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城 布川宅
回到這棟城堡式建築的豪宅門口,兵悟揚揚眉,深呼吸了一口氣。
自從上大學後,他幾乎是不住家裡的,倒不是家裡不溫暖、家人感情不和睦,而是他喜歡自由,嚮往那種一個人到處去旅行的生活。
那麼嚮往自由的他當初會跟真弓同居兩年,不僅讓認識他的人吃驚,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也就因為那樣,他才知道真弓在他生命裡比自由還要重要。
「我是兵悟。」他按下對講機說道,然後背過了身抽起煙。
好一會兒,他聽見疾走的聲音。
「老哥!」千穗微喘著跑了出來,並開了大門。
兵悟轉過身,咧嘴一笑。
千穗一震,瞪大了雙眼望著他。「哥?」
「幹嗎?我才出去三年,你就不認識我了?」他用力地摸摸她的頭。
她眨眨眼,有點回不了神。「你……你怎麼……」
「什麼啊?像見鬼一樣……」抓著重重的大背包,他逕自往裡面走。
千穗關了門,跟了過來。
「哥,」她拉住了他,「你搞什麼?」
「什麼?」
「媽要是看見你這種德行,她會哭死的。」
「我現在有什麼不對?」他皺皺眉頭,不懂她在大驚小怪什麼。
千穗用她的X光眼上下打量著他,一臉嫌惡地道:「出去一個兒子,回來一隻猩猩。」
「找死,我扁你。」他作勢要打她,「我是自然。」
「自然?」千穗看著眼前蓄著長髮及落腮鬍的他,「你還真是自然到回歸原始了。」
「在南美的深山野地裡,你還巴望會有美容沙龍嗎?」
「那你回來這麼多天了,也該整理整理吧?」她斜著眼瞄他。
「沒時間。」他說,「我忙著整理研究報告。」
「你是忙著跟前女友快樂吧?」她似笑非笑地道。
他微蹙起眉瞪著她,「你真是越來越敢說了喔!」
「拜託,人家都二十五了,幹嗎搞清純那一套?」
「是喔,你最好別讓媽聽見。」
「我才不會在媽面前亂說話呢。」她揚揚眉,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得意。
剛到門口,盼子心切的布川征子已等在前廊,看見不修邊幅的兵悟,她怔愣住。
「兵悟?」她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日夜思念的兒子,「你……你怎麼搞得像猩猩一樣?」天啊,她怎麼都不相信眼前的男人是她那個長相英俊、出類拔萃的兒子。
「哥在回歸原始啊。」千穗故意糗他。
「媽……」他趨前,在征子臉上一吻,「好久不見。」
「你……」征子抓住他結實的胳臂,像在確定著他不是一個陌生人。
「我真的是你兒子啦。」他朗朗一笑。
看見他的笑臉,征子恍然回神。「你這孩子……」她拉著他,「快去把你的鬍子刮掉,真受不了。」「知道了。」他一手搭著征子的肩,走進了屋裡。
刮掉了鬍子,把長髮束起,兵悟踱下樓來,征子已泡好了茶等他。
打量著梳洗整理過後的他,征子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才像樣嘛。」
他一笑,在沙發上坐下。
「我說你啊,回來了也不回家……」征子邊為他倒茶邊嘀咕著,「有時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我兒子,一出去就像失蹤了一樣。」
「我在寫報告。」
征子白了他一眼,「寫報告?你現在還住在女朋友那邊?」
「什麼女朋友?」千穗插話,「已經是前女友了。」
他斜睇了她一記,一臉「誰要你多嘴」的表情。
「前女友?」征子疑惑地道,「你們分手了?」
「也不算真的分手。」他淡淡地道。
「還是那一個?」征子問,「就是大學時期的那一個……」
「媽,他大學時期交了好幾個,你指的是哪一個?」千穗故意挖苦地。
「布川千穗。」他瞪了她一眼,但千穗完全不吃他那一套,還一臉得意。
征子優雅地啜了口茶,「我是說跟你同居了兩年那一個,叫……叫真弓是嗎?」她一臉不確定。「二木真弓。」
「對,就是她。」征子一笑,「你現在住在她那裡?」
「嚴格說是賴在她那裡。」他露出苦笑。
