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東宮(下) 第十六章
    手指輕撫上不久前被吻過的唇……她當然明白真夜吻過來時,她沒立即推開他,代表著什麼,也覺得自已一直拿柳琅環當藉口,實在很不高明。真夜當然也曉得她是女子,不點破,不代表他真的那麼愚昧。朝夕相伴數年,假如說他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也不為過。

    她一直在找藉口,想說服自已沒喜歡上真夜。

    他畢竟是一名太子,而她又不能貿然恢復女子身份,即使恢復了女兒身又如何?以她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可能成為他的妃子,就算用盡手段成為太子妃,她怕自已也無能提供他任何庇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朝堂上取得大權,才有能力為他做一點事,算是回報他這幾年來對她的照顧。

    從君王籍由扶植柳家勢力以消弱其他兩派勢力的情勢來看,真夜的處境只怕有變數。

    倘若身為女子,她連朝廷都無法進入,遑論取得大權,扶植太子。

    那表示她不能當一名女子,但她可以用自已的方式來守護他。

    呵,感情這種事怎能騙得了人?

    就算未來得看著他成婚生子,乃至登基為君,坐擁後宮無數佳麗,如同現任君王孝德帝那般,她可能會心碎,然而還是會做自已該做的事。

    首先,暫時放下無謂的憂慮吧。

    黃梨江從巷陌陰影走出,沒預期一隻大掌按向她肩頭,猛然回轉過身,她凝眸看著來人。

    「句大人?!」怎麼今日她老是被人拉進暗巷裡?

    當年職七品的新科武狀元,如今已然成為京城禁軍統領的羽林郎將黃梨江拉進巷子裡,笑道:「別說你才去了一趟海外就忘了我名字,叫我句徹。」突然發現一個小小傷口,他瞇起眼,手指點往她嫩唇。「黃梨江,你這兒有傷,是被貓兒咬到了麼?」

    黃梨江怔了半響,連忙用扇子遮住半張臉,定了定神,道:「不是,我飯吃太快,不小心咬到自已。」

    「是麼?難怪嘴這麼紅,想必是吃了辣食吧。」句徹觀察入微地猜想。

    「別提這事了。」

    黃梨江臉頰微泛紅。「不過真巧,竟然在大街上遇到大人。」是特地尋找還是單純偶遇?

    「叫我句徹。」他爽朗地道:「不是巧遇,我是特地來找你的。先前我去過府上一趟,貴府管事說你往城北來,我在路上找一陣子了。」附近這一帶很靠近京城的煙花場所,黃梨江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哦,大人找我有事?」雖然過去在宮裡句徹曾經幫過她一回,但後來兩人並沒有密切的深交,最多只是偶遇時會點頭致意,因此她猜不出句徹今日特地來尋她的用意。

    「叫我句徹。」穿著輕便勁裝的青年羽林郎笑道:「你真的很固執呢,黃梨江。我聽說你重新入籍太學了,想必有意赴考今年的京試?」

    黃梨江點點頭,沒插嘴,等待句徹把話說完。

    從本人身上確認了消息,句徹斂起笑容,盯著黃梨江隨年歲增長,越顯秀逸的面容,道:「所以,我是來阻止你的。」

    女子進入朝堂,只怕自身難保,以前她還只是一名東宮侍讀,沒有正式官職,又有太子保護,不至於有太大麻煩。

    然而朝廷裡充斥著陰謀與手段,普通人想立足其中都已經相當困難,更何況還是一名弱女子。好吧,也許黃梨江不是一名弱女子,她是個聰明的姑娘。

    當年意外在宮裡救了她,為她推整脫臼肩骨時,意外發現這隱世的秘密。既然他會發現,相信一定也可能有人注意到她不是男兒身。

    如此一來,一旦她赴京考試,就會犯下欺君之罪。

    倘若僥倖沒被發現,又順利入朝為官,也難保有朝一日,她的秘密不會曝光。雖說天朝近世欣賞的男子類型多偏陰柔,黃梨江女扮男裝,也許不見得會被識破,但風險著實太大了,基於對她的欣賞,真希望她不要入朝。

