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桂慈的居中連繫,我終於和雨晴見面。
地點還是約在我們都熟悉的老地方,「多年以後」三樓一個隱密的小包廂,說好只有我和雨晴兩個人單獨會面,即使如阿銘與桂慈這等關心的老朋友都被排除在外,實在因為現在時機敏感,非比尋常,所以他們也都能夠諒解,只是托我代為向雨晴表達他們的支持與鼓勵。
才剛下課,我便全力衝出教室,直奔「多年以後」而去。
雨晴居然比我還早到,每次約會,從來只有我等她,絕沒有讓她等我的道理,照雨晴的說法,不論什麼時候,凡是比她晚都算是遲到。
「對不起,我來晚了。」前腳一踏入包廂,我便先道歉。
「不!是我提前赴約。」雨晴忘了我們那個小小的約定。
我放下背包,脫去外套,拉開椅子,在雨晴對面坐下來,並利用這個空隙仔細觀察她。
「幾天沒見,你清瘦不少。」我有點心疼。
雨晴摘除墨鏡,解釋:「怕被記者認出來,所以才戴上這個,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像見不得光的老鼠。」
我安慰她,「再過一陣子,等事情冷卻下來,避過風頭後,你又可以回到原本的平靜生活。」
「怕是再也回不去了。」雨晴寓意深長的喟歎。
「胡伯伯的身體好嗎?」
「目前還算穩定,沒有生命危險,但如果想要完全恢復的話,可能必須到美國去接受治療。」
我點頭,「這樣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保有健康的身體,憑胡伯伯的本事,一定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你太樂觀了。」雨晴搖搖頭,「我爸這一跤跌得夠慘,不但數十年來的心血付諸流水,辛苦大半輩子拚命所建立起來的事業瞬間化為泡沫,而且牽連甚廣,害許多的親信、好友也跟著傾家蕩產,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我無法想像,那一大片金碧輝煌的錦繡江山,怎會在一夕之間成為幻影?」
「是真的,」雨晴再次強調,「我們家遭到空前的危機,已經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處理的不好,爸爸可能還要吃上官司,被關上好幾年,以他現在這種狀況,肯定會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胡家正遭遇到一場大風暴,但怎樣也想像不到,情形竟會嚴重到這般程度。
「難道沒人可以幫忙?」我記得雨晴的一些親友在政商界都是有權有勢,足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流。
雨晴眼裡有種看透一切的滄桑。「現在我才懂得世間的人情冷暖,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的人少,當初與我爸稱兄道弟的那大票人,如今卻視我們如瘟神,避之惟恐不及,能不趁機落阱下石,在背後捅上一刀,就算得上是有情有義啦。」
雨晴這話說的未免過於偏激,不夠客觀,但我能夠體諒她的心情。
「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嗎?」
「現在陳家是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人。」
我驚叫:「遠霸集團?陳維遠那隻老狐狸?他會安什麼好心?」
「是我特地求他出手相助的。」
「非親非故,而且在商言商,若不是有利可圖,他豈肯幫你?」我想起報上的種種揣測。
「天下本就沒有不勞而獲的事。」
雨晴輕輕一笑,但笑得比哭還慘,我看得心酸。
我因害怕即將面對的事實,所以變得有點口吃,「你……必須拿……什麼去……交換?」
雨晴停下來喝口茶,顯然鼓足勇氣才說:「我已經辦妥休學手續,要陪我爸到美國去接受治療,並在那裡休養一段時間,這件事你可得保密,不能漏出半點風聲,否則我們就走不成了。」
