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醫生又來了,對他的狀況表示滿意,開了∼堆藥,還給他列了個健康食譜,批評他飯量小、肉類攝取不是云云,葉昕安被訓得連連點頭應是,讓蕭震恆有點看不順眼,中間插話進來,把醫生送了出去,健康食譜直接丟給廚房。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葉昕安對除他之外的人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就不爽。
「我今天要出門。」蕭震恆站在床前,板著一張撲克臉看他,說:「你在家休息,別亂跑,陳鏞留下來照顧你。」
「嗯。」葉昕安精神好了許多,看起來心情也頗愉悅,對他甜甜地笑:「我等你。」
蕭震恆穿上外套,不經意地說:「是馭風堂的事,遲早要與他們做個了結。」
「哦……」葉昕安遲鈍了片刻才想起來馭風堂是什麼東西,他眉間籠上幾分憂色,說:「那你要注意安全。」
蕭震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出門。
一日三餐,吃藥喝水,平淡又無聊的幾天過去,葉昕安的感冒終於好了,蕭震恆白天不見人影,晚上只過來看他一眼就匆匆離去,兩個人幾乎沒什麼機會交流,好不容易搭上的線好像又出現了斷裂的跡象。
葉昕安雖然有些失落,不過也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不敢太過急進。
按照醫生的建議,他每天除了吃和睡之外,多少也應該運動運動,不要總是窩在屋里長霉。
不過,要讓他每天早晨天二兄就爬起來跟著一群人跑步練散打,葉昕安是絕對不幹的,他本來就喜靜不喜動,又生在富裕家庭,這輩子幹過的最重的活估計就是整理書架,所以他力所能及,去把蕭震恆的書房收拾了一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裡的書籍還是蠻多的,光那幾面書牆就夠他爬上爬下收拾好久了,葉昕安習慣性地按書名排序,蕭震恆的書很雜,從色情小說到工具書,五花八門,全搬出去夠開一家小書店了。
不知道是不是怕他竊密,陳鏞一直如影隨形地盯著他,不過比起他剛來的時候和善了不少,還會陪他說話解悶。
「沒想到黑道頭子也會看書啊。」
葉昕安笑瞇瞇地抽出一本莎士比亞,覺得有一種浪漫而神奇的喜感,根本無法想像蕭震恆沉浸在這些書中的樣子,做文藝青年不適合他,他去讀《水滸傳》還比較合拍。
陳鏞糙面微紅,有些難為情,說:「老大這兩年拚命買書,買來也不一定看,大概是擺開來顯得氣派吧,兄弟們想看書都會跑來拿,我們倒是方便了不少。」
葉昕安點點頭,完全理解,那些色情小說和武俠小說都被翻得捲了邊,大部分文獻卻基本上堆在那裡接塵。
蕭震恆從街頭混混開始,一路打打殺殺,成為一方大佬,他是個粗人,沒什麼文化,這個葉昕安早就知道,而且從來沒有因此而看不起他。
但是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也有自信心不是的時候,陳鏞說他這兩年拚命地買書,汗牛充棟,為了什麼,他心裡很明白。
傻瓜,葉昕安吐出無聲的瞠怨,手指眷戀地撫過那一排書背,覺得對男人的愛又深了一層。
把書櫃收拾好了,他在好奇心的驅駛下,推開蕭震恆臥室的門。
他還是第一次來到對方睡覺的地方,得到陳鳙的默許,葉昕安走了進去。
蕭震恆的房間比他那問大很多,天花板和頂燈一式一樣,四柱大床,睡上去一定很舒服,房間裡沒他想像中那麼豪華,相當樸實嚴肅,甚至刻板到沒什麼溫度的地步。
葉昕安想起自己家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擺沒,牆上的海報,窗邊的風鈴和仙人掌,還有那盆已經死掉的水仙,處處充滿情趣,而蕭震恆的房間乏味得讓人不想多逗留。
看來這只是個他睡覺的地方,僅此而已,冷冷清清地,一點生活氣息都沒有。
毫無疑問,這房間的主人需要愛情滋潤,而唯一讓他欣慰的是,他葉昕安目前還排在第一順位,這裡並沒有插隊者的痕跡。
