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溫州龍泉縣。
只要是青瓷的玩賞家,沒人不知道龍泉最出名的兩座瓷窯名喚哥窯和弟窯。哥窯、弟窯就代表了龍泉瓷窯的精品,因此行家一說起龍泉窯,指的就是龍泉最出名的哥、弟雙窯了。
哥窯燒製的青瓷藝品,又稱「百圾碎」,釉面有許多疏密不同,猶如冰裂的紋片,口沿的釉色較淡,顯出原始胎色,足底部位也露胎,故此又稱為「紫口鐵足」。
弟窯燒製的青瓷,釉色較多,其中最著名的有粉責與梅子青﹔粉青者色調柔和淡雅,好似青玉;梅青者色調青碧勻潤,勝過翡翠。
青瓷中以龍泉窯燒製的青瓷為最,龍泉青瓷冠絕天下,只要是上品的龍泉青瓷一經燒成出窯,立刻就被朝廷收購,一般人想見識,可以說是絕無機會的。
那麼,這樣出名的龍泉青瓷,究竟是由何人主持?
不只龍泉縣的人知道,就連當朝皇帝都清楚,哥窯和弟窯分別是由章姓兩兄弟——章生一和章生二所主持。
說到章生一和章生二兩人;章生一性情陰沈,終生不婚,因此無兒女子嗣。章
生二的性情卻和兄長不同,他為人慷慨樂觀,年輕時就發了孟氏,孟氏也十分爭氣地替章家生下了一女一男,大女兒名喚含青,幼子足足小了姐姐十二歲,名喚章研艾。
含青、研艾,顧名思義都是研究青色,由此可知,章生二一生鑽研青瓷色調,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連兒女的名字也不忘嵌上釉色為名。
父親章生二是如此,今年芳齡二十的章含青也承繼了爹爹的志趣,她鎮日捏胎上釉燒瓷,年紀輕輕,在瓷藝上已經有傲人的成就。由於研艾年紀尚幼,對於燒瓷」知半解,所以大女兒含青是章生二的驕傲,也是目前哥窯和弟窯唯一的傳人。
可按理說,二十歲的女子該當出嫁了,難道章生二鎮日醉心於燒瓷,因此忘了替女兒尋一門好親事?
答案並非如此。事實上,是章含青自己推拒了每一件上門來求親的婚事。
著名的龍泉窯傳人,章含青的才華自然是受肯定的,起初,不知有多少富家公子和官宦少爺托了媒人來求親,可一次、兩次、三次……乃至無數次吃了閉門羹,求親的人想當然地慢慢減少了。
後來更有謠言傳出,說章生二的大女兒壓根兒是個醜得見不得人的醜八怪!再加上身有隱疾、性情又同她大伯父一般古怪難纏,讓章生二猶豫著是否該把女兒嫁人,這才耽誤了章含青的婚事。
知道內情的人,只要用膝蓋想便明白,這是媒人求婚不成所以惡意譭謗。因此,外面的人當然不知道,章含青推拒每一件親事的理由,只是單純的因為她不想嫁人。
在章含青眼中,燒瓷是她的生命。她的生命已經奉獻給龍泉青瓷,窮她一生在燒瓷上鑽研,追求龍泉青瓷在藝術上更深刻的境界。
所以,她沒有時間和精神花在為人妻、為人母上。就隨那些個滿懷惡意的謠言想怎麼傳便怎麼傳吧!她對燒瓷的熱愛,早已經超越了任何世俗上的瑣事。
「含青!」
平靖遠渾厚有力的嗓音,大老遠的從屋外頭傳進來。
含青手裡捏著泥胚,正工作得出神,沒空回過頭去,就揚聲喊道:「我在泥房-靖哥。」
「你怎麼還待在泥房!師父同左僕射余謙余大人在後廳密會,師娘正急著找你呢-.」
平靖遠高壯的身子擠進含青口裡稱的泥房,實則這是一間小屋子,是含青平日為了避開擾吵,一個人躲起來捏胚士的小房間。
「你說左僕射余謙大人來了?」她終於回過頭去,臉色略微驚訝地望著平靖遠。
「是啊,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親自來到咱們這鄉下地方!」平靖遠撇撇嘴,他也覺得不可思議。
