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四下打量時,由後面走出三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剛上來,胡仁沭還弄不清他們的身份,正納悶間,中間那名年紀略長的少年開口了:「胡鏢師,讓你久候多時,失禮了。」
「不敢。」胡仁沭忙道。由堂前的嘍囉對他們三人的態度可知,三個人身份不低。可一時還不清楚對方是誰,便道:「在下此次專程前來拜見顧寨主,請問哪位……」
「在下趙潛。」那人道,指著左邊一人道:「這位是三弟上官鐘。而這位……」又指著右手一人:「是五弟秦川。」
興好胡仁沭見過大世面,沒讓下巴掉下來——蒼龍旗主趙潛,白虎旗主上官鐘,玄武旗主秦川,再加上朱雀旗主上官晚,合稱四方旗,是八方寨的風雲人物,顧天次的得力臂膀。智謀攻略連朝廷的文武將相都相形失聲,可是任誰也想不到這幾等高手居然是二十出頭的毛孩子。
第一眼看見他們,就覺得他們非同凡響,出眾的相貌,蓋世的才華,盡得上天眷顧。趙潛精明幹練,是一流的謀士;上官鍾冷靜沉穩,有大將風泛;只有秦川還有些稚氣,卻是個衝鋒陷陣的勇士。
他們三人都已有如此氣勢了,那寨主顧天次又會是什麼樣子呢?胡仁沭很想見見他,比任何時候都想。
「大哥一會兒就來,請胡鏢頭稍候。」趙潛一雙有神的眼,似乎能穿透人心看到他們的想法。
胡仁沭臉上一紅,平生第一次感到惶愧:「在下失禮,請三位旗主見諒。」
趙潛淺笑以示不戒意。主客落座,胡仁沭發現趙潛坐在了中間的大椅上,而且除他之外的人都對此視而不見,想必此是習已為常了。
「胡鏢頭此來可是為了鏢銀一事?」趙潛開門見山地道。
「正是。」胡仁沭正要講明來意,就聽另一個憤慨的聲音道:「龍門鏢局也是響噹噹的名號,居然受奸佞之臣唆擺。」胡仁沭漲紅了臉,一時無言以對。
「五弟,不得無禮。」趙潛喝止秦川,扭頭抱歉地對胡仁沭道:「胡鏢頭莫怪,五弟生性口直心快,說話不懂分寸。」
「哪裡,哪裡。」胡仁沭忙道。在八方寨的地盤上,又豈有他怪罪的道理。聽得出趙潛也只是出於客套,其實秦川又何嘗不是說出他的心裡話呢?明知這其中真相,他也只能忍氣吞聲。
龍門鏢局雖然有些勢力,但吃的是跑腿飯,在江湖中低聲下氣,只圖多交朋友,少結仇敵。更何況對八方寨,誰也不會不自量力到和他們結仇。那無異於自尋死路!何況今日他是有求於人呢?
「胡某此行只為求見顧老大,請他多多照顧。」胡仁沭試探道:「不知顧寨主是何意思?」
趙潛不動聲色地道:「大哥是如何決定,做兄弟的無法揣度。只是在下聞聽此批貨物來路不正。照以往的規矩,這種貨我們是不會放過的。」
胡仁沭的臉變得十分難看,要發作又有諸多顧及,把一張臉憋成紫黑。
一直不曾開口的上官鍾目光專注地看著他,刻板的臉上總是一派冷漠,只是目光中閃爍著一些說不清的感慨。
趙潛一句話讓大廳裡暫時靜下來,只有胡仁沭緊繃的喘息聲。
過了半晌,趙潛看夠了他強忍怒火的窘態,似乎感到滿足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不過,這只是常例。說不定大哥會一時好心不為難貴鏢局呢,雖說他的好心百年難覓,可是他畢竟還是和岳總鏢頭有交情嘛!」
他說了這麼多,只不過讓胡仁沭感到越來越絕望而已。虧他第一眼還覺得他們不錯,原來他們骨子裡全不是人——都是魔鬼!
