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侑傑不愧是心臟外科的權威,動作利落又精準的給柳旺生開刀而且開得非常漂亮,讓幾個實習醫生望洋驚歎、讚不絕口。
柳旺生手術順利,轉往加護病房特別照顧,柳若冰則前往護理站填寫資料,待一切弄妥後,她才鬆了口氣。
一顆懸宕的心總算落下,臉上也展現出許久未見的笑容。
傍晚時分,天空下著細雨,她攜著回家洗了些柳旺生這幾日住院的衣物的母親,從左家搭出租車前往醫院探望暫時住加護病房的父親,到了醫院後,發現加護病房開放探望的時間還沒到,便要老媽在病房外稍等,自己則走向洗手間。
大概是出門前多喝了點水,所以才會想跑廁所吧?
她翻了下白眼,加快腳步,快行經護理站時,霍地眼尖瞧見護理站內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
是侑傑!她心頭一喜,原想開口叫喚,不意一個曼妙的身影突地從她身側直衝而上,大刺刺地飛撲上那抹她所熟悉的背影。
她腳尖一頓,也不曉得自己在閃躲個什麼勁兒,反射性地隱身進走廊的轉角處。
「安?」左侑傑遭受突如其來的「攻擊」,錯愕地轉過身,在認出女子身份時竟露出驚喜的笑容,不假思索地反手給女子一個熊抱。「我的老天,你總是讓感到我驚訝!什麼時候回來的?」
親眼目睹他緊緊抱住一個陌生女子,柳若冰的心情瞬間DOWN到谷底,悄悄地從轉角處離開,刻意走另一邊的走道,繞路前往洗手間,解決生理需求之後,再繞著原先那條路回到加護病房前。
看著老媽那緊張不安的臉,她伸手握住林綵鳳微微顫抖的手加以安慰道:「媽,你別緊張,不會有事的,馬上就可以看到爸爸了,你可別讓爸爸看到你緊張的樣子!
林綵鳳點了點頭,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加護病房玻璃窗內的藍色布簾。
約莫一分鐘後,藍色布簾拉開,母女倆隔著窗戶看見父親疲累的病容。
林綵鳳激動到雙手緊貼著玻璃,彷彿怕漏看了任何一秒探視的時間。
望著母親的激動、父親病懨懨的睡顏,柳若冰突然好想哭。
她一直都知道父母的感情很好,但直到此刻她才深切的體認到那是怎樣一種互相依賴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老爸一樣躺在加護病房裡,能有個人像老媽那樣癡癡地凝視著她,就算她毫無知覺,也會感到幸福吧?
這輩子到底可不可能遇到一個這樣真心對待她的男人?而那個人又何時才會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左侑傑的身影,她鼻頭一酸,貼近玻璃窗,望著緩緩甦醒的父親,虛弱地給了她和媽媽一個淺淺的微笑。
她為老爸手術成功感到雀躍,可卻無法忽略眼前那映照出自己可笑愁容的玻璃窗。
那彷彿正在嘲笑著她的癡傻……
有些事情即使變化很大,也不太有人注意到;但有些事即使變化很小,卻仍讓人感到明顯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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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站在高高的鋁梯上,邊伸長手臂小心地擦拭著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邊偷偷覷著在庭院裡幫老張清理滿地落葉的柳若冰,若有所感地問:「阿花,你有沒有發現若冰最近都不太笑?」
「嗯?」神經線較為大條的阿花挑了挑眉,經阿珠這麼一提點,她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對耶,你沒提我還沒發現。」
「還有喔!我還注意到,只要先生一回來,除非若冰手邊有事在忙,不然她一定躲回房間裡。」阿珠像發現了什麼大秘密似的,神秘地從鋁梯上跳下來,稍嫌興奮地輕喊道。
「而且是回柳媽媽借住的那間房喔。」這個阿花也注意到了,跟著提出自己的疑惑。「明明她住的那間房比較舒適啊,為什麼要跑去跟柳媽媽擠?」
兩個女孩的頭上各自浮出如雲朵般的疑問泡泡——
一個想的是若冰擔心父親不在,母親一個人會感到寂寞,基於孝心才去客房陪宿……這個理由很正當沒錯,但聽說柳伯伯的手術很成功啊,若冰怎會變得不愛笑了?
