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當腳步聲停止的時候,男人靠著車門,點起一隻煙。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兒。」
我從柱子後探出頭來。「可以熄掉嗎?我對煙味敏感。」
「既然是女士的要求,沒有不尊重的道理。」一點紅光消失在車內的煙灰缸裡。Steven Khoo衝我點點頭,拉開車門請我上車。
「我不認識你。」我站著沒動,百分百肯定的對他說。「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名字?送我簽名書,還要告訴我什麼評選細節?」
他揚了揚手。「先不說這個,Thomas還好吧?」
「Thomas?」這名字在我心裡刺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我盯著他問:「你認識陸濤?」
「認識?」他捂著臉輕歎。「看來他完全不曾提過我呢……真讓人傷心。」
「你們很熟?」
「我比他晚兩年進雷蒙特,他出道的時候我還在打雜,按理叫他一聲師兄也是應該的。喂,他真的一次也沒提過我麼?」
「……他誰也沒提過。」
「這樣啊……他的保護欲還是那麼過分。」
「保護?」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想追問,不爭氣的胃卻在這時發出一聲空鳴。
他挑起一邊眉毛。「你還沒吃飯?」
「……還沒。」
「上車吧,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麼。」見我仍在猶豫,他不禁搖頭。「小姐,我該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不是壞人?」
「不是的……」
我想解釋,又想問些什麼,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不爭氣的腦袋像一團漿糊,攪得我頭都疼了。
Steven輕歎一聲,拉開車門:「你不想知道關於攝影大獎的細節了?」
「當然想知道,可是……」
「想不想知道Thomas為什麼離開雷蒙特?」
「……」
「想不想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回來後又做了些什麼?」
「……我上車。」
黑色敞蓬跑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手裡托著一盒蘋果派。這傢伙沒有食言,果然是「隨便」吃點什麼……
「這樣談話不會危險嗎?」我大聲問,不讓自己的聲音被風吞沒。
Steven Khoo看我一眼,沒有減速的意思。
「我駕駛技術很好。」
「剛才談到的……可不可以繼續?」
「可以,你想從哪兒開始?」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不確定自己最想知道什麼。事實上,我什麼都想知道……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貪心了些。
「我想你應該先對雷蒙特有個瞭解。」他替我做了決定。「比如我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Thomas沒對你提過吧?」
我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他太保護你了。」
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我忍不住問:「你說的『保護』……是什麼意思?有誰會傷害我嗎?」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傷害』。」
「他不跟我提這些,是為了保護我……免於哪種傷害?」
「任何一種。」
陸濤也說過,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可我依然不理解。我不是那個世界的人,對他的工作一無所知。有誰會傷害我?怎樣傷害我?為什麼要傷害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呢?
「你有沒有聽過Raymond Teo這個名字?」Steven突然問。
兩個小時之前是沒聽過的,但現在可以猜到一些。
「你師父嗎?雷蒙特的當家?今天在台上幫你回答問題的人?我聽見你叫他老師。」
「不錯嘛,都說中了。」
我從反光鏡裡看到他的笑容,分不清是讚許還是嘲笑。
不自覺捏緊手裡的紙盒,我咬著嘴唇說:「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怎麼可能?」Steven驚訝的望過來。
「我見過他,但他沒看到我。」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因為我躲起來了。」
「原來如此……」他像是鬆了口氣,突然又笑出來。「不過我倒真想看看Thomas抓狂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我漸漸捉住了重點。「如果你師父見到我……會發生什麼事?」
「以他的作風,一切阻礙都是要被清除的,沒有例外。」
「我是阻礙?」
「在Thomas離開雷蒙特之前,是的。至於現在……」他又看我一眼,嘴角的笑似乎有片刻凝固。「……我還不確定。」
我突然無名火起。
「才不是你說的這樣!什麼叫阻礙?陸濤憑什麼非得留在雷蒙特當他的棋子?憑什麼非得服從他不可?他憑什麼……」
「憑他是Raymond Teo.」Steven打斷我,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憑他在攝影界隻手遮天的影響力……想出名就要聽他的。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得來的名聲,你甘心?」