看看天近晌午,胡仁沭早已如坐針氈。讓三個人用看耍猴的目光盯著,若不是怕鬧翻,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是坐越久,就越彆扭,是該找個借口抽身了。
誰知他剛一起身,趙潛就開口了,先發制人:「天已不早了,胡鏢頭坐了這麼久,廚下大概已經準備好酒菜,讓咱們兄弟三人好好款待一下胡鏢頭,以盡地主之宜。」
「不必麻煩了。」胡仁沭忙推辭:「在下回客棧用飯就好。」
「那豈不是太失禮了嗎?」趙潛皮笑肉不笑地道:「傳出去,讓道上的朋友笑話咱們八方寨小家子氣。再說胡鏢頭專程來見我們大哥,萬一你下了山,大哥回來了怎麼辦?我們如何交待?」
「這……」胡仁沭差點兒急出滿頭大汗,這才叫進退兩難。堅持走吧,必定鬧僵;留下來,他更怕自己已無再大的力氣控制自己,忙找了個理由:「鏢隊還在客棧,在下怕出意外,回去處理一下,回頭再來拜會。」
「胡鏢頭,此話差矣。」趙潛不悅地道:「方圓百里都是八方寨的勢力,別說那些邪惡屑小不敢來作亂,就是官兵也莫想滋事挑釁。胡鏢頭放寬心好了。在下打保票,鏢隊絕不會出意外。」
胡仁沭差點咬碎鋼牙,才沒讓那句粗話衝出口,努力吸著氣,以平復焚心的怒火,現在他只想一件事。
大廳外有人喊了一聲:「我回來了。」接著走進一人。
胡仁沭鬆了一口氣,盼著是寨主顧天次,扭頭卻看到一張與上官鍾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這張臉不同於那張臉的刻板、冷漠,而是掛滿了玩世不恭,想必是朱雀旗主上官晚了。
上官晚晃著膀子走進來,在胡仁沭面前停下來,道:「閣下是胡鏢頭吧?」
「正是在下。」
上官晚揚揚眉,做了個不知含義的表情,逕直走到上官鍾旁邊的空椅上坐下來,一條腿還掛在扶手上晃著。
「四弟,你怎麼才回來?」上官鍾蹙起眉,不滿地道。
「反正大哥都沒回來。」上官晚不以為然地道。
「人呢?」趙潛問。
「那不來了。」上官晚點點正走進來的一人。三人神色齊變。
能讓他們變色地事情肯定小不了,胡仁沭好奇地回頭,卻看見許言儒:「許公子,你怎麼……」
「胡鏢頭,你無恙吧?」許言儒關切地問。方才聽上官晚的語氣,還以為他出了什麼大事。如今見他無恙,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他一顆心才算放下來。
「幾位旗主,」胡二沭焦急地道:「這位許公子與敝鏢局只是私交,與這趟鏢更是毫無牽連,幾位何以為難於他?」
上官晚攤開雙手,無奈地道:「他是大哥要的,就有關了。」
「這是……」豈有此理!胡仁沭吞下下面半句話,急切地道:「在下要見顧寨主!」
「你說見就見,我們上哪兒抓大哥回來給你見?」上官晚翻翻白眼。
「幾位俠士,此事是否是場誤會?」許言儒見胡仁沭氣惱地滿頭大汗,忙出面澄清。
「此事與公子無關,請公子坐下稍候。」趙潛冷淡地道。
許言儒看看他們,再看看胡仁沭,一頭霧水。
「那顧寨主何時才能回山?」胡仁沭懊惱萬分。
在他話音未落時,就聽門外有人高呼:「寨主!」接著人影一閃,一人已站在大廳門口。
眾人紛紛抬頭去看,由於背對午時的烈日,顧天次的臉就藏在昏暗中,別人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形,感受他形發於內的威嚴。
等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近前,才讓人看清那張鋼毅的臉。其實只是半張,他的左半邊臉藏在散落下來的長髮後面。由於不苟言笑,整張臉都是鋼硬突出的線條,冷冽得讓不敢逼視。
原本俊美的臉龐因這份冷冽變得冷酷無情,垂下的散發又添了一份狂野暴戾。自打他一進門就帶著一股肅煞之氣,壓迫著每一個人。
他走到許言儒面前,停下來,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他。
許言儒的震驚無以復加,如墜夢中一般。他……他是大哥嗎?同根同源,同血同乳的孕生大哥?一去二十年,杳無音信,只在夢中想見的大哥!生生死死,血脈相連、親情難滅的大哥?