    句徹的話出乎她意料,黃梨江警覺起來,謹慎地問:

    「大人為什麼阻止我?」

    「叫我句徹。」青年羽林郎道:「因為一股惺惺之情吧!朝廷險惡,權力會改變一個人。當年我在宮裡遇見的那位白衣公子,氣質清新有如葉上朝露,實在不忍心見那公子受到摧折污染。若有可能,我會想將那位公子藏起來,永遠不讓她接觸到外頭世界的不堪。」

    聞言,黃梨江不禁笑出聲來,「大人多慮了。我雖然身穿白衣,但我從來不是清新的葉上朝露。」

    句徹不滿地更正:「叫我句徹。」

    「句大人……老實說我心裡一直有一份野心,不想永遠甘於平凡,未來我必定會讓生命像烈火一樣,轟轟烈烈燒過一遍。要我當那輕易就被初陽蒸散的朝露,我是不願意的。」黃梨江堅決地說。

    「你這麼堅持……可是為了某個人?」是為了當朝太子,或是為了家人的期望?

    「我…不想拿任何人當藉口。想要飛黃騰達的心意,為什麼不能是為了自已?」

    年幼時,被迫以男孩的身份成長;年少時盲目以為未來的裡就是入朝為官,心受他牽動,才真正有了想要守護珍視之人的想法。可儘管如此,她還是很高興自已不需要拿任何人當藉口了。

    她想守護真夜,是為了自已。

    她想得到權力,也是為了自已。

    未來道路從未像此時這般明確,過去順口說說的志向,如今終於有了落實的地方,不為了別人,一切一切,只為自已。

    心是如此確定著。

    為此,她感謝句徹。

    他好意前來阻止,反而使她掃去迷惘,有機會再多問自己一聲……為什麼?問過後,就不再遲疑。黃梨江表情上的變化,讓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句徹忍不住驚訝。他經常帶兵操練,看過無數士兵的表情,卻皆不及眼前女子這般堅定。他當然惜才,愛才,若想阻止她,當然也可以現在就揭穿她的秘密,然而,那樣一來,他就看不到了吧?看不到,這麼好的表情。如此固執,如此動人。本來想說服她的,自己卻反而動搖了。女子想辦成男人進入朝廷,一定得有人幫忙掩飾。他腦中飛快過濾出幾個名字,暗忖這些人對於女子入朝的態度。名單上頭一個名字……吏部侍郎木瑛華……聽說他跟這姑娘有些交情吧?

    黃梨江的父親黃乃也在朝中任職,必然會為女兒處處留意。太子雖然已將黃梨江逐出東宮,但換做是自己,他也會那樣做的。明光太子能護她這麼多年,頗令人意外。

    「句大人……你怎麼不說話?」黃梨江留意著句徹的反應。她相信他今天會突然跑來找她,勸她不要赴考京城,一定還有他沒說出口的原因。

    句徹回過神來,看著她,不死心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能放棄為官這條路?」

    她頷首。「我決不放棄。」

    「那好吧。」他長歎一聲。「不過等入朝後,你會需要盟友。黃梨江,你可知,此時此刻站在你眼前的男人是誰?」

    黃梨江回答:「是句大人。」

    「錯。此刻站在你面前這男人,是統領京城八十萬禁軍的羽林將軍句徹,下回你若再叫我一聲『大人』,就會有一個最可怕的敵人。」

    最近有不少人說,她黃梨江變得比較識相了。

    「句徹。」她喊出他的名。

    青年笑開,眼眸也跟著弓起。「果然識相,我句徹一向欣賞識相的朋友。」嚴肅回來,他說:「既然阻止不了你,那麼可否容我提醒一言?」

    「請賜教。」

    「不要隨便對男人笑。」她的笑容太動人……一笑傾國,八成就是這麼回事。

    「呃?」黃梨江怔住。

    句徹假裝剛才沒說過那句話,自然而然又道:「官場是條不歸路,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頭。所以,到時候不准你哭著說想放棄,你最終的官位定要是我朝的一品宰相。」只有位極人臣,她才能卸去一些女子為官的風險。

