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掛在荒涼的山上,學謙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路途艱險估計不足。
坐在馬車上走了好幾天山路,昨晚總算是進入雄州轄境,投宿山民家中,雖然這一路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睡泥地,學謙還是對於到處爬來爬去的小蟲子無法習慣。今晨頭昏腦脹地啟程,才走沒多久,就被半途殺出來的一群強人阻擊。此地山勢極陡,二十人的護衛隊伍被衝散,打鬥中雙方都有好幾個人落入山崖。學謙踉踉蹌蹌地往無人處走避,中途扔掉金銀細軟,還特意將包袱攤開好讓對方瞧清楚,不料竟還是引來追逐。眼看前方再沒有退路,持刀的三名蒙面大漢一步步逼近,權衡之下,他只得眼一閉,抱頭團身滾下陡崖。
那山坡雖陡,幸好也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一路胡亂攀巖壁抓草木,雖然野草承受不住身體重量紛紛被連根拔起,去勢好歹是慢慢緩了下來。最後滾落的勢頭總算被擋住,學謙望著頭頂青天半晌不敢動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架住自己的竟然只是一根細細的枯枝。
看似茂盛的野草,反倒不如這一跟小樹枝有力。果然有根的植物就是不一樣,就像他離鄉背井跑到這裡,自然不如顧氏根基深厚的大雲來得順利。
在這樣的危機關頭竟然還能胡思亂想什麼人生際遇,學謙被自己惹笑。
微風習來,吹得人很是舒服。微微側頭就可以眺望遠處的山峰高聳入雲,山腰以上厚厚的積雪隱然可見,平地上才入秋沒多久,山間卻已經是銀裝素裹了。要不是現在這種又累又危險的姿勢,學謙倒不是很介意在這裡多看一會兒風景。
他現在平懸在半空,只有腰間一根樹枝受力,腳和頭都軟趴趴地垂下,腦袋已經有些暈眩。這麼久還沒有聽到護衛們尋人的喊聲,十九是遭強人殺害了。學謙這些日子與他們朝夕相處,十分融洽,可現在不是傷懷的時候,他得想想怎麼自救。
現在這個樣子使力不便,總要站起來再說,他往稍微下面探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塊凸出的岩石,加上雙手攀住樹枝,應該可以站立起來。他輕輕地變換姿勢,才將腰部抬起,身旁的碎石就紛紛下落,滾進看不見的深淵。學謙咬咬牙,繼續挪動身體,將右手伸到身後抓住樹枝,微微一撐,之前看準的凸出岩石卻與想像中有了些偏差,一腳踩過去竟然踏了個空。學謙心跳到了嗓子眼,整個人凌空掛在陡坡上,只有右手緊緊捉住樹枝。他驚悚地望著那樹枝根部也不住落下碎石,就等這根樹枝被自己拔起,然後無可挽回地墜入深淵。
沒想到碎石掉了一陣之後竟然就沒再動靜,學謙大為感動,伸出左手也摸上那樹根,道:「我要是秦始皇,一定封你做關內侯。」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這根樹枝能夠承受自己重量了,學謙雙手握住枝幹,看準地方再用腳尖去夠到那岩石,這回總算成功,成為了理想的面向山崖而立之姿。學謙鬆口氣,這才感覺自己雙腳打顫,全身發軟。
驚魂方定,看著略帶些紅色的山巖,他一籌莫展。
首先,別說他現在就覺得精疲力竭,就算能夠站上三天三夜,沒有人來救援也是枉然。其次,如果那伙強人的目的不為劫財,而是另有所圖,那麼也許正在確認自己的下落,高聲呼救這一途只會惹禍上身。
最後一點,傻站在這裡會餓死的。
本來是打算邊趕路邊邊吃乾糧好節省時間,所以他從昨晚那一塊蕎麥麵餅之後,已經有五六個時辰沒有半點東西下肚了。周圍不是野草就是枯枝,沒有任何「或許」可以吃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學謙看著枯枝,歎息道:「關內侯,你要是能長果子就好了。」
枯枝當然不會說話。
他也知道自言自語於事無補,可是又怕不說點什麼,馬上就會被過於安靜的氛圍弄瘋。
