我哭笑不得,「哪有請人吃這種糖果的?」
心嵐得意的說:「你瞧,不是挺管用的嗎?你現在不是有精神罵人了?」
這個許心嵐大概天生就是我的剋星,拿她沒辦法,乾脆直接了當的問:「找我有事什麼嗎?」
「沒錯!你好聰明,正是要請你幫忙。」
「先說好,我沒錢,找我借免談。」不曉得心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想起上次陪她逛夜市,被狠狠敲一頓竹槓,不得不小心為上。
「誰不知道你是個窮光蛋,但也不必故意整天喊窮。」心嵐瞪了我一眼,「聽說你吉他彈的不錯,上次全校迎新晚會時,不是還曾上台自彈自唱嗎?」
「你消息倒還蠻靈通的,不過我很久沒練,技法可能生疏。」
我高中時學過一陣子的吉他,讀大學後本來也還想參加社團,繼續練習,可是限於當時演辯社的社務太過繁忙,只好放棄,至於迎新晚會上的表演只能算是用來串場之用罷了。
「沒關係,會就好,趕快將吉他拿出來。」
「幹嘛?」
心嵐故弄玄虛,不肯明講,「先拿出來再說。」
反正閒來無事,我便照心嵐所說,將鎖在衣櫃,塵封已久的吉他找出來。
心嵐將我拉往學生活動中心,一樓演藝廳的入口處寫著:「服務隊甄選會場」。
我尚未開口詢問,心嵐就先主動交代,「我想參加今年寒假的服務隊,甄選共分兩個階段,我已通過口試及面談,第二關的才藝表演則必須藉重你的長才。」
桂慈正坐在大廳裡,我上前和她打招呼。「你怎會在這裡?」
「我被選為這次的隊長,現正在甄選新的隊員,」桂慈轉而問我:「你也有興趣嗎?」
「隊長好!請多多指教。」心嵐這趨炎附勢的小人,一聽見桂慈的身份,馬上過來狗腿一番。
「不是!」我回答桂慈,「我是陪這傢伙來的。」
桂慈好像有點失望,「你忘了嗎?開學時我們還約定好,要一起去出服務隊的。」
我當然還記得,就是開學的第一天,我、雨晴、阿銘還有桂慈四個人,在「多年以後」吃飯,共同計畫要一起到山之巔、海之濱,到有需要的地方去奉獻我們的熱情,往事歷歷在目,只是雨晴已經不在我們身邊。
心嵐拿出一張歌譜給我。「這首曲子你熟不熟?」
我低頭一看,大喊:「喂!這是男女對唱的歌啊?」
「沒錯!」心嵐理直氣壯的白我一眼,「不然剛才幹嘛叫你吃爽喉糖?」
「你……」我完全落入心嵐的圈套當中,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舞台那邊已在呼喚,輪到心嵐上台表演。
「該我們了!」
我簡直是硬被趕鴨子上架,一點轉圜、猶豫的空間也沒有,坐在舞台正中央,調了調琴弦,心中忐忑不安,畢竟我實在太久沒有碰吉他。
「放心,你一定行的。」心嵐拍拍我的肩膀,甜甜的笑,一點也不緊張的樣子,似乎真的信心十足。
「這可是你自找的,待會如果出錯或出醜可別怨我。」我決定豁出去。
「你們可以開始了!」在台下擔任評審的桂慈催促著。
「嗯……」我輕咳幾下喉嚨,手也有點顫抖。
手指劃過琴弦,吉他彈跳出一連串的音符,隨著這個前奏拉開序幕,我逐漸恢復一些自信,開口低唱:
「曾經獨自歎息,曾經獨自哭泣,在黑暗中悲傷不能自己……」
這是一首我很喜歡的歌曲,對歌詞及曲調都很熟悉,但倉皇之際上台,事先根本沒有與心嵐對過Key,有點擔心她,不知道能不能合得上。
接下來就該輪到心嵐,我沒聽過她開口唱歌。
「從來不曾埋怨你,總是一再諒你,在愛情中不敢有絲毫的猶豫……」
心嵐才一張嘴便驚艷全場,她的音色輕柔,毋須太刻意便自然升至恰到好處的高度,而在每個轉音的地方,又像行雲流水,鬼斧神工,不露痕跡。
我的聲質不算好,過於低沉而且有點粗糙,但配上心嵐的聲音,一剛一柔,反倒呈現另外加乘的效果。
