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繪 第四章
    凌霄多半繞棕櫚,深染梔黃色不如。

    滿樹微風吹細葉,一條龍甲台清虛。

    凌霄花盤繞著棕櫚樹的早晨,微風吹過幽靜的庭園,拂落了些許花瓣。那身著黃衣的花葉,在清風的吹拂下,宛若一條身手矯健的長龍,悠然盤旋於高大的樹干上,隨著穿透於樹梢的光點,張開它的眼睛,俯視幽靜庭園下的窈窕身影,一窺她優雅的神態,兀自欣賞歎息。

    伸長乳臂挽住下滑的岐帛,秋繪並不知道她的美已經吸引住枝頭的黃色花朵,成為滿園注視的焦點,而是將她平靜的眼神,相反地投注在庭院中,和散落在庭院各處的奇異雕像面對面相望。

    她看著慕容璽口中的聖獸,伸張著五爪仰頭做出咆哮的模樣,又看看它的臉,掛著狡黠的神情,朝天際怒吼,彷佛想挑戰上天的權威,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美感……

    難道你不相心親眼目睹它活生生的樣子?

    耳邊猛然響起慕容璽兩天前對她說的話,秋繪連忙收回眼神,轉而注視院中其他的花草,卻擺脫不了擾人的情緒。

    你想,對不對?

    當時她用堅定的語氣拒絕他的提議,以為自己真能夠忘掉日夜困擾著她的影像,現在才發現她根本錯了,錯得離譜。

    人的渴望不可能一夕之間改變,尤其在對方刻意的提醒下,更不容易做到,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贏得這一場意氣之爭。

    別想了,再想下去,你就真的要輸了!

    轉動著漠然的眼珠,秋繪斥令由自己丟掉這些無謂的思緒。他是刻意提醒她那又怎麼樣?就算她有心設計出天下第一的夾擷那又如何?到底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他多事幫忙,也不想如他的願答應他的條件,她一定會想辦法逃出這座庭院。

    只不過,想歸想,她不得不承認那很難。倒不是慕容璽派人守著她,事實上她的行動相當自由,只要是她雙足能至之地,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沒人管得了她,也沒有人會管。

    照這個情形來看,她應該很容易逃出去才是,可是這講法又行不通。這庭院雖然隨她行走,大屋隨她探索,可她就是找不到通往大門的路,彷佛被蜘蛛網纏住似地怎麼走都會回到原點。

    換句話說,她逃不出去,除非這蛛網有所破洞,否則她注定一輩子被困在裡面,直到她點頭答應幫忙引出聖獸為止。

    她不會投降的,就算慕容璽釋放出再多誘因也一樣。她被人關習慣了,十一年來的無聲生活,無形中創造出一座牢籠,既不能掙脫,只好學著和它共同生活。因此,她比一般人更能忍受囚禁,自然也比一般人來得固執,更不易打動。

    看來,這一場比賽是沒完沒了,搞不好要耗上一輩子了。

    微微揚起嘴角,秋繪算是有所覺悟,金色的岐帛,在晨光的襯托下更形耀眼,隨著她的蓮步輕移,轉眼來到鑲在水中的大石上,凝視水中娉婷的倒影。

    她不得不說,慕容璽的眼光相當好,居然能夠找到一條如此特殊的岐帛。金色向來是她的最愛,只是要染得一疋色澤均勻璀璨的金色布疋,除了要具備高明的染功之外,染料的取得也占了很重要的一環。由澄州淘金女所篩選出的砂金,是制造金箔及金泥的最佳原料。金泥可以加入槐花做為媒介,和染成珍貴的金色印花紗,比紙片還要薄上幾分的金箔,可用來裝飾絲物,藉由閃亮的金光而達成色澤艷麗的華貴效果。

