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一定是在生氣沒錯。
端木麗在自己辦公室裡坐下,從公事包裡拿出文件夾,無論她怎麼想,最後都覺得只有這個原因,於是當時她便對藍禮央正式道歉。
「高中時,讓禮因為我而受傷,真的非常抱歉。對不起。很感謝禮救了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她認為絕對上這個理由,當時自己的確沒有好好感激並向他道謝,禮會不高興是當然的。
她曉得,他絕不是那種會要求物質回報的人,所以她非常非常認真地表達自己毫無虛假的心情。然而,他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個時候那樣做,是我自己的意思,您不用那麼介意。」他淡漠地說。
「咦?」
在她還疑惑著同時,他又開口:「小姐很累了,回去休息吧。這些東西我會收拾。」
他如此道。接著她就被十分婉轉禮貌、但實則強硬地請出副屋,他還一路護送她回到主屋,因為答應她不會進去,所以只在門口再一次請她早點休息,隨即離開。
然後隔天早上,他又一副管家的模樣出現在主屋服侍她。
非常有禮,卻異常冷淡。
是自己搞錯問題癥結了?已經問過好友,最能表達內心誠意的道歉和感謝方式,就是親手做些東西;所以她親手煮了晚餐,想要向禮表示自己由衷的感謝和歉意,結果還是失敗了。
怎麼也想不透。
望向辦公室玻璃牆外坐在位子上的藍禮央,她抿住嘴唇。雖然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平靜,但腦袋裡卻一直為了藍禮央在打結。
上任的第二個星期,憂鬱的星期一,一整天都在開會。
成為副總後,她才深切體會二哥的工作量有多麼繁重。由於大哥完全不理會公司的事,以前跟著父親的老臣也都已退休,所以和只要簽名負責就好的那種決策人不同,一直以來,二哥凡事都親力親為,獨自一人撐起整間公司,把公司從最壞的情況重新帶起來,甚至帶到比原本還要好的狀況;若非有極堅強的意志,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天第一秘書找她吃飯,好像想觀察她,用饒富興味的表情跟她說了一些藍禮央的事。像是藍禮央是由第一秘書所挑選,是二哥給予第一秘書的權力。
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二哥和禮之間是最陌生的,兩人幾乎沒有互動;之後二哥出國唸書,彼此更毫無交集。二哥不會去面試基層員工,也絕對不可能讓外人靠關係進公司,就算是親妹妹的她能回來當副總,也是表示二哥某種程度上認同她之前在國外的工作表現。
那麼,藍禮央進公司就不是因為二哥的緣故。
若是禮真心想要在這裡任職就好了。這幾天他所表現出來的工作能力,實在相當令人佩服。端木麗看著桌上擺著的幾份報告書,明明才開完會沒多久,她的得力特助已經把會議整理成文書資料呈上了。
翻開文件夾,報告書將會議的重點事項以及參與會議者的意見整理得清楚詳細又易懂;也因此,讓她能夠快速瀏覽,立刻掌握到要點。
只要是主管,都一定會想要有這種輔助能手。公司需要培養人才,她的選擇並沒有錯。
或許之後藍禮央會離開,帶著這些經歷而更上一層樓。
辦公室的門被敲了下,端木麗抬起臉,發現藍禮央站在那裡。她沒有關辦公室的門。
「副總,時間到了。」
「好的。」她合上文件,起身離開辦公室。
他們公司所使用的是德國和日本的機器,德國廠商那邊今天派人來跟她接洽往後的合作事宜,其實是要跟新任職的她稍微認識一下。在會議室裡和廠商代表握手致意,廠商代表是德國人,但身邊帶了一名翻譯。
這個代表駐點有段時間了,應該稍微懂得中文才對。這麼想著,翻譯便先開口用中方傳達廠商的意思,端木麗亦向對方說明公司的要求,那翻譯再用德文告知廠商代表,這樣來來去去好幾次,直到敲定合約。她看一眼身旁的藍禮央,他向她微點頭,她便對廠商表示暫且進行到這個部分。
送走他們之後,她沉默地回到辦公室。藍禮央站在她桌前,先跟她核對明日的行程,要走出去之前,道:「副總處理得很好,不用擔心。」
