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時間緊迫,全校迎新晚會的籌備工作已到緊鑼密鼓的倒數階段,再加上桂慈的個性積極、辦事效率驚人,傍晚時就將整個節目表及其它相關資料交到雨晴手上。
我和雨晴既然接下這燙手山芋,受人之托可得忠人之事,更何況看在與阿銘及桂慈的交情還有面子上,說什麼也要硬著頭皮,全力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
原本約好要到學校附近快餐店商議主持人的台詞,但因為剛開學的關係,許多二年級的學長、學姐們都把新生往這裡帶,所以店內顯得擾擾攘攘、雜亂不已,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討論,最後我們只好隨便買些漢堡、可樂充飢,又繞回學校。
「到社團辦公室去吧!」我建議。
這幾年來學校自教育部那裡申請到充裕的經費,校園內到處大興土木,印象所及,幾乎是從我進這個學校開始,建築工程就沒有停止過,文學大樓、圖書館、游泳池……等硬件設施逐一完成,其中富麗堂皇的學生活動中心也在上學期末剛剛落成、啟用。
「好啊!可以順道先看看場地。」雨晴同意。
我們學校設在這個都市的黃金地段上,恰好是市政中心及商業區的交界處,可說是寸土寸金,根本沒有多餘的土地可資利用,所以大部份的建築物都只能朝下或是往上做立體化發展。
活動中心就是最好的例子,地下有三層,是專做機房及停車場之用,地面有十層,一至三樓為挑高設計,是一個可容納二千人的演藝廳,不論音響、燈光、座位……等設備均屬一流,加上附近的交通堪稱便利,經常會有些校外人士藉此舉行大型會議,或戲劇、舞蹈、音樂會……等藝術節目演出,甚至還有許多歌手曾在這裡辦過個人演唱會。
四樓是校史室及行政人員辦公室,五樓是展示廳,經年都有繪畫、雕刻、陶藝……的展覽,六樓有三間演講廳,七到十樓間則全隔成約五坪大小的房間,讓學生會、系學會及各社團充當辦公室使用。
我和雨晴一起進入演藝廳,下個星期五全校迎新晚會就要在這個地方舉行。走在空曠無人的大廳裡,腳下踩著厚厚的地毯,發不出半點聲響,彷彿像個幽靈似的,心中難免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我忍不住輕咳一聲,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沒想到那「咳咳」聲卻在發出的瞬間,旋即被週遭冰冷的空氣所吸收殆盡,不留半絲痕跡。
終於站在舞台的中央,朝台下的觀眾席望去,禁不住要倒抽一口涼氣,不知是不是燈光過於昏暗的關係,只覺得那一排又一排,整齊劃一的沙發椅,竟像無邊無際般,看不到盡頭。
「你……確定這裡真……的只……有二千……個座位?」雨晴似乎也被這場面所震懾,聲音有些發顫。
面對沒有觀眾的座位時,我們尚且會如此緊張,全身顫抖、手腳無力,那萬一底下擠滿人群,呈現萬頭鑽動的景象,在眾目睽睽之下豈不要昏倒嗎?
「妳會害怕嗎?」我突然想打退堂鼓,就算被阿銘恥笑及咒罵,懦弱膽怯也好,言而無信也罷,反正我要向桂慈推掉這份工作。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黑暗中,雨晴握住我的手,大喊:「我就不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的聲音在空蕩的大廳裡遠遠地傳開去,相較於雨晴的勇往直前,我發覺自己再也沒有退路。
剛踏出演藝廳,大門口有位紮著馬尾,穿著黑色牛仔褲、白色球鞋,個頭十分嬌小的女孩正在大樓置配圖前東張西望。
「對不起……」女孩開口詢問:「能不能告訴我展示廳在幾樓?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個說明。」
雨晴和藹地對她說:「不要緊,這棟建築物大得像迷宮,有些迷糊的人還經常會在裡面迷路呢!妳大概是今年的新生吧?」
女孩瞪大黑白分明的雙眼,驚訝的問:「妳怎會知道?」然後低頭打量自己,皺起眉頭,「我看起來真是一副菜鳥模樣嗎?」儘管沒有直接回答,卻已經承認。