    而她身上這件大袖衫,和她挽臂中披的這條岐帛,毫無疑問就是用出自澄州的砂金所染成,因為只有澄州出產的砂金,才能挑染出如此有別於其他產地的絢爛光澤,若換了其他金礦如登州就無法做到。

    他很用心,只不過他恐怕要失望了。雖然她不知道他是打哪兒知道她喜歡朝陽般燦爛的金色,可她一點也不感激他,反而覺得他很討厭。

    她喜歡金色,是她心底的秘密,就和她想設計出天下第一夾擷一樣,是她自小到大珍藏的寶貝。在某一方面來說,她是自卑的。雖然她長得就跟菩薩一樣莊嚴美麗,可她到底是人,不是菩薩,無法真正擁有和他一樣平和的眼神,靜靜看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此,雖然她原本就不愛講話,但是當她真正失去聲音的時候,仍無可抑制地產生一股巨大的恐慌,害怕她自此陷入孤獨。

    而後,她真的陷入孤獨。

    為了掩飾她心底的脆弱,她刻意冷漠,刻意用不在乎的態度面對所有事。慢慢地,她真的變得不在乎。周遭發生的事物開始與她無關,她只關心自己,只關心自己是否掩飾得夠好。

    比如說,她明明喜歡金色,可卻能表現出一副喜歡素雅白色的模樣,明明充滿了野心,在旁人看來卻是一個任何事都置之於度外,單純只喜歡繪畫設計織物的女孩。

    她是個虛假的人,一直都是。只是一個人一旦習慣某一件事物,就會欺騙自己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她也不例外。

    淡淡地凝視水中清麗的影子,秋繪此刻的表情是無謂的、是漠不關心的。盡管池中的鯉魚色彩繽紛,擺動著肥碩的身軀穿梭於水草鮮美的水池中,仍挑不起她任何高昂的情緒,只是靜靜地望著水中數目繁多的巨鯉,猜測它們何以如此優游。

    就在她決定已經看夠,該是回房休息的時候,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池中的鯉魚居然一條一條緊接著躍起,咬住她的裙擺不放。

    這是怎麼回事?!

    秋繪還來不及喊叫,也不習慣開口求救的當頭,但見她纖細的身影,已經被咬住她的鯉魚群一把拖入水裡,陷入深不見底的鯉魚池中。

    「救……救命……咕嚕……」她反射性地開口,求救聲很快地淹沒在咕嚕嚕的泡沫堆裡,隨著鯉魚的拖拉一路向下沈淪,往黑暗的底層一直掉落。

    秋繪的胸、肺在頃刻間充滿水,空氣遭嚴重擠壓,瞳孔倏然放大,可她的身體還在一直往下掉,眼看著就要因缺乏空氣而死。

    救我!

    在瀕臨失去意識的當頭,她的腦中倏然浮現出春織、夏染、冬舞她們的模樣,這才發現,原來她對她們還是很有感情的,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現在,她也用不著說了,她都快死了,就算勉強說出口,也只剩遺言……

    秋繪孱弱的身體,就這麼隨著她殘弱的意識不斷地往下沈,沈到池子的正中央,沈入一個男人的健臂。

    一落入男子的懷中,四周的空間立刻跟著改變。

    那將她拖入池底的鯉魚群,依舊優游,擺動著有力的尾鰭,暢泳於葉瓣紛落的池底,如夢似幻,美得不可方物,唯一不同的是她又能呼吸了。

    秋繪瞠大眼睛看著這一切,懷疑自己掉入了幻想世界。她還在水裡,但可以像在陸地一般呼吸,水底的世界應當黑暗無光,可是偏偏陽光就是有辦法滲進來,將水底的美景以最耀眼的方式呈現在她西前,照亮不斷在她身邊飛舞的花瓣。

    她忍不住伸出手,掬取粉透晶瑩的花瓣,她不知道這種花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它來自遙遠的難波國,中土很難見到,若不是來到這座詭異卻又優美的庭院,恐怕也只能一輩子望著畫卷興歎,想像它們的模樣,而無法親手碰觸吧!