「左僕射」官位何其尊貴,如今余謙竟然肯移尊屈駕來到龍泉這個小地方,就為了特地拜訪師父——這件事簡直怪得啟人疑竇!不能怪他猜疑。
含青站起來,擦乾了雙手走出泥房。
「青兒。」孟氏在廊前喚住女兒。
「娘?」含青停下來,望住母親。
「你爹正和余大人在前廳說話………」孟氏的神情顯得很憂愁,她皺著眉頭不斷回頭望著前廳裡的影子。
「娘知道余大人和爹談些什麼?」含青問。
聽到女兒這麼問,孟氏歎了一口氣。「好像是說,契丹人要求朝廷送一名青瓷工匠到大遼,唉!」
「大遼?」一聽到這兩個字,含青瞼色一變。「余大人要爹爹到大遼?」
孟氏憂心沖仲地搖頭。「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可我耽心余大人傳的是皇上的話來……」
「娘?」
含青正要問母親,就看見她爹爹送余謙走出大廳。
「爹,余大人來有事嗎?」含青上前問她爹爹。
只見章生二皺著眉頭,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余大人要我親自到契丹大內一趟。」
章生二這句話讓孟氏臉上變色。
「到大遼?為什麼?」含青問:「遼人向來不制青瓷,為什麼會——」
「我也不明白!」章生二搖頭歎息。「這回違人非但要青瓷工匠,還指名要溫州龍泉弟窯的傳人。」
「那就讓我去吧,師父!」平靖遠的聲音傳過,他在廊下已經聽得一清二楚。
「靖哥?」含青回過頭,看到神情嚴肅的平靖遠。
「師父,讓靖遠代您去吧!」平靖遠再重複一次,他走到章生二面前,堅毅的神情說明他願意出面替代章家承受這一切。
章生二隻是一味搖頭歎息。「契丹人指名要章家傳人,靖遠,這事你是幫不上忙的。」
「那該怎麼辦才好?!你身子向來不好,這樣長途跋涉、又是到北方那麼寒冽、乾燥的地方,你身子怎麼受得住?!」孟氏聽到這兒已經快崩潰了!
宋人畏懼遼人如畏豺狼虎豹,一聽到自己最親愛的丈夫要被派到大遼去同那群未開化的蠻族周旋,這一去還不知何年何月能回……孟氏的心都快碎了!
「要去,也該是我去。」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含青忽然道。
「含青!」章生二眉頭皺得更緊。「契丹人是沒開化的蠻族,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到契丹去?」
「我可以扮成男裝。」她一直沉默,就是在思考等爹爹否決時,她能給出的答案。
「扮男裝?」章生二和孟氏面面相願,眉頭仍然沒有舒展的跡象。
就算讓含青扮成男裝,她到底是個女兒身,他們怎麼放心讓她隻身去到蠻族?
「絕對不可以!」平靖遠的反應激烈。「含青到底是個女子,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到契丹人的土地上!」
「除了我只有研艾,但研艾年紀太小,如今只有我能代替爹爹去北方。」含青平靜地道。
她一直很冷靜,因為明白現下爹爹和平靖遠之所以反對,全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可現實就是現實,如果她不去大遼,去的人就是她最親愛的爹爹。
她的話讓所有的人沉默了。平靖遠是最反對含青去大遠的人,連他也啞口無言。
「可是,含青,你一個人到大遼,教我和你爹爹怎麼放心?」孟氏已經心亂如麻了!
含青的犧牲一樣讓她心痛!
如果可以,她但願沒有這種事,她章家沒有一個人必須離鄉背井遠去契丹和遼人周旋!
