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雞鳴,將慶蒔吵醒。她睜開眼,看到的是後罩房頂上的梁柱。
原來,她做了夢……
夢到了母親。
夢到了有人擁抱她。
還夢到了梅花的清香……
一切都好真實。
她眨了眨眼,真的沒想到自己還會醒來……
她以為,娘會把她抱走,不讓她再回到這個世上了。
她有點失望。
而且,她不該在後罩房的。
她昨晚沒進屋啊!她才不相信那家人,會那麼好心背她回屋裡。
真想再躺一下啊!她想。不知是炕床的煤燒得足,還是天氣回暖了,難得能在這凍寒的夜裡好眠,真捨不得離開這麼溫暖的被窩。
她呼了口氣,想起身干活了。
哼!真可悲啊!她王慶蒔。
即使遭遇了被人用三家分號「賣」掉這麼難堪的事,她醒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還是想著幫這家人干活……
她掙扎地想起身。
可她發現,全身竟動不了,她被一股溫暖的力道給禁錮住。
她摸摸腰邊,有一只粗大的手握著。
她抬抬腿。呃?抬不起來。
她低下頭吃力地看著,有一雙修長、赤裸的健腿正輕跨在她的下肢上。
慶蒔感覺不妙。
這簡陋的後罩房裡,應該只睡她一個人啊!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慢慢地,轉過身去。
她定睛一瞧。首先看見男人精壯的裸胸。
她往下瞧,停止呼吸。她看到了男人毫無遮蔽物的腰肢線條。
也就是說,這男人不論上身,還是下身,都沒穿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再往上瞧。
她看到——
一個男人,一個披著長發、全身赤裸的男人。
正端著一個好好看的笑容。
亮著一雙好溫柔的眼睛。
也正看著她——
「早,慶蒔。」男人好聽的聲音向她道早。
慶蒔瞠大眼。
男人?!還是一個赤裸了全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氣。
「哇啊——啊——啊——」
她掙開他,退到炕邊,抱著自己只穿著貼身裡衣的身子,開始連聲尖叫。
「慶蒔?」男人從被窩裡坐起身子,慶蒔見他下身什麼也沒穿,自己又被脫了衣服,不會……不會吧?這男人就這樣裸著身子,抱著她睡一晚?!難道……難道她被他……
慶蒔再尖叫。
「慶蒔,過來!」男人見她的反應,第一句話竟不是要她別叫,而是焦急地喚道:「那邊冷,很冷,妳別凍著。妳過來啊!」甚至伸長手臂,要她回到他赤裸的懷抱?!
瘋子!笨蛋才會回去!慶蒔還是尖叫,希望可以喚個人來救她。可不知是這後罩房位置偏僻,還是大伙都睡死了,竟然都沒人理睬她?!
「慶蒔,妳別怕,我不會傷害妳,好嗎?」男人一面安撫她,一面挪著身子,又要過來抱她。慶蒔看到他毫不避諱地展露他修長強健的長腿,還有男人下面那一團東西,臉整個紅透了,又摀著臉尖叫。
還說不會傷害她?他這副大剌剌的模樣,不知道傷了她的眼睛多少回了!