「什麼?」端木麗昂首,看著他。
「副總覺得對方似乎有點防備是嗎?因為您年輕,他們大概想試探你,所以故意說德文,由於您是新主管,尚未建立起信任感。」藍禮央說道。
「啊……我知道。」就算她文件看得再熟,和對方接觸卻是第一次,必須要以重新開始的態度來面對。雖然廠商要談生意,一般是不會太亂來的,不過偶爾也會像這樣讓人要多花一些心思。停了一下,她正色道:「不過,因為有禮在,所以我才安定下來。如果不是禮,我可能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看過他的工作履歷和人事資料,曉得他懂德文,所以當對方用她不瞭解的語言談話時,她並不擔心。最後她看向他,就是在確定那些商談內容沒有問題。
而他也相當敏銳,適時地給予她回應。果然禮是很能幹的,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他似乎微頓住,隨即撇開臉,道:「副總言重了。」走出辦公室。
愣看著他的背影,她想著是不是自己稱讚得不對?雖然她在國外留學過,卻是只會英文和一些法文而已。與外國人士商討業務或溝通,英語是最基本的;而機器廠商方面是與德、日往來最為頻繁,當初她看過藍禮央的人事資料,他剛好就會這三種語言。
先前公司不穩定,沒有多少餘力針對職員的才能來進行培養和訓練,而今站穩了腳步,這些年已展開重點培訓計劃,但幾個經驗豐富的老主管都已退休離開,她需要幫手,那麼多員工裡面,藍禮央資歷完整,能力高人一等,又正處於方便調動的職位,所以才會被優先建議。
禮是重要的人才,像他這樣的人,不論去哪家企業,都會有人要他的;之後公司新產品的行銷重點都會放在歐洲,如果她能把法文學習好的話……想起那天晚上好像在副屋的桌子上看到法國影集的光碟,端木麗微怔。
禮應該只是很聰明,又喜歡各國語言而已,應該不是特意針對公司需要在學習。想不出他有什麼必要這麼做,她重新埋首文件當中。
雖然希望能正常下班,不過結果還是因為事情太多而稍微耽擱,到六點半才走出辦公室。每天都等她的藍禮央令她感到有些困擾,雖然已經跟他說過不需要一起加班,但他總是在位子上等候著她。
是因為對副總的責任?還是對小姐的責任?端木麗瞅住他。
「今天,我要去賣場視察一下。」所以還沒有要回家。
藍禮央聞言,抬起臉來。
「那我開車載您。」拿起公事包和車鑰匙,他站起身。
端木麗跟在他後面,心想如果跟他說她自己去就好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樣?但當藍禮央開啟車門時,她那句話就停在喉嚨處,然後硬生生吞了下去。
「……謝謝。」她道,然後坐進去。
知道他原來一直在生氣,她不想再惹他不高興。
在心裡歎口氣,她從包包裡拿出資料,利用時間翻閱。公司產品的售點相當重要,是否能推廣公司品牌的關鍵之一,產品上架以及廣告擺設也都是需要跟販賣店面商談的。
雖然這些事交給銷售部門去處理就好,但她還是想自己實際去看看有哪裡不足、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不知道是否坐車閱讀的緣故,她有點反胃,不過下車之後就又好了。
在各電腦賣場,用消費者的身份詢問和閒逛著,每到一處之後,回到車上她就用筆在文件裡寫下注意事項。賣場看不夠,她還到百貨公司銷售電器的樓層,一路上,藍禮央始終非常有耐心地陪伴她,也專業地和她討論。
工作起來就忘了時間,若不是感覺肚子餓了,她還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晚飯。看見手錶指向快九點,她感到對藍禮央相當不好意思,之前加班只能啃便當就算了,現在居然連飯都沒讓他吃。
是她的錯,她明知道禮是不會吭聲的。剛好百貨公司樓上就是餐廳,平常營業到九點半,於是對藍禮央道:「吃飯吧,我請客,謝謝禮今天陪我忙。」
藍禮央只是看著她,應道:「是。」
叫了兩份今日特餐,才剛開始吃,她就不禁觀察起藍禮央的動作。小時候,她幾乎沒有和他同桌用餐的經驗,上次帶著親手做的食物去副屋,用餐時她就發現到了。
