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大丈夫 第九章
    當一堆媒體朝他們圍過來時,梁深雲只覺一陣暈眩。其實從擔任衛穹蒼的秘書開始,她一直都很注意《零週刊》那一類八卦雜誌,就怕她和衛穹蒼之間的事被媒體挖了出來,只是這一兩天為了照顧生病的衛穹蒼,她沒空,也開始懶得去看自己本來就不愛看的東西。

    若是平日上班時被爆出來也就罷了,衛穹蒼住的大樓對應付纏人的狗仔已經很有心得,就算是在大樓外守株待免的媒體,他們直接相應不理,到了公司也是一樣安全,偏偏今天休假,她和衛穹蒼打算兩個人到外頭走走逛逛,她心想只要打扮得低調一點,他們的臉孔又不像明星一樣經常在各大媒體出現,要立刻被認出來應該是不太可能?兩人應該是安全的。

    但醜聞終究爆發了,狗仔們跟蹤他們來到西門盯,將兩人包圍個正著。

    「請問旗峰會被穹宇併吞,是不是因為兩位早有過從甚密的私交,梁總裁才把旗峰獻給情郎?」這是完全對商界現況沒概念,也不做功課的x 電視台記者提的問題。

    「旗峰破產周轉不靈,穹宇會幫忙度過危機,是因為梁總裁和衛總裁做了桃色交易嗎?你們交易的內容是什麼?是約在賓館還是在衛總裁的豪宅?梁總裁甘願成為對手的午妻嗎?」這是以狗血腥膻聞名的《零週刊》記者問的。

    「梁總裁是否無視旗峰多數股東和員工的權益,只顧自己,所以才在穹宇賣笑生存?」辛辣又自栩為正義使者,提問者想必是《S週刊》

    「梁總裁跟衛總裁認識嗎?你們今天是一起出來逛街嗎?買了什麼呢?」這顯然是個愛摸魚的菜鳥問的。

    她從來不曾在媒體前失態過,所以被媒體譽為商界最優雅的女人,梁深雲突然想,是她漸漸變得軟弱了嗎?為什麼這一刻她會無措得腿都快軟了?而想到醜聞已浮上檯面,她只想逃!

    衛穹蒼抱住梁深雲,遠處待命的司機已經把車開了過來,他強悍但冷靜地擋在梁深雲前面,這些傢伙欺善怕惡,幾乎全針對梁深雲來的,他一站出來,就算是向來喜歡打著輿論自由的名目到處逼人發瘋給他們看的記者們,也小小地退了一步。

    衛穹蒼向來討厭,也不擅長應付媒體,不然也不會被說成蠻橫獨斷、冷酷無情了。他冷冷地搖下話,「我跟深雲從小就認識,會幫她很正常,你們最好不要隨便編出子虛烏有的可笑故事來愚弄社會大眾,有什麼問題,去問我的律師!」說完,他蠻橫地推開人牆,護著梁深雲雙雙進入轎車內。

    醜聞爆發後,梁深雲只能請假,她開始恍神,衛穹蒼怕她身心都吃不消,於是也不再對她需索無度,只是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每晚抱著一具空殼子,靈魂不知飛到哪去。

    「沒事的,我會開記者會澄清說明,妳要不要去國外避一避?我會幫妳安排。」

    梁深雲搖頭,沒說話。

    出國避風頭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她卻已經厭惡起自己的懦弱了。

    衛穹蒼有很不好的預感,他請保鏢在梁深雲外出時跟著她,主要是怕李家的人和記者找上時她沒辦法應付,自己則一定準時下班盡快回家陪她。

    「我想去看奶奶。」這天,她突然要求道。

    衛穹蒼很不喜歡她去探望李老夫人,所以這陣子她都只是和看護通電話,瞭解李老夫人的狀況。

    他起先沒答應,以為她又會說老夫人是他的奶奶云云,可這回她沒說,只是默默地低下頭。這反而讓他不安了,愧疚感也更濃。

    「我跟妳一起去,」他退讓了,可也下了但書。「不過李家的人很可能也在,我們不能待太久。」他肯答應已經很不簡單了,更何況他的顧慮也是她不想見到的。可以想見對衛穹蒼不以為然的李家會怎麼看待他們的醜聞,無法讓旗峰起死回生,她於心有愧,但不包括和穹蒼做了那樣的交易- 那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她不想面對李家人的質問,就算她解釋自己只是想救李家,他們未必會信,更未必會領穹蒼的情。

    衛穹蒼並不天真,對李家的心機他全玩在梁深雲看不到的地方,李老太太的看護早就被他收買了,至於李家那票討人厭的傢伙,他在回台灣前已費盡心思,一個個挖出他們的小辮子緊握在手裡,隨時都可以要他們死得很難看。

    那些傢伙對他敢怒不敢言,但在深雲面前會不會胡說些什麼就很難講了。

    衛穹蒼沒進去李老太太的房問,在外頭等著,對於這點梁深雲有些遺憾,老人家雖然嘴硬,其實這些年也偷偷關注著他在外頭的一切,只是總故意在人前說得很難聽。

    真那麼厭惡的話,不是該眼不見為淨嗎?