赴美就醫只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胡伯伯其實是丟兵棄甲,落荒而逃,但若不是陳維遠的神通廣大,上下疏通,他根本是寸步難行,更遑論出境。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這是幾近白癡般的問題,因為胡伯伯的問題如果不能解決,他們大概永遠不會再回國。
「不一定,我可能會留在那裡唸書吧。」雨晴果然用這樣的回答來搪塞。
「你非得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不可嗎?」我慌了手腳。
「父母養我這麼大,總該換我為他們付出點什麼,我不知反覆思量過多少遍,這是唯一的生路。」雨晴堅強的說:「況且,在這件事上,是我自己的選擇,從來沒人強迫我,就像做生意一樣,買賣雙方,各取所需,你情我願,怨不得人,所以也就不會有所謂的吃虧或佔便宜。」
「但你卻未經我的同意,便擅作主張、私自決定,將我們這些年來的感情也一起賠進去,然後打算棄我於不顧,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忍心苛責她,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說了。
「這就是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希望你能原諒我。」雨晴臉上還是保持笑容,但淚水卻早在不經意間氾濫成災。「我真的……真的不願這樣,可是我已走投無路。」
「如果得不到我的原諒,你就不會離開嗎?」我恨恨的說,其實根本不知道要恨誰。
「你不要這樣,」雨晴低著頭不敢看我,「你向來都是我可以依靠、可以停泊、可以放心休息的港彎,不要連你也不理我。」
「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都無法原諒。」我別過頭去,不想讓雨晴看見我即將潰堤的眼淚,「這樣,我才會永遠記得你。」
雨晴要離開的這天清晨,不需要鬧鐘的呼喚,我自然便清醒,但因為時間尚早,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溜出房間,不敢驚擾阿銘的好夢,他們全國足球的分區預賽即將展開,最近更是加緊操兵,沒日沒夜的練習。
戶外天色陰陰暗暗的,晦澀不明,彷彿就快傾盆大雨的樣子,卻又始終滴不下來,陰霾的氣候,壓的人心裡沈甸甸的,好不難受。
我將「老黃」推出車棚,騎往雨晴家的方向,準備送她離開。
原本雨晴不願讓我來的,她不希望製造悲慼的場面,但拗不過我的堅持,我一再向她保證,我們要承受的哀傷已經夠多,我會笑著看她走,絕不會再掉任何一滴眼淚。
「早!」在社區門口擔任守衛的瑞伯還是像往常一樣,衝著我親切的打招呼,可惜我聽得出那語調已經不同。
我只是點頭。
瑞伯拍拍我的肩,「你還年輕,有這麼寬厚的臂膀,沒有什麼困境是熬不過去的。」
是的,或許我能夠恢復,但傷口上將留下永不磨滅的疤痕。
一部黑色的大禮車停在胡家門口,陳維遠特別派他的私人司機來接送。
安妮推著輪椅走出來,胡伯伯坐在上面,精神萎靡,原本就瘦的他,現在幾乎只剩下皮包骨。
「胡伯伯好!」我上前問候。
胡伯伯要很費力才能抬頭望我,兩眼無神,似乎辨識良久才認出我來,突然伸出鳥爪般的手緊握住我的腕,好像想說什麼,但始終沒能說出口。
雨晴說的沒錯,胡伯伯真的是一蹶不振,幾乎已到如同風中殘燭,僅剩最後一口氣的程度,同時我也更能體會雨晴的無奈。
我輕輕拍打他的手背,勸慰他,「沒關係,您不用說,我都明白。」然後將他抱起,置入車內。
我一直對胡伯伯保持敬畏的心態,這是第一次如此貼近他,那把嶙峋的骨架,扎得我心裡隱隱作痛,一個曾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就在時間的洪流中翻過屬於他的那一頁,從此走入歷史。
胡伯母走出來,向來衣著華麗、光鮮亮眼的她,如今居然穿著牛仔褲及步鞋,令我大感意外。
「這件褲子是晴晴的,這樣工作起來比較方便。」胡伯母先自行解釋。
看來胡家上下,適應最好的反而是胡伯母,是什麼力量可以讓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她,頃刻之間便能捲起衣袖,獨挑大樑?