他真的是個舉止優雅的人。
明明是跟別人一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就是多了一份好看。雖然她不是不知道,但每次看著,視線還是會被他吸引過去。
吃飯很少開口講話,也是因為餐桌禮儀?瞅著他吃東西的好看嘴角。
正當她想著,禮是經過管家爺爺嚴格的教育之時,他剛巧抬眼和她四目相對。
端木麗有一瞬間的愣住。被抓到在看他,她誠實道:「禮吃飯的樣子很好看。」這種誇獎會不會很奇怪?但是她真的那麼覺得。
她直看著他,沒有移開視線,他垂下優美的眼眸,半晌之後,才開口道:「請不要一直看著我。」
端木麗一頓,想想也對,比起那個吃飯好看的誇獎。自己盯著人家用餐的行為才是怪異。不過,還好禮沒有不高興。
只要他沒有不高興就怎樣都好,慶幸氣氛未變得尷尬,她慢慢用完晚餐。
結賬時,先前已經說過要請他,他卻還是拿賬單去付賬。
她在櫃檯跟他說明:「沒有讓下屬請上司的道理。」因為今天是因工作才拖到這麼晚的。
「已經下班了。」他清淡道。將信用卡收據放進皮夾。
那就更不對了。都已經下班了。
「可是,你陪我工作。」所以還是應該她請客。
「我不是以下屬的身份陪您的。」他從容回答。
「那……」她不明白了。是以端木家管家的身份嗎……她抿住嘴唇。
那就更沒道理讓他請這一頓,因為她是小姐。
一直都很不喜歡那個主僕的身份。小時候,她只是有點不能理解,為什麼應該和她是朋友的藍禮央要喊她小姐;長大以後,她確定自己不想要藍禮央那麼稱呼她,尤其,藍禮央還為她受過傷。
她的心緒稍沉澱下來。面前的櫃檯結賬人員不小心弄掉桌上的單據,她蹲下身伸手幫忙撿拾,在欲站起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一下子站不穩就往旁邊倒去。
「麗麗——」
在櫃檯小姐驚呼的同時,她好像聽到藍禮央的聲音夾雜在裡面,喊著她的名字;在心裡覺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錯覺的同時,有人即時拉住她的手,隨後她被擁入一個寬闊溫暖的胸懷當中。
「您怎麼了?」
藍禮央詢問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夾雜著擔憂。透過胸腔震動著,讓她一下子就能知道這個胸懷是何人的而安定下來。那個熟悉的嗓音令端木麗心跳加速,雖然已聽過數也數不清的次數,但從沒有像這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
「沒事。」她的臉很熱,想要自己站穩時,卻又湧上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她一瞬間冒出冷汗,整個視野像是電視機的雜訊又花又亂,使她噁心想吐。「沒……沒事。」她稍掩住嘴,重複道,虛軟的身體毫無說服力。
「需不需要幫忙……」
其他店員開始聚集到櫃檯來,端木麗注意到有個穿著像是經理的男性主管好心欲上前,但藍禮央僅是一手攬著她的腰,向對方道:「不用了。謝謝。」
「呃……」
他說完後,端木麗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騰空的感覺讓她輕喊出聲。眾目睽睽之下,藍禮央竟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然後面無表情地走出餐廳。
端木麗簡直大吃一驚。雖然好像應該要不好意思,但驚訝的感覺真的大於其它。
「那個,禮……」她完全清醒了。
「請您雙手抱住我脖子。」他語氣有些嚴厲地道,目視前方,快步走著。
被這麼一指揮,她反射性地回道:「好……」帶著些遲疑,她的手臂抬起來環住他的頸項。她的心跳比他的腳步還要來得急促。
幸好百貨公司快關門了,再加上是平常日,除了專櫃小姐以及樓管之外,並沒什麼客人。雖然被他們一路目送的感覺教人尷尬,不過,她發現自己並不是很在意。