    「……我不會為這種事哭的,那不太符合我的個性。」印象中,此生迄今她只曾被真夜弄哭過兩次而已。如此說來,好像也 沒什麼好炫耀的。

    她說罷,兩個人都笑了出來。

    直到句徹輕聲說:「真希望能早些認識你。」

    黃梨江驀地止住笑聲。

    「因為你是那種擇善固執的人。」只怕早有人住進她心中,後來人都無法居上了。

    「今年京城真是多風又多雨啊,大皇兄。」

    二皇子遙影站在他母妃寢宮外地亭子裡,迴廊外頭是下著微涼冷雨的清秋日子,八月初九,他的生辰日。

    只不過,今年他已年滿二十,依照天朝儀制,剛行過成年冠禮的他不能再留在宮裡,必須領受君王旨意,前往賜封的領地。

    真夜把玩這手中繪著吉祥青花圖案的淺口酒杯,將眼前青年的背影與簷外的清冷秋雨一同望進眼底。

    亭子裡,只有他們兄弟倆,別無他人。一旁小爐還暖著一壺酒。

    真夜坐在亭子的花崗石椅子上,希望這年歲與他最為相近,只差了三個月的皇弟能夠不要轉過身來,就讓他看著他的背影,平靜地送他離開吧!

    然而天不從人願,遙影終究還是轉過身來,他拿起酒壺,為自己,也為真夜斟了半杯酒。

    將酒壺重新放回小爐上時,他說:「不知道皇兄有無發現,父皇給咱們兄弟取的字型大小很有意思。」

    真夜舉起酒杯湊近唇邊,聞那酒香。「怎麼說?」

    「皇兄弟裡,我們倆年歲最接近,老三至少還差個半年,你事明光,我是月華;你字真夜,我字遙影。月光再如何皎潔,仍比不過太陽的明光;而影子……在闃不見光的黑夜裡,又怎麼可能存在。大皇兄不覺得,這與你我的處境十分彷彿麼?」

    「你想太多了,只是巧合罷了。」

    「父皇要我去雒地看守皇陵,也是巧合麼?」

    雒地是歷代天朝帝王的陵寢所在之地,皇族宗廟亦設在雒,與京城太廟僅象徵性地祭祀七昭七穆不同。

    早先臨朝時,真夜已經知道遙影將被封到雒地,然而此刻他只道:「雒地是我們皇族的發源地,數百年前我們先祖從雒地起義,結束了前朝廢帝的暴政,從此以後,天朝帝王陵寢與宗廟都建在雒地,父皇派二皇弟守雒,必定有他的深意。」

    「他的深意,就是要我遠離京城,以免將來兄弟反目時,你這無能太子將被我取代吧。」

    真夜放下酒杯,努力保持著微笑道:「二皇弟別胡說,我們兄弟情感深厚,怎會反目成仇呢。」

    遙影只是扯唇一笑。「去年你出海時,我原以為你回不來了,烏祭師向我保證——」

    「遙影!」真夜大聲喝止。「你再胡說,我就要——」

    「就要如何?」遙影端起真夜沒喝上半口的酒杯,笑著一飲而盡。「連一杯沒下毒的酒你都不敢喝了,難道還怕兄弟們反目成仇麼?你未免太虛偽了,真夜皇兄。」

    打從心裡明白這一天必然會到來時,真夜最不樂意面對的,就是這一刻。

    因為從這一刻起,他與兄弟們之間連淡薄的感情也無法再維繫下去,而且將會是一個接著一個。他有多少兄弟,他就必須歷經幾回這種痛徹心扉。

    「我不喝那杯酒,跟酒裡下毒與否沒有關係,二是因為那杯酒裡有著毫無必要的恨意。遙影皇弟,如果你還記得,八年前,我還住在宮裡時,我倆因為年齡相近,總是一起讀書、習武,我若被師傅責備,你總會跳出來替我緩頰,我們曾經那麼親近——」