我誇她,「您的氣色很好。」
胡伯母極有精神的答道:「不振作點怎麼行?這個家可不能垮。」
我發覺胡伯母臉上有著莊嚴、聖潔的光輝,雖然少掉從前那些耀眼奪目的外在裝飾,卻顯得更美。
「我幫您。」我接過胡伯母手上的紙盒,放進行李箱中。
胡伯母拍拍身上的灰塵,長吁一口氣,「這是最後一箱,你去幫晴晴。」
在我和她錯身的那一瞬間,胡伯母十分鄭重的向我說聲:
「謝謝!」
在這一聲道謝中,包含有太多的感情,我只能老老實實,原封不動的收下,不敢深入去探究,否則恐怕強扮堅強的形象,會在剎時崩潰。
雨晴站在家門口,卻是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拿。
「你的東西呢?」
雨晴望著我的眼睛,認真的對我說:「我最想帶的東西卻無法帶走,其他那些有什麼重要?不如都留下吧。」
「該走了,不然會趕不上飛機!」陳維遠的司機大聲吆喝。
車子啟動,緩緩向前駛離。
原本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安妮突然奔向車窗邊,用力的拍打,高聲大喊:「先生、太太,你們要保重!」這幾句話顯然在她心內醞釀許久,如今說來竟是字正腔圓,流利無比。
車廂內的胡伯伯勉強回過頭來,向安妮揮手致意。
安妮這個外籍女傭,平時在胡家被呼來喚去,默默做著家務,完全不受重視,幾乎被當成一具會走動的機器而已,沒想到就在胡家逢此危難之際,卻顯露出善良的本性,適時表達關心之意。
「她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雨晴為安妮下個註解,「從我們都忽略她的存在,沒有好好待她。」
我和雨晴騎著「老黃」尾隨在胡伯伯他們之後。
臨出大門時,瑞伯不忘對我說:「以後有空的話,還是可以常來找我聊聊天。」
「好!」我隨口答應著,但我知道,我恐怕再也不會踏進這個曾經令我傷心的地方。
雨晴坐我身後,緊緊用力摟著我的腰,我想回頭看她。
「不要回頭,」雨晴用命令式的語氣,「也不要和我說話,我要就這樣靜靜的靠在你身後。」
機車一路朝前疾駛,放眼四周的景物,忽而驚覺這市區裡的大街小巷,幾乎都有我和雨晴踏過的足跡,隨時勾起我們曾共有的記憶,天地之大,再也無處可逃。
機場裡萬頭鑽動,有人來送行,有人來接機,人生裡的聚與散、喜與悲,這類老掉牙的戲碼不斷在此重演,永不歇止,而今,我和雨晴也將扮演其中的要角。
胡伯母帶著伯父先行進入候機室,留給我倆一點單獨話別的時間。
明知道時間寶貴,明明有千言萬語,卻不曉得要從何說起,所以我和雨晴只是靜靜呆坐在航站大廳裡,看著牆上掛鐘的指針,一分一秒的流逝。
我們竟從原來的無話不說,變成現在的無話可說了嗎?
隔壁,國內線的搭機出口處有對年輕小情侶正在話別,我的視線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那女孩恐怕不到二十歲,枕在男孩懷中,緊拉住男孩的手,淚眼婆娑,不停滑落,幾次抬頭想說些什麼,卻總是未語淚先流。
男孩是個軍人,年紀比女孩大不了多少,取出一方白色手帕想為女孩拭去淚珠,但那淚水竟似永無止境,不斷湧出,他只能挽攙扶著女孩瘦小的肩膀,低頭安慰:「不要再哭了,我會每天打電話給你,我保證每天寫信,遇有放假,一定馬上回來看你……」一陣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女孩忽而抬頭仰望男孩,但見他雙頰垂著兩行熱淚。
原來男孩也哭了!
