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果然守信,不過十天,她已經聽到窗外有杜鵑的叫聲。
所謂杜鵑啼血,這叫聲那樣淒切,讓她在半夜聽到不寒而慄。
吳大叮囑過,假如他帶援軍返回,她不必有任何動靜,只等他們來尋他。所以,她鎮定待在房中,等待消息。
果然,夜半時分,所有人都沉睡的當口,她的房裡多了一道黑影。
「公主——「來人立在她床邊,輕輕喚,「恕臣無禮。」
她猛地坐起來,仔細聽那聲音,並非吳大,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你是誰?」她眉心輕蹙。
「多年不見,公主一定不認識微臣了,」對方答道:「我是燕羽。」
燕羽?呵,她的未婚夫?
不,現在他已經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了,聽說他愛上那個代替她的女子,而且辭去將軍之職,歸隱山林。
為何,他會突然出現在此?
「燕羽哥哥,好久不見了……」魏明嫣微笑說道:「聽說,你成親了?」
「呵,已經三年了,說起來,還是托了公主的福。」燕羽回以一笑。
「聽皇兄說,當年京城瘟疫肆虐,多虧你與夫人帶來的良藥,才治癒了萬千百姓,保住我霽朝皇都。」那番危機情景,她雖未曾親眼目睹,聽在耳中已經感慨至深。
「身為霽朝臣子,理應在危難關頭為國為民出力。」
「此次將軍親率兵馬前來,想必也是懷著這份赤膽忠心。」魏明嫣頷首道。
「應該說,是為了還皇上的一份情。」燕羽卻答。
「哦?」她不解。
「公主有所不知,當年我犯下冒失的過錯,卻讓皇上替我背了黑鍋,為他帶來天大的麻煩。我知曉此事之後,甚覺愧疚,本來辭官歸隱,卻願意為了皇上重出山林。」
「還有此事?不知是為何?」
「公主一定聽說過,魏明倫之所以與皇上作對的原因吧?」
她心裡撲騰一下,再度點頭。
「魏明倫要顛覆皇上的江山,無非是以為當年皇上揭露了他與茹妃之事。」燕羽抿了抿唇,緩緩道。
「關於此事,我亦有疑問。皇兄向來不是多嘴的人,怎會忽然介入嬪妃隱私?從小,他就對我說,宮中女子孤苦,若誰做了紅杏出牆之事,他亦能理解。將來他納的妃子若不情願守節,他情願放她們出宮去。可茹妃之事……真的太奇怪了!」
魏明嫣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有所不知,當年揭露茹妃隱私的,並非皇上……而是微臣。」燕羽沉聲道。
「什麼?」胸中湧滿詫異,雖然,她亦曾懷疑過他,但聽到真是他所為,依然震驚。
「微臣當時年輕,觀念過於守法,某日在宮中閒遊,忽然看到茹妃她……按耐不住,便告訴了父親,父親將此事稟報了先皇,於是惹來那場殺戮……」他言中微顫,「若非我年少不懂事,思慮不夠周全,又怎會如此?多年來,微臣一直自責不已。」
「原來如此,」魏明嫣恍然,「當年你為何沒揭穿……他?」
「公主指的是魏明倫?」燕羽領會她的意思,「當時我其實沒有看得太仔細,就算隱約覺得是他,又一邊告訴自己不可能,遂將這懷疑放在心底,等到先皇開始處置相關人士,目睹下那一連串的殺戮行動,我更不敢說了,就怕又害死一條無辜人命。只是沒想到真的就是他。」
「這麼說來,並非皇兄害了茹妃,」她忽然想到什麼,「假如把真相告訴魏明倫,他會不會就此收手?」
「公主以為他會放棄這半壁江山?」燕羽搖搖頭,「公主真是太低估他的野心了。」
「怎麼?」
「實不相瞞,兩年前,我見天下紛爭日盛,很想一個人承擔罪責,便請內人若離前往十二宮總舵,把真相對魏明倫說清楚了。」
「他知道是誤會了?」她瞪大雙眼。
「對,他知道我才是罪魁禍首,他知道皇上是被冤枉了,可他執意要謀反,做他的虞帝!」燕羽難掩氣憤,「呵,所謂復仇,不過是他的借口而已!」
「不……不……」天啊,她剛剛恢復的一點點愛意,又被這番話打得消失無形。
難道,他真是那樣陰險狡詐之人?他對她的種種懺悔,只是虛情假意?只是引她暴露的誘餌?