    我只是不想那雜種回來跟穹光分家產!老太太總是這麼說。他在外面要是逍遙快活,就最好別回來!她有時也真的相信了老太太的話。只是她也知道,穹蒼跟她一樣,其實很渴望家人吧?本來已經昏昏欲睡的老人家,一見她就笑了。

    「穹光呢?怎麼沒和妳一起回來?」看護說老太太這陣子已經有些神智不清,記憶混亂。

    「他還在公司加班呢,要我一定得先來看妳,再回去報告給他知道。」既然老人家都神智不清了,讓她繼續活在善意的謊言之中又何妨呢?

    「我很好,妳別讓穹光太辛苦、快回公司去吧。」說著,老太太就要躺下歇息。

    梁深雲看著數日未見,竟然又蒼老許多的奶奶,老得好像有幾百歲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難過多一些,還是感慨多一些。老太太雖然對她很嚴厲,對她有著讓她倍感吃力的深切期待,更也許只是因為穹光才疼愛她,所以這份疼愛總以穹光為優先考慮,不過老太太卻是自母親離開之後與她最親的長輩了。

    原本在客廳等她的衛穹蒼好像到外頭去了,梁深雲下樓時並沒有看到他。

    「深雲。」

    她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最近精神不濟,產生幻聽。她站在樓梯口,轉身看向二樓。

    男人緩步下樓來,原本藏在陰影中的臉孔漸漸清晰,五官俊雅依舊,只是比以前更為消瘦。梁深雲呆住,一時竟無法開口說出隻字詞組。一向是白面書生的他皮膚曬黑了一點,也許是在外流浪的關係,衣著也輕便許多,不過整個人的感覺還是乾乾淨淨的,連胡碴也不留。

    「光……」好半晌,她終於找到了聲音,腳往上踩了一階,卻停住。「你怎麼回來了?不要緊嗎?」案子還沒了結,而李家如今已無力替他奔走,她真怕他這輩子都無法光明正大地回台灣。

    「還好,有朋友幫忙,而且陷害我的人也快找到了。」他微微一笑。「倒是妳,最近好嗎?」他下樓來,捧住她的臉,像以前那樣溫柔凝視。

    「我……很好。」她迴避他的視線,也掙脫了他的手。

    李穹光苦笑。「我看到報導了,穹蒼回來了吧?」

    他說的報導是指什麼?梁深雲更加心虛了。

    「光,我跟……」

    「他強迫妳嗎?」李穹光沒有動怒,他一向很少發脾氣。

    梁深雲倒抽一口氣,看樣子他知道得夠多了。「我很抱歉,可是只有這個辦法可以救旗峰,穹蒼沒裁掉任何一個員工,至少他們不用失業。」

    「對不起,我不該讓妳一肩承受。」他的指尖滑過她有些陰影的下眼瞼,不捨溢於言表。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句對不起能概括?而她心裡的委屈,卻因為這一句對不起,一古腦兒被破除了封印。

    她想起自他離開後一路走來的艱辛,她一個人在原本屬於他倆的房子裡因為孤單,因為壓力,因為想念,因為害怕案子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和穹光從此緣盡,幾乎夜夜哭著直到睡去,第二天上著厚厚的妝,繼續一天的戰鬥。

    梁深雲眼前泛起淚霧,喉嚨因哽咽而發緊。「你為什麼不能早點回來?」

    她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陷入兩難之中;也就不會那麼疲憊,幾乎就要在穹蒼的溫柔呵護中投降。

    愛是什麼?專一的?絕對的?堅貞不移的?愛情童話裡的主宰肯定不太愛開玩笑,可惜老天並不是,命運之神更加惡劣。

    不能承認,也不能去想她愛不愛穹蒼,否則她對穹光的戚情與承諾究竟算什麼?她與穹光一起走過的,與穹蒼一起經歷的,孰輕孰重,孰真孰假,這能比較嗎?

    「對不起。」李穹光擁她入懷,輕聲安撫著。「深雲,再等等我,好嗎?我不會在乎妳跟穹蒼如何,重要的是妳要安好,妳等我找到證人,找到那個陷害我的傢伙,我會回來,我們之間有婚約在……」

    梁深雲搖頭。「我對不起我們的婚約,我很遺憾,真的……」她哽咽地拭去眼淚。「但是我會要求穹蒼守承諾,至少要保住李家的最後依靠,這點我一定要做到,這是我答應奶奶的承諾。」

    李穹光心痛地看著她。「我應該更有擔當一些,妳就不用吃這些苦。」

    「你也身不由己,不是嗎?」她從沒怪過他。

    「深雲,」他撫著她臉上的濕痕,再次說出當年訂下婚約時的承諾:「相信我,我不在乎,不在乎妳在我沒能力守住李家,守在妳身邊時發生了什麼事,等一切風雨過後,我還是要娶妳。」

