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匠 第七章
    有人說,酒醒之後,還能記得當時醉態難看所說的話、做的事。全是胡調騙人的!至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朱子夜全忘光光,一臉癡呆問他,桌上擺了支桂花條和帕子做什麼?

    她喝著濃茶,解酒意兼醒腦,有些人酒退後會頭痛,她很幸運沒有這項後遺症,只是嘴很干很澀,需要大量灌水才能解渴。

    已經過了用餐時刻,酒樓廚房熄火,秦關好不容易才商請夥計替他取來一籠冷掉的小籠包,讓朱子夜先填肚子。

    一口茶,一口包子,她倒是不挑嘴、不難養,隱約察覺到自己昨夜又惹出麻煩給秦關收尾,於是,她現在特別乖巧,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只除了!

    「等會兒去酒樓後堂的共享澡室沖個身體,會比較舒服些。」秦關也是一直等到她醒來,才到澡室淨身,他不敢放她一個人在房裡獨處,怕沒隨時盯著她,她突然又惺忪爬起,會出什麼意外。

    「共享澡室哦……」那一大池的水,不知道多少人泡過,她不喜歡。「我們回去的途中,不是會碰見天然溫泉嗎?去那裡泡澡好不好?」

    「不好。那處露天溫泉,前無遮蔽,後無密叢,姑娘家在那裡泡澡,全身上下都被看光光。」

    「那裡又沒有人!」溫泉可是被她欽點為「秘密場所」之一。

    「妳怎麼知道那裡沒有?」

    「以前泡這麼多回,都沒有遇見人呀。」雖然都只是泡泡腳,就算遇見人也沒哈好尷尬。

    「萬一有呢?」他反問她。

    「不會有萬一啦。」她擺擺手,樂觀無比。

    「萬一有萬一呢?」

    「……」她擺出一臉無奈,沒頂嘴了,嚥下最後一口小籠包,配茶灌下,再去翻包袱,拎出乾淨衣褲,乖乖去共享澡室沐浴。

    秦關回想著自己態度是否太過嚴厲,用語上是否令她不快,她眼底方才燦亮的星光,飛快消逝。

    他無意破壞她的興致,野外淨身對一個姑娘家而言,是極大的冒險。

    萬一真有旁人出現在溫泉畔,他怕他會忍不住把無辜路人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她現在正逢情傷,他應該要順著她一些,所有能令她轉移壞心情的事,都該陪她去做,而不是潑她冷水,也難怪……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難怪她會愛上溫柔的公孫謙。

    他沒有公孫謙的好口才,不懂得順著她的毛摸,總是惹她不快,又囉唆,每回開口,就是壞話、就會傷人。

    難怪她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像他這種不會笑,說話不甜不討喜的男人,永遠也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意……

    他多想說些會令她開懷大笑的話,而不是總在訓斥她,這個不行那個不准地破壞她的喜悅;他又多想告訴她,他對她的情意……該如何用言語讓人感受到愛情,他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單刀直入地講嗎?嚇到她怎麼辦?她拒絕了又怎麼辦?

    腦子裡打轉了許多的話語,卻理不出該從哪個字開口。

    秦關按著額際,阻止由深處泛開的頭疼,閉起雙眸,深深吸氣。驀然,由窗外傳來耳熟的聲音,是朱子夜,似乎正與人發生爭執。

    「你這個人怎麼這般不講理?!你以為只有你會搖人嗎?!我也有人撐腰呀!關哥!關哥!關哥!」朱子夜嘹亮的嚷嚷,響徹酒樓客房,讓全酒樓都知道,今天住房的客倌裡,有一位叫「關哥」的傢伙。

    秦關立即推開窗扇,一眼便看見朱子夜抆腰,解開辮子的長髮兀自滴著水,她脫掉滾毛背襖,裡頭薄透的單衣,被水漬濡濕,隱約看見漂亮膚色。她面對幾個高出她許多的魁梧大漢,氣焰毫不退縮。