雨晴耐著性子為她解釋,「我們校園不太,學生人數也不多,即使互不認識,多少也會有點印象,我看妳眼生的很,而且現在正是新生入學報到的時候,所以才會猜到的。」
女孩咧嘴一笑,露出編貝般的皓齒,帥氣的伸出手和雨晴輕輕一握,並做簡單的自我介紹,「學姐好,我是美術系一年級的許心嵐,是山風嵐,而不是蘭花的蘭喔!」態度顯得落落大方,一點也看不出新生的羞澀。
「我是中文系三年級的胡雨晴,雨過天晴的雨晴。」雨晴也順便將我介紹給她,許心嵐目光自我臉上掃過,卻不透露任何的神情。
「妳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校園內胡闖亂逛,而沒有美術系的學長、姐帶路?」我有點好奇,按照理說各科系都會為新生做一次校園環境簡介才對。
「我哪有亂逛?」許心嵐對我的話不假辭色,毫不客氣的反駁,「聽說活動中心的展示廳裡有畫作在展覽,我想自己來看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等別人帶我來呢?」
哪來這麼一個沒大沒小,不懂禮貌的小鬼頭!我心中想著,卻隱忍住沒有說出口,故意別過頭去不理她,逕自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展示廳在五樓,我們剛好要去八樓,妳可以和我們一起搭電梯。」雨晴邀請她。
我心中犯嘀咕,不曉得雨晴為什麼要對這傢伙如此友善。電梯門打開後,便一馬當先,迎頭跨進去,沒料到裡面竟有人在,正要步出電梯,這下子剛好結結實實地撞個滿懷,那人手上抱著的牛皮紙袋掉落地面,我原本提在手上的一杯可樂也沒拿穩。
「對不起……」我正打算自己的冒失行為道歉。
「學長!」沒想到電梯裡的人居然先開口叫我,然後又對著雨晴大喊:「哇!學姐,妳也來了。」聲音裡充滿熱情。
雨晴甚感意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仔細辨認,這個身高近一百八十公分,長相斯文俊秀的男子,竟是雨晴的學弟,中文系二年級的方浩天。
他是個中日混血兒,父親在日本做生意時娶當地女子,生下他後一直讓他留在東京受教育,前年才因舉家遷移,返國定居,同時以僑生的身份考上校內中文系,幸好他外祖父是日本東京大學的漢學教授,從小耳濡目染,接受過良好的訓練,國學基礎極佳,在學業方面不至於有太大的障礙。
方浩天外貌上兼具中日二國之長,加上待人謙恭有禮,個性溫和,很受女孩子們的喜愛,尤其是剛入學時還在學校內造成一股不小的騷動,常有人藉故路經他的教室門口,只為了看他一眼,也有人千方百計打聽他選修的科目,想盡辦法要和他一起上課。
當然,也有許多社團打他的主意,使盡各種手段和方法要拉攏他入社,因為他就像塊強力磁鐵,可藉此號召更多人加入,沒想到他最後卻是選擇了我們演辯社,今年更被推選為社長。
「你剛從社辦下來嗎?」我問方浩天。
「對啊!」他指著散落一地的紙張,「明天要辦社團博覽會,我來拿一些簡介資料……啊!不好……」
原來經過剛才一撞,我的可樂翻倒在地,飲料流洩而出,逐漸漫過方浩天的資料,大家一陣手忙腳亂,趕緊搶救。
「幸好不太嚴重。」我吁了一口氣,將所有紙張交還給方浩天。
「以後走在路上最好小心點,才不會被那些不長眼睛、莽莽撞撞的冒失鬼撞倒。」那個討人厭的許心嵐居然如此數落我。
我動了肝火,「小鬼,不要這麼沒教養好嗎?」
「你罵誰沒教養?」這句話似乎觸及她的痛處,許心嵐也不甘示弱的吼回來。
雨晴出面當和事佬勸我,「你要有學長的風度,對學妹不要太計較。」
莫非我和這個許心嵐真的犯沖?否則我又沒有招惹她,為何一再頂撞我?我自鼻端冷哼一聲,看在雨晴的面子上便不再開口。
「喂!這裡還有一些。」許心嵐拾起一疊資料,用嘴吹去最上層的飲料,取出面紙細心吸乾殘留的液體,並快速瀏覽其中的內容。「你們是──嗯,演辯社的人?」
方浩天這時才發現許心嵐的存在。「妳好,我是演辯社這屆社長,中文系二年級方浩天,請多多指教。」順手取回她手上的資料。
「我是美術系一年級新生,許心嵐。」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居然對方浩天和顏悅色,不過再仔細想想,倒也能夠釋懷,憑他出眾的外表,自然是到處吃得開,試問:哪個姐兒不愛俏郎君呢?