「愛上你並不容易,離開你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是首情歌,默契很重要,我和心嵐第一次合作,居然能夠唱得如此深情款款、蕩氣迴腸,連我自己也大感意外。
不自覺中,這首曲子終於唱到最後的部份:「……也許你早已經忘記,會不會早已經放棄我和你?」
一曲唱罷,我聽見台下眾人的掌聲,才如夢初醒。
起身鞠躬,走下台後,心嵐得意的對我說:「怎樣?我就說絕對沒問題的。」
我狠狠的瞪她一眼,「差點被你嚇出心臟病,下次再搞這套,非掐死你不可。」
心嵐吐吐舌頭。「有什麼關係,這樣才好玩嘛,何況我們這麼有默契,合作無間,必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看你那副得意的樣子,等一下公佈成績再說吧。」
評審的結果很快就會揭曉,這次的服務隊甄選共有一百多人參加,但預計只錄取十名,競爭空前激烈,沒想到學校有這麼多具服熱忱、肯貢獻愛心的人。
桂慈走過來,臉上堆滿笑容,向我們說:「你們剛才的表現實在太優秀、太傑出。」
心嵐迫不及待的問:「有沒有考上呢?」
桂慈頷首。「當然有!恭喜兩位。」
「什麼?」我大叫:「為什麼是兩位?我又沒說要參加。」
心嵐不打自招,「是我替你報名的。」
我生氣的對心嵐大吼:「你憑什麼可以未經我的同意就擅作主張?」
「我是怕你無聊嘛!好過整日躲在宿舍裡,無所事事,浪費時間。」
「你真的不想去嗎?」桂慈問我,眼中有鼓勵的意思。
「我……」我有點遲疑,心嵐說的沒錯,意志消沉,生活缺乏目標正是我近日來的生活寫照,我真的就要這麼一直下去嗎?「讓我再考慮看看。」
桂慈答應我,「沒問題,但別拖太久,浩天是備取,他能不能隨我們出隊就要視你的選擇而定。」
心嵐似乎有點意外,「咦?他有來參加甄選嗎?怎麼沒看到他?」
「他比你們早到,表演後有事先走,沒留下來等結果,所以你們才沒遇見。」
我對桂慈說:「我會盡快給你答覆。」
走出學生活動中心,在回宿舍的路上,心嵐蹦蹦跳跳,像顆衛星似的在我身邊繞啊繞。
我喝止她,「好好走,你別這樣轉來轉去行不行?頭都快被你轉暈了!」
心嵐小心翼翼的問:「還在生我的氣啊?」
「我不是那麼小器的人。」話雖如此,其實心裡還是不太高興。
「聽好多熟識的人說,從你自家裡回來後,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了無生氣,所以才想帶你出來透透氣,反正甄選上了也不一定非去不可,就如同桂慈學姐所說的,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嘛。」
原來我的道行不夠深,所有的情緒都明白寫在臉上,被人所看穿,而且還要連累朋友為我擔心,像今晚心嵐便是出於好意,想要帶我走出自閉的小框框。
心嵐拍拍我的肩膀,為我打氣,「你應該要像向日葵一樣,朝氣蓬勃才對,怎能垂頭喪氣?」
如果我是向日葵的話,我的生命裡已經失去太陽。
「你還在怪我多事啊?不然我也找件事讓你替我拿主意決定,好不好?」
我不理她。
心嵐卻自顧自的說起來,「昨天浩天對我說,希望能和我正式交往。」
「什麼?」這心嵐倒還真是個充滿戲劇性的人物,高潮迭起,和她在一起隨時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你覺得該不該答應他的請求?」
浩天的確夠直接、夠坦白,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來處理,絕不含糊含糊、拖泥帶水,也不必浪費大家的感情及時間,相較之下,在這一點上我只能瞠乎其後、自歎不如。