「我有點口渴了,枯枝兄,你身為枯枝,恐怕也沒有汁液可以喝吧?」和樹枝進行到這句對話,學謙終於警覺地住了嘴——再說下去,只會更口乾舌燥而已。
沒過多久,一陣嘰嘰喳喳聲響起,學謙仰頭,看到黑色的灰色的彩色的各種小鳥自頭頂飛過。有一隻黑白相間的,還好奇地停在樹根邊看著學謙,不時啄啄樹根,弄得又一些細碎落石紛紛揚揚而下。
學謙心驚肉跳著咬牙切齒。「信不信我吃了你?」
小鳥聽了,「嘰」地一聲,歡快地飛到了他頭頂,在很像自己巢穴的亂髮間蹦蹦跳跳。
學謙又疼又癢,拚命搖頭想把這東西晃下來,此舉的唯一效果就是讓小鳥蹦得更歡。
在這隻小鳥的呼朋引伴下,沒有多久,學謙頭上肩上聚集了十隻以上的鳥兒。沒那麼多講究的禽類一邊聚會一邊順其自然「釋放廢物」,頭皮的一陣涼意讓學謙覺得,不管勾踐還是韓信都沒有自己窩囊。
日頭已經開始朝西邊移動,肚子餓得沒了感覺,那些臭小鳥的排泄物有些流到了嘴邊。正當學謙痛苦到抉擇到底該忍辱偷生還是寧死不屈的時候,一個聲音自耳邊響起:
「你在做什麼?」
口音有點奇怪,但確實是人在講話沒錯!
學謙猛然低頭,在左側下方看見了一張刀鑿般深刻的英挺臉龐,以及一副肌肉糾結的古銅色健壯身軀。
「這位兄台,」他平心靜氣地向對男人開口,就像兩人並非相逢於蠻荒之地的懸崖陡坡,而是大雲城裡最好的茶樓,「你接得住我麼?」
男人一愣,隨即觀察了他的位置,點頭道:「多半可以。」
他的嗓音低沉,說話也並不響亮,但是那確定的語氣卻好似蘊含著無限力量,令聽者輕易認定他絕對值得信任。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學謙身軀一軟,雙手鬆開枯枝,瘦削的身軀輕飄飄往下落。
「嘰嘰喳喳」,鳥兒們嚇了一跳,趕緊四散飛走。
※※※
學謙張開眼,就看見小爬蟲們在離自己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處扎堆活動,身下應該是麥稈結成的蓆子,他微一動,就感到渾身骨頭都在抗議主人的過度折騰。由四肢都還有感覺這一點來看,那個男人應該是不辱使命地接住了自己。學謙勉強坐起,看見床頭擺著一個陶罐,裡頭盛著些液體。他聞了聞,決定這應該是水沒錯,馬上湊到嘴邊喝得涓滴不剩。意猶未盡地歎口氣,他將陶罐放回原處。
這是一座完全由原木所搭成的屋子,在當地山民中十分常見,屋子裡除了一個大火爐和身下這個秸稈床鋪之外,並沒有多餘擺設。白晝亮光自木頭縫隙透進來,學謙猜測自己至少睡過去了一個晚上。
薄薄的木板門被打開,那個男人走了進來。逆光中學謙無法仔細端詳他的臉,只能從彎腰進門的動作中看出此人十分高大。男人一如之前所見般披散頭髮赤裸上身,胯部圍一件獸皮裙,結實有力的長腿,邁兩步就已經到了狹小屋子的最深處。
他抓起那個銅製大火爐的一角,像提小板凳似的,輕輕巧巧往外走,學謙正呆怔地瞧著他的動作,那人卻回過身來。
「門外有湖,去洗洗。」明顯的命令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理所當然。
學謙低頭看自己破爛不堪的衣衫,又想到那些鳥在自己頭臉干的「好事」,尷尬地趕緊站起,跟在男人身後走了出去。
兩人相距不過一步,男人結實的後背將學謙視線塞得滿滿當當,披在肩頭的黑髮直直掛下,可以看出打理得很乾淨,聯想到之前睡的床鋪亦無借宿山民家時聞到的異味,學謙更加抱歉:「實在對不住,蒙你相救,還把你的床弄髒。」
「哪來這些講究?」男人並未轉頭看他,口氣平常,卻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學謙趕緊點頭稱是。
這人說得沒錯,他命懸一線差點就死了,來不及洗濯更衣也不是什麼需要慚愧的事情。雄州山民大多豪爽,與斤斤計較的中原人本就有天壤之別。這麼一想,學謙也就少了拘束,頂著一頭鳥屎,對他的背影行禮:「既如此,大恩不言謝了。」
那人突然站定,指著前方道:「到了。」
兩人已在屋外走了一會兒,學謙亦步亦趨地跟著,被突然停下的堅硬的後背撞了下鼻子,才愕然抬起頭來。