另一個想的則是農曆七月到了,會不會若冰的房裡有什麼奇奇怪怪的現象,她因為害怕,才跑去跟柳媽媽一起睡?
就在兩個女孩頭上的疑問泡泡一個接一個「盛開」之際,陳媽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各自在她們兩個頭上敲了個爆栗!
「啊!」
「啊……」兩聲嚎叫聲隨著被敲打的時間不同,產生類似二部合唱的效果。
「啊什麼啊?做事不做事,在那邊碎嘴什麼?要是被先生聽見了,你們兩個就準備包袱款款,回家吃自己。」陳媽雙手插腰,沒好氣地念了句,福態的身材看來像只傳統式的老茶壺。
左侑傑和左佑慶都不是會在背後討論別人的人,自然也不喜歡自家下人說些有的沒的。偏偏這兩個丫頭沒大沒小,抓到時間就聊個沒完沒了,要是被先生聽到了,那張近日來越來越難看的臉恐怕會變得更猙獰。
其實柳若冰換房的事,陳媽約莫猜到七、八分。
年紀大點的人通常較早起,有回她六點左右起床,才剛打開房門準備上個廁所,不意竟覷見先生從柳小姐房裡偷偷摸摸走出來的畫面,害得她趕緊小心地關上門板,在門後臉紅心跳了好半晌。
男人在那種時間從女人房裡走出來,那只代表著一個可能——
那兩個年輕人早已暗渡陳倉……不,談起感情來了。
看好兩人遲早會「通電」的陳媽倒也沒太大的意外,只是沒想到他們的進展會那麼快,有點小驚訝而已。
左家不是陳媽第一個幫傭的家庭,自然也看多了許多家庭裡詭異莫名的事,像先生和柳小姐這幾天的異象,一看就知道小兩口不曉得哪根筋不對了,別彆扭扭的,搞得全家都神經兮兮。
搞不好過幾天就好了,他們也會回到從前那般甜甜蜜蜜的狀況,哪容得了這兩個丫頭在這邊碎嘴?
「怎麼了陳媽?」柳若冰幫完園丁老張,一走進客廳就見到阿珠阿花被陳媽「施暴」後,各自抱著頭悲鳴的畫面,遂關心地詢問了下。
「沒事沒事,兩個小鬼顧著聊天,我出來給她們警告一下。」陳媽趕忙出聲矇混過去,就怕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又說錯話。
「只要沒耽誤到工作,聊聊天倒是無所謂。」柳若冰淺淺一笑,攸地聽到車子駛入車庫的引擎聲,她嘴角一斂,淺笑瞬間逸去。「我去爺爺房裡讀報。」
三人六眼同時瞪著柳若冰迅速閃進左佑慶房裡的背影,除了陳媽還算鎮定之外,阿珠和阿花的頭上再次冒出疑問的泡泡,越過陳媽頭頂連成一個大泡泡——
有鬼!一定有鬼!
若冰在躲他,而且躲得很徹底,左侑傑心裡清楚得很。
「若冰呢?」一進入家門,他逮住第一個同他對上眼的阿珠問道。
「她剛、剛去老、老爺子的房裡……」媽媽咪啊!先生的臉好可怕喔!阿珠嚇得「皮皮銼」,講起話來也零零落落的。
他狠狠地瞇起眼,威脅性十足地朝阿珠前進一步。「是因為我回來了嗎?」
阿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顆頭用力的左右搖晃著,再用力點頭,恐怕都要把那可愛的頭給搖斷了。
「該死!」他惱火地伸出拳,削過阿珠耳側約莫零點五公分的距離,一拳擊中她身後的牆面,指關節傳來灼熱的刺痛,但他卻一點都不在乎。
阿珠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三魂七魄都快飛走。
左侑傑沒注意到自己的失控嚇壞了乖巧的阿珠,他深陷疑惑的泥沼裡爬不出來。
他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導致若冰避之唯恐不及地躲著他。
他們分享過情人間最私密的歡愉,那是連親人都不能分享的快樂,這樣的他和她,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為什麼一定要用閃躲來逃避問題?
曾經那等親密,根本不該搞到現下這般田地!