「魏明倫本來就是惡毒之人,」燕羽忿忿道:「從前,他不分青紅皂白,斷定是簡侍郎出賣了他,於是派慧益老尼在簡侍郎流放的途中將他殺害,劫走他的女兒若離作為將來謀逆的棋子。他還引誘皇上最寵愛的玄妃,利用她替他行刺皇上。幸好蒼天有眼,若離和玄妃如今都活得安好——他真是殃及無辜的惡魔!」
的確,他是,遙想當年驛站中無數的鮮血,就知道他心狠手辣……
魏明嫣身體頓時如秋葉般瑟縮,她緊緊揪住被褥,給自己一點慰藉。
「公主還在猶豫嗎?」似乎看出她心中隱藏的情感,燕羽出言試探道。
「不……」她搖頭,「我意己決。」
「這是世間頂級劇毒,」他遞出一塊絹帕,「公主可依計行事,不過得小心保護自己。這東西拿在手上無事,不會傷及皮膚,但若沾上一口,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我知道。」伸出手,她將絹帕接穩,藏入懷中。
「公主準備何時動手?」
「明日晚膳,我會看準時機下手。」
「好,到時微臣帶兵潛伏在附近,公主一旦得手,放飛杜鵑,我等便前來營救公主。」燕羽安排仔細,「這藥效不會馬上發作,得有一盞茶的工夫,那當公主發出信號,時間足矣。」
「知道,將軍辛苦了。」魏明嫣咬唇答道。
明日,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盼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嗎?為何她忽然心中微微不捨?
算好了邢神醫清晨要離開,她才選擇了明日的晚膳動手。這劇毒若半個時辰內不救治,便無力回天。沒了神醫,魏明倫在劫難逃吧?
她胸中忽然撕裂一陣疼痛,有種抑悶幾乎要把她吞沒,讓她在無聲中窒息……
野菜掐了嫩芽,以鹽水浸過,等到米粥滾燙了,便撒入其中,頓時散發清新香氣,引人垂涎。
「吳姑娘,好香啊,」身旁的婢女笑道:「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手藝。」
「當年我在鄉間時,跟一位老婆婆學的。」應該說,是她住在行宮靜養時,與御膳房一位廚娘學的。那陣子,她生不如死,吃什麼都吐,廚娘做來清淡的民間小吃,才救了她性命。
從此以後,她就喜歡上野菜做的東西,閒時也記下了些菜譜。
「公子知道是吳姑娘親手所做,一定高興的不得了。」婢女道。
「若沒有你在旁幫我,充當我的眼睛,我也做不了這粥。」魏明嫣微笑以對,「功勞得有你的一半。」
「只求姑娘在公子面前多說些我的好話就行了……」婢女趁機表示。
「那是自然。」魏明嫣莞爾,說著從懷中掏出那塊塗有劇毒的絹帕,故意道:「你看看湯勺洗乾淨了沒有?」
「哎呀,好像沒有。」婢女焦急,「我這就去取清水來!」
「來不及了,這粥最講火候,先用這帕子擦擦好了。」她自然從容將絹帕包覆湯勺,緩慢而用力地擦拭起來。
劇毒,哪怕是沾上一點便能見效,何況這樣的力度。