她又叫——
最後終於叫啞了嗓子,而依然沒人來看看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失落、一股倔強,同時在她心頭上冒了出來。就在這時,男人的大手攬住了她。
慶蒔劈頭一個巴掌,就往男人打過去。
男人頓了一下,慶蒔以為他會發怒,沒想到——
「我真不會傷害妳,慶蒔。」他看著她,竟溫柔地對她笑。
甚至,依然堅持要把她抱回懷裡。
「我只是……」他想解釋。
慶蒔討厭他不明不白的親近,牙一咬,猛地推了他一把,偏偏男人的手勾住了她,結果兩人一塊掉下炕。
慶蒔跌在男人厚重的身上,像掉在好幾層軟墊上,沒什麼大礙。可男人的頭卻結結實實地撞上條凳的角,光聽這聲響,就知道撞得不輕。
慶蒔以為擺脫了男人的糾纏,想走,男人的手勁卻還是沒松。她心悸地大叫:「搞什麼?!你搞什麼啊你?!」
男人吃力地撐起上身,勉強勾到了慶蒔擺在炕邊的棉襖,要披在她身上。「很冷,很冷,我不要妳病著,慶蒔……」
慶蒔著實一愣,心頭怪怪的。
但她還是四肢並用地反抗。「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啊!裝模作樣的混帳!」
她打他的頭、打他的胸、打他的腹,可一樣松不開這男子的手!而且他的肌肉好硬,打得她手好痛。
最後男人箍住她的臂膀,跟她開條件。
「妳不要沖到外頭去吹風,我就放手。」
慶蒔聽了簡直要昏倒,她不逃出去,難道要跟這詭異的家伙,留在這兒男女授受不親?
更何況她去外頭吹風,關他屁事!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既然沒人來救她,她也能保護自己!
她想弓起大腿,但是下身也被這頑強的男人給纏住,動不了。
她試著移動手臂,還好這男人似乎怕傷了她,不敢太用力箍她。於是她的手就這樣勉勉強強的,探進了兩人緊貼的肚腹之間。
向下摸索著、摸索著……
「慶蒔?」男人奇怪地看著懷裡這團蠕動的小東西,正等待著她的回復呢,為何她的小手越來越不安分?搞得他全身很熱,呼吸變得濃濁,幾乎想舒服地呻吟出聲……
慶蒔眼睛一亮,終於摸到了一團暖呼呼、軟綿綿的東西。就是這個!
然後,她毫不留情地,用力給他抓下去——
男人倒抽口氣,猙獰著五官,眼睛瞪得好大,雙唇抿得死緊,熱汗變冷汗,開始直直冒……
天!這小東西竟打這種主意?
慶蒔嘿嘿壞笑,一直在等著他松開她的空隙。
但沒有。
還是沒有空隙。
他竟默默地吃下這痛?!
不是說男人最敏感的就是這部位嗎?
而這男人只是顫抖地再收緊手臂,緊緊的,呵護的,把慶蒔更融向他的懷裡。
慶蒔就這樣愣愣地被鎖在懷裡,臉頰緊貼著男人熱烘的肌膚,戰戰兢兢地呼著氣息。命根都抓了,還逃不了,她想不到辦法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
「你想劫財,還是,劫色?」她問。
男人的身體整個僵愣住了。慶蒔覺得他好像被嚇了一跳。
「我不會傷害妳。」他說,聲音很啞。
「那你想怎樣?」慶蒔凶凶地問。
「只是想抱妳。」
「什麼?」慶蒔終於抬頭,瞪他。一激動,手又施力,男人的臉更僵。
「難道我的懷抱,沒能讓妳想起……」他說得很無辜。「妳娘?」
慶蒔一陣顫栗。
「慶蒔不是想娘了嗎?妳睡著的時候……一直喊娘。」他又問,有點喘。「我想讓妳想起妳娘,讓妳有勇氣。」
她皺起眉頭。
這男人,為什麼會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
現在激動平息了,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梅花清香,就像記憶中母親的懷抱一樣。而這味道,就是來自身下這男人……
「我想讓妳覺得,妳娘,一直在妳身邊,抱著妳、保護妳。」男人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撫上慶蒔的亂發,那謹慎,像是怕又驚動了什麼可憐的小動物似的。
聽到娘,慶蒔呆呆的,任他替她溫柔地梳理亂發。
他怎麼會知道她想娘的心情?
他又怎麼會知道她現下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好面對那要讓她窒息而死的困境?