葉昕安心猿意馬地盯著那張大床,腦袋裡開始勾勒出他和蕭震恆在這上面翻雲覆雨的場面,一時間臉紅心跳,喉嚨一陣陣發乾。
距離上次,他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親熱過,即使他性格溫吞,畢竟在過去兩年裡沒少享受魚水之歡,所以現階段,難免會有些慾求不滿。
心裡有了一些色情念頭,等到晚上蕭震恆過來看他的時候,葉昕安表現得分外熱情,神態纏綿,死皮賴臉地求他陪自己躺一會兒。
他現在還沒膽子直接要求:跟我做。
蕭震恆還算賞臉,在他身邊躺下了,而且沒有再甩他一個後背,葉昕安抓緊時機,整個人黏在他身側,把發燙的臉頰貼上他的肩膀。
感覺到身側暖暖的體溫,蕭震恆摸了摸他的頭髮,說:「你好像很寂寞。」
「還好。」葉昕安悶聲悶氣地答,腦袋在他肩上拱來拱去,柔軟的髮絲亂成雞窩狀,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他把蕭震恆的手臂抓環到自己腰上,小聲問:「震恆,你有沒有想過娶妻生子這些事?」
「怎麼,你想當伴郎?」蕭震恆戲譫葉昕安「噌」地坐起來,臉色煞白,驚疑交加地瞪著他,問:「什麼意思?」
蕭震恆把他拽回去,說:「這個問題你以前問過,不必一再地重複了。」
哪個問題?前一個還是後一個?
模稜兩可的答案讓他心裡七上八下,抓著蕭震恆的袖口,語無倫次地說:「如果……你結婚……我不會出席的……」
「我知道了。」蕭震恆不置可否地帶過去,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攪煩了,翻身背對他。
對著這個結實的後背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暫時避開這個尷尬的話題,葉昕安習慣性地貼了上去,安分了一會兒之後,又忍不住開口:「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山頂野營,那天晚上正好月圓,我們做了烤肉來吃,氣氛又好……差一點……就……」
他越說越臉紅,終於哼唧不下去,蕭震恆低哼一聲,說:「可惜才摸了兩下你就睡得像豬一樣,什麼也沒做成。」
葉昕安腦袋輕撞他的後背,一半惋惜一半抱怨,說:「我都說了在山谷裡就好,你非要爬到山頂。」
說起來當時真是丟臉,本來是計劃好了一次野地實戰——俗稱打野戰——結果葉昕安爬到山頂就累得半死,吃完東西之後鑽到帳篷裡,和蕭震恆還沒調幾下情,就瞌睡蟲上湧,呼呼睡了過去,蕭震恆又沒有奸屍的興趣,只好作罷。
等他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情調全無,於是一次浪漫的荒山夜宿就這麼泡了湯。
現在想想真是不甘心,葉昕安小聲絮叨:「下次不會這樣了,我會多做運動,增強體力。」
蕭震恆含糊應了一聲,催促他:「快睡吧,不好好休息你哪來的體力?」
葉昕安不做聲了,拉高被子蓋住兩人,緊貼住男人的後背,關了燈,室內一片寂靜,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都分外清晰,沉默了半晌,他低聲問:「震恆,你會結婚嗎?」
蕭震恆沒回答,葉昕安歎了口氣,命令自己閉上眼睛睡覺,就在他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似乎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不會。」
第二天一早蕭震恆就出門了,葉昕安懶洋洋地起床,吃飯的時候還在想他半夢半醒中聽到的那句「不會」是真的還是幻覺。
外頭陽光明媚宜人,暖暖韻春風畋盡一身煩惱,院子裡的花都開了,從陽台看下去一片生意盎然,賞心悅目,葉昕安甩了甩頭,暫時不去想那些煩心事,他在陽台上鋪了塊毯子,旁邊放著裝了茶和點心的大托盤,然後舒舒服服地攤開手腳,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
午飯也懶得去餐廳吃了,讓陳鳙送了一份過來,吃飽之後,繼續窩在陽台上曬太陽。