    「發生何事?」秦關人站在房裡問她。

    「關哥!」她給大漢們一眼「你們該糟了!」的挑釁,奔向秦關告狀,「我就說我不喜歡共享澡室嘛,你看啦,害我遇到怪人!他們好野蠻,誣賴我偷他們家主子的首飾!硬要搜我的身!」真倒霉,洗個澡也會碰上衰事,她這幾天真是背到家。

    「妳在澡室裡遇見這幾個男人?」共享澡室有分男分女,不可能在女澡室撞見男人,若有,擅闖女澡室的男人,罪該萬死。

    「公子請不要誤會,我們無意為難姑娘,只是今早我家主子到澡室淨完身,發覺掉了一支鑒金鳳簪,折回澡室尋找,卻尋無鑒金鳳簪。據酒樓夥計說,這段時間,女澡室沒有其它人入內,僅有姑娘一個,才會希望姑娘給個方便。」漢子之中,較不魯莽的一位,揖身上前解釋。

    「姑娘的身子豈能說搜就搜?」秦關神情極度不悅。

    「當然不是由我們幾個大男人動手,而是請姑娘到上房去,由我們家主子的貼身女侍來搜。」

    「我才不要哩,我壓根沒看見什麼鳳簪龍釵的。」朱子夜討厭這種被人當賊看的感覺。

    「她說沒有,便是沒有,你們該去其它地方尋找,別在這裡浪費時間。」秦關朝她伸手,要她直接跳窗進來。「妳頭髮還在滴水,會著涼的。」而且衣裳半透,都快被看光光了!

    「偷兒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偷東西。」一句嗤哼,從漢子群中傳出來。

    「若沒偷,為何不敢讓人搜身?我看,鑒金鳳簪八成在她身上。」緊接著便有人附和。

    「大哥,別同她囉嗦,直接動手押她去見主子!」衝動派的男人,箭步上前就要擒住朱子夜的手臂,秦關動作更迅速,單臂使力,攔腰抱住朱子夜,一旋身,朱子夜被提過窗欞,穩穩當當安置在房內,他另只手直接與男人拆招。

    朱子夜知道秦關有武底子,別看他總是埋首珠玉寶石間,一副只會熔銀爍金的悶樣,實際上他的拳法學得極好,見他與漢子們對打,她並不擔心,更明白此時此刻閃遠一點,別成為秦關的絆腳石,對秦關造成困擾。

    秦關以一搏五,游刃有餘,只是,一道光芒映著頂頭烈陽的耀眼,迫使所有人瞇起雙眼。漢子中,一個被秦關出掌推得幾尺遠,狼狽跌跤的傢伙,亮出鋒利大刀,重新回到戰局,只見刀鋒揮動的炫光交雜在拳腳相抵之間,刀劍不長眼,誰挨刀誰倒霉。朱子夜眼巴巴看秦關險些被刀鋒劃過,連忙到房裡翻找馬鞭,要助秦關一臂之力。