男人又說:「以後,不會讓妳再被欺負、再被犧牲了。妳別怕了,慶蒔。」他吁了口氣,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堆起笑,想用這笑容安撫她的不安。「因為,我來了,來到妳身邊了……」
這幾個字眼,讓慶蒔的眼睛終於對上了這個男人。她發現,這男人的眼睛很深邃,飽含一種可靠的溫柔。
看著看著,慶蒔掉出眼淚。
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她現在都不去想了,她只想知道——
她真的,可以不被犧牲了嗎?不用再害怕了嗎?
這種承諾,一個陌生人的承諾,她能相信嗎?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是她想要相信,想要依賴。
這種又累又怕的生活,她不想再過了!她想要讓娘的香味,一直充斥在自己四周,讓自己有勇氣,有依靠,覺得自己還有人陪著……
哇地一聲,慶蒔毫無防備的,就在這男人的懷裡大哭了一場。
而男人好像什麼都懂,只是靜靜的,像母親抱著孩子一樣,聽著她的哭喊。
他就這麼一直聽她哭、哭、哭……從嚎啕大哭,直到抽氣哽咽為止。
最後,等慶蒔的情緒穩定了些,他才悶悶地說:「好了,慶蒔,現在,能……放開妳的手了嗎?」
慶蒔想起了,就是昨天。
昨日,一如往常,她像個什貨郎一樣,把所有在大柵欄街︵注一︶上買來的東西,全扛在肩上,帶回在喜雀胡同的家。
有二十斤的煤。
近日冬天極凍,她後娘怕冷,少不了炭盆。但後娘又想省去那給小驢車運煤的兩個銅板,所以慶蒔每天都得背回二十斤的煤。
有兩大陶鍋的糖蒜與甜醬什香菜。
後娘早食吃棒面粥,一定要配那糧食街上著名的久醬園的醬菜,而且要求日日新鮮,所以慶蒔也得一次次吃力地抱回家。
有一長壺滿滿的熱豆汁兒。
後娘就愛喝這鐵門胡同裡的豆汁兒,絕不喝別的,她一樣認命的,來那遙遠的鐵門胡同的小攤,排隊買豆汁兒回去。
這樣的行程,幾乎是慶蒔每天都得跑的,不論晴天還是下大雪,絕沒有例外。
而這過程中間,又被多少狗仗人勢的歹人欺負,那更是慶蒔想都不敢回想的。畢竟這些人都知道,她是多麼不被疼寵的孩子,欺負一下,不會被說話的。
慶蒔的父親王大班,在正陽門外的東邊、喜雀胡同裡經營王記油鋪。
慶蒔是王家的長女,但從七歲那年開始,她就不曾過過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親把她當成十個伙計學徒般在用,要她任勞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這一生一世,還完什麼前輩子的冤債,才肯罷休。
她每天的狼狽樣,她都記得。
煤簍的粉屑,把她的棉襖弄得黑糊糊的。
褲子濕了半邊,因為背著煤簍的身子搖搖晃晃的,搖掉了半瓶熱豆汁兒,腿都給燙麻了。
卸下煤簍的腰,更是一時半刻直不起。因為……腰閃到了。
可她沒有因此而得到體諒。
天寒地凍的,回家後,她還是被後娘罰跪在垂花門外。
她激怒後娘的原因,是因為她回來遲了。背著二十斤煤的她,腳步慢,凍天把醬菜與豆汁兒都給弄霜了,搞得後娘完全沒了食欲。
但慶蒔不爭,她怎爭得過後娘呢?