午後的陽光曬得他渾身暖洋洋,葉昕安把書丟在一邊,四仰八又地躺平,對著湛藍的天空微微一笑,自嘲道:「養頭豬還會長膘,養你有什麼用?」
一道陰影遮了過來,葉昕安扭頭一看,這幾天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蕭震恆竟然在白天出現了。
他有些詫異,坐起身來,問:「你今天不忙嗎,蕭大哥?」
略帶調侃的腔調讓蕭震恆不禁莞爾,看著他曬得微紅的臉頰,說:「本來想和你共進午餐的,可惜空等了一場。」
「啊?」葉聽安坐直身體,臉上浮現懊惱之色,小聲說:「陳鏞沒告訴我你回來了。」
「無所謂,反正我也吃過了。」蕭震恆在他身邊下,雙手枕在腦後,也開始享受午後燦爛的陽光,葉昕安討好地把蛋糕盤端給他,說:「這種蛋糕是抹茶味的,不會太甜。」
蕭震恆沒動手,鼻腔裡「嗯」了一聲,葉昕安會意,掰了一小塊喂到他嘴邊。
蕭震恆張口接了下去,嘗過味道,沒發表意見,葉昕安知道那代表他還算滿意,於是再接再厲,把一塊蛋糕喂完。
「要喝水嗎?」要服務就要服務到底,葉昕安倒了杯茶水,蕭震恆坐起來潤了潤喉,又躺了回去。
「呃……你……」葉昕安坐在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說:「你可以枕在我腿上。」
蕭震恆老實不客氣地枕上他的大腿,閉目養神,看來沒有聊天的興趣,葉昕安只好又拿起看了一半的書,盡量小聲地翻動紙頁。
「在看什麼書?」蕭震恆隨口問,連眼睛都沒睜開,葉昕安愣了一下,說:「《古國怪遇記》,要不要我念給你聽?」
「嗯。」蕭震恆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補充『句:「不用從頭念。」
「好。」葉昕安唇角含笑,用低柔的聲音念了兩頁,蕭震恆毫無反應,他停下傾聽片刻,才發現對方已經睡著了。
葉昕安放下書,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撫上那張稜角分明的俊朗臉龐,低歎道「不管容納於哪個軀殼之內,我的靈魂都是屬於你,並忠於你的。」
蕭震恆仍在睡夢中,當然不可能聽見他的告白,葉昕安低下頭,在對方唇上落下一吻。
感受到了他溫熱的氣息,葉昕安胸口一陣激盪,心跳得飛快,一個蜻蜒點水的輕觸過後就倉惶地撤離,生怕驚擾了這個沒耐心的男人。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無論多少逆折他都願意去承受,委屈求全,心驚膽顫,捨棄了尊嚴,卑微地匿身於此,只要他肯給他機會,讓他能夠把自己的愛源源不斷地傳遞給他。
深情凝視了許久,葉昕安鼓起勇氣,執起蕭震恆的左手,吻過無名指上的硝指,然後閉上眼睛,顫抖著、虔誠地將他的手貼上自己發燙的臉頰。
我知道你愛我,至少曾經愛過,我願意等到你肯重新接受我的那一天。
那一次陽台午睡之後,兩個人的關係陷入曖昧膠著狀態,蕭震恆還是那麼霸道,脾氣死硬,經常用一種不耐煩的命令語氣讓他早點睡覺或者多吃點東西,雖然態度簡單粗暴,但是對於早已習慣的葉昕安而言,這正意味著他們之間交往正常化開始。
他一掃前些天的頹靡心情,充滿希望,更加熱情、更加溫柔地纏著對方。
直到今天無意間聽到蕭震恆和邵永琨的談話,如晴天霹靂一般,突如其來,擊碎了他苦心構建的瑰麗幻境。
「樓幸堂很不滿意,你把馭風堂逼到絕境,小心他拚個魚死網破。」
書房門I沒關嚴,邵永琨的聲音傳了出來,葉昕安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把手裡的書擋在身前,踮著腳尖往門前湊。
蕭震恆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我不想動他,但是如果他自己找死的話,我不會再給你留面子。」
「這個……」邵永琨遲疑了一下,說:「那他侄子呢,你打算怎麼辦?」
葉昕安屏住呼吸,提醒自己樓幸堂的「侄子」就是他。
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志忑不安地支楞起耳朵,蕭震恆沉默了幾秒鐘,反問:「樓幸堂已經是泥菩薩過江了吧,還有閒功夫操心別人?」