「我會照顧自己的,娘。」她只能這麼安慰母親。
她心底明白,這趟遠去大遼凶險難測,沒有人能保證全身而退,何況她是個扮成男裝的宋人女子………「我也跟著含青去!」平靖遠忽然道:「只有這樣才有人能就近照顧含青!」
「靖哥,你留下來,」含青不同意。「這兒需要你,研艾年紀小,對於青瓷一知半解,他需要你教導他!」
「讓靖遠跟著去吧!」章生二道。
「生二?」孟氏問:「你同意讓含青去?」
「我不行了。」章生二搖頭。「我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到不了大遼就會倒下,我倒不是怕什麼,只是我若辜負了朝廷,契丹人要的到不了手不會罷休,恐怕我朝會有大禍,看來現下也只有含青這個辦法可行了!一「師父說的沒錯,」平靖遠冷靜下太,同意章生二的說法。「契丹人向來野蠻,如果咱們沒照他們的要求辦到,恐怕會給朝廷帶來禍害。」
「含青,」章生二望向懂事的女兒,語重心長地道:「這個重責大任,看來也只能交託給你了。」
「我會照顧自己的。何況有靖哥在我身邊,你老人家放心吧!」她明白,爹爹還是耽心她的安危。
為了讓爹爹放心,因此對於平靖遠執著跟隨,她不再堅持反對。
「這樣就好!」章生二點頭,眼神中竟然有了一許期望之光。「希望青瓷文化,能借由你的手帶到大遼,讓咱們弟窯青瓷溫純明潤的梅青能遠傳到北方。」他略顯得激動地道。
「放心吧,師父,我會協助含青,盡我的力量保護她!」平靖遠發誓。
含青抬眼望住他,久久道不出一句話……平靖遠名義上雖然是爹爹的徒弟,可他對章家盡心盡力,他待她章家的情義,這輩子,她是很難還得起了。
★★★
打扮成男裝的含青,在平靖遠的陪同下跟著大隊進貢歲幣的人馬,踏上北去的大路。
到了北方榷場的時候,氣候明顯地轉冷,對於習慣濕暖氣候的南方人來說,天氣冷得教人不能忍受,空氣的寒冽,更能凍裂原本水嫩的指頭。
隊裡只有含青和平靖遠是從南地來的,生長於南方,習慣於南方的濕熱溫暖,一路承受著北地的酷寒,含青纖細的身子完全禁受不住大漠的風寒,從南方帶來的衣物全然不足以御寒,她一路咬著牙忍過來,在最苦最累的時候,也決不拖累一路上同樣不好受的平靖遠。
大隊人馬還沒踏進契丹人的土地,僅在北方榷場這個仍是宋人的土地上,含青就看清了自以為傲的大宋人,怎樣在他們口中的「契丹狗」面前搖尾舔靴,就為了一錠被契丹人丟棄在地上的白銀
「該死的!敢拿假貨來騙你爺!」一名垂發的契丹男人,在眾目睽睽下抬腿踢倒眼前一個宋人。
這是含青頭一回親眼見到契丹人。
那名踢倒宋人的契丹人身後,站了數十名同樣魁梧的契丹種遼人,其中一個身形碩長、面目冷酷俊美、耳上戴著銀環的異種男人,身上有一股教人不寒而慄的陰沉味。
她看出那人可能是這群契丹人的領袖,只有他身上穿戴銀貂皮裘、頭上戴著銀貂帽,教人看不出契丹人慣留的一式垂發。
銀貂裘是遼主才能穿戴的上等貂皮,這個男人的身份肯定十分尊貴…………「明明是你們弄不清楚………」那被踢倒在地上的宋人手裡還緊掐著一錠白銀,跪在地上申辯:「懂得瓷器的人都知道怎麼分辨直品和膺口品,何況是名聞遐邇的溫州青瓷——」
「放你的屁!」那名垂發的契丹人又一次重重踢了已經跪在地上的宋人一腳。
那宋人倒在地上抱著劇痛的肚子打滾,手裡握著那一錠白銀卻始終沒鬆手,周旁也沒一個宋人敢上前去扶他。
契丹人看到那宋人手裡還死握著白銀,便要再上去補踢一腳
「這個東西來跟你們換成嗎?」含青忽然走上前,站在那一隊遼人面前鎮定地道。
她出人意料的舉動,讓平靖遠來不及阻止她。
「那什麼東西?!」垂發的契丹人粗聲粗氣地喝問。
「這是青瓷,是你們要的溫州青瓷。」她冷靜地面對契丹人,沒有因為對方的粗魯威嚇而面露驚惶。
靜靜躺在她手心上的是件細緻的小香瓶。
「含青?!」看清她攤在手上的小東西-平靖遠低呼一聲。
他知道這個小香瓶對於含青的意義。
這是她特地為自已捏制的小東西,當時她托了掌管燒窯的平靖遠替她燒成,花了幾近一年的心血,從胎洗、捏胚、素燒、上釉………到最後開窯燒出一件她愛不釋手、絕不離身的小東西。
一般瓷器造形約為爐、洗、瓶、盤、碗、罐,小香瓶是含青為了自己所做的嘗試,就因為這東西小,又是從來沒人嘗試過的造形,捏制更為不易。
其間制做的過程耗心耗力,及至完成,只要是行家,皆能一眼看出一隻小小香瓶,實則是一項創新突破的大成就。
這個小香瓶就等於是含青的驕傲,「溫州青瓷?」契丹人皺了皺眉頭,瞪著她手上的小青瓶。「你胡扯什麼,這是玉器吧?」說著就要奪過她手中的小香瓶
「住手,」
耳上戴著銀環的男人終於出聲喝止。他走出契丹隊伍,走到合青面前,狂霸地出手抬起她的下顎
「軟弱的宋男人!」淡漠的語調吐出輕屑的評語。
契丹男人黝黑的眼珠帶著不羈的魔性,輕佻地凝望含青女性化雪芙白嫩的面孔和纖細柔弱的骨架
眼前的宋男人好看得就像個娘兒們!
