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做到對祖父的承諾,成為一個勇於負責的男子漢,我在迎新晚會開始前的一個小時內到達演出場地後台。
「你總算來了!」阿銘早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一整天都見不到你,究竟躲到哪裡去?也不事先打聲招呼,還以為你是臨陣脫逃的縮頭烏龜。」
阿銘說的沒錯,經過昨晚那些風風雨雨的波折,我確實有一走了之、棄之不顧的打算,若非祖父的當頭棒喝讓我懸崖勒馬,我早成為言而無信的孬種,受人恥笑。
桂慈也靠過來,在這關鍵時刻展露出大將之風,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沉穩而冷靜的對我說:「快去換衣服,準備上場嘍。」
阿銘重重捶打我的肩膀,大罵:「你這小子真不夠意思,明知道桂慈是這場晚會的策劃及籌辦人,肩負著成敗的重責大任,卻偏偏上演這出失蹤記!」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按住被阿銘痛擊之處,低下頭,誠心誠意的向桂慈躬身道歉。
桂慈搖搖頭說:「不要緊!是我逼迫你接下這份工作的,在這麼倉促之間,臨危受命,我能理解你身上必然承受著莫大的壓力,的確需要一個喘息的空間;反正你終究還是來了,我一直對你有信心,知道你不是那種不以大局為重的人,現在證明,我果然沒有看走眼。」
桂慈確實善體人意,不但沒有絲毫責備我的意思,反而一再為我開脫,這一來讓我更加羞愧。
「學長,幸好你趕上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頭一看,發現方浩天居然也在後台出現,不免略感驚訝。
阿銘為我解釋。「浩天真是夠義氣,臨時被抓公差,萬一你再不來,他是我們的備胎,準備隨時替你上場代打。」
桂慈則向我致歉,自己先承認,「對不起,這都是我自作主張的安排,沒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似乎顯得不太尊重。」
原來一切早在桂慈的掌控之中,我連忙揮揮手,「千萬不要這樣說,是我有錯在先。」並對她能夠臨危不亂、隨機應變,運籌帷幄,調配得宜深深感到折服。
「已經快沒時間,你們就不要再客套了,」方浩天將主持用的麥克風交給我,鬆了一口氣,「一切都看你嘍,現在我可以卸下重擔、功成身退,安安穩穩的到前台當觀眾。」
方浩天才剛踏出休息室,雨晴便跟著衝進來,緊張的問:「不好啦,方浩天怎會跑到台下去坐?是不是連他也反悔了……?你……」雨晴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一見面反而顯得有些尷尬,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
在片刻的沉默中,後台呈現出一股詭異的氣氛,誰都不曉得接來會如何發展。
跟著又有工作人員進來催促。「觀眾已經進場就坐,第一個節目的表演人員也已經準備就緒,怎麼男女主持人都不見蹤影?再不快點就要開天窗啦!」
桂慈連忙回答:「他們已在待命中,請稍等一會兒,再給他們幾分鐘準備。」然後將我推向雨晴,告訴她:「容我向你介紹,這才是我們今天晚會中的男主角、最重要的靈魂人物,同時也是你的最佳搭擋。」
我和雨晴四目對望,誰也沒有透露出內心的情緒。
「我先出去撐一下場面,別讓舞台一直空著,令觀眾久等。」雨晴拋下這句話就出場。
阿銘耐不住性子,拉著我的臂膀往外拖去,「你還杵在這裡做啥?還不趕快出場?」
我掙脫阿銘的掌握,大喊:「等一下——!」
「又怎麼了?」阿銘以為我又在上場前一秒發生變卦,甚至連從頭到尾始終鎮定如恆的桂慈也變了臉色。
我不能再讓他們受這種刺激及打擊,趕忙解釋,「我還沒有化妝及更衣,總不能就這身打扮上台吧?」
阿銘倒是率直的有些可愛,撓著後腦勺,脹紅著臉說:「昨晚那件事是我不對,不該欺騙你,原諒我好不好?」
桂慈出面代阿銘說明,「我不知道他會用這種笨方法,否則一定會阻止他,也就不用無端惹出這麼大的風波……」
「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說了。」我打斷桂慈的話,轉身問阿銘:「宿舍裡那套衣服怎麼不見?你有沒有幫我帶來?」
阿銘實在是個真誠不偽的人,從不刻意隱藏內心的感受,聽出我的口氣已有鬆動,立即變得喜形於色,點頭如搗蒜,迭聲說:「有……有……有……,今早出門時我替你帶出來,吊在櫃子裡,現在立刻拿給你。」
桂慈大概被阿銘所感染,也隨之興奮起來,眉飛色舞的問:「你真的不介意,肯穿雨晴為你準備的那套衣服?」
難得有機會作弄她,我臨機一動,故作神秘的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看著向來冷靜的桂慈居然會因為緊張而結巴,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凶狠地命令她,「你馬上給我離開這裡!立即消失在我眼前!」
