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次睜開眼,他本來在沉睡中,突然驚醒,全身猶如快要裂開的漲痛令他一陣無所適從。刺眼的陽光晃得他的頭昏目眩,他重又閉起雙眼,咬緊牙關。
一隻溫厚的手輕輕覆在他的額頭上,他猛地一驚,張開眼,就見到許寂益加蒼老憔悴的臉,雙眼紅腫著。一見他醒過來,焦慮的臉上浮起欣喜。
「你醒了?」許寂驚喜地道。
顧天次蹙眉,冷漠地問:「你怎麼在此?」
許寂因他的反應又添了幾絲愁鬱,道:「你昏睡了兩天兩夜,高燒不退。」說著抬手又欲按上他的額頭。
顧天次輕輕扭頭躲開他的手,他此時若還有力氣的話,早已從床上爬起來離他遠遠的。
放寂的手就懸在空中,蒼老的臉上佈滿憂愁,眼中閃出了淚光。這時,門「吱呀」開了,許言儒端著藥碗進來。
「爹,」許言儒走過來,邊放下藥碗邊說:「你在這兒守了兩天兩夜了,先回去歇息一下。我來陪大哥。「
許寂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點點頭,說了聲「好」,起身往外走。
許言儒站在床前才發覺顧天次醒了,看看大哥蒼白冷漠的臉,回頭再看看爹蕭索的背影,無言長歎。端過藥碗,對顧天次道:「大哥,你先把藥喝了吧。」
顧天次搖搖頭,他正咬牙強忍著一陣疼痛,冷汗從他身上每個毛孔裡鑽出來,臉上的汗水更是淋漓不止。他感到全身肌膚象被火燒,體內卻如入冰窖,雖然強自忍耐,但渾身卻顫抖不已。
「大哥!」許言儒發覺他的異樣,急切地問:「你怎樣了?」他抓住顧天次的手,才覺察他的手心滾燙,頓時驚惶失措:「我去找郎中!」
顧天次卻一把拉住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聲音低啞地道:「我沒事了。」
「大哥!」許言儒幾乎跳出來的心又落回去:「你好些了?」
顧天次喘息如牛,揮汗如雨,閉上眼靜靜調息。
許言儒為他擦拭汗水,看著大哥痛苦輾轉,他的心也揪痛不已。
顧天次歇息了片刻,睜開眼一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道:「我沒事,你別總哭喪著一張臉。」
「大哥。」許言儒道:「你昏睡不醒,多少人為你擔心。爹他在這裡守了你兩天……」
顧天次打斷他的話,冷冷道:「你別再提他。」
「大哥!」許言儒乞求道:「爹當年是有錯,可他畢竟是我們的爹。自家父子,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再說,爹這次為救你,四處奔波,還擬了萬民折,不然皇上也不會免你罪。爹已經在盡力彌補過錯了,你就再原諒他一次吧!」
「你不想我趕你出去,你就閉嘴!」顧天次冷硬地道。
許言儒無奈歎息,道:「好吧,我不說了。你先把藥喝了吧。」
顧天次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力不從心。
許言儒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感到他身上就像個火爐,燙得嚇人。
顧天次暗驚,沒想到自己會傷得如此之重,皮外傷已惡化,更為嚴重的是內傷,他本想以內力療傷,可是只要一牽動真氣,寒熱兩股氣就會內外夾擊,令他全身顫抖,難以抑制,抖得全身都快散了。
許言儒扶他躺好,道:「大哥,你好好歇一歇,我去給你拿點粥來。你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未進了。」
顧天次閉目不答,他肚中卻已空空如也,但並無食慾,倒是疲極渴睡。
正當他昏昏沉沉,將睡未睡之際,門又被撞開了。他以為是許言儒回來,剛要告訴他不要叫醒自己時,就聽到大槓驚慌的聲音:「師父——師父——」
大槓向來沉穩持重,很少如此毛毛躁躁。顧天次擰著眉峰,睜開眼,就見到他驚慌失措的臉,沉聲喝到:「我教你什麼來者?」
「師父說過:大丈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大槓低聲回應,自知一時失了方寸,侷促地低下頭。
顧天次剛要開口詢問,又聽小角大呼小叫地跑進來:「師父,不好了……師父……」
大槓一見顧天次神情不對,連忙一把拉住小角,使眼色要她住口。小角也已看見師父沉下的臉,立刻禁聲不語,怯怯地偷瞟師父。