    打人,和打羊應該是差不多的。

    「住手。」

    吆殺喝打聲中,輕易淹沒掉黃鶯出谷的輕嫩嗓音。

    「統統給我住手聽見沒!」震天獅吼代替細嫩嬌嗓再吠一次。這回,成功地驚嚇眾人,握刀的漢子甚至嚇到鬆手掉刀,一個一個抬頭望向聲音來源的三樓雅房,立即紛紛單膝跪地。

    酒樓第三層全數被包下,不允許閒雜人等擅入,此刻,三樓廊前佇著一班女眷,為首的姑娘年輕貌美,俏顏因倨傲而染上一層冰霜,散發強烈距離感。她衣著打扮明顯與身邊幾人不同,上好的金織紗羅,在襟邊、袖口及裙襬綴點精緻耗工的針銜繡花,纖頸上紅玉銀煉,細腕上鑲玉金鐲,額心小花鈿,髮髻上珠花閃耀若星,金箔花瓣在青絲間綻放開來,每件首飾皆獨特珍稀;秦關一眼便能認出其中多數出自於他之手。她髻邊的珠玉長串如晶瑩雨滴,自髮際垂至胸口,是嚴家珠寶鋪日前以二百五十兩賣出予禮部尚書夫人,說是要送給愛女十七歲生辰禮物,三樓的嬌嬌女身份,呼之欲出。漢子們尚未得到主子允許起身之前,全都跪著沒敢動。嬌嬌女娓娓踩著銀鈴繡花鞋,款步走下樓階,曳地紗羅讓身後一干侍女惶恐撩著,她步代極慢,存心要眾人恭候她的到來,鞋上銀鈴,鈴鈴、鈴鈴……一聲一聲。

    她的姿態,令人聯想起嚴盡歡,尤其是下巴高揚的睥睨神情,有九成九相似。

    等嬌嬌女走下最後一階樓階,朱子夜都足夠剃花十隻羊毛哩,她真不懂,女人家在身上掛滿累贅,拖累行走速度,又害自己脖子肩膀酸得要死,很有樂趣嗎?

    「喳喳呼呼的,擾得我心情惡劣。」嬌嬌女的聲音好聽是好聽,就是冷冰冰了些。

    「全給我自己掌嘴!」嬌嬌女身後的壯女侍,也就是方才吼聲嘹亮的那一位,忠誠傳達主子那句話裡沒講明的語意。

    漢子們面面相覦,雖臉露難色,仍無法違逆主子之令,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個兒臉上招呼,連打數十下後,壯女侍才命他們停手。

    「是逮到了偷我鑒金鳳簪的賊兒嗎?」嬌嬌女問。

    「還不確定鳳簪是不是她偷的……我們正希望說服姑娘同意讓我們搜身。」漢子中的大哥面對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嬌小女人,仍不自覺地戰戰兢兢。

    「說服?」嬌嬌女微微挑眉,目光輕挪向朱子夜。壯女侍又明白主子神情細微變化的涵義,抆腰站出來,「說服什麼?!直接動手押住她再搜就好!若她掙扎,定是有鬼,擺明東西是她偷的!」

    「怎麼主子和下人全是同一種調調?」朱子夜翻翻白眼。指責別人是賊的氣焰都很囂張。

    「妳說什麼」」壯女侍眼看就要衝上來教訓她的出言不遜,但被秦關擋下。

    「你們的行徑,稱之為『 誣賴』 。」秦關語氣低沉,擋在窗扇前,護住朱子夜。

    「我只是在找回我的鑒金鳳簪。」嬌嬌女不同意秦關的用詞。

    「妳無法證明鳳簪是她拿走。」

    「讓我搜過,我就能證明是或不是。」她說得理直氣壯,好似天下道理,她說了便算。

    「那我也誣賴妳偷走我家暴暴身上的跳蚤呀,妳讓我搜身,我就讓妳搜身。」

    朱子夜仗著有秦關擋在前方,沒有被捉花臉的危險,講起話來自然大聲。

    「放肆。」嬌嬌女斥喝人毋須齜牙咧嘴,淡淡一凜,週遭手下便會自動將這句話的恫喝發揮得淋漓盡致,漢子們凶神惡煞圍上來,女侍們亮出爪子,像要狠狠耙人一般。

    「我不會放四,我只會放羊。」牧場兒女的好本領。

    「掌她嘴!」嬌嬌女難得加大音量,花顏微微獰了起來。

    「誰敢動她!」秦關不容任何人上前,靠近朱子夜。

    「我現在認為鑒金鳳簪一定在她身上,就算沒有,也是她偷藏起來,我要帶她上官府,請南城知縣評個公道。」嬌嬌女見多了官威,懂得利用官戚身份,禮部尚書的掌上明珠對上平民老百姓,知縣會判誰對誰錯,用腳趾想也知道答案。