比起自己的手該放在什麼位置,是要靠近禮的肩膀還是領子,自己的心跳聲是不是太大會被聽到,那些不認識的旁人的眼光,她真的完全不在意。
來到停車場,被以公主抱的姿態放進車子裡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臉紅了。把雙手從他溫熱的頸肩處收回,她垂首道:「謝謝,我沒事了。」驚嚇到忘記頭暈了。
然而,藍禮央卻沒有回答,只是讓她坐好後,開車一路直奔最近的醫院。[群聊製作]由於太晚沒有門診,只剩急診處的燈還亮著。就在她說著「真的沒事」之類的話時,仍是被他送到診間去。
診斷結果是過勞,過勞引發貧血和噁心。時差造成睡眠習慣的改變,在尚未完全適應之時,又連日長時間地工作,雙重原因的影響,致使症狀加劇,喉嚨其實也已經發炎,醫生還問她最近是不是常熬夜?身體的免疫力因此降低了。
雖然這陣子的確相當忙碌,也還在調整時差,不過沒想到竟會到過勞的程度。她反省著,聽醫生建議打了四十分鐘左右的點滴,就等著領藥。
一旁的藍禮央始終板著臉,從藥師那裡拿到藥之後,一語不發地開車載她回家。
到達大房子時已經晚間十一點半了。因為他都不說話,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還好她真的已經能走了,所以他也就沒再抱她。
仔細想想,跟她一起天天加班的禮,比她還要早起,那不是也很勞累?到現在才發現到這件事,在藍禮央要送她上樓的時候,端木麗回過頭對他道:「已經很晚了,禮還是趕快去休息吧。」反正她等一下進房就是睡覺了。
「您不必擔心我。」他道,就是要送她上去。「我比您更注重自己的身體。」扶著她的手,不容拒絕地帶她踏上階梯。
「是嗎?那就好。」她毫無異議地相信了,相信他做事是有條理的。
她也沒辦法想像他讓自己太累然後倒下的事情,她覺得,他是個意志堅強而且不會出錯的人,要能令他失去那份從容,一定是非常重要到會令他失控的事。
到她房門口後,他啟唇囑咐道:「十五分鐘。請您簡單沖澡就好,十五分鐘之後我會拿藥和開水過來給您;若敲門您沒回應,那我可能會以為您在浴室內昏倒了,然後直接開門進去,請小心注意不要洗太久。」語畢,他恭敬地退下。
端木麗因為他好像帶著小小威脅的話語,在原地發愣了一會兒。回神後低頭看著手錶,於是不再耽擱,就在臥房裡只有淋浴間的浴室把自己好好清洗乾淨。
素顏穿著短褲和棉衫走出來,剛剛洗澡時想到公司文件裡好像有個地方要改,她拿起眼鏡戴上,打開放在椅子上的公事包,翻找著文件,在取出灰色的資料夾時,藍禮央剛剛好來敲門,於是,她上前將門打開。
只見藍禮央端著一杯水和一包藥包準時站在門口。他先是看著她的臉,然後看向她手中的灰色文件,瞇起眼睛,道:「請您現在就把藥吃下,然後立刻睡覺。」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趕她,端木麗把文件夾在腋下,接過水杯以及藥包,喝一口水後,仰首將好幾顆藥丸一次吞下。
將水杯還給他,她道:「謝謝。」順手推了下眼鏡,翻開資料夾就要看,卻立刻被抽走。她不禁抬起臉。
只見藍禮央垂眼看著她,低沉道:「我說的是請『立刻』睡覺。」特別加重那兩個字。
有那麼幾秒,端木麗忘了要反應。
「……我知道了。」完全沒得商量的樣子。她只好轉身走向自己的床,趴上去的時候還全身放鬆地吐出一口氣,抱住她的大熊布偶,雙手留戀地攀上它的脖子,就像剛才對藍禮央做的一樣。
正拿掉眼鏡放上床頭打算闔眼,卻發現平常應該會退下的藍禮央,這次在她的梳妝台前坐了下來。
原本傭懶的氣氛瞬間毀滅。她整個人僵掉。
「……怎麼了?」她問。近視很深的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有種他正凝視著自己的錯覺。
只聽他道:「我會等您睡著再離開。」
是怕她會偷看公司文件,還是怕她又突然不舒服?她已經毫無信用可言了?沒辦法,誰叫她是一個不會自我管理的上司……還是小姐,唉,算了。
雖然有點熱,但她還是拉起被單蓋住身體;被他這樣在一旁看著,不用什麼遮住自己實在不行。
「請當我不在即可。」房間的燈光變暗,被他調整成夜燈。