在剎那間,我感受到無比的震撼,因為一個身著軍服的男人居然在大庭廣眾下落淚,或許是擔任職業軍人的祖父留給我的鮮明印象,記憶裡,保家衛國的軍人應該是鐵錚錚的漢子,無論受到任何挫折都不能哭泣。
但可能是年輕與真情吧,這一幕並不讓人覺得做作或肉麻,反倒是一種莫名的溫馨及感動。
「你不可以哭,絕對不可像那個男孩一樣的哭。」旁邊的雨晴突然說話,「即使再難過,都要保持堅強的模樣,這樣我才能安心的與你分開。」
我忽然變得有點羨慕起那名男孩,至少可以放縱情緒,恣意表達。
「你放心,我不會的。」我對雨晴溫柔一笑,希望最後留在她記憶裡的是這個畫面。
廣播聲響起,是催促旅客登機的通知。
「我,該走了。」雨晴先站起身來。
「到了美國……」我的鼻頭一酸,差點克制不住。
「放心好了,陳家一切都有安排,鴻宗會來接我們的,我會過的很好,不必操心。」
就在登機室的通關口前,我們將過去與未來做了簡單的交接儀式,從此天崖海角,各自一方。
「回去吧!」這是雨晴淹沒在人海,消失在我眼前時最後說的一句話。
她沒有和我道──再見!
走出機場,騎著機車在街上狂飆,天空開始飄起微雨,灑在臉上,有種麻麻、癢癢的涼意。
眼鏡的鏡片很快便是一片模糊,眼眶也是一陣潮濕,我在心中一再的告訴自己,那只是雨水打在眼眶之中,我信守對雨晴的承諾,我──沒有哭!
頭頂上一架飛機正起飛,那是雨晴所搭乘的班機嗎?我加足馬力,像發瘋似的追趕,想要讓她停留在我眼中,再多幾秒也好。
飛機漸行漸遠,飛入雲端,再也看不見,將雨晴帶出我的世界。
機場前的路況本來就不好,往來的車輛不但多,而且橫衝直撞,不遵守交通規則,加上正在進行的拓寬工程,路面到處都是挖挖補補的坑洞,幾乎寸步難行,稍不留神,機車不知輾過什麼東西,一個顛簸,我便飛身而起,人車分離。
在那一刻,情況完全不受控制,除了將命運給老天,什麼也不能做。
我人墜落地面,在路上翻了幾滾,而機車則摔落身前幾公尺處。
原本身後正緊跟著一輛貨櫃車,司機大概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所驚嚇,猝然猛踩剎車,並死命的按著喇叭。
幸好命不該絕,貨櫃車奇蹟似的從我身旁擦過,但捲起的砂石刮在臉上,仍令人隱隱作痛。
接著有一大段的時間,腦海中是一片空白,良久後獨自撐起身軀,慢慢地爬起身來,吃力的將機車扶往路旁。
好一陣子思緒才逐漸活絡,看著馬路上那道長長的剎車痕,對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竟一點也不感到害怕,首先想到的是:「雨晴離開我了。」就只有這句話,不停在迴盪著。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發生這麼可怕的意外事故,我除了手肘及膝關節處有稍許擦傷,其他全無大礙,再看看「老黃」,果真是老而彌堅,一踩即可發動,就像有什麼在冥冥中保佑著,我又重新上路。
回到宿舍,打開房門,阿銘幾乎立即撲了上來。
「你去哪?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我坐在床緣小心翼翼的脫去衣褲,怕弄疼傷口。
「雨晴全家都去美國了,我到機場送她。」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不需要再對他有所隱瞞。
「去美國?」阿銘呆了一會,然後才逐漸領悟。
「對!而且不會再回來。」我大聲的宣佈,想發洩壓抑許久的情緒。
「你聽我說……」阿銘回過神,又想起什麼似的,搖搖頭,「現在好像不太合適,還是待會兒再說。」
我不耐煩的斥喝,「有話快說,不要婆婆媽媽的。」
我向雨晴保證過,縱使她不在我身旁,也會堅強的活下去,男子漢,說話算話,咬緊牙根,無論如何也得撐住,豈可如此容易就在阿銘的面前崩潰,若是連這關都闖不過,再接下來會如何,連我自己也沒有把握。