    被細致粉透的花瓣獲走全部的注意力,秋給壓根兒忘了她還在別人的掌握之中,只是伸長了細腕兒,拚命撈取如雪花飄落的淡粉花瓣,直到一陣低沈的輕笑,飄入她的耳際。

    「那是櫻花。」她頭頂上的聲音忽地說。「握在你手上的粉這花朵,就叫櫻花,是難波國的產物。」

    秋繪聞聲猛然抬頭,這才發現,她竟然落在慕容璽的懷抱之中!

    「我知道它是難波國的產物,不必你提醒。」她早該想到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只有他才能把人帶到虛幻的邊緣,而且沒有絲毫悔意。

    「真的?那算我多事,抱歉。」她沒料錯,慕容璽非但一點都不覺得後悔,反而認為她生氣的表情相當有趣,轉動著一雙妖媚的眼瞳斜睨著她。

    「我不認為你真心想道歉。」秋繪明亮的眼眸亦不遑多讓地斜睨他,這混蛋分明在笑。「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就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眼前。」差點把她嚇出失心瘋來。

    「或許吧!」他不否認。「可是,你不覺得這種方式很美嗎?」

    慕容璽揚起下顎反問秋繪,跟隨他視線所及之處,秋給發現她竟也無法反駁他的話,因為美景就在眼前,使她啞然無聲。

    肥美的鯉魚,正如同節慶高掛的彩球,以優雅之姿,滾動於水波之間,或橫或縱,或浮或溺,輝映著五彩,圍繞著他們倆來回嬉戲。高大的櫻樹,伸長了樹枝,放手讓樹梢上的花朵尋找它們的自由,卻又在落地之前,因對離校的渴望而摔得粉身碎骨,化身為空中飛舞的花瓣,將它們的靈魂寄托在掬取之人的身上,且一聲聲歎息。

    雙手攫滿了花瓣,秋繪覺得自己就像這些細碎的櫻花瓣一樣,充滿了無言的歎息。只不過它們歎息的是無依的靈魂,她的歎息卻是來自內心對夾擷的渴望,她好想……

    「好想把它們畫下來,對不對?」當她正沈醉於自己的想法裡,慕容璽微顫的低笑,倏然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她冷聲否認,相當不悅他突兀的猜測,更討厭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你還是一樣難纏,繪兒。」他搖搖頭,似歎息也似輕憐。「為什麼你總是無法對自己誠實?」

    「而你還是一樣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橫行霸道……放我下來。」秋繪根本懶得理會他的瘋言瘋語,也沒有打啞謎的心情,特別是當她發現自己竟還在慕容璽臂彎裡的時候。

    聞言,慕容璽倒也好風度的放開她,可那雙映著紅光的眼,卻像火炬一般燃燒,恍若要燙穿她似的灼熱。

    「誠實面對自己會好一點兒,繪兒,至少會比較輕松。」著實盯了她好一陣子,慕容璽意有所指地柔聲說道,秋繪則是毫不領情。

    「同樣的話我不想再重復第二次,你到底為什麼找我?」不想和他繞圈子,也無意理會他的暗示,她乾脆直問。

    面對她帶冰的眼瞳,慕容璽卻露出一個無賴的笑容,瞅著她不正經地回答。

    「想你啊!」他說得彷佛這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我們已經兩天不見了,你都不會想我嗎?」