聽到藍禮央這麼說,她在心裡想著「怎麼可能做得到」,卻還是閉上雙眼。
一旦看不見東西,聽覺就變得敏銳了。雖然剛才根本沒注意到,但現在寧靜的空間裡,卻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
她的時鐘。放在梳妝台上,在藍禮央的身旁。
聽不見任何屬於藍禮央的聲音,大概是他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倒是窗外的樹枝隨著風輕輕地刮著玻璃。很小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鬼怪要來開她的窗戶。
真的,好安靜。她之前也這麼覺得,這棟房子,太安靜了。
帶有安眠作用的藥物開始發揮效用,端木麗感覺腦袋逐漸變重,卻又緩慢地睜開雙眸。
由於睏倦,令她原本就很不清楚的視線變得更加模糊,但她仍努力地想要看清昏暗燈色之中的藍禮央。
他就在她面前,沉默地,寧靜地,在她的身旁。
端木麗不自覺地輕輕抓住床單。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要問他,即使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禮,你不喜歡我回……回來嗎?」所以,才會生氣。
問出一直在逃避的疑問,意識好像快要從哪裡掉下去似的,她無力地合上眼睛。朦朦朧朧之中,她似乎聽見藍禮央低聲回答道:「不……我非常期待小姐回來。」
真的……嗎?但是,即使是假的,她也會有小小的喜悅。
在墜入睡夢之前,藍禮央獨自坐在暗處的畫面,像殘像般留在她腦海裡。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到,他一直待在這個太過安靜的地方。
始終不曾離開過。一直一直在這裡。
只有他一個人。
他太大意了。
明明是最靠近她的人,一整天都在她身邊,卻沒留心她的身體狀況;她會勞累不適,是他無法推卸的責任。
雖然希望她最好是停止工作請假在家休養,不過這似乎不可能做到。
先別提公司要推出新產品第二代,現在正是最需要高階主管坐鎮的時候,即使有執行長在,但身為副總的端木麗新就任,部門該怎麼協調、對她負什麼樣的責任,都要先行明確建立起來,否則之後會有造成混亂的可能性;而且端木麗副總的位置亦尚未坐穩,一個年輕貌美又跟上層是親戚關係的女性主管,已經十分具有各種讓人在背後說長論短的理由,若是再有才上任就因工作太忙而導致身體不適的消息傳出,那更會令人有她是個不可靠的花瓶的聯想。
對她已有先入為主觀念的人,絕不會去想她究竟做了多少工作才會如此勞累,只會認為她這樣就生病,是一個虛弱無用的嬌貴千金。
一旦如此,以後就再難扭轉此一結論。
她有多努力辛勞,他不會不知道;就因為這樣,更不能有讓人傳出微詞的機會。
就像是知道他在考慮什麼般,端木麗向他保證她的身份已經沒事了,她會小心,不會再有問題,堅持要到公司上班。
他只是凝視著她。她從來就不是個柔弱的人。
雖然的確是個千金小姐,不過,卻是一個會為了重要事物而敢跟歹徒搏鬥的千金小姐。
在她正經地和他約法三章,做出會聽他話準時吃藥用餐、會適當休息,以及不再暈倒的幾個承諾後,藍禮央才開車載她到公司。
今天她要跟執行長單獨進行早餐會談,由於不是正式的場合,而是兩兄妹的私人會面,雖然談的一定是公事,但並不需要他;在等待的期間,他將記事本所有的行程重新規劃。只要能騰出時間的地方,就給端木麗作為休息之用。
這之前一直讓她無限制地處理公事,午晚兩餐也總是一再延遲,甚至遺忘或兩餐並成一餐;因為看她那麼努力,所以默許她的亂來,卻導致錯誤的結果;不過,從今天開始,他會嚴格控管她。
一個小時之後,端木麗帶著兩本厚重的文件回來了,藍禮央已經備好水杯和藥包,拿進辦公室讓她服下,之後去研發和行銷兩部門聽取簡報。
中午,他到公司餐廳購買清淡營養的食物,在門口看著她埋首資料中的身影,輕敲辦公室的門框。
「您該用餐了。」門沒有關上,他直接進入。
她連頭也沒抬,專心閱讀報告。