「妳就是許心嵐?」方浩天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聽過我的名字?不會吧?我才剛來報到,那些蜚短流長這麼快就傳遍全校了嗎?」許心嵐難以置信。
我和雨晴二人面面相覷,沒有半點頭緒,不知道這許心嵐是何神通廣大的人物?做過什麼引人注目的豐功偉業?
方浩天為我們解釋。「她在今年美術系招生時引發極大的爭議。在學科方面,她的成績是頂尖、一流的,可是……」他看了許心嵐一眼,似乎有難言之隱。
「可是怎樣?」雨晴沒有發現其中的怪異之處,還一再追問。
許心嵐聳聳肩,搖搖頭,紮起的馬尾不住晃動,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有話就直說,不必因為顧忌我而吞吞吐吐的,或是要我迴避也可以。」
方浩天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美術系招生和一般科系不同,除了看筆試的學科表現之外,還必須加上術科的成績,采現場抽題方式進行,當場揮毫。」
「那有什麼問題呢?是這傢伙畫得很差勁嗎?」由於許心嵐一直對我不友善,所以在稱謂上我也不必對她太客氣。
「那倒不是,對於繪畫的技法、流派之類的事我也不太懂,但聽說這傢伙……」或許是受了我的影響,方浩天差點也要用「這傢伙」來稱呼她,不過及時醒悟,連忙改口,「……不是啦,她……她的作品被評為熱情洋溢、創意十足,但在表現的技巧上可說是漫無章法、一塌糊塗。」
許心嵐低聲申辯,「那是當然嘍,我根本沒有正式學過畫畫。」
沒有學過畫畫居然也敢來報考,我們學校的美術系可是排在全國前三名之內,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勇氣。
方浩天繼續說:「美術系裡為了如何處理她的術科成績,分裂為兩派不同意見,一方認為她有良好資質,深具潛力,值得好好栽培,另一邊卻認為她根基太差,起步太晚,終將難成大器,雙方都是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結果呢?」雨晴這一問其實是白問的,因為許心嵐既然會來學校報到,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不言可喻。
方浩天還是回答。「結果是美術系主任惜才,他認為藝術必須發自內心最真摯的情感,回歸到最後還是講究渾然天成的本質,其它都是次要的枝微末節,所以獨排眾議,決定給她一個就讀的機會。」
我不禁要讚歎,「這個系主任真是值得令人尊敬,可以有這麼宏大的胸襟,包容異己、兼容並蓄,實在不簡單。」
雨晴也點頭同意。「沒錯,唯有偉大的教育家才能做到這點,不過……不過,如果藝術純粹就是他所說的那個樣子,那麼畢加索的抽像畫和小孩子的信手塗鴉又有什麼不同?一旦否決專業訓練的必要性,美術、舞蹈、音樂這類科系就不需要存在了。」雨晴談的已是屬於哲學上的辨證問題。
「藝術必須同時包含感性與理性,兩者兼俱、互不牴觸,而不能用全有或全無的二分法來看待,真誠的情感為先為重,嫻熟的技巧為次為輕,不可亂了順序。」我這番解釋居然贏得許心嵐眼中的一絲尊敬。
方浩天又說:「可是有些美術系的學生並不能認同主任的看法,特別是那些自小就接受栽培,苦練出身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許……許心嵐這種半路出家的素人風格,甚至進而排斥她,原本應該負責照顧她的學長,從新生報到開始就完全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方浩天決定直呼她的名字。
許心嵐嘟著嘴,喃喃自語,「早知道就不要來念。」
這時我才幡然省悟,由於我一見面就質疑她的身邊沒有學長相伴,獨自在校園裡亂闖,涉及她所受的不平待遇,才會令她對我心生反感。
電梯發出叮地一響。「我們該上樓了。」我提醒雨晴還有正事要辦。
「你們要到社辦嗎?」方浩天問。
「對!」雨晴回答,「下星期的全校迎新晚會由我們兩個人主持,所以想借用那裡對台詞。」
「哇!真是不簡單,到時候我一定會帶全體社員去捧場,為你們加油、打氣。」方浩天就是嘴甜,面面俱到,有種討人喜歡的特質。
「嗯,記得要到前台來獻花喲!我要一大束的香水百合,再加些漂亮的滿天星,包裝高雅一點,不要弄得醜醜的,不然我可不會接受。」雨晴這種愛撒嬌的天性幾乎是不分對象的,毫不在乎方浩天是學弟的身份。
「嗨!」方浩天以日本人慣用的方式大聲答應。
我轉身問許心嵐,「妳也會來參加吧?」
「那種晚會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留在宿舍看電視綜藝節目比較有趣。」語氣雖不熱衷,但也沒有原本拒我於千里之外的踞傲態度。
「去嘛!何必一個人躲在宿舍裡呢?多無聊。」雨晴努力慫恿她。
方浩天也加入勸服的行列,並自告奮勇,「對啊!我陪妳去,就不怕沒人作伴。」