    「有偷沒偷全是妳一個人說了就算呀?」朱子夜腮幫子鼓鼓脹脹,朝嬌嬌女做鬼臉。

    「那又如何?」嬌嬌女冷冷扯唇一笑,姿態宛若綻放於至高山頂的天山雪蓮,俯瞰腳下萬物。

    「妳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誰,膽敢對她不敬,妳準備吃不完兜著走吧!」壯女侍總能清楚自家主子沒挑明脫口的狠話,相當盡責地適時加油添醋。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同理,遇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官家千金也一樣。朱子夜頭一回覺得面對「人」這種生物,比面對一大群羊兒更累。

    「無妨,讓知縣評個公道,既然妳能認定鑒金鳳釵在她身上,也能認定簪子是我所拿,我與妳走一趟官府。」秦關要一肩擔下所有麻煩,不要與朱子夜牽上半分干係。

    「關哥!他們故意找我們麻煩,你又何必……不然我讓他們搜身嘛!來呀!要脫要剝隨便你們!你們找得出哈勞什子鳳簪,要我把它吞下去我也照辦- 」朱子夜又從窗子跳出來,這回不躲在秦關身後,反倒朝他身前一挺,腰桿子又硬又直,她的身形不足以完全護住秦關,但架式取勝。

    此情此景,秦關並非首次遇過,她不自量力想保護他的次數,真難扳指數盡,有一回在山裡遇見狼群、有一回巷尾遭到地痞流氓包圍、有一回她熱血沸騰去救無助可憐的小孤女,不讓她淪為淫官手裡玩物,反而害得她與他身陷險境,被兵差追著打……唯一不隨時間改變的是,一遇到危險,她不會永遠藏在他身後,等他解決難題,她會像只母雞,努力伸展手臂,好似這樣就可以護衛背後的他,也不想想與他相較之下,她太瘦、太矮、太單薄,她才該是被保護的一方。

    「我說了,簪子不一定在妳身上,妳偷了,藏在某處,就算搜妳身,怕是也找不著。」嬌嬌女未審先判,一字一句,都將朱子夜視之為賊。

    眼下無論搜不搜得出鑒金鳳簪,朱子夜的黑鍋都背定了,除非,鑒金鳳釵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而且,有人嚷著「姑娘!找著了!找著您的鳳簪了!」,才能解決所有麻煩,但,天底下怎可能有如此湊巧的事情發生?

    偏偏-

    「姑娘!找著了!找著了!您的鳳簪找著了!」酒樓夥計興匆匆疾步奔來,手上揮舞招搖的鑒金鳳簪金光閃閃。突如其來的發展,惹來一片死寂。驕傲控訴別人是賊的嬌嬌女、身旁一干與主人同仇敵愾的侍女護衛、被護在纖瘦身後的秦關、化身人肉盾牌的朱子夜,全都呆住。

    鑾金鳳簪搖得啪啪直響,鳳眼嵌入的紅寶,燦亮得像在笑。

    酒樓夥計大概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仍帶有笑容,一張嘴嘰喳說個沒停。

    「姑娘,您的鳳簪掉在酒樓水廊邊的園圃旁,咱樓裡僕役掃地時發現了它……

    「咦?」酒樓夥計終於發覺眼前幾位客倌的怪異反應,明明早上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差沒撬翻樓裡的一磚一瓦要找出昂貴鳳簪,怎到了下午,就變得無關緊要,甚至用一種奇怪眼神在瞪著他手中的鑒金鳳簪。

    「拿來!」嬌嬌女臉色微微漲紅,強端起的冷傲瀕臨破碎,忿忿奪走酒樓夥計手裡金簪,連聲謝也不說,哼聲走人。

    「慢著。」秦關出聲攔人,「妳欠她一句道歉。」

    嬌嬌女難以置信回首,自小到大,誰不是都要讓著她、討好她?無論她做任何事,「請、謝謝、對不起」這類的詞彙,決計不會從她口中說出來,現在,這個平民老百姓竟敢要求她道歉?向一個村姑道歉?