「你……說……什……麼?」桂慈怔了一下,對我會提出這種要求,簡直難以置信。
我大聲公佈答案。「你留在這裡,我怎麼換衣服?」後來連我自己都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桂慈瞪了我一眼,羞紅著臉離開更衣室。
在阿銘的大力協助下,我火速換裝完畢,終於在最後千鈞一髮之際完成所有準備工作。
「……全校聯合晚會正式開始,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今天的主持人……」在雄壯、熱鬧的開場樂中,桂慈以高亢、清亮的聲音報幕,並介紹主持人出場。
我站在舞台左側布幕之後,阿銘立於我身旁,大概發覺我的不安,悄悄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大喊打氣,「加油,一切都看你嘍!」
我擦乾手心的汗水,深吸一口氣,鼓起最大的勇氣,在如潮水般的掌聲及眾人的灼灼目光下,艱難的踏出第一步。
雨晴則從右側進場,我們在舞台的中央相遇、站定,再一同轉身面向台下觀眾。
整個演藝廳被擠得滿滿的,可說是人山人海、萬頭鑽動,數千對眼光全都聚焦在我們身上,大伙正集中注意力,屏息以待。
按照原先腳本的設計,開頭第一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的,但不曉得是不是緊張的關係,我的雙腿微微發顫,一時間腦中只呈現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起來。
我不開始,雨晴自然就難以接話,受到我的影響,連她也顯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偷偷用手肘輕碰我的腰際,想要點醒我。
「什麼事?」
我如遭電殛般的跳起來,驚慌失措的大吼大叫,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台上,透過麥克風,每一個字都清楚的傳到觀眾耳中。
觀眾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後來醒悟到是我的失常演出,隨即哄堂大笑起來,整個會場也逐漸陷入失控的混亂局面。
我心中懊惱不已,恨不得找個地洞躲起來,自己丟臉、出醜還不要緊,但要是因此毀掉許多工作人員,投注時間、精力及心血所籌備的這場晚會,那罪過才大咧。
「嗯……嗯……」情急生智,我忽而臨機一動,故意乾咳幾聲,試圖引起觀眾的注意,這一奇招果真發生效用,嘲笑聲慢慢減弱。
「我剛才是想測試麥克風,請問最後一排的同學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
「可以!」觀眾席的後方有人大聲回應。
「謝謝你們。」觀眾安靜下來後,我決定實話實說。「其實大家都知道,我剛剛出了一點小紕漏,對不對?」
觀眾又笑了,不過這次是善意成份居多。
「因為站在這個舞台上,讓我感觸良多,」我停了一會又接著說:「記得二年前,我和台下的你們一樣,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生,沒想到眨眼間大學生活竟已過了一半,卻還一事無成,希望各位學弟妹們都能以我這個不成材的學長為鑒,好好把握這段人生中最甜美的歲月。」
這次是在我的刻意引導下,將觀眾逗笑,我總算能夠掌控全局,同時也和事先套好的台詞榫接上。
再來就換雨晴,「接下來就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來歡迎,由本校舞蹈社所帶來的第一個節目——破蛹!」
我和雨晴讓出舞台,安然退場,總算過了第一關。
阿銘搶上前來,大罵:「臭小子,真的會被你嚇死,如果再這樣,我就算有九條命也玩不起。」
桂慈則不忘過來為我打氣,為我的演出另下一個註腳。「有驚無險,表現不俗。」
雨晴卻離開眾人,不發一語,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獨自坐在腳落裡發呆,桂慈見狀便暗示我,「別再鬥氣了,去和她說說話,哄哄她吧。」
我心裡感到有些為難,不過仍是硬著頭皮走過去。「你……還好嗎?」
雨晴抬頭望我一眼,木然的說:「請讓我靜一靜,有事等晚會結束後再說。」
我無法從雨晴的反應中判讀出任何的情緒,只能算是自討沒趣,碰了一個軟釘子,不過這時候第一個表演節目已近尾聲,也不容我再多想。
雖然雨晴因一時氣憤,將主持稿撕碎,但憑著我們倆長久以來的合作關係,所建立起的絕佳默契,各種突發狀況都能逐一克服、應付;何況開頭最難的部份都讓我熬過來了,接下來便如倒吃甘蔗般漸入佳境,越來越順手,只是誰又能猜想得到,我和雨晴合作無間、和樂融融的表象之下,實際上卻是各有所思、貌合神離呢?