「賴?」征子放下茶杯,「怎麼回事?」
他猶豫了一下,正想隨口敷衍過去,一旁的千穗急著洩他的密。
「哥一去三年,人家當然要跟他分手,現在是哥不死心,還厚著臉皮去纏著她。」
「你……」他瞪著她,也恨自己不該跟她說太多私事。
「哥,我們是一家人,你別怕丟臉啦,我們又不會笑你。」說著,她哈哈大笑三聲。
他濃眉一糾,惡狠狠地瞪著她,一臉隨時會打開窗戶,把她丟出去的表店。
「千穗。」征子微皺著眉,示意她別再插嘴。
「兵悟,」她望著一臉懊惱的他,「你去南美的事沒告訴她?」
他搖搖頭,「沒說得太清楚,我怕她會跟我去,也怕我會想帶她去。」
「為什麼?」
「那種地方很辛苦的,她怎麼受得了?」他是心疼真弓,不忍心她跟著他到那種蠻荒地區受罪。「你為她著想,可是她不知道啊!」征子笑歎一記,「難怪人家要跟你分手了。」
兵悟悶悶一笑,沒說什麼。
看著他的表情,征子警覺地道:「她有對象了?」
他撇唇一笑,不願多談。「我的事,我自己會搞定。」
征子知道他一向獨立自主,不喜歡人家過問他的私事;儘管她為他操心,卻也不好過問干涉。
「對了,」她抬起眼簾睇著他,「你爸爸要你到公司去一趟。」
「噢,」他點頭,「知道了。」
文京區 富士醫藥開發總公司
見過了父親布川研一,並大略地交代一些研究成果後,兵悟離開了父親的辦公室。
電梯到達一樓,門剛開,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咦?」永野紀念醫院的院長永野信夫驚訝地看著剛從電梯裡走出來的兵悟,「你回來了?」
「院長。」永野信夫跟富士醫藥開發往來多年,兵悟早見過他無數次。
「不是說去了南美?」
「前陣子剛回來。」他說。
「這樣啊……」永野信夫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對了,」他指著自己身邊的醫生兒子永野慎,「你沒見過小犬吧?」
「你好,我是永野慎。」一身西裝筆挺的永野慎端詳著眼前蓄著長髮,穿著運動上衣及迷彩褲的兵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猜不出眼前的他是做什麼的,只感覺他眼底有種掠奪、狂野的光芒。
「我見過你。」兵悟定睛地看著眼前的永野慎。
昨天看見他時,他離他有點距離,但也算見過。
永野慎微怔,「我們……認識?」
他搖頭,「不算認識。」說罷,他將視線轉向永野信夫,「院長,我還有事,先走了。」
「噢……」永野信夫一臉疑惑。
「後會有期。」兵悟拍拍永野慎的肩膀,旋身就走了出去。
進入電梯,永野信夫一臉迷惑地問:「你們認識?」
「沒印象……」永野慎搖搖頭,「他是誰啊?」
「他?」永野信夫挑挑眉,望著他,「他是布川兵悟。」
「布川?」他一怔,「你是說他是……」
永野信夫點頭,「他是布川研一的兒子,也是富士醫藥開發的未來接班人。」
「什……」永野慎難以置信。
「別看他吊兒郎當的,他可是個厲害人物。」永野信夫續道,「他是學植物的,大學時曾發表了一篇論文引起學術界的注意,一畢業就被派往南美作研究。」
「南美?研究?」
「沒錯。」永野信夫沉默幾秒,若有所思地,「要是我沒猜錯,他這次回來一定是因為研究有了成果,我看不用多久,富士醫藥會有驚人的新藥問世。」
「噢……」永野慎沉吟著,腦海裡浮現出方才兵悟那不修邊幅、吊兒郎當的模樣。
光是看見他的樣子,實在很難把他跟藥廠接班人及研究人才聯想在一起。
好個真人不露相……他暗忖著。
但同時,他也開始覺得布川兵悟這個人很熟悉。
不是因為他們見過面,更不是什麼認識不認識,而是布川兵悟給人的那種感覺,他好像曾聽誰提過……
一天了,他已經消失整整一天了。
比起他消失三年,這一天更令她難熬且痛苦。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她就知道他還會一聲不響的離開,她該慶幸她沒中了他的計,跟他重修舊好,恩愛一番,但……她也很他就這樣走掉。
「王八蛋!」下班後,面對著一屋子的冷清,她又氣又傷心地大叫。