    「想到需要用這種方式?」秋繪回諷,頗為佩服他耍賴的本事。

    「不用這種方式……難道你寧願我直接走進你的房裡,輕聲喚醒你,嗯?」毫無預警之下,慕容璽彎下腰對著她的耳根子吹氣,注入這些不入流的話,秋繪連忙閃開。

    「少惡心了。」這人簡直無恥到家。「我還有事要做,沒時間聽你廢話。」

    「除了忙著否認自己的心事之外,你還能有什麼要事待做?」慕容璽緩緩地挺直腰桿兒,不把她鄙視的眼神當一回事,悠閒的態度教人極為光火。

    「不跟你多說了,失陪。」懶得再和他過招,秋繪轉身又要離去。只是這話甫出口,秋繪的腳步即刻僵住,方才想起她還身在這詭譎的空間,根本走不出去。

    她瞪著他,心中有無限挫敗。

    慕容璽顯然也察覺到這一點,並引以為傲。

    「准備靜下心來聽我的廢話了嗎,繪兒,還是你寧願到處走走?」他明顯的椰揄真會氣壞人。「如果你挑中了哪一條鯉魚,千萬別害羞,記得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滿足你挑剔的胃口。」

    「我相信。」與其殺鯉魚不如殺他,他比任何一條吃人的大魚還要惹人厭。

    「你跟我扯了半天,就是為了告訴我,我隨時可以把這些虛幻的鯉魚吞進肚子裡?」可以的話,她寧願生吞他,嚼得他粉身碎骨。

    喲,他冷靜的小繪兒生氣了,他最好趕快切入正題。

    「不,我站在這裡的目的是想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看清楚自己拒絕的是什麼。」

    她拒絕的是眼前這片美景,是穿梭在水波間優游的魚群,和細雪般的櫻花落瓣,那使她聯想起一種從未出現過的夾擷圖案。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甩下騷動的心思,硬聲說道:「我只看到一堆虛幻。」只是這虛幻太美,教人忍不住流連。

    「但是這些虛幻可以幫助你,使你設計出不同於一般人的夾擷。」即使她特意裝出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慕容璽還是看穿了她面具底下深藏的心事,照例惹來她的不快。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沒有你所說的意圖。」她指的是設計出天下第一夾擷的野心。「如果你以為耍點小把戲就能逼迫我幫你引出體內的野獸,可就大錯特錯,我絕不會答應。」這點志氣她還有。

    「別把話講絕了,繪兒,我要是你的話就會認真考慮。」雖然她的口氣不佳,但慕容璽仍舊一派悠閒。「看看這鯉魚、這水波、這些中原難得見到的花朵……若說這景色沒讓你聯想起什麼,我可不信。」

    他說的沒錯,她是想起了一些圖案,單憑這些圖案,就極有可能使她大放異彩

    「這只是初步而已。」感受到她搖動的意志,慕容璽倏地抓住她的手貼近他的胸膛。進一步勸誘。

    「想想看,只要你肯答應和我一起合作引出我教的聖獸,你能看見的不只是空虛的幻影,你甚至能親眼看見『它』的真實面貌。而且我敢向你保證,那絕對比你現在腦中所想的圖樣,要來得絢麗千倍。」他壓緊她的手,讓她獨自面對那來自他靈魂底層的怒吼,活絡她已然蠢動的欲望。

    她真的能夠釋放它嗎?如果她此時答應他的條件,她先前的堅持不就形同笑話,得承認她確有駕凌天下諸雄的野心?

    不,她絕不能承認,絕不能把心中珍藏的寶貝給他!

    「我拒絕。」她猛地抽回手,抬高下巴。「我沒有這方面的野心,你開的這些條件,打動不了我。」

    「是嗎?」打動不了她才怪。「那我們就等著瞧吧,我一定會設法讓你現出原形。」

    慕容璽的話方畢,四周的幻影立刻跟著消失,萬物歸回原點。只剩秋繪睜著愕然的眼,站在原先的大石上,凝睇水中的倒影和水底下優游的鯉魚,不住地懷疑自已。

    難道,她又開始作夢?

    ***

    是夢嗎?