晚會主持的工作說穿了也不難,就是為各個節目串場而已,我和雨晴曾對晚會的風格有過爭執,她認為應該呈現知性、感人的氣氛,我則堅持要風趣、幽默、不死板,由於彼此都是各持己見,僵持不下,最後折衷、妥協的結果是同時兼具兩種特色。
而今二個小時的晚會即將結束,在歡笑及淚水中夾雜著如雷的掌聲,我知道這場晚會是成功的,幕前幕後全體工作人員非得出場謝幕三次後,觀眾才肯散去。
回到後台才發現整個休息室幾乎要被花海所淹沒,其中大部份都是指明要送給雨晴的,眼見她如此大受歡迎,我不免有些喜悅、驕傲,感到與有榮焉,另一方面卻是吃味、嫉妒,還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擔心與憤怒……總之,各種情緒紛呈,錯□複雜,令人百感交集,莫名所以。
我走向前去想和雨晴說說話,並希望利用這個機會,能夠與她化解歧見、冰釋前嫌,沒想到方浩天卻早一步,搶在我前面,如先前的約定,捧著一大束的香水百合。
「學姐,恭喜你,今晚的演出實在太成功了。」
雨晴接過花朵,驚訝的說:「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你居然記得,還真的送來。」
「和學姐約好的事怎能忘呢?一定得做到才行。」方浩天腆腆的笑著。
「謝謝!難得你這麼有心,我感動到不知如何才好。」
或許是我太過神經質,過份疑神疑鬼,總覺得雨晴是故意提高音量,有心誇張她的驚喜,特地向我示威、抗議,要讓我難堪。
「哼!」我不甘示弱的冷笑,掉頭離開。
「這麼小家子氣啊!」是個熟悉的女聲,但一時間卻又記不起來。
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討人厭的許心嵐,還是紮著一條馬尾,在身後搖啊晃的,令人有想偷拉一把的衝動。
我沒好氣的問:「你怎會在這裡出現?」
「當然是來參加迎新晚會啊,不然是來吃飯嗎?」許心嵐不甘示弱,立即反擊,還不忘瞪我一眼,彷彿我剛剛問了一個天下間最蠢的問題,「這還是你鼓勵我來參加的,難道自己都忘了?」
我今天可沒心情與她唇槍舌劍的抬槓。「我是說,沒想到你會到後台來。」
「我是陪他一起來的。」許心嵐指著正向我們走過來的方浩天。
方浩天立於許心嵐身後,雙手擱在她肩上,光看這簡單的肢體動作,便覺兩人關係彷彿已極為親密,笑吟吟的問著,「東西送給學長沒有?」
「還沒。」許心嵐先回答方浩天的問題,然後才從背包裡取出一件扁平狀的東西給我,「這個送你。」
「這是……?」我楞了一下,順手接過那東西,「這是什麼?」
「我自己畫的,希望你會喜歡。」
我仔細端詳,竟是一幅油畫,其中繪著一朵向日葵,矗立在艷陽下,迎風招展,搖曳生姿,色彩豐富,栩栩如生,我並不具備專業鑒賞的能力,但透過畫面,卻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撼,因此不由自主的讚歎:「畫的真好!」
「我說過,不會送花給你的,所以就送幅『畫』給你嘍!」許心嵐還是裝出一副酷酷的模樣,其實眼睛在不經意間卻流洩出一絲暖意。
「任務完成,我們走吧。」方浩天建議。
看著兩人漸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叫住他們。「浩天,等一下!」
「什麼事?」方浩天回頭。
「如果今晚我沒有出現的話,你本來是要替我上台主持的?」
「沒錯。」
「難道你不用任何的準備嗎?」我說出心中的疑惑,不明白他何以有這般勇氣。
「怎麼可能?我是有這個當靠山,可以臨時抱佛腳,囫圇吞棗的惡補一番,才敢答應桂慈學姐的要求,硬著頭皮登場。」一邊說還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破破皺皺的紙張,「不過現在已經用不到了,請你幫我交還給雨晴學姐。」
那是昨晚被雨晴撕成碎屑的主持稿,如今卻已被細心黏合,可以想見她是花了多少時間和心血才完成的。
方浩天又問我:「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份稿子會被弄成如此殘破,而且你不覺得奇怪嗎?重新謄抄一遍不是更省事,學姐為什麼要如此麻煩的費心復原?」
我終於瞭解雨的心意,她是多麼努力想化解昨夜的衝突、彌補創傷。
我拋下方浩天及許心嵐,在人群中四處穿梭,瘋狂地找尋雨晴的身影。
「桂慈,你有沒有看到雨晴?」我焦急的問,渴望能夠立即見她一面。