不遠處是一個很大的湖泊,湛藍的湖水倒映了天的顏色,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瀾,離岸不遠處飄著幾支獨木舟,隨著風載沉載浮。湖邊稀稀落落地種著不知名的花樹,風一吹,白色的花朵紛紛委身於船舷上,隨即跌落湖中。
群山環抱中,一切都安靜得不像話。
驀地聽到女子嘹亮的歌喉,學謙往後瞧,他剛才棲身的小小村莊裡,家家炊煙升起,和這男人相似裝扮的村民們,各自往不同木屋裡走,木屋門口都立著一兩個只用獸皮遮住恥部的女人,聽不懂意思的歌聲就是從她們口中逸出。牲畜靜靜跟在主人身後,只除了有三兩條小狗不停地跑前跑後,最是忙碌。
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大約就是這樣景象吧。
學謙瞧得出神,直到男子又開口說話:「洗完來吃飯。」
學謙聞言抬頭,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眼瞳是如墨般濃重的黑,內中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堅定與敏銳——這男人看起來才二十七八歲而已。並不粗獷的雙眉大體平直,只有中部微彎,收斂住了上揚的眼角造成的形於外煞氣。高挺的鼻樑在末端微呈鉤狀,厚實的嘴唇在緊閉時微微下垂——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沉默而難以親近之人,加上那壯碩的身材,似乎只要輕哼一聲,就能夠把旁人嚇得開口求饒。
學謙依稀記得救自己的山民長相格外端正,沒有想到近處看,竟有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兄台是這裡的族長?」有這樣的首領守護,無怪乎此地能成為世外桃源。
「不是。」
男人沒再多看他,拎著火爐逕自離開。
※※※
學謙以為男人就算不是族長,至少也該是族長的子侄之類,待沐浴完畢,來到男人所說吃飯的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
那地方從男人住處過去不遠,寬敞的平地上坐著老老少少,圍成一個不周正的圈子,那個被男人舉重若輕提過來的大火爐擺放在圈子中間,上面炙烤著的一隻大山豬,已經傳出誘人的香味。離人群較近的地方還有一堆堆篝火,燒煮著不同的東西,有的則純粹用於取暖。
學謙想起之前家家炊煙的景象,猜測大約今天有人獵到山豬,因此各家各戶才帶著飯菜過來一起享用。
沐浴時發現外衣破得不能再穿,索性就扔在一旁,只著破損不太嚴重的中衣來到這裡,鞋襪也髒了,洗後擺在屋外風乾,現在他是赤足行走。看看當地人的裝束,學謙有趣地想就算只保留內衫,自己都是在場包裹最嚴實的人。
他在歡歌笑語的人群中搜尋那男人的影子,好半天才發現他一個人坐在面向湖水的三層臺階上,對著堆小小的篝火發呆。
臺階上有張石椅,這是全場唯一一張椅子,別人都席地而坐。椅子前面還有用石頭砌成的條案,上頭擺著一整條野豬腿、好幾個盤子,以及一個陶缽。
學謙環顧場中時就發現,這裡的山民與之前投宿的那家一樣,身材都矮小精悍,面孔也較扁平,而這男人的臉部輪廓深刻,高大的身形更不像與他們同一族類。
學謙拾階而上,來到他身側的篝火邊。
「兄台不是這裡人?」
男人自發呆中回神,看了他一眼,把陶缽裡的液體倒進一個大碗中,就口便飲,酒醪的香味飄散開來。
男人抬臂將嘴邊酒漬擦去,抬起下巴比著人群。「下去找那個白鬍子的老頭,他安排你吃飯。」
相比男人超然的地位,學謙更意外他見到自己容貌時的反應。
自他病癒走出臥室,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表現如此平淡的,學謙登時對此人好感大增。他下了臺階,找到那位白鬍子老人,在眾人驚艷的目光中比手畫腳,老人看懂後,很豪爽地給了他許多食物。學謙用木盤盛著,端到男人面前,笑道:「我能與兄台同吃麼?」