    微光透過布幔,穿越糊著蠶紙的窗欞,照射在秋繪的臉上,以最溫和的方式喚她起床。

    她慢慢睜開雙眼,仰視木床上方裝飾的花紋,原本以為會見到鑲有奇異怪獸的橫桿,未料卻見著和怪獸完全相反的花飾——是她房裡的牡丹。

    秋繪猛地起身,抱著昏痛的頭沈思。

    她又回到羽夢館了,為什麼?

    她下床,每走一步,發疼的腦袋就更輕松一些,可思緒卻相反地混亂。她抬起頭,凝望周圍的環境,伸出纖長的五指,細碰每一處她長年駐留的痕跡,發現她的確身在羽夢館沒錯,換句話說,她在作夢。

    她作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她居然夢見有人抬著全黑的轎子,將她迎往一楝春意盎然的大宅院中,碰見一個俊美非凡的男人。這個男人自稱是自小封住她聲音和記憶的人,且對她提出一個奇怪的交易,說是只要她幫他引出他體內的聖獸,就答應幫她創造出「天下第一夾擷」。

    這真是荒謬。

    打開五斗櫃的抽屜,抽出一件素白色的外袍披上,秋繪如是想。她老在作夢,早已習慣夢境來來去去,也沒一回記得祝可是這次她卻記得分外清楚,亦沒如往常一樣發燒,真的是很奇怪。

    她聳聳肩,不怎麼在意這特異的現象。夢中無奇不有,她甚至還能開口說話,和那個叫慕容璽的男人對答如流。

    對了,那男子就叫慕容璽,名字聽起來就有點鮮卑族的味道,而他的長相,也和他的名字一般充滿異族的風味,深刻且邪魅,和中原男子極為不同。

    如火般的烈瞳,和她一樣的眼形……

    秋繪的腦中不自覺地刻劃起夢中男子的樣貌,隨手挑了條翠綠色的岐帛,打開總是緊閉的門扉,就要出門去。

    只不過她才剛踏出房門,便覺得不對勁。

    奇怪,人都到哪裡去了,偌大的羽夢館,怎麼會靜悄得沒一絲聲音?

    秋繪納悶,但還是開了門出去,原想找總管問個仔細,想想旋即作罷,反正她一向不管事,大夥兒上哪裡去,對她又有什麼差別呢?

    攏緊身上的岐帛,秋繪就這麼在無人作陪的情況下上街。長安大街上人群熙攘,或是穿著胡服的異族,或是身披長衫的中原人士,人人隨著各自的腳步穿梭於街上,擠得整條長安大街水洩不通。

    處在如此擁擠的人潮中,秋繪十分後悔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上街,她根本不喜歡出門。

    秋繪當下決定盡快彌補這個錯誤,遂轉動後腳跟,打算趕在還沒被人潮擠扁前回羽夢館,怎知這時她周遭的人群卻突然騷動了起來,硬是將她推往和羽夢館完全相反的方向。

    糟糕,她回不去了。

    被人潮推至另一個方向的秋繪,還來不及懊惱,整個人已經隨著人群,來到引起騷動的中心,傾聽大夥兒的驚歎聲。

    「看,是皇上貼的告示呢!」人群停止推背後有人說道。

    「上頭都說了些什麼?」不識字的人問。

    「說要徵天下第一夾擷。」

    「哇,那真是不得了!」聽見這消息的人哇哇叫。「皇室好久沒舉辦過這項比賽了,上次貼出告示是在十多年以前。」

    「是呀是呀!」底下亦有人回應。「上回得到這項殊榮的是蘇州的『陽升布莊』,不知道這回輪到誰?」

    「不管輪到誰,只要能將這榮譽留在京城那就好啦。」回話的人歎道。「想咱們長安乃是堂堂大唐首要之都,可舉辦了這麼多回比賽,就是沒有一家京城的布莊贏過,著實教人難過。」

    「可不是嗎?」

    嚴格說起來,大夥兒的感歎不是沒有道理的。自高祖李淵建元武德以來,已經舉辦過好幾次類似的比賽,可每次比賽結果都不盡如人意。不是揚州蘇州等沿海都城抱走這項殊榮,就是偏遠地區如益州得到皇室的垂青,從來沒一次是落在京城長安的身上,怎不令長安城民扼腕呢?