這十年來,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覺得,要是哭了,就是對這些人示弱。
話是頂不了幾句,但是,骨子裡的尊嚴,她還想保住。
她是這麼努力著的。
罰跪前,她提著後娘不要的豆汁兒,先來到了後罩房後的一處小花園。
這個小花園,是當年母親與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冬天裡,無花無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樹,是她的依靠。
站在游廊上看著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樹,慶蒔的表情軟下來了。她走到梅樹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兒燙傷的大腿上,一陣麻疼,讓她的臉終於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後,她直接就著壺口,將這冷了以後變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兒給喝下肚。
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會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頭看著這株母親親手栽植、她精心照顧多年的梅樹。
「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
她又說了一次,假裝這梅樹就是個人,在聽她說話。
而這時候的慶蒔,絕沒想到,她的話真的給這梅樹給聽了進去。
最後,肚子雖然還是空的,不過她把剩下的豆汁兒全倒進了梅樹的培土裡。
「全給你喝了吧!」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忽然,她一愣。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回頭,看著那梅樹,還有小花園周遭。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每當她心情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都會很強烈。
她笑自己多心,對著那梅樹,又自言自語起來。
「最近沒啥好吃的,將就點吧!」
說完,她便離開了。
她以為最慘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裡,跪上好幾個時辰。
不過,還有。
她被許婚,許給了一個得過性病的藥罐子。
真好笑,她的親事訂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門外,聽著邊廂房裡的王大班與後娘間的對話,一臉呆滯。
「城北『盛德號』的周家?」她聽到後娘拔尖的聲音。「你是說那專管宮城內米糧的盛德號?老天!那可是有後台、有門路的皇商啊!」後娘的聲音充滿嫉妒。「王大班,你這次真是把我們的臉丟大了!她這種貨色,嫁進他們那種大宅門,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們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王大班一個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與潑辣勁,他趕緊安撫。「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經有五個妾了。是他的大兒子。」
「大兒子?那個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藥罐子兒?」
慶蒔一聽,一身冷顫,在這雪地跪了這麼久,沒有一個冷顫比此刻更厲害。
大家都知道,這盛德號的老周表面上雖然風風光光,但是長子卻因為不檢點,喜入花叢流連,最後還沒成親就得了性病,成年窩在榻上當藥罐子。知道女婿是這副鬼樣子,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進去糟蹋?
偏偏,王慶蒔她爹,王大班,就會!
「婉青啊!妳知道嗎?這老周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還有啊,以後他們也會幫咱們說情,讓宮裡的油膏路子歸咱們管!」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蕩了一夜,就是在談這事。老周也六十好幾了,家產得由長子繼承,長子不行,也得快讓長孫出世,留給長孫啊!」
「那好啊!很好啊!」後娘終於笑呵呵了。「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慶蒔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沖進堂屋裡。
即使腳凍得不聽使喚,絆倒她的身子,她還是奮力地從雪裡爬起,往前沖。
她要推開門,她要進去,她要反抗,她要掙脫——
她氣喘吁吁,看著父親和後娘的臉,從吃驚轉成惱怒。
後娘還沒罵出口,慶蒔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對王大班磕頭。
她不曾這樣懦弱過,就算王大班曾差點把她的腿打斷,她也不會這樣求他。
但這回她真得求了,否則、否則……
「爹!女兒求你!」慶蒔叫著:「我想留在家裡,孝敬你們。我留在家裡,你們連伙計、學徒都不必請了,這不是很好嗎?啊?」她哽咽了一聲,有些驚訝自己快要哭出聲了。「不要,不要把我這樣嫁出去……」
這個家雖然不溫暖,卻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進了這深似海的大宅門裡,侍候一個得了性病、終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藥罐子丈夫,還得無怨無悔的、一生一世的,那麼……
那麼——
她人生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快樂與喜悅……
會在哪裡?會在哪裡啊?!