    盡忠護主的壯女侍跳出來為主子解除窘況,說什麼都不能讓主子向平民百姓低頭認錯。「抱歉啦,是我們誤會妳,妳可以走了。」與其說是道歉,不如說是在驅趕人,半點誠意也沒有。說完,就要攙扶千金之軀的主子走人。

    秦關左臂阻擋嬌嬌女離去。「請妳道歉。」他不慍不怒,但也不輕易妥協,他並不想為難人,然而一句誠心歉意,是朱子夜應得的,在沒得到嬌嬌女致歉之前,他絕不退讓。

    「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怎麼?是想向我們勒索銀兩是不?!」壯女侍不滿,下顎挺得懇高。窮人就是如此,遇上哈事都要錢打發,悴!

    「妳們不過是聽命行事,並非下決策者。」秦關就事論事。主子不講理,迫使手下跟著不講理,狐假虎威,若不是嬌嬌女氣焰高,手下也不敢如此囂張。他淡視嬌嬌女,續道:「妳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指控人為賊,破壞她的名譽,給個道歉並非無理要求。」

    「你!」嬌嬌女一時語塞,即便心裡明白自己有錯,要她低頭仍是件難事。

    朱子夜拉拉他的衣袖,像兒時要找他說悄悄話的習慣一般。

    「關哥,算了啦,這種小事!」秦關反手握住她膚色漂亮健康的柔萸,略略收牢五指,暗示她先不說話,他不允許她受此委屈。瞭解他心思的朱子夜胸口暖呼呼,被護著的感覺,自小到大都不曾中斷。與他相識已經超過十年,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個十年?他與她,在彼此生命中就佔據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她曾視他為兄長,卻迷惑於那樣的關係究竟是什麼,他也當她是妹妹嗎?

    秦關愛妳。

    偏偏又想起公孫謙的話,可是,非但沒將她拉出五里霧,反而把她推得更深。

    秦關愛她?

    有嗎?

    若有,他為何那個時候……不回應她?

    她在等著呀!正是因為他的沉默,才教她認清現實,要自己藏起了癡心妄想,為了維持與他的哥兒們情誼,即便不被他所愛,也不要失去在他身邊的權利……

    若沒有,他何以每每當她流淚時,默默守在身後,一臉顯而易見的憂心及想責備又開不了口的為難神情?何以……陪她走過遙遠的路途,平安送她進家門,再獨自一個人,靜寂地踩著月色,返向歸途。

    她真的不明白。好想直接開口問他……又怕會像那封信一樣,石沉大海,她怕死了他的無語默認。「抱歉!」朱子夜是被這咬牙吐出的兩個字給喚回神,出乎意料,開口的人竟是嬌嬌女。

    她方才太不專心,沒注意事件發展進度,一味沉浸在亂七八糟的思緒之中,看著秦關的臉龐發怔,完全弄不懂一切急轉直下,硬頸高傲的嬌嬌女向她致歉!

    「她、她怎麼……」轉性了?朱子夜來不及問完,嬌嬌女目中含淚,仍端著高貴身段,以哼聲掩飾哽咽,疾步退場,一干女侍護衛緊追而去。不,她沒轉性,方纔的道歉,咬牙切齒,一聽便知道是被秦關硬拗來的,說不定秦關還訓斥她一頓。

    「你有沒有覺得……她挺像歡歡?」

    等人走遠,朱子夜有戚而發。

    同樣都美,同樣都嬌,同樣都渾身傲氣,同樣性子都不好。

    「嗯。」同感,皆是被寵壞的嬌嬌千金。

    「是你喜歡的類型。」她不自覺喟歎。

    「……為什麼這麼說?」

    「我以為。」

    「嚴盡歡或方纔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歡的類型。」秦關說道。他對驕縱、任性、人美心壞的女人沒轍,他沒有太多心思去討好她們,甚至為博她們一笑,昧起良心,做些自己不認同之事,也不願愛情必須戰戰兢兢才求得圓滿幸福。朱子夜怔仲片刻,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這是……第十二個打擊嗎?