這樣的冷清,她已經獨自過了三年,也以為自己早就麻木、早就習慣。但現在……她竟覺得痛心悲哀。
看著玄關鞋櫃上的煙灰缸,她忍不住想起他的種種。
奇怪的是,他這幾天在她家裡的種種,竟鮮明過那三年。
雖然她氣他離開三年,但這幾天,她幾乎相信了他的話,相信他還愛她,還想挽回她……
「真是笨蛋,我真是笨蛋……」鼻子一酸,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不懂自己是怎麼了,他離開後,她希望他回來,即使她嘴硬不承認,但她也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就是為了等他。
就在她想放棄、想死心時,他回來了。
對他朝思暮想的她,應該在這個時候投入他的懷抱,緊緊抓住他。但她又因為心不甘,而拒絕他、氣池、凶他、趕他……
現在可好,他真的又走了;他一走,她又傷心他的離開。
她是不是瘋了?為什麼她會把一切搞得不可收拾?
「布川兵悟,你……」她咬咬唇,「為什麼要回來?!」說著,她抓起煙灰缸朝牆角丟去。
看著煙灰缸應聲碎裂,她放聲大叫。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離開我?
她不知道他這次走是因為什麼,是因為她凶他、不理他?還是他本來就只是路過,然後順便進來坐坐?
「可惡……」她癱坐在鞋櫃旁,掩臉而泣,「你對一條破內褲都比對我好……」
「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她自言自語地,「是女人?還是朋友?一個隨時提供免費住宿的朋友……」
「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麼要來擾亂我的生活?我……」她抽噎著,「我已經打算過新的生活了呀……」
說著,她將臉靠在膝上,發洩似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下班,真弓沒精打采地走出了公司。
「真弓。」恍惚中,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沒來得及細聽,只確定那是男人聲音的她,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急忙尋找聲源。
一回頭,她看見了永野慎。
失望之情在那一瞬覆蓋了她的臉,而永野慎發現了。
「是你,永野先生……」
他一笑,「我在附近,順道過來想約你吃飯,方便嗎?」
她頓了頓,淡淡地道:「嗯。」
永野慎找了家氣氛及格調都相當不錯的餐廳想討她歡心,但真弓卻顯得精神不濟。
「你怎麼了?」
「沒什麼。」她淡淡一笑,假裝若無其事地喝光了桌上的水。
「真弓,」他凝視著她,神情認真,「我想跟你談件事……」
「什麼?」她疑惑地道。
「是關於……」猶豫了一下,他撇唇一笑,「你覺得我如何?」
她微怔,「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你很親切、很溫柔、很好。」她不假思索地道。
「只是這樣?」
她皺起眉頭,有點迷惑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他深深地注視著她,「如果要結婚,我這樣的人符合你的條件嗎?」
真弓一震,也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永野先生?」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求婚,她顯得不知所措。
她從來沒想過這種事,但她早該知道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
相親,約會,然後結婚,這本來就是相親的真正目的,而她答應與他交往,其實也等於是告訴對方她有結婚的打算。
可她是真的想結婚才去相親的嗎?