「我和Thomas不同。」他微微勾起唇角。「雖然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但我追求的東西更現實,也更容易得到……那就是名聲和金錢。而Thomas追求的……」
「夠了!」我摀住耳朵。「陸濤追求什麼不需要你來告訴我!他早已不是Thomas Lu,他是陸濤!」
「隨便你。」他聳聳肩,不怎麼在意。「我知道他不可能再使用Thomas Lu這個名字,那是他離開雷蒙特的條件之一。我想他不會對你說這些的。想聽聽另外幾個條件麼?你應該能猜到其中一個。」
我驀地抬頭,難以置信的瞪著他。難道說……
「看來你猜到了。」他點點頭。「是的,他必須離開本地一年。第三個條件是五年內不得從事任何有關時尚攝影和平面廣告的工作。」
怎麼會這樣……這種條件……所以他拒絕了羅傑的工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很卑鄙吧?」旁邊的男人代我說了出來。「不能使用已經打響的名字,不能留在本地發展,再失去收入最好的兩條途徑……很明顯是要斷了他的出路。但這種事對Raymond Teo來說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你現在明白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了?」
「……他會遭報應的。」
「嗯,也許。畢竟很少有人能一直得意到死那天。」他邊說邊把車開下高速公路,緩緩停在路邊。他轉身看著我。「可在那之前,他依舊是攝影界呼風喚雨的幕後黑手,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轉告Thomas……」他狀似無奈的聳肩。「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他要有心理準備才好。」
我瞪著他。「陸濤的照片是最好的!」
「也許。」他點頭表示贊同。「但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
「遺憾你個頭!」
我把那盒一口未動的蘋果派摔在他身上,伸手去開車門。一隻腳邁出車外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他的聲音。
「好像還有件事忘了說……我為什麼會認識你。想知道嗎?」
我很想就這麼甩門走掉,但還是忍了下來。幾聲輕笑從耳邊飄過。因為背對他,我看不到那張臉上的表情。
「雖然Thomas追求的東西和我不同,但我們好歹也算兄弟一場。我曾以他為目標,他也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雖然拜金,卻不虛偽,所以我從不隱瞞自己入行的目的。他出國前把行李寄放在我這兒。我因而有機會看到他過去幾年的照片,也終於明白了他離開雷蒙特的原因……是你。」
我不大相信。「怎麼可能只從照片就……」
「攝影師的眼睛可是很敏銳的。」他又發出一聲輕笑。「不要太小看我。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沉默片刻,我走下車,輕輕關上車門。
「我相信你的技巧是一流的,看這個就知道。」
我把那本簽名作品集扔在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只覺得一陣悲哀。
「光靠技巧就夠了麼?我不懂這些,但我知道沒有心的照片是冷的。再怎麼華麗,奪走的也只是人的目光罷了。」
「很有見地啊……」他伸手把書拿起。「真的不要這份禮物了?」
我轉身走進夜色,不再理會身後的聲音。
必須好好想想。
是的,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在瞭解了這許多後,要我置身事外?呵,怎麼可能……
我上了輛雙層巴士,開往肯特區方向的。
雖然底層有空位,我還是來到樓上,因為視野開闊。車身的搖晃讓我有種坐在搖籃裡的錯覺。換做平時,可能靠著窗口就睡了,但今天不行。我看著窗外,讓沿街的燈火在眼中一一流過。
耳邊響著Steven Khoo的聲音——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他說的都是事實,再怎麼不甘心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論表面的競爭有多激烈,Steven Khoo的勝出只會贏得掌聲而不會有任何異議。他會得到他想要的名聲和金錢,順理成章。
這種比賽……這種被光環掩去一切骯髒和醜陋的……
「你是笨蛋嗎?!」
我被身後突然響起的罵聲嚇了一跳,不禁側耳聽了幾句。爭吵的是對中年夫婦,丈夫挨罵是因為背著妻子買了彩票。妻子怪丈夫把錢往水裡扔,丈夫卻爭辯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中獎。
「才千分之一!你以為你那麼好命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
心裡「咯登」一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如果真的有機會……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機會……問題是,有嗎?
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兩隻飯盒。
「海鮮炒麵還是排骨飯?」陸濤托著飯盒讓我選,像個盡責的服務生。
為什麼他一點兒都不生氣?不對我冷淡一些呢?我們明明傍晚才有過那樣的爭執……噢不,那根本不算爭執。回想起來,有哪一次不是我在任性,哪一次不是我硬要用盡孩子的特權?Take it for granted……我究竟要將他對我的好,揮霍到何種程度?