    與其說打擊,不如以驚震來得更貼切。

    嚴盡歡或、方纔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歡的類型。

    她以為,他是喜愛嚴盡歡。

    至少,她所看見的,正是如此。

    「那麼……你喜歡的姑娘類型是……什麼?」

    這句話,朱子夜不是在酒樓問,不是在騎馬晃回牧場的途中間,不是在溫泉泡腳玩水時間,不是兩人坐在樹下咬著硬饅頭時間。

    有些話,越是想挑對機會開口,越會發覺難以開口,朱子夜便是如此。她錯失了在第一時間接續秦關的語尾追問下去,因為秦關更在意她仍在滴水的頭髮,拉她進房裡,為她拭乾。之後朱子夜有好幾回想將話題導回這上頭,就是插不上話,直到秦關送她踏進家門,婉拒朱老爹留他下來用膳的好意,準備趕夜路回嚴家之際,他在馬背上,她在馬旁側,他以為她要朝他道出「再見」兩字時,她卻突兀地問出它。秦關定定啾著她,好半晌沒有挪開視線。朱子夜被他深邃雙眸瞧得極度窘困,咬著唇,怕他不悅她的多管閒事。不該問的……他應該不喜歡她干涉他的感情世界,明明就忍了那麼久,為何在最後還是衝動開口呢?朱子夜在心裡氣惱自己。

    秦關的眼,像夜空,有著月暈一般的光輝,更像牧場的天幕,綴滿星辰。

    他沉默得令她以為他不準備回答她的發問,她沒發覺自己已經咬起下唇,忐忑全鑲在小臉上。

    「我喜歡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關緩慢地輕敔雙唇,一字,一字,一字,清晰道。

    這一次,朱子夜愣了非常非常之久。

    我喜歡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關剛剛是……這麼說的嗎?

    她想看清楚秦關的表情,但夜色太黑,她看不見他是否在笑,看不見他是否認真,她只聽見他用他慣有的淡然口氣,說著這一句話。

    秦關愛妳。

    公孫謙是這樣說的。

    如果妳也愛他,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她愛他嗎?她不愛他嗎?她愛他嗎……

    她不愛他嗎……

    她分辨不清楚,過了這麼多年,她對於她與秦關的感情已經混亂得讓她無法釐清,她愛的人……應該是公孫謙才對,不然如此多年追逐公孫謙,努力為公孫謙臢銀,理由又是什麼呢?

    如果她愛的人是秦關,這些年來,她做的事,豈不是淪為笑話一件?

    所以,她對公孫謙的感情才叫愛,對秦關的,便不是了吧?

    秦關這句話說得太遲,他若在那時回信告訴她,她會瘋掉,開心的瘋掉。

    她應該已經……不愛秦關了,就算在好多好多好多年前曾經……愛過。

    她對秦關的感情應該已經……昇華為兄妹了。

    她應該如公孫謙所言,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

    她應該……跟他講清楚,不要拖累他……

    「關哥……」她的嗓音僵硬,光是道出他的名字,就耗費好大力量,潤潤唇,忽視喉頭的乾啞疼痛,她十指揪緊褲管,十指泛白,與她的臉色一般。

    「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

    對,哥兒們,這樣的關係最好,像朋友,像親人,可以無話不談,可以遠,可以近,可以……她眸光迷濛,帶有些水霧,聲若蚊納,囁嚅問他:「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秦關眼裡的星輝,全數損落,是他閉上了雙眼,還是他撇開頭不看她?

    她看不見他的神情,月色被夜雲掩去,天突然變得更黑,是風雨欲來前的跡像嗎?不然……

    為什麼眼前一片水濛濛的模糊扭曲,像是漣漪激生的湖面,波瀾不息?她看不清楚秦關策馬遠去的身影,只隱約聽見了彷似歎息的回應,淡淡說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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