「好了,」她擦完,對婢女吩咐道:「你快把菜粥攪勻,一會就起鍋。」
「知道。」婢女完全沒看出破綻,慇勤接過勺子。
本是劇毒,再加上烈火的燉熬,更加可怕……
魏明嫣手腳頓時一陣冰涼,有種忐忑的情緒在亂竄。
野菜粥盛入精緻的碗中,由婢女端著,送入她的房中。
今晚,她故意邀請魏明倫前來用晚膳,說是要報答他的收留之恩。
他萬萬不會想到,只要跨進這道門,就永遠也出不去了……
燈華初上的時候,魏明倫來了。
雖然他淺笑融融,不疑有詐,但身邊亦無例外地跟著多事的慧益。
「聽說今晚吳姑娘要請我們公子吃飯?」她冷笑道:「奇怪了,這一碗一筷皆是咱們家的,吳姑娘拿什麼請客?」
「碗筷食材自然都是取自公子家廚房,」魏明嫣鎮定回答,「不過,這菜都是我做的。」
「什麼?」慧益一怔,魏明倫亦一怔。
「你做的?」他臉上掠過驚喜,欣悅地凝視著她。
「你眼睛幾乎看不見,怎麼做?」慧益卻蹙眉問道。
「回夫人,是奴婢在一邊協助。」一旁的婢女怯怯回答。
「來人啊,賞銀一百!」魏明倫立刻揚聲宣佈,婢女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謝恩。
「公子還是先嘗嘗這粥再說吧,萬一做得不好呢?」魏明嫣出聲催促。
「好啊。」他臉上寫滿快意,提起袖子,便欲飲粥,卻被慧益一把挽住碗蓋。
「公子無論吃什麼,都得以銀針試之。」
「夫人懷疑我在粥裡下了毒?」魏明嫣笑開。
「不是懷疑姑娘,這是規矩。」
「奶娘,不要沒完沒了,」魏明倫俊顏一凝,「每次都這樣掃興,何必呢?廚房裡人來人往,又有婢女在,假如下了毒,會沒眼睛看見?」
「是是是……」那婢女連忙道:「我可以作證,這粥確實是乾淨的……」
「既然是乾淨的,那更不怕試!」慧益說話之間,已將銀針探入碗內,魏明倫頓時火冒三丈,伸手一拍,那針震出老遠。
慧益又是一抹冷笑,轉身走到牆角,附身拾起銀針,對著光亮仔細端詳。
「夫人,變黑了嗎?」魏明嫣篤定地問。
她早料到會有這一幕,慧益老尼是白費心機了。
這毒藥,是她與皇兄花了三年時間研製,即使銀針碰了,亦不會變色。
「奶娘,現在該滿意了吧?」魏明倫盯著慧益,沉聲問。
「老身聽說有些毒藥,非銀針所能試探……」
「夠了吧!」他忍不住一聲怒吼,「天晚了,奶娘請回房歇息。」
「公子,老身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不用奶娘再操心!」他喝道。
「可老身不能不管,就算公子殺了我也是一樣!」慧益態度強硬,與他凝顏對峙。
「奶娘,你到底想幹什麼?」魏明倫無可奈何,歎息了聲。
「要想證明這粥裡沒毒,還得勞煩吳姑娘親自品嚐。」她道出答案。
「什麼?」他一怔。
「吳姑娘不會做賊心虛,不敢喝吧?」慧益看向她,陰險淺笑。
讓她喝粥?魏明嫣感到自己的身子頓時一僵。
不,並非怕死,能與敵人同歸於盡,她死亦無滅,可是京城……京城裡還有她牽掛的人兒,離開了她,他的一生會幸福嗎?