    「其實,大夥兒也不必歎氣。」經過了大半晌沈默,有人突然開口激勵道。「我相信這回『天下第一夾擷』的頭銜」定會落在咱們手裡,別忘了我們還有個『羽夢館』,輸不了人的。」

    「這位哥兒說得沒錯,咱們就怎麼給忘了『羽夢館』呢?!別忘了咱們還有一位秋繪小姐啊!聽說她設計出來的夾擷,連王公貴族都爭相購買呢。」

    「這麼說來,咱們京城這次有希望嘍?」

    「當然有希望。」開口的小哥兒回道。「十年前是因為秋繪小姐還小,出不了鋒頭,現在她長大了,鐵定能為咱們爭光。」

    小哥的話方落,眾人猛點頭,把一切奪標的希望都寄托在秋繪的身上。

    不過說著說著,緊接著又有好奇的民眾提起——

    「說起羽夢館的秋繪小姐,各位可曾見過她的面?」

    「沒見過,怎麼著?」傳說她根本不出門,怎麼見?

    「聽說她長得就像菩薩一般莊嚴美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也聽過這傳言。」其中有人附議。「不過可惜她是個啞巴,唉。」

    「她這不能說話的毛病是天生的嗎?」眾人疑惑。

    「不是,聽說她原本會說話,七歲那年去了『普寧寺』上香後,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該不是在那兒碰上什麼妖魔鬼怪了吧?」

    「別胡說!那裡是佛寺,怎麼可能……」

    於是,大夥兒七嘴八舌的討論聲,倏地從原本的夾擷轉移到秋繪的身上,完全不曉得他們所討論的對象,就站在他們的眼前,仍是一個勁兒地口沫橫飛,這人長短。

    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秋繪懶得搭理人們對她的熱烈討論,她早已習慣漫天飛舞的流言,和荒誕不經的揣測,她在意的只有那張蓋有太宗名號御印的告示。

    徵天下第一夾擷

    這幾個字眼,鼓動她壓抑的欲望。

    她看著改變無幾的街道,看著川流不息的過往人群,彷佛又回到很小的時候,由奶娘拉著她的手,和人擠在同樣的告示牌前,睜大眼看著同樣的文字。

    當時她五歲,字懂得不多,可卻能清清楚楚地認得告示牌上的字眼,並一個字一個字把它們背下來,放在心中久久不忘。

    歲月如梭,如今她長大了,可是她腦中的意念,卻依然停留在五歲那個時候,強烈渴望摘取那告示牌上的頭銜。

    她想設計出「天下第一夾擷」,想得發瘋!

    再也壓抑不了那翻騰的渴念,秋給當下拉起裙擺轉身就跑,翠綠色的被帛宛如一條正要蘇醒的蛟龍,隨著她急奔的小腳飛舞在空中,一再傳達出她對此的渴望。

    她要設計出「天下第一夾擷」,她一定要!

    急驚風似地跑回羽夢館,秋繪將房門一甩,二話不說立刻拿出筆墨,攤開上好的宣紙,開始畫起夾擷的圖案來。

    起初,她的腦中浮現出荷花的圖樣,盛開的荷蓮碩大潔美,最適合用來臘印在宮中用的夾擷上,她這麼設計,一定錯不了。

    她極有自信,拿起畫筆來躍躍欲試。她下筆,幾乎是畫下第一筆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躁氣便忽地由體內提上來,打斷她作畫的情緒。

    不對,不是這樣,秋繪皺眉。荷花的圖案過於普遍,單憑幾朵聖潔的荷蓮,無法幫助她達成夢想。

    思及此,她揉掉原先的紙張丟置一旁,再攤開一張白紙,磨墨重來。

    她很勤奮地磨墨,每磨一次墨,每下一次筆,秋繪的腦中就閃過各種不同圖案,卻沒有一個適用。

    到最後,整櫃白紙差不多被她揉盡丟光,可她依然設計不出理想中的夾擷。

    完了,她想不出來!