藍禮央將午餐放在她桌上,用極低的聲音重複一次道:「用餐時間到了,請停止工作,副總。」說話的同時,伸手將攤開在她眼前的文件夾合上。
她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回神,隨即仰起漂亮的臉容看著他。
「這麼快,中午了?」
她一副沒察覺時間流逝的困擾表情。早餐會報之後,她回來告知他,執行長後天要到歐洲的分公司針對新產品發表開會,所以她拿了許多要轉移的文件回來,因為在這一星期內,這裡的最高決策者就只有她一個了,所有的部門都必須直接對她負責。
也就是說,接下來只會更加忙碌,想要有適當的休息就變得更困難了。
沒想到端木麗的二哥會這麼快讓她承擔責任。那個人心思縝密且謹慎,在公司第一次看見他時也完全面不改色;能一路這樣走來,絕不是輕鬆容易的,這是他身為第二秘書時所觀察到的事;如此一來可能是在盤算什麼,也許是完全認同她,又或者是想觀察她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不管怎樣,他不會讓她過不了關。
「請用四十五分鐘用完午餐,之後的時間就小睡一下。」藍禮央將餐具遞給她,就像以管家身份所做的那般熟悉順手。
端木麗看著桌上的文件和餐盒,半晌,她啟唇道:「……邊吃邊看可以吧?」討價還價。
對消化不好。雖然想這樣回答她,不過她肯定還是會一直想著工作,那麼在有限的時段內快速用餐,以便能在他訂的午睡時間之前偷看幾頁,那對消化更沒幫助。
「十五分鐘。」他寬限妥協,但擺出一臉再多就不行的表情。
反正她已經和他約定好了,她會聽話的;若是真的太過分,他會阻止。
「我知道了。」得到允許,她似乎笑了下。打開餐盒,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翻閱資料。
她很容易因太過專心而完全停住進食的動作,他在旁稍微提醒,她就把食物放進嘴裡。十五分鐘一到,她也遵守承諾,放下文件。
不過之後和他說的話,仍是和工作有關。
「我看了銷售部門那邊針對其它公司的概略報告,但是,對手公司的價格……我覺得有點奇怪……」她的紅唇輕咬筷子,跟著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瞅住他道:「禮,你沒有吃午餐,不要只顧著我。」
暈倒的人明明是她,她卻在擔心別人。藍禮央看著她。
「我會利用其它時間,請放心。我對身體的自我管理,絕對比您來得注重,您只要多注意自己就行了。」
她凝視著他,認真道:「我知道是我不好,請你再信任我一次。」
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藍禮央一愣,道:「我並不是……在責備您。不好的也不是您。」是他過於大意,所以錯的人是他。他對自己很不高興,態度也變得稍微嚴厲些。
他不夠沉著冷靜,只因為對象是她。一旦察覺到這點,他莫名地想遮掩;發覺她正凝視著自己,藍禮央不著痕跡地迴避那視線。
「禮……可以做別的工作吧。」她忽然輕聲道:「不一定要當上班族,我記得禮的成績非常好,大學的時候,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嗎?」
藍禮央維持著不變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道:「您之前也提過,我不懂您是什麼意思,您想要辭退我嗎?」
她停了一下,忙道:「不是。」似是在思考該怎麼說明,她微抿唇,然後說:「我只是在想,禮是不是有其它想做……而又不能去做的事。」
「您知道了這個又要如何?」他問。
她怔了怔。
「要如何……」她嚴肅地皺起眉頭,卻想不出答案,只能說道:「如果……如果禮是真的想要在這裡工作,那就好。」
藍禮央低沉道:「我沒有其它想做的事,是真的想在這裡工作。」絕不虛假。
她的表情明顯放鬆了。
「是嗎?」
「但我也的確是因為某個理由才會選擇這裡。」他說,看見她再度現出困擾的模樣。