「不,我也很好奇。」邵永琨的聲音添了幾分無奈,說:「要打壓馭風堂,樓展戎是你手中的一張王牌!現在到了出手的時候了。」
蕭震恆沒說話,邵永琨接著說:「你一直把他安在這裡,為的就是等馭風堂內部爭鬥白熱化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吧?他是堂主,而且在幫裡威望頗高,只要他在你手裡,馭風堂大部分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挾天子以令諸侯,牽制馭風堂綽綽有餘,甚至你想吞併它也不是沒可能,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麼,蕭,時機已經成熟了,為何你還不出手?」
字字句句清晰地傳入他耳中,葉昕安消化完他話中的意思,渾身冰涼,像一條蛇爬過背脊一般,寒毛都豎了起來,腦袋嗡嗡作響,心亂如麻,他咬緊牙關,等待蕭震恆的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冷酷的聲音響起:「是的,時機確實已經成熟。」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他的整個世界轟然崩塌。
臉色灰敗,嘴唇毫無血色,葉昕安像機器人一樣僵直地轉過身,不聲不響地離去。
到晚上,蕭震恆打發走了邵永琨,去找葉昕安的時候,發現他竟然不見了。
人在被逼到絕境時,往往會暴發出意想不到的潛能,葉昕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或許是樓展戎訓練有素的身體提供了便利,再加上這些天來的進補,也恢復了不少元氣,身手堪稱敏捷,總之他逃了出來,躲過值勤的保鏢,翻過高牆,連警報器都沒探到他的行蹤,葉昕安像逃離地府的冤魂一樣,拚命地跑。
確定沒人追上來之後,他叫了計程車,到達蘋果書屋之後,他才意識到身上沒錢,只好請司機稍等,他上去拿了錢再來付車費,結果司機搖搖手示意不用,一踩油門跑掉了。
葉昕安顧不上計較別人的態度,回到被冷落已久的家,先洗了把臉振作精神,卻發現自己的臉色難看得好像即將押赴刑場槍決的死刑犯,五官扭曲,眼中血絲密佈,怪不得司機連錢也不敢收。
葉昕安也被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嚇了一跳,他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眼圈一熱,流下淚來。
事到如今,他倒希望當初就已死去,至少能安心地死在戀人懷裡,總好過這樣不受歡迎地賴在人間,被他如此……欺瞞與踐踏。
原來,蕭震恆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偶爾的溫柔,不過是讓他更加死心塌地的假象罷了!
眼睛很疼,淚水卻沒有洶湧,本以為會痛哭流涕,哭到再也哭不動為止,沒想到幾滴眼淚剛濕了面頰,眼眶中又是一片乾澀。葉昕安顫抖著抬手擋住眼,淒然笑了起來。
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心如死灰。
那是他再怎麼努力也達不到的地方,是他窮盡一生也得不到的人,在蕭震恆心中葉昕安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一個拙劣而可笑的贗品罷了。
他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從不承認他,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像繃得過緊而斷掉的弓弦一樣,葉昕安疲倦至極,腳步飄忽地走到床邊,把自己重重地拋到大床上。
曾經熟悉的味道早已淡化至無,只剩下一層浮灰撲面而來,葉昕安閉上跟睛,把身體蜷成一團。
他已經沒有心力再掙扎下去了,塵歸塵,土歸土,就讓他這麼自生自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