「她說家裡有事,必須要回去一趟。」桂慈勸我,「我是不清楚你們間究竟發生什麼事,但如果有誤會的話,還是早點解決的好。」
我雖然曉得和雨晴間的問題應該及早化解,以免夜長夢多,發生不必要的枝節,所以隔天一大早便在校園內四處尋人,可是不論是宿舍或教室,都不見雨晴的蹤跡,據她的室友及同學所說,雨晴好像在新迎晚會後回家,就沒再出現過。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又回到社團辦公室去碰碰運氣,打開房門一看,果真有位紮著馬尾的女子,背門而坐,卻不是雨晴;從那身影看來,是我根本料想不到的許心嵐。
許心嵐拿著鉛筆,俯身桌前,正凝神繪製一幅素描,但因為隔的太遠,看不真切,只能依稀判別出是一個男子的側面肖像
「你怎會在這裡?」我驚訝的問,她並不屬於這個社團啊。
或許是太過投入,許心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走進來,被我嚇了一大跳,手輕顫,竟將筆心折斷。
我向她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你的。」
許心嵐頭也不回,只是淡淡的說:「浩天學長告訴我,如有需要,可以借用這裡,安靜作畫。」
「你在畫什麼?」我好奇的繞過桌子,轉到她面前,想要一探究竟。
「不用你管!」許心嵐連忙將素描本合上,並壓在身體下。
「是畫方浩天嗎?」我以為她是害羞,所以存心逗她。
「為什麼要畫他?」許心嵐抬頭看我。
這次換我受到驚嚇,許心嵐的腮邊竟拖著兩道明顯的淚痕,始終表現出堅強一面的她,原來是獨自躲在這裡掉淚。
我期期艾艾的問:「怎……麼了?」
「你不要管我!」許心嵐拒絕我的關心,不知想起什麼傷心事,雙手掩面而泣,最後索性趴在桌上,放懷嚎啕大哭起來
這正是我的弱點、死穴、罩門之所在,面對女孩子的淚眼攻勢,我向來都是束手無策、沒法招架;儘管許心嵐已經叫我不要理她,可是再怎樣也不能視若無睹、棄之不顧,拋下她一走了之啊!
我困窘萬分、坐立難安,過了好一陣子,或許是累了,許心嵐的哭聲逐漸趨緩,我才大著膽子亂猜,「是方浩天欺負你嗎?」
「關他什麼事?幹嘛一再提他?」許心嵐不解。
「那是為什麼?能夠跟我說嗎?」既然這件事與方浩天無關,再加上早就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我實在理不出頭緒來。
「好吧!告訴你,」許心嵐將素描本重新打開,對我說:「是為了他。」
畫中是名削瘦的男子,抿著薄薄的雙唇,眼神凝視遠方,銳利的目光中隱約透露一抹溫柔,許心嵐只用幾道簡單的線條,就讓人感受到他剛毅的性格。
「他是……?」我有幾分遲疑,照畫中人的年歲,實在很難猜想他們間的關係。
許心嵐揭開答案。「這是我爸爸。」
「哦!」多麼直接了當,我想太多、太遠。「思念你的家人,是嗎?」
我自以為能體會許心嵐的心情,學校裡大多數的學生都是第一次離鄉背井到外地求學,剛開始或許會覺得處處充滿新奇、刺激,令人目不暇給,甚至有種掙脫束縛、海闊天空的自由,可是一旦靜下來後,在舉目無親、全然陌生的環境裡,難免會有形單影隻的孤獨感。
「大部份的新生剛開始都是這樣的,我當年也是如此;有空時多打電話回家,多交些朋友,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了。」我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建議。
「你不懂,」許心嵐搖搖頭,「我的情況和別人不同,我爸爸已經死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我又自作聰明,妄下斷語。
「在我沒出世之前,大家都以為媽媽會生個男孩,連名字都取好,叫『心風』,結果沒想到卻是個賠錢貨,因此才改名為『心嵐』。
「可能是失望,同時也是為了彌補沒有兒子的缺憾,爸從小就對我有著極高的期望、特別嚴苛,我以為他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不喜歡我,進而對他產生排斥,父女間的感情並不好。
「到了國中的叛逆期時,就更為變本加厲,結交男友、成績低落、考試作弊、逃避上學、離家出走……舉凡他不願我做的,我都故意去犯,而且你知道嗎?最諷刺的是,他居然是我們學校的校長,自己的家庭教育、親子關係都處理不好,又怎能論及學校教育呢?