    「住口!」遙影倏地將手中酒杯一把往石桌撞砸碎。「就是因為曾經如此,我才這麼恨你!」他表情猙獰道:「我們年歲相近,論起母系家世,我並不亞於你,甚至我的才能還遠遠勝過你。我們在東宮學習時,師傅總是責備你,誇獎我,比起我,你有何德何能?你不過勝在比我早出生三個月罷了。諷刺的是,天朝並非嫡長子繼承製,何以你事高高在上的太子,我卻得在二十歲這一年守死人陵墓去?!」

    面對親兄弟毫不掩飾的恨意,真夜逼著自己絕對不能被打倒。就算他心裡再怎麼受傷,也不能放棄這份同血同脈的兄弟之情。如果他放棄,他們兄弟倆就真的再無情誼可言了。

    遙影也許有理由恨他,然而他卻沒有同樣地理由去憎恨兄弟們。

    事實上,他萬分珍惜著過去與親手足相處的感情。還未成為太子的前幾年,他經常帶著弟弟們在皇宮裡淘氣,當時他們之間沒有奪嫡的衝突,也許有一些小小的競爭,但還不至於演變成今日這般,兄弟之間充滿嫉恨,再無真情可言。

    假若這就是太平盛世裡,要成為一位君王的必經之路,那麼自他被冊封為太子以來,他已經遍體鱗傷。

    「如果你今天特地邀我前來,僅是想告訴我,你有多恨我,那麼你是白費力氣了,遙影。」心知自己就算掏心掏肺也沒辦法感動這些兄弟,那麼不如心狠些,讓他們死心,不要一輩子為了爭權奪勢,連心都被恨意所蒙蔽。「幾天後,你啟程雒地,而我照樣在京城裡當尊貴的太子爺,你的恨意對我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所以拜託你,遙影,別再繼續恨下去。

    「說的沒錯,真夜皇兄,可我還是恨你,也詛咒你。你一位父皇為何要立太子,不過是為了保護他,拿你當幌子罷了,日後他必會找機會廢掉你,等所以想當太子的兄弟們自相殘殺殆盡,他就可以高高興興讓隱秀繼承他的君位。」

    「遙影你……」真夜錯愕地瞪著他。

    「我說的太接近真實了麼?他挑釁地問。

    「你錯的太離譜。」真夜搖頭道。

    儘管知道自己並非父皇最鍾愛的皇子,但他對一個國君的父愛,並沒有深切的期盼。過去他母后並為被冊封為後前,他與母后同在一座宮殿,老早看盡當今君王看似多情,實則無情至極的面貌。他原以為,遙影應該懂,因為他們的母親都曾在後宮裡榮寵一時,卻始終得不到帝王真愛。因此,真夜不准自己流露半點同情或悲傷,那會使遙影心裡更不好受。

    他故意擺出俾睨傲人的姿態。「我當然是父皇最鍾愛的皇子,不然他怎會立我為儲君呢?」

    曾經他有過與遙影同樣地懷疑,然而他不想去猜測父皇的用意。今天倘若他只是一名皇子,那麼他會欣然接受君王所賜予的每一塊封地。

    如果眼前無法化解這份恨意,那麼就讓他恨到底吧。也許置之死地,才能得到新的生命。

    守皇陵也好,發配邊疆也好,他相信不管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只要懂得把握,就能夠得到真實的快樂。

    而今他是太子,那也好,因為是由他當太子,所以他知道,兄弟間儘管沒有什麼感情,但絕對不會演變成手足相殘的局面。他相信自己不會為了權勢殺害自己的兄弟,最多最多,只是將他們召回身邊看管著,也許就如同當今天子召回么弟路王,將路王叔擱在身邊就進看管一樣。

    看著遙影,真夜斟酌著,以一種冷淡的輕蔑道:「所以說,遙影,父皇派你守皇陵說不定反而保護了你,否則你今日對我這般無禮,他日我若掌權,你必定難逃一死。我看這輩子你就給我安安分分在祖宗廟前懺悔,問問你自己,為何太子是我,而不是你?跟我一比,你算什麼?像你這這般度量狹小又沒什麼真材實料的皇子,後宮裡有一大堆。我要是你,一定會想辦法在雒地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修去世身養性,說不定有一天等到我這太子不幸身故了,君王會想到他還有替他守皇陵且表現良好的皇子,正可以召回來替他做事,那時你就真正夙願得償了。」