    她懊惱地捂著臉頰,懷疑自己根本沒有外傳的才能,只是浪得虛名罷了。

    她不斷地責備自己,沮喪到幾乎想放棄,就在此時,她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瑰麗的圖案——流水、櫻花、鯉魚。

    就是這個圖案!

    秋給沒敢多想,立刻又拿起筆,用她馳名於京城的工筆技法,將昨夜夢裡見到的奇景,細細描入雪白的宣紙中,再調墨上色。如此反覆進行大約十來回之後,一張畫有飄落櫻花、優游鯉魚、和浮著光影的水波設計紋案於焉誕生。

    她放下筆,挺直腰,站起來退後幾步,以便欣賞自己辛苦的成果。

    「這畫是畫得不錯,但你不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嗎?」

    秋繪尚未完全站定,但聞一陣輕柔的調侃自她身後傳出,害她險些跌跤,聲音的主人連忙出手救她。

    她瞪著那及時伸出來扶住她的臂膀,無法相信眼前看見的景象,她夢裡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現在她跟前!

    「我就說你少畫了一些東西嘛。」無視於她驚訝的表情,慕容璽探頭窺視她作好的畫輕笑。「你忘了把我畫進去。」

    他說得沒錯,她是忘了把他畫進去,換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夢中的人物帶入真實的畫作中。

    只是,他真的是夢嗎,還是真實的人物?夢境來來去去、真真假假、幻幻實實,她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了。

    「讓我來解除你的疑惑吧,繪兒。」見她如此迷惘,慕容璽乾脆主動解答。「這是夢。」

    也就是說,她之前經歷過的一切,是真。她現在所做的努力,是假。這混蛋居然設陷阱來欺騙她,讓她誤以為真有皇室廣召天下夾擷好手這回事!

    「操縱別人,闖入他人的夢,真有那麼好玩嗎?你到底要玩我到什麼時候才甘心?」雙手緊握成拳,秋繪總是平靜的面容這會兒顯得忿然,怒視著戲弄她的人。

    慕容璽的表情卻是相反地平靜。

    「別淨把所有過錯都往別人身上推,繪兒。」他悠閒地否認。「我或許是闖入了你的夢,但可沒有操縱你,我沒這麼大本事。這夢是你自己的,我只是要了一點小手段,讓你腦中潛伏已久的念頭,順理成章地冒出頭而已。」

    他指的是她的野心,她誓死維護的珍寶。

    「為什麼這麼做?」她鎮定下來反問慕容璽,告訴自己千萬別輸給這個卑鄙小人,卻發現那很難。

    「當然是為了逼你現出原形。」他挑高眉頭提醒秋繪那天他說過的話。「你一再否認你沒有和天下群雄較量的野心,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她是無話可說。

    她上了當,在她毫無防備的夢境中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並且被逮個正著,她還能說什麼?

    「你就像你體內的野獸一樣無恥。」她握緊拳頭,惱羞成怒地辱罵他。慕容璽則相當不以為然,抓住她的手反擊。

    「我體內的野獸長什麼模樣,你都還沒見過,如何知道它無恥呢?」慕容璽冷笑。「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頭野獸,你也是,繪兒。你心中住著的那頭野獸是對勝利的渴望,是贏得『天下第一夾擷』的頭銜,何不讓它掙脫它的枷鎖,和我體內的野獸相互輝映?」

    他緊掐住她的手腕,數不清第幾次要她親身體驗那來自靈魂深處,最強烈的蠢動,透過掙扎的指尖,她幾乎能碰觸到她日夜渴望的身形,和它無形卻溫熱的五指交纏。

    釋放我,釋放我!