「……您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進端木家的公司?」他能夠感覺到她的視線有多麼直接。她總是這麼看他,他很早就知道了。
「嗯。」她回應,非常確定的語氣。
他抬起眼,直視她。
「那麼,請您猜吧。」
「什麼?」大概相當意外他的答覆,端木麗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猜對了,我就告訴您什麼是正確答案。」他低頭看向腕表,提醒道:「午睡時間到了,請服藥過後好好休息。不用擔心睡過頭,我一定會來喚醒您。」語畢,也不管她滿臉疑惑,就是盯著她要她把藥吞下,然後走出辦公室,順便帶上門,讓她能安靜午睡。
這段時間,他也用完午餐,然後翻開相當具有厚度的記事本,確定下午的行程。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藍禮央接了起來。
「副總辦公室。」
電話那頭的櫃檯小姐告訴他,樓下大廳有個男人想要和端木麗會面。
而那個人的名字,令他微微瞇起眼睛。
看著電腦上的時間,藍禮央道:「五分鐘之後讓他上來。」掛上話筒之後,他走進辦公室,端木麗正毫無防備地橫躺在會客用的沙發上。他凝視著她柔美的面容一會兒,微彎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副總,該起來了。」
「嗯……」她揉揉眼睛,像個嬰兒般。
「副總。」藍禮央低聲再喚,握住她的手,這舉動似乎令她一下子清醒了。只見她幾乎是同時間張大眼眸,愣愣地看著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我……我醒了。」她並未抽回手,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藍禮央將她牽起,然後將早已準備妥當的文件交給她。
「一點四十五分要到十六樓開董事會議,您要和執行長一起出席。」
大頭們要找兩位決策人,他不能跟去。「早點去比較好。」彷彿是在催促什麼似的,他直接送她出辦公室。
「啊……嗯。」端木麗回神過來應道。
來到電梯處,他按下上樓的鈕。前方這台電梯數字跳動的同時,藍禮央看見後面有台從下面上來的電梯已快要到達,眼前的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他將端木麗輕推進去,並且順手將她睡得微亂的髮絲塞進她耳後,動作輕柔。
「我在這裡等您。」他微微鞠躬,優雅且有禮。
「什——」在電梯門關上前,端木麗露出被他搞迷糊了的表情。
載著端木麗的電梯上樓了,身後正好到樓的電梯晚幾秒開啟。藍禮央轉身,面對走出來的男人道:「你好,我是副總特別助理。敝姓藍。」將放置胸前的名片掏出,遞給對方。
「噯、啊。」男人收下,然後左右張望。「我是來找你們副總的,人呢?」
男人看都沒看他的名片,只隨便地塞進褲袋裡。藍禮央道:「副總目前不在,所以由我來接待。這邊請。」他朝走道抬起手。
大概是已經在櫃檯等了五分鐘,男人顯得不高興又不耐煩,不過還是隨他到一間小型會議室。一旁小妹見狀,正要起身準備咖啡,藍禮央卻示意不用,跟著走進會議室,將門關起。
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粗魯地拉著過緊的褲子。
「我是要跟副總見面的,那個,端木麗小姐,我跟她是高中同學。」
樞樞鼻子。「我要找的是她,不需要你。」男人道。
大概以為他是新人,又是個小助理,所以態度傲慢吧。藍禮央完全不受影響,在男人對面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是我們公司的零件廠商,前年開始向你們訂購商品。這之前都是由你父親來接洽。」他翻開自己的萬用記事本。
男人一頓,隨即一手搭著椅背,擺出一副很熟悉的高姿態,道:「沒錯,我家和這裡有生意往來,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對了……怎麼沒咖啡呢?之前我到這裡來的時候,那個端咖啡的妹妹滿可愛的,請她泡一杯給我吧。」