在大遼人眼中,宋人一概都生得沒種,特別是眼前這個年輕「男人」——他簡苜就是集宋男人「軟弱」於大成!
契丹人口中軟弱的「宋男人」含青,目不轉睛地望定對方剽悍的眼神,她沒有退怯更沒有示弱。
她眸光堅定、沉默無言地與他對望,他幾乎能感受到從她纖細的身體裡散發出一股不屈的意志力。
契丹男人瞇起眼,嘴角勾出一撇笑容,慢慢擴深……捏在手中那異樣的柔軟觸感讓他挑起眉
「怪事……」他口中吐出純正的宋語言,如果不看他臉部深刻、異族化的俊美線條,幾乎讓人誤會他是宋人。
含青眸光閃爍,因為他無頭緒的話,清澈的明眸掠過一抹短暫的茫然………他撇起嘴,魔性的黑瞳勾住她清釅淡定的眸光,半晌,他驀地低笑出聲。
「你,倒是第一個敢跟我對視的宋人!」輕藐蔑視地淡下結論。
她沒有因為他蓄意挑釁的言辭而回話,僅是定定對住他的眼,水清無染的眼波如鏡面一般清澈。
耶律煬瞇起眼,陰性的眸光順隨著她水嫩的容顏下移……耶律煬陰驚的眸掠過一道莫測的合光,然後上移到她坦蕩的眼,對住她始終堅定的眸子,似在研究什麼………「含青!」平靖遠跑過來,粗聲粗氣地喝:「怎麼還杵在這兒,快走吧,咱們還要做買賣哩!」他胡亂找了個理由,以對男人的口氣同她說話,用來掩飾含青外表予人的文弱印象。
含青還來不及開口,耶律煬淡冷的眸光瞥過平靖遠同時,已經奪過她手中的小香瓶,撇開捏在手中不似男人的香軟玉肌
「走!」
契丹首領低喝一聲,一隊契丹人紛紛躍上馬背,那契丹男人帶走了她生平最珍惜、從不離身的東西。
契丹人走後,平靖遠才總算鬆了一口氣。「為什麼讓他帶走了你最珍惜的香瓶?」他皺著眉頭問。
「要是不給,恐怕他們不罷休。」含青淡淡微笑,剛才的驚險以及男人危險的眼神祇讓她臉色微蒼白……剛才她心底想的是——不過是一隻瓷瓶罷了,如果能換回一條命,那意義就非凡因為如此她才能勉強教自己承受那個契丹男人放肆的眼神,才能不在他含著邪欲的目光下退縮。
「那不干你的事!」平靖遠不以為然。
一到北地,他的原則就是沉穩內斂,絕不意事,更何況剛才那個契丹男人的眼神他看含青的眼神並不是看男人的神情!
「如果剛才那個契丹男人他知道你是——」
「他不會知道的上含青截斷平靖遠沒說完的話,溫柔地道:「事實證明,我的瓷器救了一條命,難道不值得嗎?」她微笑著反問。
即使知道了又如何?至少在榷嘗這兒名義上還是宋人的土地,明著契丹人還不至於太過膽大妄為。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救了老漢一條命!」剛才被踢倒在地上的人終於走過來道謝。
只不過感謝歸感謝,那一錠白銀還是捏在他手上。
「最近那些契丹人不知怎麼了,大肆裡購咱們大宋的書籍、藝品……」老漢嘟嘟嚷嚷地,湊近來小聲嘀咕:「你們也知道,書和一些藝品是不准販市的,可那些契丹變子丟下貨錢硬是要收,這黑市販貨就難免有好有雜了……」
平靖遠聽得皺起眉頭,趕緊把含青拉開,直到離開那黑市販貨的老漢幾尺逶才停住。
「看來你險些惹了一場是非。」他望著停歇在不遠處押送歲帑的官吏,忐忑地對著含青低語。
「沒事的,靖哥。契丹人作風強悍,那些押送歲帑的官吏不是看不見,他們之所以蒙住了眼睛、充耳不聞,只說明了這兒名義上雖是大宋的土地,實際上已經淪為遼人的藩屬。」含青平靜地道。
平靖遠張大了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
除去含青靈秀清妍、教男人心動的美貌,他向來佩服她不遜於美貌的聰慧。也是因為這點,他對含青的愛慕日益加深………儘管平靖遠目光的焦點在含青身上,她清澈的眸光卻是望向遠處一片塵沙飛揚的漠土,靈秀清妍的容顏透出一抹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