有他在的地方就不見她的蹤影,不是拿爺爺當屏障,就是藉故躲回伯母的房裡,僕人們又隨時可能出現在這屋裡的任何角落,他根本找不到機會向她問個明白!
他做到了他的承諾,為柳旺生「開心」成功,但她卻開始躲他,從搬進她母親房裡睡的那晚開始,直至柳旺生今日一早順利地脫離危險期,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療養後仍不休止——
該死!難道那數夜的纏綿繾綣,只是他個人獸性大發時的性幻覺,還是自始至終根本不曾發生?!
不,他很肯定那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唇、她的輪廓,她細緻的頸項和弧線優美的鎖骨,甚至胸口那對飽滿柔軟的渾圓和她熾熱的緊繃——
那愛撫過的觸感在他伸出雙手時仍感受得到她的體溫,那些怎麼可能都不是真的?
但該死的是,他還是想不透她為什麼躲他!
左侑傑像頭焦躁的獅子在客廳裡來回走動,阿珠和阿花閃得好遠,深怕被他的焦躁給焚燒殆盡。
不行!他得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然他會死,死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渾沌裡!
憑藉著此刻充塞在胸口的熊熊怒火,顧不得阿珠阿花驚愕的眼緊緊地投注在他身上,他一鼓作氣地衝到爺爺房前,衝動地推門而入。
一見到左侑傑突地開門進來,左佑慶犀利的眼直盯著他充滿憤怨的臉。「我教你的教養到哪兒去了?連喊一聲、敲個門都不會嗎?」左佑慶坐在輪椅上,方位仍舊在他最愛的窗邊。
「對不起。」爺爺的責備潑了他一盆冷水,他霎時冷靜了些,指著站在他身後像個盡責衛兵的柳若冰,她的手上還拿著讀了一半的報紙,因為爺爺有老花眼,讀報不易,所以若冰總貼心地為他讀報。
「我找若冰有點事,麻煩爺爺將她借給我。」
左佑慶微微挑眉,旋過身,好奇地睇了眼神情緊繃的柳若冰。
這兩個孩子之間怎麼了嗎?是他老眼昏花還是怎的,怎麼隱隱瞥見這兩個小輩之間流竄著不知名的火光?
「如果不是太重要的事,等若冰讀完報紙再說。」回過身,左佑慶不假思索地選擇站在捍衛若冰這一方。
最好這兩個小輩之間有些什麼,這樣或許他就有機會完成他的心願,但老頭子問太多可是會惹人嫌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孫子忍不住自個兒說出來。
他老頭子別的沒有,就是磨人的耐性一流,端看這平常冷靜的孫子怎麼表現了。
「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爺爺。」左侑傑繃緊下顎,微揚十五度,挑釁地對上爺爺的捍衛。
爺爺教他、養他,培養他到今日的成就,他尊重爺爺也孺慕爺爺,但此時此刻他要立刻解決心頭的煩惱,即使是爺爺也不能阻擋。
「什麼事那麼重要?」左佑慶感到有趣極了,滿是興味的反問道。
他注意到孫子的手打從進門開始就緊緊握拳,明顯在壓抑著某些不知名的情緒。
什麼事能將處事一向沉穩內斂的侑傑逼到這種程度?他老頭子可是好奇得緊啊……
「就、很重要的事。」破天荒的,左侑傑窘迫地吃了顆螺絲,顴骨竟泛起可疑的赭紅,頭一回在爺爺面前臉紅。
左佑慶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些。
他的老花變近視了嗎?怎麼好像看到孫子臉紅了?那小子從來不臉紅的,至少他這老頭子從他小時候至今都不曾看過。
「丫頭?」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左佑慶不甚確定地旋身問道。
柳若冰閉了閉眼,雙眸只肯定在左侑傑的腳尖。「爺爺,我恐怕不能再為你讀報了,對不起。」
老爸今早已轉入普通病房,老媽也再度拎著行李到醫院陪伴,只消再休養幾個禮拜就可以回鄉下老家了。
她最掛心的事已告一個段落,早晚得和他談個清楚明白。
「嗯。」老人沒再試圖阻止,他揮了揮手,頭靠著身後的窗欞閉目養神,放任兩個小輩離去。
柳若冰僵直腰桿走進左侑傑的房間,她強迫自己忽視客廳裡每一雙聚精會神的好奇眼神。
她知道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好奇得要命,也知道或許從這一刻開始,她和左侑傑之間的情事會就此曝光,但最糟的狀況也不過如此——
這是她曾妄想得到他的垂憐,貪戀他的溫柔所應得的報應,她相信自己應該挺得住這個磨難。