方浩天再次展現溫柔、貼心的一面,透過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來告訴許心嵐,不會留她獨自一人、讓她孤單,關懷之意表露無遺,難怪學校裡那麼多女生都愛他,換成是我也會情不自禁。
許心嵐卻對我說:「我可不會獻花給你。」不過聽她這話就知道她已經同意。
「電梯門又要關了。」我、雨晴和許心嵐三人快步走入電梯之中。
方浩天問許心嵐,「咦!妳也要上樓?」
雨晴代她回答:「她要到展示逛逛。」
就在電梯門即將合攏之前,方浩天也跟著擠進來。
「你幹什麼?」我質問他。
方浩天手指許心嵐,「既然她的學長不理她,就由我來代替。」
「你不是還有事要辦嗎?」
方浩天拍拍手上的牛皮紙袋。「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許心嵐忽然眼眶泛紅,低下頭輕聲說:「謝謝!」這個外表看似堅強的女孩,終於顯露出柔弱的一面。
電梯持續上升中,我們四人誰也不說話。
「五樓到了!」方浩天先一步跨出電梯,在門外等候。
「再見。」許心嵐向我們望了一眼,向前跟去。
電梯中只剩我和雨晴。
「她會不會喜歡上浩天了?」雨晴問我。
「喜歡方浩天的人還會少嗎?誰在乎多這一個?」我一點也不意外,「倒是……方浩天會不會對她有興趣?」
「浩天真是一個好人,但不見得是個好男人,許心嵐若真的喜歡他,將來恐怕要吃很多的苦、受很多的罪。」
我不能理解。
雨晴為我解釋。「好人是不分性別的,像浩天,既體貼又善解人意,可是他的某些特質卻注定讓他無法成為一個好男人。」
「我越聽越糊塗。」我搖頭。
「他也很會哄女孩子,能夠逗弄她們,讓她們開心。」
「那不正是一個好情人該扮演的角色?」雨晴總愛嫌我不懂情趣、不解風情。
「或許他是一個好情人,但問題就出在浩天太多情,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照顧好身邊的每個人,而無法只對特定的一個人專情,不能專心愛一個女人的男人,永遠不算是個好男人。」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妳可以看得如此透徹?」
「因為我的身邊就有這麼一個好男人。」雨晴將頭枕在我的肩上,「許心嵐畢竟太年輕,不像我這麼識貨,不曉得應該選你這種男人才對;不過也許有一天她會想通,然後回頭也說不定,那時就會成為我的情敵。」
我忍不住伸出食指輕輕敲打她的前額,「妳這小小的腦袋瓜裡淨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妳也不看看剛才許心嵐對我那副不友善的態度?況且如果同時愛上妳們兩個,我豈不成了濫情之人?那就不算是好男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藉用雨晴剛才的理論來反駁她。
「女人是善變的,而且很會掩飾,搞不好許心嵐就是喜歡你,才故意裝出與你勢不兩立的樣子。」雨晴揉揉被我扣擊的地方,「這是我們女性特有的直覺、第六感,反正很難向你解釋的。」
「虧妳還是演辯社的人,說起話來這麼沒有條理。」我只能苦笑,「妳是雨,她是風,風雨交加,我可承受不起。」
言談間,電梯到了八樓。
校內大約有五、六十個大大小小不同的社團,分散在這棟學生活動中心七樓到十樓四層當中,按照學生事務處原來的規劃,是要將性質相近的社團置放在同一層樓,但是有些自主性較高的社團負責人,主張學生活動中心在名稱上既然掛有「學生」二字,在使用上便應由學生自行主導,毋須聽任學校的安排。
為了堅持己見,有人開始發起陳情與抗議的行動,四處散發傳單、張貼海報,為的就是爭取所謂的學生自治、校園民主,這些抗爭行動在上學期末,沸沸湯湯,喧騰好長一段時間,甚至還鬧上報紙,受教育部關切,最後行政單位終於屈服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將學生活動中心的使用權交由各社團自行決定。
從表面上看來,在我們這個向來為人所垢病,過於僵化、極權及保守的校園裡,行政人員肯傾聽學生的聲音、尊重學生的意見,確實是一個重大的突破與進步,同時也是學生們的一大勝利;可是骨子裡,學生自治會偏偏又拿不出一套公平、可行的分配方法,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采抽籤的方式決定。
這實在是最爛的一種方法,因為有些學術性的靜態社團可能便要和嘈雜喧鬧的社團比鄰而居,像佛學研究社的辦公室就剛好設在熱門音樂社的隔壁,如果兩個社團是在同一個時段舉辦活動,便會彼此產生干擾。
我就不信有多少人能在西洋搖滾樂的疲勞轟炸下,可以做到禪定的工夫,完全不受影響、不為所動,潛心精研佛經;而在重金屬的強烈節奏中,若是夾雜幾句「大悲咒」的梵唱、木魚敲扣聲、還有不時的「阿彌陀佛」,又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怪異場面!