「不曉得是不是受不了我這個不孝女的長期折磨,不久他便臥病在床,接著又申請退休,看著他日益消瘦的身形,我心中卻是沾沾自喜,有種報復後的快感。
「一天夜裡,我和男友廝混到天快亮時才回家,屋內空無一人,只有媽媽留下的一張紙條,寫著爸爸因為病情加劇,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等我氣急敗壞,匆匆忙忙趕到時,他已經去世,不肯等我。
「我以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在醫院裡,我的淚水卻像堤防潰絕,氾濫成災,無法自抑,這時候才瞭解,其實我是多麼渴望他的愛!」
許心嵐憶及傷心往事,說著說著,又一顆淚珠滾落的腮邊。
我想出言安撫她,卻又不知要開口說些什麼,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靜靜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守候。
過了一會,許心嵐的情緒似乎稍見平復,問我:「盡聽我講這些索然無味的陳年往事,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趣?」
我搖搖頭。「只要你肯說,我就願意傾聽。」
許心嵐繼續她的陳述。「人是很奇怪、很矛盾的動物,許多事在擁有的當下都不懂得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反而要等到失去時才來懊悔不已。
「我在整理爸爸的遺物時意外發現他的日記,那幾乎是我個人的成長紀錄,內容是從媽媽告訴他懷我的那一刻開始寫起,儘是他的滿心期待與興奮之情,從計劃著要怎麼教我騎腳踏車?如何陪我打籃球?直到我上大學、交女友、結婚、成家、生子……我的一生悉錄其中,鉅細靡遺,唯一讓他意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我是女兒,不是兒子!
「對爸爸來說,這個打擊並不小,不過他並沒有放棄理想,立即從挫折中站起來,重新擬定方針,誓言要將我栽培成最優秀,能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他對我的愛、關懷與期盼,一點也沒有減少,只是誰知道,我竟讓他如此失望。
「後來我常想起,小時候,爸曾帶我到海邊看夕陽,讓我騎在他的肩上,凝望著遠方,遙指海天交界處,告訴我,那裡是他想陪我去的未來,當時的年紀根本無法體會這番話,只記得在返家的途中,我伏在爸的背上,偷偷舔舐他頸部的一滴汗珠,那股鹹鹹的味道竟讓我甜甜入睡。」
我終於明白,指著那張素描說:「這張畫就是描繪那時的情景?」
「我想保留住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所以才開始提筆作畫。」許心嵐翻開素描本,每頁都是父親的畫像。
我替她接下去,「所以你雖然未曾正式拜師學藝,也不懂任何繪畫的技巧,但在每一筆的筆觸中其實都流露無限的真情;而你之所以會想教書,其實也是受你父親的影響吧?」
「爸爸一輩都在教育界工作,曾培育出許多傑出的人才,我大概是其中最頑劣、最不成材的一個,不過……」許心嵐輕笑,「現在我倒是很想接替他這份工作。」
我整肅心情,以鄭重的語氣告訴許心嵐:「我必須正式向你對道歉!」
「怎麼了?」許心嵐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詫異不已。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嗯,」許心嵐微微頷首,「就在樓下等電梯時。」
「我曾罵你沒有教養的小鬼,如今才知道,你有一個很偉大、很了不起的父親,儘管話出如風,傷人於無形,再也沒法收回,但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的無心之過。」
「噢!原來你是指這回事?我早就忘記了,若非你又提起,我根本沒有印象,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啦。」許心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顯示出確實毫不介意。
我站起身,順手打開辦公室的窗戶,晚風吹拂進來,帶有一股微微的涼意,我忍不住感歎:「秋天,真的已經來了。」
許心嵐站在我身旁,向樓下街道探望,「從這個地方,這個角度看出去,世界似乎變得更大,人顯得更為渺小。」