左侑傑率先進房,待她一腳踩進他的私人領域後,他猛地一個轉身,砰的一聲關上她身後的門板,順勢將她禁錮在自己的雙臂之間。
「為什麼躲我?」一開口就是犀利的問句,左侑傑一點都不打算拖泥帶水。
「先生的恩情若冰沒齒難忘,我沒什麼能夠回報先生的……」她輕顫了下,毫無感情地默背著自己早已記牢的應對詞。
「少跟我說那些屁話!」可惜左侑傑不給她機會念完那些抓不到重點的文字,他粗聲粗氣的連不雅的文字都飆出口了。「我只要一個回答,為什麼躲我?」
「你不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嗎?」柳若冰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鎮定得不像在處理自己的事,只有天知道她的腿軟得幾乎無法站立。
看著他,伴隨而來的即是他開心的熊抱那位美麗小姐的畫面。
她依稀記得,當時他的笑容有多燦爛,毫不忌諱地在大庭廣眾下和那位小姐擁抱……
他,應該是喜歡那位小姐的吧?
人心是如此的醜陋而貪婪,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但在撞見那一幕時,她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擁有過後,剩下的只有心痛——這是她的貪婪和自以為是所得到的唯一教訓。
看他一眼,心,就再刺痛一次。
原來心可以那麼痛,痛到連呼吸都能如萬箭穿心般痛楚!
她當然知道自己說的是屁話,不過,能說服他是最好,這樣他就不會發現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而她也能堅強地面對他和那位小姐共組未來的畫面……
「什麼意思?」他瞇起眼,緊鎖著她空洞失神的眼,意圖看穿她深埋的心思。
「你治好我爸爸的心臟,我卻什麼都不能給你,你不覺得這點很不公平嗎?」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將話說得完整,且盡量不帶任何感情的背誦著自己為了此刻而準備的台詞。「人家說欠錢還錢天公地道,人情債卻永遠還不清,我……」
「住口!」他再次粗魯地截斷她未完的話語,以拇指抬高她的下巴。「別用那麼膚淺的還債理論來搪塞我,我不吃你這一套!」
想他左侑傑何其聰明,即便被她氣得幾近肝膽俱裂,仍分辦得出哪些是真心話,哪些只不過是用來敷衍他的屁話。
她以為她那背台詞的言不由衷能取得他的信任嗎?
他左侑傑可沒那麼膚淺!
「我、我沒有搪塞……」她咬著下唇,忍著被他捏壓的疼痛,眼角微微泛紅。
「還說沒有?!」他氣惱得太陽穴青筋暴凸,她再挑釁一句他就要爆血管了!他逼近一步,用身體將她釘牢在門板上。「倘若你的還債理論成立,你憑什麼認為光憑那幾夜就能償清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你真以為你有那麼昂貴的價值嗎?」
他原本想平心靜氣地跟她談的,但她偏要說那些話來氣他!
急怒攻心的他不惜用最傷人的言語來傷害她,卻不知那些殘忍的字句都幻化成鋒利的兩面刃,不僅成功地逼得她快到幾近崩潰的臨界點,也同時傷害了自己卻不自知。
「那……你覺得……還要幾夜才夠?」淚花在柳若冰的眼眶裡打轉,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淚落下,顫著唇說道。
「這檔事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是嗎?」他咬牙嘲諷,咬得牙根都疼了。
聽出他語氣裡的輕蔑,她終於知道人生不能重來,一步錯、步步錯,在人生的旅途裡,連一步也不能走錯。
現在才驚覺自己為了掙錢到酒店兼差的做法有多愚蠢,但,再多悔恨的淚水都洗不清她曾經失足的差錯。
倔強的淚終究排山倒海而來,她控制不住奔流的眼淚,任憑灼燙的水液燙傷自己的臉頰,卻咬緊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的淚刺痛他的心,他惱恨地放開她,轉過身,拒絕為她的淚而心軟。
「我不會放你走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在他還沒弄清楚她那顆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想法之前,她休想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