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還懂得要流淚、心痛。他只是不明白這樣究竟算不算好事,封閉的心再度有了知覺,卻又即將要硬生生地將之扯裂……
「睡得可好?」南宮嘯天打起精神問著,好似她只是得了風寒,而不是回天乏術的惡疾。
「我又睡到晚上了嗎?」金映兒望著一旁搖曳的燈燭,一陣恐懼竄過心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她沒法自欺,她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麼豁達。她其實也害怕睜開眼後,已在另一個世界,再也瞧不見南宮嘯天、瞧不見爹了。
「身子倦,多睡些是好的。」南宮嘯天以為她冷,拿過貂皮密密裹住她,再搖搖玉鈴喚人。
春花、秋月進門來,一個端粥、一個上前替夫人揉揉肩臂、身子,怕她躺了一整天而不適。每個時辰,她們倆都會這麼做。
「夫人睡得沉,精神看起來挺好。」春花說道。
金映兒勉強一笑,讓她們取水替自己淨臉,卻怕自己又不自覺地睡去,於是弱聲對他說道:「和我說話。」
「先喝點粥吧。」南宮嘯天接過一碗粥後,讓春花、秋月退下。
他舀了一匙粥到她唇邊。
「吃飽睡、睡飽吃,還有個玉人兒可瞧,神仙都沒我這麼快活……」金映兒咧著嘴笑,一匙被吹涼的鮮粥塞到她嘴裡。
「我今兒到城裡,皇上要商人們擊鍾捐錢以助邊界糧荒,每擊一下便是捐助一百兩。」他說。
「那你擊了幾下?」她嚥下米粥,又被餵了一口。
「一百下。」
「那你不就捐了一萬兩!」金映兒的眼眸圓瞪得是病中的兩倍大,一口氣喘不過來,竟驟喘了起來。
南宮嘯天摟起她,輕拍她後背,低聲說道:「我告訴皇上我妻子有病在身,捐出此銀兩,一來但願百姓別受苦,二來則以此為她祈福積德,三願皇上能讓我速速返府陪伴妻子。只要你能好轉,那便是千金不換……」
金映兒將臉龐靠在他肩頭,揚眸望著他癡癡凝望的美目,在眼淚又要奪眶而出之際,她把臉揉進他頸子裡,硬是忍住眼淚。
已經夠苦了,她不想兩人之間再有淚水了。
「皇上知道公孫賞的事情了嗎?」她問。
「朱太守已將此事上報,公孫賞已被發配至邊疆,終生不許回來。而蔡利因為為害鄉里,擄人殺人案子多起,也已問斬。」
他邊說又將她摟緊了一些。
「你真好聞。」她低喃一聲,不想管他人。
「你而今身上不也全都是這個味道。」知道她喜歡這種融合著金銀花、桑菊與乳香的涼濃香味,便將她的衣衫也全薰了相同味道。
「我知道,但這味道在你身上就是特別好聞。」她半垂著眸似要睡去,呼吸漸漸又變得緩了。
「映兒……」他心一揪,出聲喚她。
她眨眨眼,揚眸向他。
南宮嘯天又吹涼一匙粥,再遞到她唇邊。
金映兒其實不餓,但怕他擔心,多喝了幾口後,用臉頰揉著他衣衫,卻不小心氣喘吁吁了起來。
「我聽說你今兒個見了不少人,誰許你這麼忙碌的?」南宮嘯天抬起她的下顎,玉容不悅地望著她。
金映兒知道他擔憂她的身子,也明白自己這身子熬不了太久,可她又怎麼捨得讓他看著她走呢?她爹娘感情甚篤,娘過世之後,她爹便落寞至今哪。
所以,她必須想個法子……
「你別凶我,我今兒個見了人,精神卻是好多……」小手安撫地拍著他胸口,輕聲說道。
「你有空見別人,不如多陪陪我,別老催著我去做事。」他板著臉說道。
「……你那麼忙碌,我不想耽誤你。」
「那些對我都不重要。」他撫著她薄薄肌膚,定定鎖著她的眼。
「重要的。」若是日後她不在了,那會變得更加重要,因為他需要有事情來分散心神。
南宮嘯天心一痛,卻不語,只低頭以唇輕撫過她的。
「你知道石影也略通卜算之事嗎?」她探出右手與他十指交握。
「不知。」南宮嘯天撫著她髮絲,心疼她連烏絲都掉落了不少。
她望著他瘦削了一些但仍顯得清艷的玉容,掙扎著伸手想要撫他的臉龐。
他俯下身,任她讓人發癢的指尖滑過眉眼鼻樑、撫過面頰下巴。
「石影說,若是你能娶個妻子進來為我沖喜,我這身子或者還可以再拖個數月。」她附耳說道。
南宮嘯天驀地挺直身軀,黑玉眼眸炯然地瞪著她。
「這只是你編出來的謊話,我不會再娶!聽到了嗎?」他板起臉,黑眸瞪著她臉龐。
「唉,我這騙子現下說什麼都騙不了人,還有啥樂趣。」她想聳肩,可才一抬肩,便感到全身酸痛得不得了。