    朦朧中,她似乎聽見他體內的野獸這般要求,無形的指爪抓住她的腕臂,似要把她拖入慕容璽的體內,她又驚又怕,猛然抽回手。

    「放開我——」她不要感受那炙人的灼熱,那只會動搖她的決心。

    「閉上眼,繪兒。」慕容璽卻不讓她退縮,捧起她的臉輕聲說道。「不要抗拒我,也別抗拒它,你就快看見它了。」他呢哺。

    在他細如絲線的柔聲勸誘下,秋繪果真閉上眼,傾聽這既熟悉且陌生的話語,讓這簡單的幾個字,在她心中化成千萬個感覺,慢慢地散開。

    「傾聽它的心跳、它渴望的呢喃,不要抗拒它,試著去了解……」

    了解、傾聽,這正是他要她做的事。

    在他溫柔的催促下,她不知不覺地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聆聽他體內狂馳的心跳,不知不覺地打開心眼,惋惜它無法自由的呢喃。

    他體內的那頭野獸……在哭。

    「它為什麼哭泣?」她抬起頭迷惑地問慕容璽,彷佛感受到那些一無形的淚,」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浸入她的掌心。

    「因為你不願了解它,所以它哭。」他苦笑,順勢輕撫她的臉龐,低聲回道。

    「只因為我不願了解它,它就要哭?」秋繪難以理解這麼奇怪的感情,就她而言,孤獨已成習慣,能不能被了解,根本不是重點。

    「每個人都需要被了解,它也是。」仿佛能夠透視她的心事,慕容璽的語氣更形溫柔。「沒有人希望永遠孤獨,再怎麼無法開口,再怎麼掙脫不掉枷鎖,都希望有被了解的一天。」

    她不知道這一天會不會來臨,在她指間流轉的心音,是不屬於人間的律動,卻依附在一個凡人的身上。

    看著慕容璽那雙冰火似的眼睛,秋繪無法確定此刻在他眼中躍動的是冰、還是火。他的凝睇總是火熱,可是他的舉動卻又往往殘忍,把她鎖在現實和夢境之間,冰封她。

    「閉上眼,繪兒。」在她迷惘的當頭,耳邊又傳來慕容璽的呢喃聲,秋繪依言閉眼,以為他又要她感受他體內的騷動,卻意外地碰到他的嘴唇。

    她驚訝地睜開眼,很快地被他的大手拂去視線。她輕啟芳唇,他帶火的舌尖立即輕巧地侵入,毫不浪費時間地撩起她不一樣的感覺。

    他在吻她,不是第一次,可是這回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緊緊攀著他健壯的手臂,秋繪的腦子亂成一片,被體內驟然升起的情欲擾亂了思緒,不明白她何以有這種反應。

    她應該推開他,賞他一巴掌,可是她的手卻相反地攀住他的肩,壓迫著自己的身體,融入他的擁抱中,像個欲求不滿的女人,狂烈地反應著他的索吻……

    秋繪不斷地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反應,然而她的唇就是停不下來,彷佛有自己意志似地回應他熱烈的吻,和他一樣瘋狂。

    「只有在夢中你才不會拒絕我……」吻著她的慕容璽喟然輕歎。

    是呀,是夢。

    只有在夢裡,她才會毫無保留地突顯自己的欲望。只有在夢裡,她才會回應他的吻——

    她在做什麼?慕容璽說的沒錯,這是夢。

    他侵入了她的夢,窺探她的隱私,逼她承認內心赤裸裸的欲望,而她卻還恬不知恥地窩在他懷裡,流連他的齒香,她乾脆拖去斬首示眾算了,還留在人間丟臉做什麼?

    猛然起身,秋繪調整好因熱吻而亂了的呼吸,並決定要盡快逃出慕容璽的控制,無論是夢裡或是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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