    真夜一邊說著,一邊看著他二皇弟遙影臉色逐漸鐵青,又哼聲道:「真是的,你非要扯破我的面具不可。」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擠出一聲冷笑道:「老實告訴你也無妨,我的確怕你在酒裡下毒才不喝那杯酒。要知道,我可是要成為君王的人,早一天死,就少享受一天榮華富貴。我當然得小心一點,不能隨隨便便被人害死了,不是麼?奉勸你們不必白費功夫,與其老想著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害到我,不如多焚香拜佛,也許神明還會聽你的祈禱,幫你改改運哩。」

    真夜冷笑著離開亭子,心口卻像是被人捅了好幾刀。

    如果恨意可以殺人,他已經死了幾千幾百次了。

    勉強回到東宮時,真夜略有些憤世的笑容已僵在臉上。

    帶緣來問他:「殿下,這幾籃食物要怎麼處理?」

    「誰送來的?」他語調僵硬地問。

    「有戶部、禮部的,也有宮裡送來的,全用針試過了,沒毒的。」而且看起來好好吃,都是請一流廚師烹調的美食。「殿下要嘗嘗看麼?」主子最近胃口極差,他有點擔心呢。更精準來說,是自從侍讀公子不在東宮裡後,殿下就經常睡不著,夜食不下飯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幫忙吃。

    「你也不許吃,帶緣,你若要留在我身邊,就得養成習慣不要撿我不吃的東西去吃,聽見沒有?」

    「可是……又沒毒。」都用銀針試過了呀。

    「你若養成習慣吃我口水,總有一天你也會因習慣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長命的話,自己斟酌考慮。」

    「呃,殿下心情不好麼?」感覺好像從二皇子那裡回來後,臉色就很臭,講話也很直接。以前還會笑笑的,現在那套客氣全都省了。

    真夜揉著臉道:「對,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悶麼?」

    帶緣仔細想了想,笑說:「說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預期帶緣能有辦法替他排除心中煩悶,此時聽帶緣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說來聽聽看。」真夜道。

    帶緣笑說:「用說的沒用,殿下自己看吧。」說罷,他一溜煙跑走,出門前還把大門關起。

    「喂!」真夜差點咆哮出聲,回頭卻聽見——

    「你最近脾氣都這麼大呀?」

    他怔住,一時間沒敢回頭,怕是聽錯了。

    直到身後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他猛然回頭一看,就見一身白衣的黃梨江緩緩從屏風後頭走出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而他竟然沒有察覺,太大意了!

    「帶緣說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龍英和朱鈺也很擔心」

    「你不必管這些。」他捉起她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要趕緊送你回去,免得被人發現——」他強忍著思念,兩個月沒去找她,可不是為了讓她走險棋。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黃梨江甩開他的手,蹙眉道:「龍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偷偷把我帶進來,你卻要攆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學那裡我已經告了假,今晚不走了。」說完話,她當在自己家裡一樣,往旁邊的躺椅一坐,還伸手拿了個食籃裡的包子送到嘴邊——

    「別吃!」真夜趕緊阻止。「這是禮部送來的。」

    「才不是。」她笑著咬下一大口包子帶餡。「這是盛京城裡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禮部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排隊等了許久才買到的,你——」話還沒說完,手上的包子已讓人連手帶肉咬了一口。「你這習慣真不好,剛剛是誰跟帶緣說,不要養成撿別人東西吃的習慣?要是這包子有毒,你已經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經吃到肚子了。」他吃著她手裡的肉包,打從上回在雲水郡分開以來,頭一次覺得這麼飢餓。

    她心憐的看著他,沒再說話,只是不停的餵食他。

    趁他進食的時候,她起身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個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從食籃裡拿出城南碧蘭軒的招牌點心遞給他。