顧天次沉吟了一下,神色有所緩和,才開口問:「倒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槓道:「師父,二寨主和三寨主動起手來了。」
顧天次雙眉緊皺,道:「為何事?」
「二寨主過來看師父,三寨主攔著他不許他進門,說二寨主欺騙兄弟。兩個人爭吵了幾句,就動起了手。如雙、如龍兩位寨主勸阻不住。」
顧天次眉心皺成一團,對大槓小角道:「扶我起來。」大槓小角連忙上前連攙帶扶把他架起來。
顧天次重傷之下站立不穩,大槓小角畢竟年幼,力氣單薄,勉強支撐。三個人搖搖晃晃往房門走。
還未到門口,許言儒就推門進來,一見三人的樣子驚奇不已,忙問:「大哥,你要去哪兒?」
小角搶著說:「二寨主和三寨主打起來了,只有師父出面才行。」
許言儒見顧天次臉色慘白,冷汗潸潸,擔憂地問:「大哥,你能行嗎?不行就把兩位寨主找來。」
「不必。」顧天次沉聲道。許言儒知他的固執,忙將手中托盤放下,托住他的胳膊,替下小角,這才出了門。
顧天次行動艱難,每邁一步全身都似扯裂開似的。
許言儒看著他眉峰顫動,似在強忍疼痛,冷汗順著他的面頰斷斷續續地滑下來,既心疼不忍,又無可奈何。
打鬥聲已驚動了談府上下,談紀及談夫人站在一旁既焦急又無法插手。許寂想勸阻卻也無能為力。王丞相急得直跺腳,他怕兩虎相鬥必有所傷,傷了誰都不好。談雯、談霖姐妹也在場。
如雙、如龍兄弟試圖拉住二人,卻白白挨了不少拳腳。
正在一團混亂時,顧天次由許言儒和大槓扶著過來了。諸人一見他一下子圍上來。
談夫人見他強自支撐的樣子,忙吩咐人搬來一張高背寬椅,讓他坐下來。
上官鍾和趙潛仍在打鬥,所出的招式已經雜亂無章,倒像是兩個街頭無賴在廝打。如雙、如龍也累得氣喘吁吁。
顧天次冷泠地看著二人,聲音冷淡低沉又不失威嚴地道:「如雙、如龍,你們過來,讓他們打。」
如雙、如龍驚疑地退開來,探詢地望著老大。顧天次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抓成一團的兩個人。
王丞相焦急地道:「顧寨主,快想辦法阻止他們,十一王爺貴為皇胄……」
顧天次冷掃了他一眼,制止他的話,轉眼又見打得無力倒地的二人,道:「如雙、如龍,把你們的兵器給他們,光拳打腳踢怎能見高下。」
如雙、如龍面面相覷,不知他是否說真的。但見他神色嚴厲,又不像戲語。
正猶豫間,顧天次駁然變色,怒斥到:「去啊!」如雙、如龍險些驚跳而起,「嗆嗆」拔出了兵刃。
他的怒氣令在場的人都戰慄了一下,這氣勢不亞於金鑾寶殿上的九五之尊。
但顧天次卻突然雙眉緊皺,雙肩一聳,「噗」地一聲,一大口鮮血噴了出去。像一陣紅霧。
眾人皆驚,大槓小角驚叫著「師父」急忙托住他癱軟的身子。許言儒也大驚失色,雙手一抄抱起他。
眾人「呼啦啦」一下全圍上來,就連趙潛和上官鍾也停了手,奔過來。
「讓開點!讓開點!」大槓小角推著擠到身前的人。人多手雜,非但幫不上忙,反而礙手礙腳。
顧天次面如金紙,氣喘微急。趙潛將手按在他胸口,將內力緩緩送入他體內。
過了片刻,顧天次臉色漸漸透出一絲血色,喘息也變得粗重。
趙潛收起內力,擦著額角的細汗。眾人的心也踏實地落了地。
顧天次長長吐了一口氣,眼中回復了些許神彩。
「大哥,」許言儒道:「兩位寨主既已停手,你不如先回房去休息一下。」
顧天次搖搖頭,目光嚴厲地盯著上官鍾和趙潛,聲音低沉地道:「打完了麼?沒打完接著打。」
趙潛輕歎一聲,無言地垂下頭。上官鍾卻仍不服氣,氣沖沖地道:「大哥,你先別忙著問罪。先問問他做得什麼好事!」
顧天次瞟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趙潛,反問:「什麼事?」
上官鍾氣惱地道:「他竟然是那個昏君的兄弟,趙氏王朝的龍子皇孫!」
顧天次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如何?」上官鍾本以為大哥聽到這消息後,也會憤怒不已,沒想到他的反應竟如此平淡,不禁驚跳而起,高聲道:「咱們平日罵昏君,罵奸臣,從未見他有所避諱。他居然還大言不慚的說什麼把這昏庸的世道改改。好一副大義凜然的壯舉,可他卻把自己的身世瞞了咱們十幾年,還有一點兄弟情義嗎?」
諸人見他面紅耳赤、積憤難平的樣子,與平日判若兩人。以往他表情冷淡,少言寡語,舉止謹慎,讓人以為他是那種沉穩內斂之人。不料他衝動的個性像個爆竹,一點就炸。