演辯社的辦公室是在八樓的最內側,平常這裡挺熱鬧的,一些沒有課的學生老愛往這兒跑,聊天、嘻戲或討論事情,亂哄哄像個市場似的,不過或許是剛開學的原因,今天卻顯得有些冷清;冷氣在出風口處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走廊上有幾盞燈管壞了,正一明一暗地閃爍著。
在途中又遇見幾個熟識的老朋友,由於大家許久未見,我和雨晴都逐一停下來和他們寒暄一番,所以一段不滿五十公尺的路程,竟耗了十五分鐘才走完。
我打開辦公室的大門,雨晴則負責點亮大燈,裡面空無一人,我們從貯藏櫃中找出自己的大抱枕,伸伸懶腰,在地毯上或坐或臥,以最舒適的姿勢,斜靠在牆角,以往為了準備參加辯論比賽的前幾天,我們都是這樣熬夜討論的。
前二年正是我們演辯社人才最凋零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肯加入這種必須時時窮耗心力,卻無吃喝玩樂機會的地方,上學期末正逢學生活動中心落成啟用之際,這裡的一桌一椅,各種裝飾擺設,從無到有,差不多都是我和雨晴二人一點一滴,胼手胝足,辛辛苦苦慢慢完成的,因此留在這個小窩裡,都會感受到一種家的舒適與安心。
「呼!」雨晴誇張的喘氣,「終於回到這裡了。」
「誰教妳是我們學校內的風雲人物?走到哪裡都有人認識。」我調侃她。
雨晴癟癟嘴,「還說我咧,你自己不是一樣,剛才一路上也沒見你少打過幾次招呼。」
學校小、人又少便有這樣的缺點,走來走去,隨時有可能遇見認識的人,尤其像我和雨晴常在社團進進出出,校園內的各種活動也極少缺席,露臉的機會一多,交遊自然廣闊。
想當年以我的大學聯考成績,填上這個學校實在是有點可惜,雖然好歹也算是所國立大學,但名不見經傳,學術地位也不高,在全國大學評鑒裡已是排在中下的位置,剛入學的前幾個月,我確實鬱鬱寡歡,總覺得有志難伸,心中甚至升起過休學的念頭,打算來年再重考的,但若心平氣和地靜下來捫心自問,自己對未來前途有什麼看法或打算時,其實仍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後來是因緣際會,隨同學去參觀許多社團迎新簡介,在學長、學姐們的熱情邀約下,嘗試參加各種不同活動,像辯論、合唱、演戲、登山、露營……等,這才發覺,在大學中平常除了追求課業上的表現之外,可供發揮之處甚多,與高中階段只知一味埋首於書堆當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學校小其實也有好處,只要願意,隨時可以找到表現的機會,像我這種庸庸碌碌、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在對社團活動最狂熱時,居然可以身兼七大社團的重要幹部,如今甚至即將站在舞台上,主持校內最大的一場晚會,恐怕是誰都料想不到的。
相對的,我有一些原本表現極為傑出的高中同學,有幸到第一流大學就讀,但在那臥虎藏龍之處,必須與眾多菁英份子激烈競爭才能脫穎而出,否則稍有鬆懈便得落於人後,壓力之大可想而知,由於始終沒有出頭的機會,逐漸喪失信心,從此一厥不振,就此沉淪者亦大有人在。
我總以為,人生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比賽,起步較早的卻不一定能最快抵達終點,我雖然沒能在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中接受教育,卻能在這個小學校中獲取許多寶貴經驗,並對自己的能力深具信心。
「妳肚子餓了吧?」我自沉湎的記憶中覺醒,「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討論。」
雨晴的大伯及三位姑姑都在美國定居,她國中畢業之前,每年暑假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所以對西式快餐倒也頗能適應,至於我對食物則向來不怎麼講究,阿銘常笑我是道地的「雜食性動物」,從不挑剔,好養的很。