男人還未回話,那白鬍子老人便急忙跑了上來,先是誠惶誠恐地頻頻彎腰,用俚語哇啦哇啦說了一堆,隨後拽著學謙的袖子就要拉他走。
看他行動,學謙也大致明白了當是這男子在村裡威望尊崇,旁人不得與他同桌共食。不過他還是問那男子道:「他說什麼?」
男子瞥他一眼,結實的長腿收到椅子上,手肘靠在膝蓋,道:「下面熱鬧。」
「熱鬧也不是我的熱鬧。」學謙放下食物,給焦急的白鬍子老人一個安撫笑容,逕自在條案的另一邊席地而坐,還自來熟地想拿起陶缽倒酒,沒想到這個陶缽竟重得可以,幾回使力,竟紋絲不動。學謙無奈瞧著對面之人,男人注視他好久,終於隨手一提,將酒水傾入他碗中。
學謙雙手捧碗,道聲「多謝」,便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完摸著喉嚨道:「這酒可真辣。」
「你倒還不錯。」男人眼中有些讚許,旁邊的白鬍子老人則用驚悚的目光瞧著學謙。
「我離家前才頭回喝,汾清三壇下肚臉色不變,家父急得找大夫過來瞧,大夫說大約我常年服毒,區區烈酒已不在話下。」
尋常人聽到他這麼說,必然好奇地問為何常年服毒,話匣子便能就此打開,這男人卻只是微一挑眉,用匕首割起野豬腿來。學謙只覺他反應有趣,也沒感到失望,低頭開始吃起討來的麵餅與素菜。見男人放下匕首,他便自然而然地拿過來自己割肉,嚼得津津有味。
白鬍子老人站在一旁,再三確認那男子並無不悅,才行了個禮離開。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肉,那人並不怎麼說話,學謙卻自得其樂地跟他說著自己的事情,直到村人散去才站起來,拍拍肚子大叫「好飽。」
男人坐在石椅上,看著他口中念著「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緩緩步下石階,在空寂的泥地間徘徊。明明是荒村中一點篝火之畔,還兼衣衫不整,他卻走得姿態軒昂,宛如閒庭信步。夜晚湖面風大,掠動他長髮與衣裾飛揚,彷彿眨眼間便要被吹跑了一般。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
「我明天找人帶你到德齊。」德齊是雄州州治。
學謙正出神瞧著又大又圓的月亮,聽他突然出聲,不禁一愣。
男人冷睨他茫然的表情,道:「你費盡唇舌,不就是為了這個?」
雖說攀交情確實有求助的意思,另一方面卻是看他一個人喝酒有點可憐。誰知此人愛理不理在前,現在又是一副小瞧人的樣子,學謙涵養雖好,畢竟年輕臉皮薄,忍不住氣往上衝,高聲道:「不敢煩勞,煩兄台指個路,在下自己可以回去。」
男人從鼻孔裡出了一聲氣。「一路上你與誰沾親,老虎還是山豬?」
經他這一說,學謙立時意識到自己太過魯莽。人生地不熟的,就算得人指點,要找對路也是困難,更何況這裡群山聳峙,不管有什麼猛獸出沒都是平常,為賭一時之氣,而斷送掉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性命,實在不值。
思及此,他整整衣衫,對男人作揖道:「是在下失言,承蒙厚意,如此煩勞兄台了。」
見他如此爽快地致歉,男人又是一陣意外,瞪著他的頭頂良久,才道:「回去睡了,明日早起。」
學謙正要答應,忽然意識到——「那間屋子是兄台的住處吧?我鵲巢鳩佔,未免不妥。」
男人嘴角一歪。「怎麼?你在邀我同榻而眠?」
全身上下被他無禮打量,學謙心頭微顫,生出一種詭異的羞赧之感,他強自壓下,坦然笑道:「你我都是男子,這也未嘗不可。」
男人又瞪他。「你這副長相這把年紀了,還什麼都不懂?」
「懂什麼?」學謙只覺他責備的口氣十分奇怪。
男人話一出口,便想起之前他說自己在病榻上度過了十幾年,所以要一天當做兩天用,好補回過往人生云云,不自覺放緩語調,道:「沒什麼,我不睡,你走吧。」說罷就走回座位,順手朝篝火裡扔了兩三塊乾柴。
學謙心知即便這人是好意將床鋪讓出才這麼做,自己也沒能力勸說他回屋,因此對他拱了拱手,獨自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