顧天次卻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平靜地道:「就為這,你就大打出手?這就是你的兄弟情義?」
上官鍾口不擇言,道:「我沒有這樣的兄弟!」
顧天次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那隱而未發的怒氣讓熟知他的人不由得從心底起了一陣寒慄。
如雙見機快,忙給上官鍾使打圓場:「老大,三寨主的脾氣你最清楚,他一向是口無遮攔,你……」
顧天次冷哼了一聲,隱忍未發,冷冷問:「你難道忘了當年的結義的誓言?」
上官鍾已被他的威嚴削去了大半氣勢,聲音雖然低了卻不服理:「我沒忘,可是做兄弟就該坦誠以待,他這算什麼兄弟?」
「他哪裡對不起你了?」
「他早知我爹被奸人污陷,又被昏君所害,弄得家破人亡。我娘身懷六甲,我妹妹馬上就要出世了,他們都不放過。若不是十年前,大哥救了我們兄弟,上官家只怕早已被斬草除根了。這些他早就知道……」說到動情處,上官鍾兩眼發紅,刻骨的仇恨又令他怒火中燒,恨恨地瞪著趙潛道:「他明明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卻將身世隱瞞來欺騙兄弟感情!」
趙潛苦笑,他難言的苦衷,誰又知道?
顧天次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有血海深仇,自有你的仇家償還,干他身份何事?是否你知道了他是害死你全家的昏君的弟弟,你就殺了他來報仇?」
「我……」上官鍾無言以對,吶吶地道:「我沒這麼想。」
「你即不想,他說與不說有何不同?」
「可是,」上官鍾不滿地道:「我們是兄弟啊!有什麼事不能直說?」
「是兄弟就該毫無隱私?依你說,我也不配做你的大哥了!」
「不!」上官鍾大驚失色:「這關大哥什麼事?」
「我不是也沒把身世告訴你們嗎?不也是瞞了你十年,傷了你的兄弟情義嗎?」
上官鍾啞口無言,胸口卻悶得發漲,發痛。
「大哥,」趙潛愧疚地道:「錯本在我。我本想早些將這秘密告之你們,可我又不知該如何講!說了兄弟們會如何對我?」
「有些事,根本不必說。」顧天次淡淡地道:「何為兄弟?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三弟你有刻骨銘心的痛,別人難道就沒有?你不願別人揭你的傷疤,你卻要去揭別人舊傷,這也是兄弟?坦誠相待固然重要,卻不能為了坦誠去揭人的短。你這樣莫說兄弟情義了,你連做別人的兄弟都不配。」一番話並未嚴詞苛責,但上官鍾卻已面紅耳赤,羞愧難當了。
趙潛卻疑惑地道:「大哥是否早知小弟身世?」
顧天次淺笑,他長年難見笑容的臉也因這似有若無的笑意煥發出炫人的光彩:「我就是再笨,也知道那些追殺你的黑衣人身上的金腰牌是大內禁軍之物。能引得禁衛軍追殺的人,身份自是非同一般。」
「可你從未問過?」
「你既不說,我又何必問。」顧天次道:「做強盜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一個皇子王孫流落山寨,若非有難言的苦衷,何苦和我們這些草民混在一起。」
「大哥——」趙潛兩眼發熱,血氣上湧,抓住他的手,道:「你別這麼說。什麼皇子王孫,我才不稀罕。有你這樣的大哥,還有幾個好兄弟,就是個皇帝也不換!」
「啪」地一聲,上官鍾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拉住趙潛道:「二哥,你打我、罵我吧!我糊塗!我把親人當仇人,是非不分。是仇恨蒙住了我的眼。這十年來,我做夢都在想報仇……我忘不了娘死時的樣子……」說著聲音哽咽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三弟。」趙潛握緊他的手,道:「你別說了!我都明白,盧老賊害得你家破人亡,又何嘗不是害得我走投無路?我們有同一個仇人,卻同樣有一位好兄長。」
兩人感激地望著顧天次,異口同聲地道:「大哥,你對我們情深義重,恩同父母……」
顧天次皺著眉,抬手阻止他們,這些肉麻的話他一向討厭:「是兄弟就別說這些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