她踟躕,腳步能明顯感到猶豫。
「也不知這手藝怎麼樣,是得先自個兒嘗嘗。」
她端起碗,在諸人還沒回過神來之際,已經一飲而盡。
菜粥鮮美,絲毫聞不出毒藥的氣味,飲至腹中,形成一股抒慰的暖流——致命的快感。
「夫人,這下該滿意了吧?」她示意空空碗底,笑道:「折騰了這半晌,您也該累了,請回房休息,公子由我一個人伺候就行了。」
慧益瞪著她,難以置信她的舉動,一時間啞口無言。
「都退下吧,我想跟吳姑娘單獨說說話。」魏明倫立在一旁,厲聲道。
無奈之下,慧益只得率了眾婢女,悻悻然離開。
一方空間只剩下兩人,魏明嫣與眼前的男子相視對立,藉著燈光,她可以看到他模糊的青衫。
「辛苦你了。」他換了溫柔語氣。
「公子快趁熱喝粥吧,冷了就沒味了,白費我一番工夫。」她踱到窗前,撥弄那只關有杜鵑的籠子。
之前她與燕羽相約,一旦得手,便放飛鳥兒報信,以便他們來營救她,可是此刻……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恐怕魏明倫還沒倒下,她已經氣絕身亡,還用誰來救?
發出信號,反而會暴露燕羽等人行藏,惹來一場無謂的廝殺,不如就讓她一個人完成使命,救霽朝生靈與水火。
「果然好滋味!」魏明倫毫不懷疑,將另一碗菜粥飲個乾淨,一邊擦拭唇角,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這樣好手藝。」
「食材好,做什麼都不難吃。」她淡淡答道。
現在,他們可以共赴黃泉了……雖然恨他永遠也不能原諒他,但路途上有個伴,也挺熱鬧。
她微笑,轉身,用微笑的眼睛面對他的方向。
「這是什麼鳥兒?」他徐徐踱到她的身旁,「哪兒來的?」
「我爹托人帶來的,這是我家鄉的鳥兒,名喚杜鵑。」她鎮定回答。
「哦?杜鵑啼血。」他顯然也聽過那個典故,「似乎叫聲很淒涼。」
「我倒不覺得,大概因為人世間淒涼的東西太多。」她淺淡一笑,抬頭仰望窗外,「今晚的星星很明亮,是嗎?」
「你的眼睛恢復了?」魏明倫驚喜地問。
「沒有,」她淡淡的回答,讓他瞬間浮現失望的神情,「我猜的,一般風兒如此輕盈的夜晚,星星總是很明亮。」
「的確,你猜對了。」他勉強微笑,俊顏陷入了沉思,似在定度一件很難的大事,然而,這微妙的神情她卻無從察覺。
「公子可聽說過希倫族?」她忽然道。
「怎麼?」他不由得愣住,「你……知道希倫族?」
「從前在船上教我唱歌的姐姐,就是希倫人,她說,她的家鄉,每一個人都屬於一座星。星星有各式各樣的形狀,她說,我跟她一樣,是魚兒。」
他心尖一顫,彷彿有種神秘的預感,她接下來會道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公子,你知道自己屬於哪座星嗎?」她的笑意仍在唇邊,卻失去生動,忽然變得苦澀。
「聽說……是蠍子。」
「魚兒遇到蠍子,會是什麼結局?」她的話音在風中漸漸淡去,嘴角有什麼鮮紅的東西流了下來,墜成一縷絲。
「月女,你怎麼了?」魏明倫大驚失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腕。
「茹妃跟你……就是我們的結局。」她身子晃了晃,軟軟地倒下,縱然有他的力臂支撐,也止不住下滑的趨勢。
魏明倫奮力抱住她,然而,他自己也猛地打了個寒顫,踉蹌地摔倒在地,腥紅而粘稠的液體噴出他的喉間。
「那粥……」他恍然大悟,「有毒?」
「沒錯。」她淒然地笑,「想不到吧,我會親自送你上路……」
「為什麼……」他搖頭,「為什麼這樣傻?」
「傻?」她不解。
「嫣兒,你大可不必如此……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了。」他俯在地上,奮力與她靠近一點,再一點,縮短兩人最後的距離,「也早把我的命交給你了……」
「騙人!」她感到血流四溢的同時,淚水亦縱橫滿面,「早就認出我,為何還不提高警覺?你以為我會原諒你嗎?假如我回來,只會是一個目的——殺了你!」
「人的容貌或許會相似,聲音也會相像,可是感覺……感覺是不變的。」他微笑,「嫣兒,你一出現,我就知道是你。月女、月女,明字少了日,嫣字少了焉,合併起來,便是明嫣。我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可我就是……就是……」
他忽然凝噎,噴出一大口鮮血,鼻腔之中,亦有腥紅湧出。
「……就是心懷希望,」他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氣若游絲地道:「幻想你終究會原諒我……」
此時此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聲來。全身抽搐的同時,淚水與血水灌溉了她的衣裙,交融著他的,在兩人之間,形成一個猙獰的湖。湖水,滿含悲傷。
「我們的孩子呢?」她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這個。
「你以為掉下萬丈深淵,孩子還能活嗎?」她諷笑,在嘲弄中閉上雙眼。
的確可笑,他還惦記著孩子?他真的愛過她嗎?