這十年的悲慘,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為不會有更慘的際遇了,也原以為自己再撐幾年,存足了錢,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頭自由、有尊嚴地活著,可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她王慶蒔就這麼不入他們的眼嗎?他們就這麼想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慶蒔哭了出來,猛掉著眼淚,猛磕著頭,希望他們大發慈悲、回心轉意。
可是,王大班,還有她後娘,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磕頭的狼狽樣。
「慶蒔啊。」王大班慈藹地喚了她一聲,慶蒔心頭一喜,笑著抬起頭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卻笑得很沒感情,說:「這可由不得妳。」
慶蒔像在雪地裡待很久似的,凍僵了,動不了了。
後娘冷眼看著慶蒔,不屑地哼了一聲。「嫁給盛德號,便宜妳呢!還嫌?」
臉一轉,又是滿滿的笑容。她挽著王大班的手,喚了僕傭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趙嬤嬤!快去廚房炒幾樣好菜,也把慶豐居的燒酒端出來,有好事呢!好事一樁呢!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
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慶蒔呆愣了好一會兒。
外頭的夜風,吹進了廂房裡,把燈燭吹得搖搖晃晃的。
慶蒔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後,燈燭便熄了……
慶蒔摸著黑,要回後罩房。
她回頭看到正亮著溫黃燈火的正廂堂屋,裡頭傳來了那一家三口歡樂談笑的聲音。而這談笑的聲音,是用她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們卻也不會惺惺作態一下,問她是否餓了,要不要和他們一塊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著這麼溫暖的燈火,饑餓、寒冷、疲累,一一襲向了慶蒔。現下,她沒法再佯裝堅強,表現得好像他們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不會屈降的樣子。
她真的很餓、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頭看了眼小花園的那株梅樹。看著看著,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樹走去,然後,就蹲窩在梅樹下,靜靜地讓饑餓、寒冷、疲累,還有絕望,侵蝕她。
呵!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歲那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那時,她的生活沒了母親的庇護與依靠,她很彷徨。
現在,當她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掙脫這些困境時,這些人竟然連她自己都不讓她做,要她去當一個藥罐子的俘虜……
她哭,咬著衣袖痛哭著,怕聲音被人聽到。
淚痕在頰上被凍成一層膜,沒多久,這膜又被熱淚給融化了……
她就這樣哭了半個時辰。
最後,饑餓、寒冷、疲累,讓慶蒔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而絕望,讓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這棵梅樹下死去,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這梅樹一定也是贊同她的,所以還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讓香味包圍她,陪她安心地離開這世上……
但是沒有,她沒有離開這個一直傷害她、貶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來。
被眼前這個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裸身的男人,給救了回來。
包著棉被,窩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遠遠的慶蒔,戒備地瞪著這男人。
當她哭醒之後,就馬上把他踢下炕,讓赤條條的他站在冷颼颼的房裡,不准他靠近炕床半步。
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努力地猜測。
為什麼老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為什麼老這樣在乎地注視她?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包容過。
這會讓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寶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護的珍寶……
因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還在他懷裡哭了那麼久,真丟人!
不!不可能的!
他對她,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吧?
「想起了嗎?慶蒔。」男人突然這麼問。
「什麼?」
那表情竟有種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要知道他是誰。
慶蒔覺得他的每句話都莫名其妙。
「妳一個人窩在外頭,差點兒被凍死。」男人憂心地說著:「如果我不在妳身邊,妳怎麼辦?」
「你在我身邊?」慶蒔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妳想念妳娘,沒關系。」男人徑自說:「但是妳不可以想著死……」
「等等!」慶蒔趕緊打住他的話。「我從沒見過你,我怎麼會窩在你身邊?別亂說話!」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還是堅持。「是啊!妳就窩在我身邊。」
「我是窩在那棵梅樹身邊!」慶蒔指著窗戶,大聲辯著。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樹。」他笑著說。
慶蒔瞪白了眼,嚇歪了嘴,沒了聲音。
這男人,果然是個……瘋子。
「對了,我還沒告訴妳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慶蒔。「我是梅崗,我是花妖。我來,是要讓妳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慶蒔的小手,散發自己的真誠。
但他的靠近,只是讓慶蒔看得更清楚,他一絲不掛的胯下……
「混帳!」慶蒔摀著臉尖叫。「要讓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注一:大柵欄街,乾隆朝時,為了加強治安管制,城內每個緊鄰大街的胡同口,都會造設柵欄門。夜晚掌燈時會關起柵欄,實施宵禁,天亮時再開,讓胡同裡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動。因為正陽門前的柵欄特大,所以門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稱為「大柵欄」。這街是全城著名熱鬧的商業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