    「鳳尾糕?」他訝異的看著她手裡外表晶瑩、內裡卻包裹著茶紅色牛肉餡的鹹食。

    黃梨江化身為那個愛聽閒話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間儘是笑意的道:「正是葉公子推薦的一流茶食。你說過,倘若我們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緣了。雖然我不想跟你結拜,但這一回,顯然是我請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趕我?」

    「不是趕你,是警告你。」他瞅著她,沒忘記上回他們分開前,兩個人做了些什麼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來越薄弱了。

    「我說過我今晚不離開。」要怕得走人,她就不叫黃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轉深,口氣危險地問。

    「不走。」

    「那就過來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虧——」話未說完,她已教人用力摟住。

    「這種事,怎麼看都是你吃虧的。」真夜雙臂緊緊圈住心愛女子的腰身,臉頰埋進她的頸側。

    「俗話不是說,吃虧就是佔便宜?」她悄悄張開雙手,抱住她的後背。「真夜,我相念你。」

    從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相仿他。上回兩人分開時,她還拚命找藉口想說服自己,真夜於她沒那麼重要,沒有他,她也可以過得很好。然而分別後,她卻日夜思念,極力探聽市井閒話,不過是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處境。

    不是不曾見過他對手足的一貫愛護,二皇子即將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傷害著真夜……現在的真夜,還不適合當一個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會這般拋不開他。要她將他當作擋路的石頭般一腳踢開,平步青雲去,她怕自己踢著石頭,腳會疼,還是別踢開這石頭吧。

    他雙肩猛然收緊,沒有回話,任由思念放肆,緊緊捉住房眼前僅有的溫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愛女子當前,他卻只想讓她好好寵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個聰明人的話,就該離他遠一點。他不能給她美好的未來,跟著他,她會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這麼的放不開……幾番抗拒著自己的心意,卻只是加深對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願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個晚上。」理智的那一面提出警告,雖然他已經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曉得。」她輕聲回應。「可我想冒一次險。」

    他動容,低聲說:「遙影被封到洛地……」

    「我聽說了。」市井裡都在傳這件事了。京城閒話流傳之快,使她懷疑消息泰半是自宮廷流出……

    「我們今天……很不愉快。」

    「看來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煩惱的事。」如果真夜都願意坦承兄弟相見的不愉快,那麼實際上的衝突,不同恐怕只會更嚴重。她故意輕描淡寫道:

    「今天難為了你,等會我叫帶緣進來幫你沐發,洗個舒服的澡,然後上床睡覺,好麼?」他眼窩下有著淡淡的黑影,想來是真的長時間睡不好,可憐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當我是小娃娃?要不要唱個曲子哄我睡?」

    她摸著他略略消瘦的臉,笑道:「小娃娃,不必逞強,今晚讓我看著你睡個好覺。」

    「希望今晚是個夢……」這樣就不必擔心留她在宮裡會節外生枝,寧可僅是在夢中相見,只有自己才知道發生在夢境裡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風情,爽朗的笑道:

    「能在夢境裡頭吃到千金難買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厲害!」

    真夜哈哈大笑,暫把煩憂心事拋卻腦後,摟著他的小梨子,難掩情動的低頭輕聲問:「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當年,初入東宮時,那個同沐寢的調皮建議,黃梨江心想,同寢之事倒是教他給說中了,且還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誰定性差。

    如果再開同沐之門,後果將不堪設想。

    為此,她把持住。「想跟我同沐,做夢比較快,我還是趕緊叫帶緣進來,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個好覺,好去做夢吧。」

    她悄悄推開他,要叫帶緣進來侍候,但真夜從她身後再度抱住她。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後低語,外頭閒話必定傳得繪聲繪影,她才公冒險過來探視。

    「不必道歉。」她將手掌按在他勾環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現在還不必。我黃梨江此生恐怕將為你擔心一輩子。日子還久得很,對於未來的辛苦,真夜,我不討厭你。」

    起初因為不瞭解,是真有些討厭的,但這麼多年的相處,其實早就不討厭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為她還討厭他,而真相並不是這樣子的。