「你的傷……怎會弄得這麼髒?這麼狼狽?」阿銘實在粗心大意,在我進房許久才發現這些傷痕。
「騎車不小心跌一跤,小事一件。」我故作輕鬆狀。
「不行,我忍不住,還是得說。」阿銘先是像個瘋子般的喃喃自語,然後轉而面向我,用難得嚴肅的口吻道:「現在,你可以答應我,不要慌,也不要亂,很鎮定的坐下來聽我說幾句話嗎?」
我大發豪語,準備接受殘酷的考驗。「說吧!儘管放馬過來。」
我以為最艱苦的時候已經過去,爬起來,拍拍滿身的灰塵,便可以走出谷底,繼續迎向新的旅程。
「本來我是想留紙條給你,但考慮過後還是覺得親口告訴你比較好。」
我點點頭,鼓勵阿銘,「接著說。」
「一大早,有你的電話,但是你不在,聽說是急事,我便代你去接,是你家打來的……」阿銘別過頭去,不願看我的表情。
「不會是……?」我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霍的站起身,原本放在大腿上的衣物全都掉落地面。
「你的祖父在今晨……病逝。」
阿銘最後兩個字說的聲音雖然微弱,但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上蒼何其忍心,和我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居然在同一時間裡讓我失去兩位親人,遭遇到人生最苦的兩件事──
生離!
死別!
被雷打到是什麼滋味?我沒有經歷過,所以無法理解,但記得小時候頑皮,曾因為好奇心作祟,故意將手指伸入家裡的插座試探,電流瞬間穿體而過,一股強大的力量震撼著每一條神經、每一處肌肉及每一塊骨頭,渾身酥麻、酸軟、無力,久久不能平復,但現在我所受的打擊卻勝過當時千百倍。
這就是所謂的「五雷轟頂、如遭雷殛」嗎?可是好奇怪,為什麼痛苦到了極致,反倒沒有感覺?
時間的流逝好像失去意義,我記得阿銘似乎在我身畔大聲呼喚著什麼,但他的聲音彷彿是自一道大瀑布的水幕後傳出來,模模糊糊,隱隱約約,聽得不甚真切,事後無論我再如何努力的回想,也都沒有印象。
我甚至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進浴室。
關上門,脫去所有衣物,打開蓮蓬頭,讓熱水不停「嘩啦嘩啦」的當頭灑下。
宿舍浴室的熱水向來溫度極高,而且水柱強勁,我看著自己紅通通的肌膚,卻只感到些微的刺痛。
水聲嘈雜,煙霧迷漫,我終於躲在這個狹小、封閉,唯一可以保有隱私,不受干擾的空間裡,將自己蜷縮在角落,盡情、用力的放聲號啕大哭。
心裡雖然著急,恨不得能立即趕回去,但返家的列車才剛發出,下一班車則還要等上好一陣子,我開始將宿舍從上到下徹底打掃一番,然後把原本累積多日的髒衣服、舊褲子及臭襪子全都挖出來。
阿銘大概不放心,怕我做出什麼傻事,整天不敢出去練球,就緊跟在我身後。
在洗衣間裡,阿銘終於憋不住,搖晃著我的肩,質問:「你倒底在做什麼?」
我甩甩手上的泡沬,「洗衣服啊!難道你看不出來?」
阿銘抓住我的手,「你自己看看,你的手都磨破了。」
我正在洗一條厚重的牛仔褲,大概是搓揉的太用力,才會讓手擦傷。
「真的欸?」我看著手掌微微沁出的血絲,淡淡一笑,「可是怎麼一點都不痛?」
我低頭繼續動作。
「不要再洗了!」阿銘在我耳畔呼喝,我恍若未聞,對他的話完全置之不理,依然故我。
「我說不要再洗了,你沒聽到嗎?」阿銘真的動怒,伸手奪去我的刷子。
「還我!」我簡短的命令。
「不行!」阿銘發揮少見的固執,私毫不肯退讓。
「阿銘,我不會有事的,」我壓低聲調,苦苦哀求,「你讓我找點工作來做好不好?否則我會發瘋。」
阿銘看著我好久,明白爭不過我,終於決定讓步,頹然放下刷子,走出洗衣間,不再言語。
藉著處理一樁樁瑣碎的雜務,我挨過難熬的等待時間,提起打包好的簡單行李,準備到車站去,阿銘怕我精神不繼,單獨騎車可能發生危險,堅持一定要送我,不過我不讓他陪我候車,便將他趕回學校。
就在發車的前一刻,忽然有人叫我:
「學長!」
是心嵐!