所有的疑問,今生大概都無法解答了,留到來世吧……假如,他們沒有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上蒼垂憐,仍有來世。
一如三年前,她墜入深淵,本來必死無疑,可上蒼似乎沒有把她折磨夠,仍讓她看到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總之,甦醒的時候,身子完全不能動彈,要過好久好久,才感到酥麻,恢復觸覺。
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間,因為眼前的一切這樣清晰,絕非瞎子所能看見。
「你醒了?」一道聲音冷漠地從頰邊傳來,讓她好半晌不能回神。
慧益?為什麼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她?
「公主殿下真是不畏犧牲,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放過我家君王。」慧益忽然歎道:「老身實在佩服。」
她沒死?這並非幻覺?
天啊,不讓她死就罷了,還教她落入敵人手中,生不如死……
「這得感謝邢神醫,」慧益道:「若非他忘了東西,中途返回,你早就沒救了。」
「……他呢?」用盡全力,終於道出這兩個字。
「公主是指我家君王?」她澀笑,「不知是希望他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希望他死了,否則她就白白犧牲了……不,不,她內心有個聲音在不斷吶喊著,叫她不要撒謊。
真的嗎?真希望與他天人永隔?真的憎他入骨?
昏迷前的眼淚是為誰而流?她忘了嗎?
「聖上洪福齊天,沒那麼容易死。」慧益見她不語,會錯了意,以勝利者的姿態道:「邢神醫既然能救你,同樣也能救他。」
聞言,她的心頓時平緩下來,像雪落平原般,無聲而寧靜。
她弄不清,這算喜,還是悲?
「我的眼睛……為什麼忽然一切都能看清楚了?」這一刻,她確定並非自己幻覺。
「我哪知道!」慧益冷冷看了她一眼,語氣中蓄含恨意。
難道是毒藥產生的反作用?沒葬送她的性命,反而治好她的眼睛?
魏明嫣只覺得有些不切實際。
「若非聖上執意要救你,我會命人將你五馬分屍,讓你變成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慧益忽然凝眸,惡狠狠地道。
她微笑,因為理解這份憎恨。敵人之間不必虛情假意,本來就應直來直往。
「門外備有馬車。」出意料,慧益一聲歎息,「聖上求我不要傷害你,求我等你醒來後,便送你走。燕羽在車旁候著呢,我們的人會平安送你們渡江,回霽國去。」
「送我回霽國?」她不禁愕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
眼睛治好了,耳朵反而壞了嗎?
魏明倫會放過她?慧益會放過她?
死裡逃生之後,一切為什麼通通變得不一樣了?她真的尚在人世嗎?不會是靈魂的幻想吧?