雨晴將食物從紙袋中取出,堆放在桌上,還是保持那樣的壞習慣,漢堡只吃裡面的生菜沙拉,肉片也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就全部推給我。「我吃飽了,其它由你負責解決。」
「喂!這樣怎麼行?」我大聲抗議,「來!再吃一塊。」雨晴愛吃炸雞,可是不吃皮,我趁機將一片撕好的肉片塞入她的嘴裡。
「人家正在節食嘛!中午才和學姐在「多年以後」吃過大餐,晚餐就簡單一點吧。」她喝了口健怡可樂,然後便將桂慈交給她的晚會資料攤在小茶几上,自顧自的研讀起來。
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麼大部份女人都認為自己胖呢?動不動就嚷著要減肥,像雨晴的身材以一般人的標準來看,恐怕還稍嫌單薄呢。
「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妳幫忙一下好嗎?」我苦苦哀求。
我們家雖不是務農,但我自幼即承庭訓,知福、惜福,每餐盤中的食物絕不浪費,維持勤儉美德,雨晴就是吃定我這個習性,總愛交由我來收拾殘局。
「我才不管你咧,反正食物吃不乾淨,將來會娶貓老婆的。」雨晴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我不禁要抱怨,「妳每都這樣,東西買一堆,自己又不吃,結果胖的人反而是我,真是不公平。」近一年多來,拜雨晴所賜,我已經增加不下十公斤。
「那有什麼關係,」雨晴拍拍我被食物撐起的肚子,「男人就是要像這個樣子,有點圓滾滾的小腹,看來才會穩重。」
我唯有苦笑,乖乖拿起資料,逐一詳讀。
「許心嵐說得沒錯,這個晚會的節目內容超無聊的,幾乎都是我們學校學生自己粉墨登場,做業餘的演出嘛。」
我指著節目表上的兩個名字,「這個樂團曾在各大餐廳駐唱過,頗負盛名,而且即將錄製自己的首張專輯,還有這個女生雖然剛從高中畢業,卻是這屆全國校園之星選拔的冠軍。」
「淨是些小角色,幹嘛不請些大牌的影視紅星?這樣還比較有趣、比較熱鬧些,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雨晴還是不滿意。
「這個晚會主要是聯誼成份居多,希望讓新生對學校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況且我們實在也沒有多餘的經費去邀請知名藝人。」
「算了!不談這個,先來討論服裝的問題。我想買一套新的晚禮服,我們明天一起到百貨公司去挑,好不好?」一講到採購,雨晴的雙眼登時變得炯炯有神,興致勃勃。
雖然花的是她老爸的錢,與我毫無瓜葛,而且對他們家而言,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但我還是不能苟同,所以搖頭對她說:「既然妳問我的意見,那我就告訴妳,我是不贊成的。」
「為什麼?」雨晴眼中頓失光彩。
「只為了一場晚會,頂多三個小時就結束,沒必要多花上這麼一筆治裝費。」
「問題是,我又不是只能在這次晚會中穿出來亮相而已,以後在別的場合裡還是可以用得到。」雨晴努力做最後的掙扎。
我笑笑。「少自欺欺人了,妳家衣櫥裡的衣服還會少嗎?隨便哪一件都可以派得上用場,妳媽媽今年不是才特地到巴黎,為妳挑了一套黑色晚禮服當生日禮物?」
「好吧!聽你的,我就穿那套。」雨晴知道說不過我,只好答應,然後問我:「那你怎麼辦?」
「我……」這下換我陷入窘絕境之中,我可沒有任何華麗的衣服能夠和雨晴匹配。「……我想辦法去借一套。」
「跟誰借?就算借得到,會合身嗎?能夠和我的禮服搭配嗎?」
的確,雨晴的顧慮剛好都切中要害,讓我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狼狽的說:「那……那我自己去買。」心中正在盤算,不知道能不能先向我家教學生的家長預支下個月的家教費。
「不用耽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幫你解決!」雨晴大發豪語,笑吟吟的望著我,古靈精怪的她,不知又要玩什麼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