「這種事應該問你自己才對,怎可推給別人?你還沒修過『輔導原理』的課嗎?誰都沒權替別人選擇未來的路。」
我的立場有點尷尬,浩天想和心嵐交往,但不久前心嵐才向我表白,我和浩天又是同一個社團裡,彼此熟識的學長及學弟,三人的關係千絲萬縷,難以釐清。
「我知道啦!」心嵐癟癟嘴,不悅的道:「你好囉唆,不過是問問你的意見而已,還要挨你一頓訓。」
不過心嵐才不會輕言放棄,仍是死皮賴臉的,「你就以一個學長、好朋友或咨商者的角色,幫我好好分析一下,給點建議嘛。」
看來心嵐似乎真的需要找人談談。
「你自己怎麼看?」我只想隨便敷衍兩句,應付一下。
心嵐倒是頗認真的回答:「浩天很會照顧人,也很能遷就,和他在一起,他會幫我打點好一切,什麼也不用擔心。」
「這樣不是很好嗎?備受寵愛,許多女人求之不得,你有什麼不滿足呢?」
「可惜我不是其他女生,不想當依附在男人身後的小女人。」心嵐有獨當一面的特質。「何況,我是先遇到你,然後才認識他。」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大聲喊冤,「而且前後也不過才差幾分鐘。」
我記得,當初我是在等電梯時碰見心嵐,稍後才是浩天從電梯出來時,所發生的一連串巧合。
「你自己說的,感情的事總有個先來後到的順序。」
我因為雨晴而無法接受心嵐,想必她還在為此事而耿耿於懷。
「那也不用把我牽扯進來啊!」
「我很抱歉,對你所造成困擾,但你也不是全然無辜的!」心嵐指著自己的胸膛,「有顆種子掉進裡面,生根、發芽,吸去所有養份,佔去所有空間,如果不拔除,便沒法容納其餘的。」
面對心嵐這份感情,我有莫大的震撼。「你希望我怎麼做?」
心嵐直視我的眼睛,彷彿要看穿我的心。「只要你誠實的告訴我,你討厭我,叫我滾開,不要再繼續煩你,這樣我就會死心;等結束這段關係,我才會重獲新生,才有機會進入下一段感情世界。」
「我……」我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說吧!你討厭我,對不對?」心嵐靠近,對我半哄半騙。
我被逼到死角,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最後終於脫口說出答案,只是連我自己也沒料到,會是這句話,我說的是:
「我──喜歡你!」
「你……?」心嵐愣了一下,這次換她語無倫次。
不管心嵐是不是用「以退為進」或「置諸死地而後生」的絕招,我再次重申立場。
「我是真的喜歡你。」
「你是隨口亂說的吧?」心嵐霍地轉身,背對著我。
「看著我的眼睛,他們不會說謊。」我走至心嵐身後,將她扳過來。「我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沒有感覺的木頭人,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付出的關懷我都銘記在心。」
或許是誠意打動心嵐,她總算願意抬頭看我,四目交接,我心中坦蕩,毫無畏懼。
「只是……」我必須把話說清楚,「你知道,我的親人才去世,又剛結束一場多年的戀情,現在我的心情既混亂又脆弱,不能輕易許諾。」
聽說有些真正癡情、專一的人,與戀人分離後,便永遠失去再愛其他人的能力,我不屬於這種類型,但要走出陰霾,還是得經過一段調適期才能恢復。
「我理解,」心嵐沉思良久,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毅然的說,「不論多久,我願意──等你。」