「我只要你,懂嗎?」他額頭輕觸著她的,摟著她腰間的手掌連一點力氣都捨不得施。
「可我會走的。」她虛弱地說道,悲哀地發現自己連掉淚都沒了力氣。
南宮嘯天玉容焚燒起來,黑玉眼瞳成了燒熱黑炭。
「不許你說這些鬼話連篇。」他低吼出聲。
「現下不說,難道要真等到成了鬼之後再說?」
金映兒吐吐舌頭還想做出玩笑姿態,可一看到他臉上的痛苦,她立刻紅了眼眶。
「我說錯話了……」她蜷在他心窩處,將小臉埋入他胸前衣襟。
「你若真走了,你是一了百了,留我在這裡,一個人度過後半輩子,要我情何以堪……」南宮嘯天哽咽地別開眼,竟說不出話來。
「你若不會好好照顧自己,我怎麼走得安心……」她的眼眶彈出眼淚,身子不停地抖動著。
「所以,你得留下來,一定得留下來。」大掌貼著她的臉頰,心疼她淚水的溫熱竟是她身上唯一溫度。
「若我能活得下來,你豈會這麼擔憂?」
「你會好好的。」其他的,他全都不信。
金映兒無聲地長歎一口氣,知道這人固執,無論如何都是放不下的,所以她更怕他會因為她的死而痛苦一輩子。
對她來說,難過、失望都比痛苦來得容易忍受……
「我可以請石影他們常來府內走走嗎?」她問。
「當然可以。」
「石影答允會來教導春花、秋月三梭布織術。」重要的是,如今唯一能幫她的人便是石影了。「想來我這人天生就是和女紅這些事無緣……」
「你什麼都不必會。」
「胡說……我會的可多了,瞎說胡亂、騙人本事,有誰強得過我。」她唇邊漾出笑意,瘦削如骨的臉龐上依稀有著當時的頑皮模樣。
「若你身子好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七日後便是城裡煙火大會,我最愛看煙火,我真怕明年再也看……」
南宮嘯天打斷她的話,快口說道:「你想看,我便讓人準備煙火,最多後天,一定讓你看到。」
「對啊,你可是南宮半城呢!這種散財之事,對你而言一點也不難。」她雙眼發亮,語氣亦較平時來得高昂。「那麼,我可以請石影他們夫妻一塊看嗎?我想讓他們跟我爹多認識認識……咳咳咳……」
「你開心便好。」南宮嘯天端過一杯溫水到她唇邊。
她只啜了一口,便搖頭推開了。
「除了煙火之外,還特別想瞧什麼嗎?」他問。
「我想你快些娶……」
「我不會再娶。」他瞇起眼,美眸薄怒地瞪著她。
「……既然你都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怎麼會不知道我就是怕你一個人孤單難受,才出此下策呢?你……你真以為我喜歡這樣嗎?」金映兒喘了一大口氣,委屈地瞅著他,又嚥了口口水後,才又說道:「也許她們個個比我強……什麼婦德婦容婦功通通都不缺……你一看到她們就忘了我……」
南宮嘯天摀住她的唇,黑眸裡只有她一人。
「我只知道她們都不會是你。」他說。
金映兒心一緊卻又一暖,知道多說也無益,於是攬過他頸子,撒嬌地輕聲說道:「你摟著我睡,可好?」
南宮嘯天什麼事都願順著她,這事自然不會不好。
他用火鉗撥了撥火盆,讓火再燒得熱些。之後,他卸下外袍,只著單衣上床。
金映兒窩縮在他胸前,滿足地長歎口氣。可是,才合眼便又忍不住想說話。
「有時……我覺得我中毒是因為報應……」
「胡說什麼!」南宮嘯天板起臉教訓道。
「我當騙子時,總以為自己騙的是那些為富不仁、貪財好色之人,還經常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病中一想,才知道世事因果無非是一環扣一環,我若不是騙子,也不會與蔡利那些人為伍,落到如此下場……」她閉著眼,說話語氣極輕,像在呢喃夢話一般。
「夠了。」他皺起眉,不想聽她把一切都說成報應。
「我不說我心裡不安……我往昔騙了人,或者對方心懷怨恨、遷怒於人,又或者再去騙人,害得別人無立身之地……這都是我之前沒想到的結果……」她頭一晃,打了個盹,意識已開始漸漸地不清醒。
「誰沒有過去?知道錯,懂得改,才是最重要之事。我這一路經商買賤賣貴之時,誰知道是不是也曾逼得旁人想不開過,我只能盡量做到『誠信』二字。我不懂什麼報應不報應,我只知道你讓我學會信任別人,此生才不至於孤單,才不至於只懂得守著錢財度日,這不也極重要嗎?」
他肅然地望著她,緊緊握著她的手。