我大感意外,「你怎麼來了?」
「你……還……沒……走……幸……好……趕……上……」心嵐跑得太急,上氣不接下氣。
汽笛一響,火車開始緩緩啟動,心嵐才剛停下腳步,又扶著車門在月台上奔跑起來。
「你的事……」心嵐開了一個頭,有點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的樣子。
火車卻沒有絲毫的猶豫,無情的滑動。
「你的事我都知道。」心嵐終於說出口。
學校校園太小,我的交遊單純,生活圈又窄,傳播速度自然加快。
看著心嵐泛紅的眼眶,我溫柔的說:「沒有關係。」卻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安慰她?還是自己?
心嵐猛然想起,「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什麼東西?」我接住心嵐拋過來的一個紙袋。
車速更快,心嵐已經跟不上,我自車門探出頭看她。
心嵐揮舞著雙手,高喊:「回家的路好長,帶在路上吃吧!」
列車駛出月台,心嵐的身影迅速縮小,終至不見。
我回到坐位,打開紙袋,裡面是兩塊剛出爐,熱騰騰的麵包。
我將紙袋揣在懷中,感受到陣陣的暖意,原本已經麻木的心,好像逐漸又恢復知覺。
還記得,我是在傍晚後出發,鄰坐的乘客大多隨著車廂的輕輕搖擺,安然入睡,四處酣聲此起彼落,唯獨我卻是思緒百轉千回,一下想起雨晴,一下又記起祖父,各種回憶、各式念頭,在腦海中像萬馬奔騰、大軍壓境,一洩千里,莫可抵禦,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心嵐說的沒錯,回家的路真的好漫長,抵達終點時正是天濛濛亮的清晨,我竟在車上過了一夜!
路旁街燈剛熄滅,月已沈,星已沒,但太陽仍尚未昇起之際,天地間一片昏暗,地上還罩著一層氤氳的霧氣,故鄉不比南部,走得太過匆忙,臨出門居然忘了多披件外套,我感到一陣涼意,吸進一口濕冷的空氣,讓自己稍微清醒些。
我孤單的走向回家的路,街道上幾乎看不其他人的身影,拐入家門口的巷子,遠遠便看見那裡還透出微弱的燈光,家裡的靈堂已經擺設妥當。
「爸!」我站在門口,輕輕呼喚守靈的父親。
一旁趴在桌上打盹的母親反應卻更快。「你回來了?」
「不准走進來!」我才要踏入家門,爸卻在一旁急吼。
我莫名所以。
「跪著進來。」媽在解釋。
祖父病逝時,我出門在外,未能隨侍在側,如今趕回來奔喪,按俗習理應伏跪而入。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接過香炷,望著裊裊香煙,我在祖父靈前低聲報告。
父親帶我去見祖父最後一面。
棺木中的祖父換上他最喜愛的一套軍裝,嘴角含笑,好像只是睡著一樣,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們就此天人永隔。
「本來不是還好好的嗎?前些天我還和他通過電話,聽起來挺有精神的,怎會轉眼間就……?」就算事實擺在眼前,我還是要懷疑。
「一切發生的太快,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時,我們根本措手不及,幸好他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當我和爸正在交談時,本在二樓休息的弟衝下來,沒頭沒腦,死命揪住我的臂膀,彷彿與我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厲聲喝問。
媽在旁邊溫言勸阻,「一大早,不要吵醒隔壁鄰居。」
爸則將弟給拉開。