我並不後悔對心嵐說出這番話,但「時間」卻是最重要的關鍵,等待的過程是種煎熬,我不能讓她就這麼無窮無盡的苦守。
但我要花多久才能給心嵐更明確的答案?這樣的決定,是對?是錯?當我這樣問自己的時候,心中其實沒有半分把握。
送走心嵐後,我就著皎潔的月色,獨自漫步回到宿舍,老遠便看見阿銘蹲踞在門口。
「你回來了?太好了,我……忘了帶鑰匙。」阿銘滿身酒氣,步履蹣跚,幾乎快站不穩。
「幹嘛喝成這個樣子?」
阿銘酒量甚淺,沒幾杯就要醉倒,我連忙將他攙進房內。
「大伙高興嘛……呃……」阿銘打了個酒嗝,「……就多喝一點,我們……一定……要稱霸……全國。」
我擰條毛巾給他。「擦擦臉吧!」
阿銘問我,「你今晚去哪裡?」
「沒有啊,出去透透氣,隨便走走。」
「好……有……進步……不要……一直……把自己……鎖在房裡……會悶出病來。」
即使已經醉得一蹋糊塗,阿銘還是不忘表達他的關心。
「我答應,以後不會再令你們擔心了。」
我一邊說,一邊脫去他的外套及襪子,想要將他扶上床休息。
「嘔……」阿銘忽然一陣反胃,用力將我推開,衝入廁所,抱住馬桶,唏哩嘩啦的大吐特吐。
我輕拍他的背,「吐一吐會舒服的多。」
折騰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將阿銘弄回床上,他又大吵大鬧不肯睡下。
「我口好渴,要喝水。」
「等一下,我去倒水。」我正在找阿銘的杯子。
阿銘卻自行爬下床,走到我的書桌旁,從架上拿起一罐鋁罐包裝的飲料。
「果然好喝?」阿銘讀出罐上的產品名稱,「不用麻煩,我喝這個就好。」
是上次心嵐拋給我的那罐飲料,擺在房內,一直沒去動它。
我心中一驚,急忙伸手奪過來,大叫:「這……罐不行!」
這罐飲料對我有不同的意義,阿銘不明所以,而我也很難向他解釋清楚。
「何必這麼緊張?這罐飲料你已經放很久,自己不喝,為什麼不給別人喝?實在太自私!」
「不行就是不行!」我說不出理由來。
阿銘不勝酒力,無法再和我多加爭辯,頭一沾枕,終於呼呼大睡。
只是阿銘酒後無心的一句瘋言瘋語,卻讓我內心爭戰不休,一夜不能成眠。
隔天,我強忍睡意,努力不讓眼皮蓋下來,才聽完上午四節課,已幾近虛脫的狀況,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回寢室,半路上又被浩天給攔住。
「學長,你有空嗎?可不可以和你談一談?」
這個浩天,動作積極,處事明快,從不拖泥帶水,看來我又別想休息。
我實在沒有體力再與他耗下去,決定也采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直接切入主題,「你是為服務隊的事來找我嗎?」
我猜桂慈應當告訴過他,我對寒假出隊的意願並不太高。
令我意外的是,浩天居然搖頭。「不是,另外有其他錄取的人臨時有事不能出隊,我以備取第一順位遞補上,這件事已經解決。」
「你找我是為了……?」
「想和你談心嵐的事。」
我的頭皮頓時發麻,光是我和心嵐之間的糾葛已讓我分身乏術,如今若還要再加上浩天這個變數,簡直是雪上加霜,令人難以招架。
浩天也不跟我拐彎抹角,乾脆開門見山的說:「我喜歡心嵐,想和她進一步交往,發展成正式男女朋友的關係。」
「很好啊,心嵐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不論浩天喜歡誰,都是他自己的事。
浩天興奮的問我:「你也贊成這件事嗎?」
我想到昨夜為那罐「果然好喝」與阿銘的對話,如果不是自己真心想要,憑什麼阻止別人去獲得?何況心嵐是個有思想、能獨立的個體,可以自由選擇,並不屬於誰,也不是誰說了就算。