可是,他變得如此陌生,和他隔得那麼遙遠。他們之間唯一的維繫只是幼年短暫又模糊的記憶。
許言儒幾次欲言又止,他實在喊不出那個在夢中呼喚過多少遍就在嘴邊的稱謂。太陌生了,這一切!
顧天次什麼也沒說,對望片刻後,逕直走到座椅前,一撩衣襟坐下來。伸手一比,語氣冷漠地道:「胡鏢頭,許公子,請坐。」
所有人想從他話中聽出一點端倪,但他們失望了,他的語氣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不摻雜任何感情。
「顧寨主,」胡仁沭拱手道:「胡某此次登門只為一件事,請寨主給個明白話。」
顧天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卻讓胡仁沭心中忐忑不安。真是奇怪?他年紀輕輕卻有讓人不容輕忽的威嚴。
武林高手,達官顯貴,他見過不少,卻極少有人會讓他感到窘迫退縮。
「胡鏢頭,」顧天次淡淡地道:「這批黃貨的來歷想必你也該清楚。這是山西太守葉明昌搜刮到的民脂民膏,運到京城準備送給當朝太師盧承恩的。包括金銀玉石、珠寶字畫,總值一百六十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兩。就因為這些珠寶,多少人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今日卻成了葉明昌攀附權貴、打通官道、陞官發財的憑借。龍門鏢局接了這趟鏢,只怕數十年響噹噹的名號、岳老鏢頭的一世英名、半生心血就此付諸東流了!」
「我家總鏢頭也是迫於無奈。若是不接,必難逃過官府的勢力,鏢局上下百餘口別說生計,怕連性命都難保。若是接下來,龍門鏢局也是名譽掃地。總鏢頭三十年出生入死打拼下來的江山割捨也難,維繫也難。他老人家進退維谷,何況他也要考慮到鏢局上百口人的生計……」
「就為了上百口人的生計,你們就可以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嗎?」上官鍾憤憤不平地道。
胡仁沭漲紅了臉,不滿地道:「上官旗主,咱們只是一介平民,又是吃的跑腿賣命這口飯。有人托鏢,咱們就接鏢,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弟兄們憑力氣掙口飯吃,既不偷又不搶,也沒殺人放火、禍國殃民,何來的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之說?」
「那你是說我們又偷又搶,既殺人放火又禍國殃民了!」秦川暴跳起來,頭上青筋暴起,只要胡仁沭敢說是,他就會毫不客氣。
「五弟,坐下。」顧天次的語氣還是平平淡淡的,卻自有一股威嚴。秦川乖乖地坐下來。
「顧老大,在下並無他意。」胡仁沭口氣軟下來,道:「只是,上官旗主的話,在下不能領受。」
「胡鏢頭,請別介意。我三弟身受奸官佞臣之害,言語之中難免過於激烈了些。」顧天次道:「原本貴鏢局接送什麼樣的鏢,在下無權過問。蒙胡鏢頭不棄,專程上山拜訪,在下榮幸之至。實不想瞞,這批貨,在下幾位兄弟早已有意劫取。」
胡仁沭聽到這裡,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顧天次視而不見,接著道:「半月前,就已著手準備。不過,既然今日胡鏢頭專程帶岳總鏢頭的書信前來相商,那在下也不好搏岳總鏢頭的面子,這批貨胡鏢頭可以運走。」
胡仁沭驚喜萬分,趙潛等人卻大驚失色,齊呼「大哥,不可!」
顧天次抬手阻止他們,又道:「不過,在下有三件事要胡鏢頭答應。」
「顧老大請講,胡某若能做到,甘腦塗地,在所不惜。」胡仁沭忙道。
「第一,胡鏢頭今日上山之事,不得對任何人透露一言半句。」
「當然,當然。」
「其二,貨物運到京城,在下請胡鏢頭留意一下接貨之人及存貨之處。」
「胡某明白。」
「這三,必須把他留下來。」顧天次一指許言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