「什……什麼事?」從小我和弟的感情一向很好,很少吵架,不曉得什麼原因,他會如此怒氣沖沖、來勢洶洶的當面指責我。
「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弟將一張紙朝我用力擲來。
我彎腰撿拾,仔細一看,愣在當場。
祖父的病已經拖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常年臥病在床,半生不死的活著,對他而言不但不是幸福,反而是種折磨。
不記得是第幾次被送入加護病房時,我去看他,他的意識清醒,但神情卻極為落寞,我試著逗他說話,卻都徒勞無功。
我忍不住問祖父,「您怎麼了?到底有什麼心事?」
祖父指著鄰床的那個病患說:「今天下午,那個人的心跳及呼吸突然停止,身上醫療監視器的警鈴響起,一大群醫生、護士立即圍過來,一邊插上呼吸器,一邊實施心肺復甦術,接著打入強心針劑,又電擊許多次,手忙腳亂,幾番折騰,終於將他從鬼門關搶救回來。」
我可以想見當時的混亂情況,以為祖父是受那場面所驚嚇,連忙安慰他,「這不正代表現在醫學的昌明、進步,讓我們有更多的機會與死神搏鬥,而不光只是坐以待斃,毫無勝算。」
祖父搖搖頭笑了笑,那笑容裡有種閱盡世間滄桑的蒼涼。「人到最後難免一死,但你不妨過去仔細看看他,那種樣子叫活著嗎?」
隔壁床的病人平躺著,身上佈滿各式各樣的管線,胸腔極有規律的起伏著,但最教我驚駭的卻是他那半閉半合,失去任何光采,如死魚般的眼珠。
或許是在醫院裡進住久了,祖父多少也看懂一些東西,指著病人身側的一部機器解釋,「他連最簡單的呼吸也不能自行控制,必須利用呼吸器強將空氣從他嘴巴的那條管子灌入。
祖父又指著另一個監視器的螢幕說:「看見那些曲線沒有?他不但陷入重度昏迷,恐怕也失去所有的知覺。」
我回頭面向祖父,懷疑的問:「可是畢竟他還活著,對不對?」
對於死亡,醫學上有著極為清楚、嚴明的定義,這個人應不屬於那個範疇。
「那要看你如何解釋,對我來說,生命的長度遠比不上生命的品質與尊嚴,如同那般的活著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我不服氣,「可是對我們家人而言,那是有意義的,難道您就真的捨得與我們分離嗎?」
「你夠大,不要再向小孩子,」祖父摸著我的頭,「當我變成那種情況時,既不能動也不能說,甚至不能思考,無法與人溝通,我的存在對你們的意義只是一種表面的假象,和一張照片或一座雕塑並沒兩樣,就算我不願和你們分離,其實也早已和你們分離了。」
我啞口無言。
「幸好,我不是沒有選擇。」祖父從床頭抽屜取出一張紙,遞給我,「這需要你的簽名。」
那是一張聲明書,表示病人在病危的階段時,自願放棄某些緊急醫療措施,不想再歷經折磨。
我痛苦的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由我來簽?」
我猜祖父一定與爸及媽討論過這件事,而他們絕不肯同意。
「簽吧!」祖父將筆交在我手中,慈祥的說:「因為我最疼你,而你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如今,弟拿出來的正是那張聲明書。
弟掙脫爸的束縛,握緊拳頭捶打我的胸膛,淚流滿面的哭訴:「你為什麼要簽?當我們趕到醫院時,就眼睜睜看著祖父慢慢的斷氣,卻什麼也不能做。」
「別怪你哥,」媽掩面而泣,「祖父走時,沒有害怕,了無牽掛,十分安詳,含笑而終。」
望著靈堂上掛著祖父的照片,我想起當簽完聲明書那一剎那,祖父如釋重負,向我道謝的表情,可是我不禁想到,十年或二十年後,再來回顧這一段歷史時──我會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