然後就又能趁機性騷擾了。上次那個小妹被這個人用言語侵犯,端咖啡給他時,竟被問是不是處女以及胸部罩杯多大等下流問題。
零件廠的小開是個噁心的傢伙。男人的惡行在公司女性間可是傳得很遠,連執行長第一秘書都聽說了。
所以,他當然也知道。藍禮央道:「去年貴公司有一批產品有瑕疵,令尊最後二話不說換新,也親自登門道歉。貴公司在業界是老品牌,能如此屹立不搖,想必是因為相當具有誠信。」
「那當然!」男人用鼻子哼氣,十分得意。
「明年因為需求量大,也許貴公司訂單會增多,另外還有加訂新型號的零件。我們的採購部門尚未和貴公司談定,不過希望價格能降低百分之七。」藍禮央說道。
「噗!」男人嗤笑一聲,好像覺得他這種小角色在這裡談生意非常滑稽,從頭到尾就沒把他放在眼裡,相當輕佻地道:「只要跟你們漂亮的副總見見面、吃個飯,晚上嘛,呵呵,夜遊一下,我是可以答應降價。」
露出淫猥的笑容。
看來,對女性說話不尊重是從以前就有的習慣了。藍禮央神色絲毫未變,只道:「請問,你究竟是為公事或者私事而來?」
男人不爽了。
「那有何關係?又關你這傢伙什麼事了?」
藍禮央將記事本蓋上,抬起眼眸,沉冷地注視著對方。
「倘若你是為私事而來,剛才那假公濟私的發言,已經砸了貴公司的招牌;若你是為了公事而來,那麼那樣的發言則攸關貴公司代表,也就是你的品格以及態度問題。我想,你沒有常跟在令尊身邊學做生意,所以並不知道『特別助理』是什麼樣的職位。我擁有等同部門主管的權力,換句話說,我也能建議是否採購貴公司的零件。」他慢條斯理的、用那擁有優美唇形的嘴說完。
男人卻是一臉錯愕,趕緊從褲袋裡挖出名片翻看,但仍是看不出個什麼所以然。
「那個……你等一等,我要回家問我爸……」
要擊潰敵人,就要先把情資收集齊全。這位零件廠小開並沒有如同他父親一樣的生意頭腦,是個標準的無能二世祖,就算被逼著偶爾在業界走動,最大的能耐就只是吃女人豆腐,像端木家這種具規模的公司的行政組織,想來也從未費心留個印象吧。男人自始至終的態度讓藍禮央十分確定他根本不瞭解自己在跟什麼樣的對象說話。
大概認為他只是那種只負責跑腿打雜的助理。藍禮央相當明白對方的來歷以及各種傳言和評價,在知道此零件廠走訪端木家公司多年,終於取得信任拿到訂單之後,他就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他從未忘記這個男人,自從高中時的那一天起。
藍禮央正要起身步出會議室,男人卻彷彿突然被敲醒一般,突然指著他大叫:「啊!啊啊——我想起來了!你是……你是……你是端木麗身旁的那個……」
藍禮央側首,禮貌一笑,道:「降價百分之七。請回去好好詢問令尊,否則我無法保證之後與貴公司的生意往來,學長。」
他承認,自己非常記仇。
打開門走出去,他已經在腦海裡把對方扔到天邊去。
回到副總辦公室,端木麗沒多久後也回來了。
藍禮央如同他所承諾的,等待著她歸來。
「您辛苦了。」他從位置上站起身。
端木麗眨眼。
「不辛苦。我只是坐在那裡聽他們說一些話,最後他們要我先出來,只留代理執行長在那裡。」
難怪這麼快。藍禮央心討,那些董事多半沒把端木麗放在眼裡,不過這樣更好,應付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事。
「我幫您預留了一個小時的開會時間,既然時間多出來了,那就請您休息。」
才剛坐上椅子,正要將電腦螢幕打開的端木麗,在聽到藍禮央的話之後,不禁停住動作。
「又睡?」她面露難色。
他只是看著她,她卻好像想起了什麼,忽然抬起單手摸著耳後,然後很少見地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我會叫醒您的。」
盡責地退出辦公室,藍禮央關上門。
他為什麼要進端木家的公司?因為他曉得她總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所以,他在這裡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