「對不起……」我撲進他懷裡,淚水湧出眼眶。
他被我撞得踉蹌一下。雙手都被飯盒佔著,只好用下巴頂頂我的頭。
「有什麼好道歉的?如果是你罵我『可惡』加『笨蛋』然後拍桌子走人這件事,我已經忘了。」
「你怎麼不罵我呢……」我邊哭邊扯起他的T恤袖子,眼淚鼻涕一起往上抹。
陸濤輕咳一聲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嘛。」
我抬起頭,看著這個正在對我微笑的男人。
除了他,還有誰會這般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壞的,天真的,愚蠢的,頑固的……在付出那麼之後多卻不求我改變一分一毫?
「我要吻你。」我大聲說,說完就吻上去。
這一次我順利吻到了他,而且吻到了床上。但我沒想到肚子會在這時發出響聲,不只我的,還有他的。擱在一旁的飯盒沒蓋好,海鮮炒麵的味道飄了出來。
他捏捏我的鼻子。「你決定吧,先吃我還是先吃飯?」
「……吃飯。」我紅著臉說。
就這樣,事情演變成兩個餓極了的人一起坐在床上吃飯盒。
我用兩條蝦換他一塊排骨,邊吃邊問:「我跑走以後你擔不擔心?」
「你這不是回來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微微的笑。
我吁了口氣,夾起一根青菜塞進他嘴裡。
「要不要猜猜看我遇見誰了?你認識的。」我盯著他的表情,察覺到一絲轉瞬即逝的波動。「試試看嘛,你能猜到的。」
「你也認識?」
「本來不認識,可現在認識了。」
他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Steven?」
我把已經見底的飯盒放去一邊,點點頭說:「Bingo!怎麼猜到的?」
「我知道他今天會到附近……」
「啊,你果然知道。」我繼續點著頭。「你們是不是一直有聯絡?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這個多嘴的傢伙……」他低聲說,有點兒詛咒的味道。
「陸濤,看著我。」
我捧住他的頭,直看進他瞳孔深處。那裡有我的倒影,很清晰。
「你一直在保護我……是不是?不要用傻笑矇混過去,沒用的。」
陸濤拉下我的手,用自己的一雙大手包住。
「誰讓你那麼愛哭呢?你說,我能不保護你麼?」
「我愛哭,還不是因為你……哪次不是你害我哭的?當然,我也從沒忍住就是了……可我必須告訴你,你保護我的這種方式,實在是……太、過、分、了!為什麼一定要瞞著我不可?你經歷的,付出的,承受的……為什麼要一個外人來告訴我?為什麼你不肯親口說出來呢?!也許,在你眼中我還是個孩子,可孩子又怎麼了?孩子就不能和你一起成長,不能幫你分擔了嗎?不要小看我,我可以的!」
他玩味的看著我。「當初是誰說過,要用自己的方式成長來著?」
我有些臉紅。「是我,我承認。可是……」
「可是?」
「可是,一個人的成長就像走一條漫長的路而沒有同伴……很寂寞。」
他吻了吻我的指尖。「看來道歉的應該是我了……對不起。」
「然後呢?」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你不承諾我什麼嗎?比如今後什麼事都和我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之類的?」
「好,我答應。」他笑著捏捏我的臉。「今後什麼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這次的比賽呢?」我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你知道這次的評審是誰嗎?是Raymond Teo!Steven說你不會有勝算的……這樣的比賽你還要參加?」
「我知道,所以才要參加。」
「什麼?」
發愣的同時,我被擁入一堵寬闊的胸膛。他很平靜,不論是聲音還是心跳。
「我參加,因為我要讓人們知道一件事。」
「知道什麼?」
「我要讓人們知道,我所放棄的東西,和我現在擁有的相比,是多麼微不足道。」他擁著我,手掌輕輕撫摸我的頭髮。「評審一共有三個,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可能是Raymond Teo一個人說了算,但我總還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不是麼?」
我的聲音又一次哽咽。「你和我訂的協議,就是要賭這千分之一的希望?」
「算是吧。要和我一起賭麼?」
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飛過,像連續劇的快進鏡頭,每個鏡頭都是他的臉,他的笑。那是印在心底的畫面,比照片更清晰。
「好。」我重重點頭。「不過我要修改協議。」
「哦?」
「如果你勝出,我會答應你一件事。倘若輸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低低的笑了。「很合理的條件,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