「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見她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他有點尷尬,「我們可以再交往一陣子,等彼此對對方的瞭解都夠多時再決定。」
「永野先生,我……」
「真弓,」他忽地輕握住她的手,「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是我理想中的對象。」
她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傷感情地抽回了手。
「我……其實我……」怎麼辦?她不是真心想結婚、想安定才去相親的。她是被激的,她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忘了兵悟,就算沒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
而事實上,在兵悟還未出現前,她是真的那麼認為。
但兵悟出現了,他的出現粉碎了她所堅定的一切,也逼著她承認她忘不了兵悟,她的心還是只屬於他。
她不該接受永野慎的追求,不該……
真該死,她怎麼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現在她不只救贖不了自己,甚至還可能傷害了無辜的第三者。
「真弓?」他看出她的猶豫,也看出她的為難及掙扎,「你……」
「對不起。」她不能再繼續下去,她不能繼續自欺欺人。
就算永野慎不原諒她,就算永野慎怒而離席,甚至罵她一頓她也要說出自己的真正心情。
「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及求婚。」
永野慎隱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還是有些受傷。「真弓……」
「我……我忘不了他。」她說。
「你是說那個離開你的人?」他神情沉鬱。
她點頭,「我還恨他、氣他,但是我還愛著他。」
聽見這些話從她嘴裡說出,永野慎露出了悵然的表情。
她紅著眼眶,抬起眼凝視著他,「真的很抱歉,我以為只要找到另一個人就能忘了他,但是……」「他離開了你,不是嗎?」他眉心一擰,「我不懂,你為什麼還……」
「對不起。」她打斷了他,「你真的很好,可是我……」
「是他先放棄了你,不是嗎?」
「是……」她幽幽地道,「他總是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但是我就是忘不了他……」
「真弓……」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在浪費自己的青春。」
她望著他,淚水悄悄地滑落。
「我知道,」她露出了無奈又淒楚的笑容,「他有不安定的靈魂,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只會一次又一次傷害我,可是我中了他的毒,我……」
永野慎心急又懊惱地道:「我可以等你忘了他。」
「我不會忘了他。」眼眶泛淚的她顯得脆弱,但她的語氣及神情卻又堅定得不容質疑。
「真弓……」
「永野先生,對不起。」她站了起來,朝他深深一鞠躬,「再見。」
抓起皮包,她旋身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永野慎臉上隱約可見一絲絲的不服氣、不甘心。
他輸了嗎?他的條件真的不及那個離開她的男人嗎?
「什麼?」在電話中,二木政江以誇張的口氣叫著:「你拒絕了永野先生?」
「拜託,你別那麼大聲……」她虛弱地道。
「我當然要大聲叫醒你這只笨豬,天啊!你真是腦袋壞了。」她連聲哀叫,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狗。「別說我了……」
「我不是說你,我是要罵你。」政江氣得幾乎快吐血,「對方可是永野紀念醫院的未來院長耶!」「我知道。」
「你知道?」得知女兒拒絕了條件這麼優的永野慎,政江怎麼也無法接受,「要是你真的知道,就不會錯失這種機會。」
「媽,」她以哀求的語氣討饒著:「你饒了我吧……」
「幹嗎?我現在是要押你去上吊嗎?」政江懊惱極了,「我聽說你們有往來,還以為已經沒問題了,想不到你……」
「人家到底是哪一點不合你意?」政江氣到語無倫次。
「他很好。」
「很好?」政江一怔,「既然覺得他好,為什麼……」
「媽,我……」她該怎麼向母親解釋?她跟兵悟同居兩年的事,家裡除了弟弟以外,並沒有人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在大學時期曾有過那麼要好的男朋友。
要是她告訴母親,她還愛著那個同居了兩年,卻離開她三年的男朋友,母親鐵定會崩潰。
「你到底在想什麼?」政江一歎。
「沒想什麼。」
「你真的不想結婚?」政江問。
「不是……」她幽幽地道,「我想過要結婚啊,可是……」可是那個她想嫁的人卻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傢伙。
「你……」電話那頭的政江頓了頓,試探地道,「你該不是愛上了什麼不該愛的人吧?」
「媽……」
「你成為人家外遇的對象?」政江驚叫。
「唉唷,你想到哪裡去了?」真教她啼笑皆非。
「那麼……你該不是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吧?」政江發揮她豐富的想像力。
「我的媽啊!」這會兒,真弓忍不住笑出聲音來。
兵悟走後的這兩天,她已經忘了怎麼笑了,真想不到她母親能把她逗笑,真是功德無量。
「媽,你別瞎猜了。」她笑歎一記,「總之別再給我安排相親了。」
「為什麼?」
「因為我……」她嚥下了所有的話,「沒事,我累了,再見。」
在她放下電話的那兩秒鐘,她聽見了母親在電話裡憂急疑慮的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