    愛是什麼?走過教堂時,他聽到那首歌。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穹光一直都做得到,但他總是做不到,嫉妒讓他的心焦灼疼痛,讓他對心愛的女人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雖然童年有好長一段時間是待在育幼院,但他倆是後來才失去父母,深雲乖巧活潑,而且人緣好,比起來他就孤僻許多。他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對這個不起眼的女孩特別友善,好像就因為有一次;她竟然不畏懼他的臭臉跟拳頭,跑來教諷他大欺小。

    他從小就特愛記恨,那次他被教訓得顏面無光,不過他沒發作,直到有一回當著來參觀育幼院的來賓面前,拿洗顏料的水潑得她滿頭滿臉。

    大家都期待在來賓面前留下好印象,只有他不屑,他很清楚那些人在知道他母親是妓女時臉上露出的表情,他心裡恥笑那些人的嘴臉比母親的恩客更噁心,他才不想被領養,當然這個害他沒面子的臭女生也別想被領養。

    他記得深雲當時沒哭,很冷靜地去處理自己一身狼狽,換上乾淨但破舊的衣服,等她重新梳洗好時貴賓們早走了,但她似乎也沒特別在意。

    只是她開始躲著他,原本育幼院裡就只有她敢偶爾和他說話,訓誡他的蠻橫,起初他還洋洋得意,認為這臭女生學乖了吧,接著他發現,孤僻的他竟然也會覺得寂寞。因為唯一會跟他說話的人,不再理他了,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

    那之後;他忍不住開始觀察深雲、發現她每天都趁其它人睡著時偷偷洗那件被他弄髒的洋裝,雖然修女遺憾地說那很難洗,只好就這麼留下髒污了,不過看樣子她並不死心;以為多洗幾次應該就能洗乾淨了。

    他站得遠遠的,發現她肩膀顫動,有什麼東西自她臉上滾落。她在哭。衛穹蒼相信,是從那一刻起,他才深刻感覺到心臟在跳動,感覺他的血液是溫熱的,他看見那件原本是白色的洋裝,多了醜陋的灰濁污漬,看見她沾滿了淚水,卻泛著迷人紅暈的粉頰,還有濕潤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那些色彩,那些形象,那些事物,教他移不開眼。

    生平頭一次,他想主動道歉,渴望她的原諒。他在上學途中的家庭五金雜貨店偷了一罐漂白水給她當賠禮,母親曾帶著他偷竊,他也就有樣學樣,他還陪她洗衣服,偷覦了沉默但也沒有拒絕他的深雲好幾眼,不知道為什麼心跳得好快。

    雜貨店附近有攝影機,老闆追到育幼院,差一點就報警。他因此受罰時,深雲主動靠過來陪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現在想想,深雲真的很容易心軟,那件衣服是她母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沒多久她母親就過勞死了,難怪她那麼寶貝。她應該是希望自己若是被領養,一定要帶著那件衣服吧?為此,他到很多年後都還無法原諒當時頑劣的自己。

    後來,他依然讓修女頭痛,想當然耳根本不會有人想領養他。奇怪的是深雲也總在有人想來領養孩子時藉故偷溜,以致於乖巧的她一直沒被領養。

    為了跟深雲在同一個縣市念高中,他努力唸書。那時為了省錢,兩人乾脆合租一個小房間,本來在育幼院就是一起生活,一起長大,所以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衛穹蒼始終認為,那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辛苦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不曾在意物質享受,偶爾領了一點薪水,就買紅茶請對方喝,算是慶祝;去公園和小朋友搶蕩鞦韆,假裝他們去了迪斯尼;沒有電視,就一起手牽手到修電視機的二手店門外,假裝等公交車,並肩站在一起看完一部電影,然後回家時兩人都一臉興奮地討論劇情,甚至會聊到深夜。

    一個人在異國的那些日子,他總是會夢見那時。清醒後,胸口的疼痛與空洞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站在華爾街的高樓之頂,他發現自己擁有了那麼多,卻還是找不到像那時一般的快樂與充實。

    然而也許覺得快樂的,也許想回到過去的,只有他吧?

    深雲高中畢業後在同一個城市念大學,他們於是繼續同居。然而她在大學裡認識了同系的學長李穹光,一個有本事讓少女為之著迷的貴公子。

    有些事情終究會改變,有些人終究會遠離,他意識到這點,看著深雲陷入愛戀之中,恐慌與焦慮佔據了他。那時的他太年輕,所有的表現都幼稚而惹人厭,偏激不講理、尖酸刻薄、冷嘲熱諷,說穿了全都因為自卑。

    跟李穹光在一起,深雲可以麻雀變鳳凰,而他算什麼?他的陰陽怪氣讓深雲為難,也越來越晚回家,直到那天,他興匆匆買了情人節禮物想送給深雲時,回到家卻在街燈下發現擁吻的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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