    伴著些微愕然,真夜略鬆開手,後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臉上的每一分表情變化。

    「你不討厭我?為什麼?我是才德在眾皇子之末的陌上塵,又長惹你生氣……」

    「沒錯,你的才德是在眾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氣,可我就是討厭不了你。我也常常自問,到底是為什麼」她語氣裡有著明顯的苦惱。

    「那,為什麼?」他追問,想知道如果她不討厭他,那麼,是否也有一點點喜歡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當年在太學裡,你到底是『欲善』還是要我『避善』?」

    「……老實說,當時我根本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著,這位小公子看起來真秀色,不趕快把他搶來身邊放著,怕被人捷足先登。」事實證明,他當時的想法是正確的。「本來還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體卻不聽使喚,硬把扇子塞給你,只是希望三天後還能再見到你。」他面露苦笑,吐露道:「至於之後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說,」她冷靜的下結論:「其實你根本沒想過什麼『欲不欲善』的問題,純粹只是一時興起的問題?」暫時不理會他說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還不瞭解真夜時,以為他故弄玄虛,比較認識以後,才明白他根本沒那份心思去偽裝這種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蕩的形象給欺騙,就是以為他心機深沉,殊不知,用真實的自己面對世間百態,以靜制動,才是最上乘的偽裝。

    只能怪這世道太險惡麼?竟將最單純的心思理解成最迂迴的老謀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現在,繼續當他的太子爺,大概只是運氣好吧!他自小身處在這真真假假的險惡宮廷裡,真是辛苦了。

    「我已經告訴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為什麼不討厭我了?」他不遲鈍,自然感覺得出來,跟前女子對他的感觀已於早年大不相同,然而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啊。

    「這個問題嘛……」黃梨江勾起一抹有點玩世的笑意,回首瞅著他道:「我不打算回答。」開什麼玩笑!都已經表明不討厭他了,難道還要告訴他是喜歡他才不討厭的麼?這會讓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你不守信用。剛剛你明明說,我若回答你的問題,你就會告訴我——」

    「你誤會了。我剛才是說,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訴我,但我可沒說一定會回答你哦。」

    真夜倏地怔住,好半晌,他嘴角抿了抿。「小梨子也懂得欺負人了呢。」

    此番對答,正是為了安他的心,讓他知道,即使日後入朝為官,她也有能力保護自己。黃梨江微彎著俊眸道:

    「如此,將來在朝堂上,才不會由人擺佈啊。」所以,真夜,不必擔心,她會保護自己的。

    也許是心意相通,真夜儘管心中憂思,卻還是微笑祝福:

    「看來我的小雀兒變成大鵬鳥了。既然已經不再需要金籠子的保護,那麼,就去飛吧!一路飛向那九重雲霄,快意乘飛去。」

    黃梨江眼眸滿意是暖意地看著他,真像是只慣養的金雀鳥,即使將飛向林野,卻仍眷顧著最初的主人。若非他細心照顧,她哪裡能有展翅高飛的一天?

    在喚帶緣進來前,她告訴他:「真夜,你還是弄錯了一件事。」

    真夜挑起俊眉,洗耳恭聽。

    「小雀兒並沒有要變成大鵬鳥。」她舉起腕上的繩環,微微一笑。「玄鳥來,復歸其家。」

    她不是要離開他飛向九重天的大鵬鳥,只是在北風起時,暫時飛往南方,等到春日天暖之際仍要飛回故鄉的燕子。

    「你身邊,」一隻晶亮的眸子回視另一隻晶亮的眸子,「我的位置,替我守好。」

    他凜然道;「你放心,沒有人可以取代那個位置。」那此生的唯一。

    兩人相視一笑。

    她以為,他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是朋友——在現實處境下,她最多只能要求這麼多。

    但他知道,他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更是他心愛的女子。

    很難實現的未來,但,何妨?

    他所認識到的黃梨江,不是那種為她許棄江山,就能得到的奇女子;而假如,得先擁有天下才能擁有她,那麼,他會試著去得到天下。

    猶記得出使皇朝時,麒麟曾告訴他,她之所以願意承擔家國之重,是基於想要守護的心情,此刻,他,再同意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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