此際正是華燈初上,交通最繁忙的下班時刻,但或許隔得太遠,那車水馬龍的喧囂卻沾染不到我們身上,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也因此顯得並不真切。
我側過臉問許心嵐:「你有沒有發現,這個世界還是照常運轉,並不受我們的喜怒哀樂、情緒的高低起伏而有任何影響。」
「那是因為人才有感受的能力!」許心嵐的馬尾在風中飄揚,她理理耳邊被襲亂的鬢角,「沒想到,我居然和你說了這麼多話。」
我心中突然一動,不知什麼作祟,被迷惑心智,鼓足勇氣,向她建議:「我們走吧!」
「去哪裡?」許心嵐張大眼睛問我。
我伸手指向窗外,「到那熙來攘往的紅塵俗世去走一遭。」
學校旁有個老舊的眷村,是本地著名的觀光市集,每晚都有許多小販來此擺攤位,吃喝玩樂樣樣俱全,遠近馳名,經常吸引大量人潮湧入。
我和許心嵐約好要到夜市去逛逛,不過夜裡天氣微涼,我們決定先回女生宿舍,讓她披件長袖薄襯衫。
女一捨果然不負「釣魚台」之名,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正彙集在門口,處處人滿為患,盛況空前。
我在樓下等許心嵐這段期間,其實是有點尷尬,因為好歹我也算是校園內一位小有名氣的公眾人物,尤其又剛主持完一場極為成功、頗為轟動的迎新晚會,知名度更是大幅提升。
這些人當中,有部份是原先就相識的朋友,碰面時難免要彼此寒暄,相互問候一番,除了要不斷和他們說些沒啥意義的場面話之外,還得一再重複解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出現?等什麼人呢?
我愛來就來,想等誰就誰等誰,關你們什麼事啊!
我多想這樣用力斥喝、大聲回答,但實際上卻還是耐著性子,涎著笑臉,逐一向他們說明。
另外還有些則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大概認出我是迎新晚會中的主持人,有意無意間常會轉過頭來,偷偷瞄我一眼,然後又嘰咭哩咕嚕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在討論什麼,我被這些人打量得渾身不自在。
忽然間一陣低沉的引擎怒吼聲響起,一輛紅色法拉利駛進校園,風馳電掣地呼嘯而過,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我一方面要感謝這輛車的適時出現,讓大家暫時將目光及焦點從我身上轉移開,使我有喘息的空間;可是另一方面卻對車主人在寧靜的校園中如此囂張跋扈,仗著有幾個臭錢便目中無人,完全不顧及學生們的安危,而深感不以為然。
「什麼人這麼騷包啊?開得起這種名貴的進口跑車?」人們正議論紛紛。
我心中也有同樣的疑惑。
「那不是迎新晚會的女主持人嗎?」一位滿臉青春痘的學妹驚叫。
車門已被打開,我定睛一看,果見雨晴正施施然的跨出車外,好一幅香車美人、風光旖旎的畫面!
「她真的好漂亮喔!」一名大頭、矮個子的學弟忍不住讚歎。
雨晴大概剛參加完晚宴,身著一襲黑色低胸禮服,長髮往上盤起,宛如貴婦,像顆閃亮的明星,耀眼奪目,我感到與有榮焉,萬分驕傲,多想向大家誇耀,讓他們去羨慕、去嫉妒。
「載她回來的什麼人?」那「豆花」學妹充分發揮三姑六婆的八卦本性。
眼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身材壯碩,西裝筆挺的男士走出駕駛座,我在心中慘叫一聲,頓時湧現一股不詳的危機感。
「那是她男友嗎?聽說她家是有錢人,往來的都是些社會名流,和我們這種平凡無奇的學生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有天壤之別,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大頭學弟居然知道這麼多小道消息。
真奇怪,雨晴還是那美艷動人、不可方物的模樣,但在轉瞬間,只因心念的轉變,我的情緒竟從高聳入雲的半空,直接墜入萬丈深淵的山谷。
「你們快看,」豆花學妹又在大驚小怪,「那男的好大手筆,居然送她整束的黑色鬱金香,真是太浪漫了。」
我不服氣,所謂羅曼蒂克的氣氛,還不是全靠金錢堆砌出來的。
「天啊!那男的未免太猛了吧?也不顧慮一下地點,這裡可是公共場所耶,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大頭學弟一邊觀察,一邊做詳細的實況轉播。
「你這土包子別少見多怪好不好?」豆花學妹罵道:「你難道不曉得那是很平常的西方禮儀?只是一個親在臉頰上的晚安吻而已。」
對我而言,可沒有那麼簡單就被說服,面對兩人的親密舉止,我再也按捺不住,準備前往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