「來啊,攙公主起身!」慧益不再與她言語,只往門外吩咐道。
立刻有兩名婢女垂首而入,一左一右,把她扶起來,送至門外的車上。
燕羽果然在車旁等待,見到她連忙上前叩首,滿臉愧疚,「微臣沒能保護好公主的周全,望恕罪——」
「將軍……」她拼盡全力,虛弱問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他們怎麼肯放了咱們?」
「詳細情況微臣也不知,那日見公主遲遲不發出信號,便率軍前來營救,正與冉國護衛廝殺之際,忽然魏明倫命慧益出示旨意,請我等在宮外等候,說是公主已經中毒昏迷,只要轉醒,立刻會派人送還。我等將信將疑,暫時休戰,不料他們倒真的守信。」燕羽直搖頭,「奇怪,真是奇怪……」
「休要再囉嗦,」慧益步下台階,冷冷道:「趁著聖上還沒改變主意,你們快渡江吧。否則,一定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魏明嫣抿著唇,半晌,方吩咐,「將軍,咱們起程吧。」
她本想再問問那個人的情況,可終於選擇沉默,生怕自己多流露一分關切,攪亂此刻已成的平靜。現在,帶著燕羽等人平安離開,是最重要的。
她躺入車內,閉上雙眼,枕頭重重壓住耳朵,不刻意去聽馬蹄兒的聲音,以免心生離別之情,越加失落。
車簾垂下的剎那,慧益狠狠注視一眼這漸行漸遠的人馬,才不甘地轉過身去,回到魏明倫的寢宮。
她緩步繞到屏風之後,之間魏明倫臥在病榻之上,邢神醫正替他把脈。
「怎麼樣?他們走了嗎?」一見她進來,魏明倫焦急地問。
「聖上的吩咐,老身能不遵從嗎?」慧益漠然道:「難道老身不怕換去一國之君?」
「奶娘……」
「不要再叫我奶娘,聖上如此稱呼,老身受不起。」她顯然一肚子氣,立在一旁,不再作聲。
魏明倫知道她怒火難抑,也不再與她多說,微笑地轉向邢神醫問道:「這傷布何時能拆?」
「聖上這是何必呢?」邢神醫忽然歎道:「用一副死囚的眼珠不就好了嗎?」
「不,」他輕聲回答,「我現在覺得很好。」
俊顏舒展,卻看不見欣慰的眼神。
因為,他的雙目被白色布條纏住,再不能重見光明。
那一晚,當他得知自己中毒後,拼盡最後的氣力,求慧益答應不會傷害嫣兒,否則,他轉醒之後,會立刻自刎。
他並對邢神醫說,要用他的眼珠換得嫣兒的康復——世上再神奇的草藥也無濟於事,這是唯一讓她重見光明的辦法。
反正本來就是他害她的,所以也該要由他親自償還。
於是,有了這今天這一幕,嫣兒恢復了清晰的視覺,被平安地送走……
他覺得,心境從未像此刻這樣平靜,多年來的憂鬱、忐忑、躁慮,所有的愛恨情仇通通歸零,一如初生般有種單純美好的幸福。
「聖上,請你三思,畢竟眼睛是一輩子的事……」邢神醫忍不住再度勸道。
不,他覺得黑暗很適合自己,黑暗在別人看來時沮喪,在他看來,卻是如黑夜般的寧靜。
他不要任何人的眼珠,他可以就此度過餘生。
太多的生命在他手中喪失,為了贖罪,他也該有此懲罰。否則,血債會背負至死永遠擺不脫……
他的手輕輕撫摸繃帶邊緣,忽然,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湧出空洞的眼眶,霎時染紅整條白色的傷布。
是什麼?他一怔,指尖揉捏,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是淚。
混合著血的淚,正沿著俊顏低落,滴到衣襟上,散成朵朵桃花。
他不由得笑了,真正輕鬆的笑。
沒錯,那個女子說得沒錯,人的七情六慾不該刻意控制,否則便是行屍走肉。
這一刻,他又有重新變成一個真正有感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