「你並不需要我的同意。」我不置可否。
捍衛愛情是一回事,趕盡殺絕又是另一回事,我下不了手,也無權這麼做。
浩天想更進一步確認,「你們不是一對?」
「不是!」我沒有說謊,我們並未發展到達那個階段,但也不忘補充強調,「至少現在不是!」
我已到極限,無法更進一步說明。
「太好了!」浩天鬆了一口氣,「現在不是,那就沒問題,之前看你們倆常在一起,我還以為一切已成定局,沒有半點機會。」
浩天可能誤解我的意思,又或者太過自信,沒把我放在心上。
我有點不服氣。「現在不是,不代表以後也不是。」
浩天呵呵一笑。「這個當然,而且我也聽說學長你和雨晴學姐分手的消息,所以目前我們都是站在相同位置上,以後則要各憑本事,公平競爭。」
我從沒為感情問題和人爭風吃醋過,不知道那是什麼場面,可是至少浩天的泱泱大度還頗令人激賞。
浩天不以為意。「你有興趣加入戰局嗎?」
我不正面回答,反問他:「我會是你的對手嗎?」
「話不能這麼說。」浩天和善的笑,「從前,我和異性交往通常不需耗費太大的力氣。」
我同意。「你是天生好手嘛。」
浩天表情有點訕然,但也不否認。「可是,心嵐卻是個特殊的例外,對我忽冷忽熱、若即若離,愛理不理的樣子,使人難以捉摸。」
「越不容易到手的就越想要,你將這個全新的感受視為一種高難度的挑戰,對不對?」我不能認同浩天的想法及作法。
「我從沒這樣想過!」浩天斷然否認,裝出無辜的樣子,「世人的個性何止千萬種,若不勇於嘗試,怎能知道哪一種才是最適合自己的呢?」
「即使最後會弄得頭破血流,使人傷心欲絕?」
浩天儼然以一副老手的姿態教訓我,「學長,你得失心太重,過於計較結果,還沒開始談戀愛就先擔心失戀會怎樣,反倒忘記,就算不成功的愛情,仍可視為一種寶貴的人生經驗。」
「想必你沒有試過那種心碎的滋味。」
對浩天這種天之驕子、愛情上的常勝軍而言,自然不能體會其中的辛酸與痛苦。
「這麼說來,學長你是經驗豐富嘍?」浩天反將我一軍。
「你……」我一時語塞,苦笑道:「不愧為演辯社的社長,口若懸河、雄辯滔滔,我是甘敗下風。」
浩天並沒有露出洋洋得意的嘴臉,而是誠懇的對我說:「你我想法不同、意見分歧,卻不見得有高下之別,就像在辯論場上,勝的一方並不代表真理。」
「要不然你剛才的長篇大論想表達什麼?你是來鼓勵我陪你蹚這淌渾水,或是來耀武揚威勸我打消念頭?」
「我對你沒有任何敵意,也不是來示威抗議,只想弄清狀況罷了,不過顯然你還在猶豫;至於你會如何做,那是你個人的自由,我無法左右,操之在我的,唯有不斷的努力與最大的誠意,而心嵐有最後的決定權,她才是上帝。」
我祝福浩天,「你要好好加油!」對於他,我沒有、也不該有恨。
「可是學長你呢?加入?還是退出?」
我搖搖頭,沒有正面回應,不是我要不明不白、故弄玄虛,而是對向來不善處理感情問題的我來說,目前情況實在太過複雜,令人不知所措。
阿銘領軍進入全國決賽,第一場便遭遇強敵──去年的亞軍隊,我特地到比賽現場去為他們加油打氣。
從決賽開始采單淘汰制,三十二隊互相捉隊廝殺,若要邁向冠軍之路,每一場比賽都是關鍵之戰,絕不能掉以輕心。
比賽一開始,我方選手便展現極為旺盛的攻擊火力,大約佔有七成的射門機會,但對方果然名不虛傳,也不是省油的燈,守得固若金湯、滴水不漏,所以直到終場為止,雙方都是掛零,最後只好依規定展開PK大戰。
守門員盡心盡力,表現可圈可點,兩邊的第一、二球都被擋下來。
在第三球時,阿銘起腳射門,球勢強勁有力,在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守門員已盡最大的努力將肢體延伸,但球還是自他雙手的縫隙穿過,未能攔截成功,「刷」的一聲──
球進!