她沒有力氣反握,只是聽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唇角微勾起一抹笑。
「……我以前總把數銀兩度日,當成我此生最大心願。這樣的我與你相遇,算是歪打正著,還是命中注定?」她說。
「歪打正著或命中注定都好,我只要你留在身邊。」
她沒回答他的話,因為已經體力不支地沉入夢鄉裡。
然則,始終守在她身側,苦苦凝望著她的南宮嘯天,這一夜卻是無法入睡。
因為懷裡瘦得只剩衣衫重量的她,讓他即便連閉眼,都要害怕會突然失去她啊……
沈香城每年都會由當地官府會同富賈士紳於江畔辦上一場煙火大會,這事原本就是城內的年度大事。
只是,今年燈會臨時提前數日,改由南宮嘯天獨自出資,規模卻比往年更加龐大。
全城之人都曉得南宮嘯天此舉,都是為了一圓來日不長的妻子的心願。大夥兒於是更加爭先恐後地競搶位置,希望能見到這位讓神采不凡的南宮半城傾倒的女子。
煙火大會這一晚,江畔兩岸密密掛滿燈籠,映得江面熠熠生輝。城裡稍算小富之人,莫不早早租了河船,怎麼樣也要來湊這一場熱鬧。一時之間,江道喧然較之往年煙花大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見江畔架起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全以毛氈圍住,裡頭還燃了木炭、備了大氅與軟榻,為的全是受不得風吹的金映兒。
高台下方的一座平台,則是為南宮府裡之人而設的宴席,宴席丈餘,無一不是山珍海味。府內人兒個個面露歡悅,暢快吃飯飲酒,因為他們知道唯有展露笑顏,夫人才會開心。
畢竟,從南宮府裡到江邊,不過是一盞茶時間,可路上的顛簸卻讓夫人昏沈地乾嘔了好多次。
幸好,抵達江邊之後,被老爺抱在懷裡的夫人,精神看來像似好了許多。
金映兒望著南宮嘯天、望著她爹、石影夫妻、春花、秋月及下頭以洪管事為首的眾人,唇邊始終帶著化不去的欣慰笑容。
南宮嘯天望著金映兒的眼,總覺得她這幾日身子雖然繼續瘦削,但雙眼似乎有神許多。或者,老天垂憐他,她不會像大夫所說的,只剩幾日性命。
他轉頭看向洪管事,洪管事連忙上前吩咐了一聲——
煙花開始於夜空綻放。
「黃蜂出窠!」金映兒瞧見一團黃色煙火在夜空噴灑而出,興奮地想坐起身,卻是體力不支地倒回他的胸前。
「小心。」南宮嘯天索性將金映兒抱到大腿上,像抱著孩子似摟著。
春花和秋月兩人互握著雙手,不忍心再看下去。
金佑寧則是紅著眼眶,不看天上煙花,只看著女兒。
一旁的石影望著躺在她腿間的夫君,推了推他的肩。
男子翻了個白眼,一定要石影再餵他吃了些果子,才肯勉為其難起身。
天上煙花再度一閃時,石影相公離開了高台。
金映兒往那人的方向看去一眼後,又被天上煙火給引去注意。
「哇……天女散花……我從沒看過這麼盛大的煙火……」
南宮嘯天望著她眼裡煙花星光,恨不得時間就此停留。
台下眾人看著夫人此時笑顏,老一輩的人卻都鼻酸地說是迴光返照。
等到第四次煙火時,金映兒拉拉南宮嘯天的手,輕聲說道:「我想去解手。」
南宮嘯天派來一艘船泊在江畔,船上並備有幾名大夫以防不時之需。
「我陪你去。」南宮嘯天立刻起身擁起她。
「你抱我到船上,讓石影陪我即可。」金映兒睜大黑眸,渴望地看著他。「我想自個兒走幾步路,大夫不也說過這樣對身子骨不錯……」
「你……」
「我曉得你會心疼,怎麼會硬撐著身子胡來呢?」金映兒小手撫著他的臉龐,輕聲地說道。
「煩勞你了。」南宮嘯天對石影說道,抱緊了金映兒繼續往前走。
石影點頭,走在他們一步之後。
南宮嘯天跨過高台與船身間的橋樑,走上甲板,將她放置到一間燒著暖炭的房裡。
「好了,你走吧……一會兒再來接我,省得南宮家的人沒瞧見主子,一個個全擔心了起來。」她話是這麼說,手卻緊揪著他不放。
「我會照顧她。」石影說道。
南宮嘯天撫了下金映兒的額頭,低聲說道:「別淘氣。」
金映兒對著南宮嘯天一笑。
她希望這一笑夠美,夠讓他印象深刻,因為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金映兒望著南宮嘯天的背影,轉身讓石影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