終於踢進,瞬時氣勢如虹,全體師生情緒沸騰,欣喜若狂,猶如陷入瘋狂的興奮狀態,以為勝券在握,即將凱旋而歸。
球場上千變萬化,比賽不到最後一秒鐘,在裁判未宣佈結束前,其結果仍未可論斷,這場比賽便是典型的峰迴路轉、高潮迭起。
自阿銘踢入先馳得點,寶貴的一球之後,其他隊員無以為繼,不能一鼓作氣、趁勝追擊,就再沒有進帳。
而對手卻展現頑強的韌性,不屈不撓,沈著以對,不慌不忙,穩紮穩打,硬是將最後的兩球都踢進。
「嗶──!」裁判的哨音響起,勝負已見分曉,二比一,我們輸了。
看見阿銘跪倒在場中央,其他隊員紛紛上前擁抱他時,我也忍不住鼻酸;對方隊長與阿銘用力握手那一刻,不分敵我,所有的觀眾拍紅手掌,歡聲雷動,為這群奮鬥不懈,堅持到底的球員致上最高的敬意。
我抬頭仰望天際,碧空如洗,綴上朵朵白雲,方才爭得你死我活的輸或贏,突然間好像變得微不足道。
──有時候,過程是不是反而比結果重要呢?
我似乎明白些什麼道理。
桂慈不愧具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在剛才那麼激烈的比賽當中,雖然難免有情緒上的起伏或波動,卻還能沉住氣而不至於過份失態,我陪他到球員休息室去找阿銘。
阿銘的心情已經平復,正在對其他隊員講話,差不多也近尾聲。
「……不論如何,這段時間以來,很感謝大家全力的付出,因為有你們,讓我一路走來不曾感到孤單,能夠達到這樣的成就,我已經沒有遺憾;今晚是我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場比賽,從今以後,這個沉重的棒子就要交給你們,但願你們能夠再接再勵,永不放棄。」
球員們不捨。「你要離開球隊?我們還有明年?你可以再帶領我們,捲土重來,報這一箭之仇。」
「不!謝謝大家陪我完成心願,實現夢想。」阿銘堅定的搖頭,在人潮中尋到桂慈的蹤影,緊握她的手,大聲宣告,「從現在開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本來我是不想當電燈泡的,但在阿銘及桂慈的堅持下,我陪他們到「多年以後」去喝點東西。
我問阿銘,「現在隱退不嫌太早嗎?不踢球,將來要做什麼?」
足球一直是阿銘的生活重心,未來的日子不知道他要如何規劃。
「我答應過桂慈,要陪她一起去出服務隊。」
「你也要去?怎麼沒有聽你提起過?」我感到幾分訝異。
桂慈替阿銘解釋。「這次出隊的計畫、經費的爭取、地點的連繫、人員的安排……他都曾參與討論。」
我對阿銘說:「你究竟是幕後黑手,還是幕後的大功臣?」
桂慈笑笑。「事實上他不但是這次服務隊的召集人,甚至還是副隊長。」
阿銘拍拍桂慈的手背,「我保證過,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一定幫你,上山下海,誓死相隨。」
我嘲笑他們,「都老夫老妻了,幹嘛還搞這麼肉麻的一套?」
其實我知道,阿銘為了踢球,桂慈為了服務隊,兩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曾瀕臨分手的窘境,但因為對彼此的包容,從前桂慈默默的替阿銘加油打氣,然後阿銘則反過頭來支持桂慈,如今不但解除危機,兩人感情甚至更上層樓,突飛猛進,瞧他們這副甜蜜的模樣,真是羨煞旁人。
桂慈問我:「你已經考慮好一陣子,決定沒有?去不去?」
我有點擔心要和心嵐及浩天同隊,屆時若有尷尬場面出現,要如何自處?可是這樣的顧慮卻無法對阿銘及桂慈說明。
阿銘用力拍打我的肩,「當然要去,這是幾個月前我們就約定好的事,別忘了你對雨晴的承諾,雖然她不能出席,但你也不能退縮。」
桂慈怕提及雨晴會令我觸景傷情,連忙制止阿銘,「不要說這些。」
不過阿銘那番話還是發生作用。
我義無反顧的說:「好!我跟你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