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開到一半,芙蓉突然感到噁心想吐,昨天早上她也有這種感覺,她還以為自己感冒了。可是她既沒有鼻塞,也沒有喉嚨痛。而且過了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她就繼續忙著看報表,沒有在意。
今天突然又有這種感覺就令她悚然心驚了。她強忍著不適,不想破例在開會的中途離席。但是想吐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為了怕當場吐出來,她對坐在旁邊的敏姨耳語,請敏姨主持會議,然後她就匆匆走出會議室,大步邁進她的總經理辦公室,關上洗手間的門,隨即嘔吐。
吐完舒服一點,她抬頭看洗手抬上的鏡子照出她蒼白的臉。她比兩個月前瘦了一圈,麥可如果現在來摸她,一定摸得到一身的排骨。
她手撫著肚子,還是不太敢相信,裡面真的有一個生命在形成嗎?怎麼可能?她跟麥可發生關係才……,有些夫妻不是結婚好多年都不孕嗎?
她坐到辦公桌的椅子上發呆。
她懷孕了!未婚懷孕在這個五花十色的社會裡雖然已漸漸平常,但仍會引人側目。問題是,她是個百人之上的總經理,每天頂著大肚子來上班,豈不引起員工議論紛紛,猜測孩子的爸爸是誰?
如果她夠聰明的話,應該趁還沒人發現,偷偷的去把孩子拿掉。可是她一點兒都不想那麼做,孩子是她和麥可愛情的結晶,她怎麼能為了面子問題而狠心不要?
麥可?
兩個月來她盡量使自己忙碌,盡量不去想他,可是不想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每次好不容易終於睡著了,他又侵入她的夢境,含情脈脈的看著她,勾引她的魂魄向他飛去。夢裡無限纏綿,夢醒了無痕,徒增惆悵萬千。
他該結婚了吧!新婚愉快嗎?他還記得他曾信誓旦旦的說過他愛她嗎?抑或愛是他的口頭禪,她只是他諸多女人中的一個?
不論如何,她都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不管會遭受多少世人異樣的眼光。
敲門聲響起。
芙蓉挺胸坐好,希望沒有人會發現她的心緒不寧。「進來。」
是敏姨,雖然已經四十八歲了,仍相當苗條美麗。「妳有沒有好一點?」她逕自在芙蓉桌前的椅子坐下。
「有,我好多了。」芙蓉扮出笑容,希望讓敏姨寬心。爸爸過世後,敏姨是世界上待她最好,最關心的人。
「芙蓉,你從塞班島回來後就不太對勁,不僅瘦得多了,還經常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每次問妳,妳都說妳很好,沒有怎麼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敏姨推推鼻樑上的細框眼鏡,再繼續說:「也許妳還當我是個外人,可是我答應過妳爸爸會盡力照顧妳……」
「敏姨,」芙蓉打斷敏姨的話,誠懇的說:「我沒有當妳是外人,我知道妳對爸爸而言很重要,公司要不是有妳在,我也不可能安穩的做總經理。」
敏姨垂下眼睛拿桌上乾淨的煙灰缸起來撫摸。「這個水晶煙灰缸是妳爸爸五十五歲生日時我送給他的,他說太漂亮了,捨不得用,我說那就不要用,戒煙好了。從此他在我面前就不抽煙。他還跟我打賭,如果他能戒煙,我就要嫁給他。」
芙蓉張目結舌。「我不知道爸爸曾經向妳求婚。」
敏姨淡淡的微笑。「妳也從來不問我和妳爸爸的事,為什麼?」
「因為爸爸從來沒有正式跟我談論過他和妳的事,我覺得那是你們的隱私,如果你們不想讓我知道,我就假裝不知道。」
敏姨再微笑。「其實我們早就知道妳知道。男人有時候很奇怪,他要維持做爸爸的尊嚴,怕妳會怪他對不起妳媽。」
「我到公司來上班沒幾天就感覺到妳跟爸爸之間應當不只是老闆和職員的關係。爸爸五十五歲的時候,媽媽已經過世一年了,妳為什麼不接受他的求婚?」
敏姨微微蹙起眉頭,輕輕歎口氣。「雖然我二十八歲就離婚了,但是這二十年來一直擺脫不了那個錯誤的夢魘,婚前我以為我前夫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婚後才發現他是個好高鶩遠、不切實際的人,光會說懶得做。只怪我結婚時太年輕,涉世未深,以為每個人都和我一樣不會講謊話。」
敏姨站起來,走向牆邊的櫃子,手撫一個芙蓉的爸爸生前很喜歡的木雕老鷹。「離婚後我前夫仍然拿兒子要挾我,向我要錢。我幾次想要回兒子的監護權,可是我婆婆死也不肯,結果我兒子被我婆婆寵得很不像話,長大也不學好,高中畢不了業就到處混。和他老子一樣,缺錢時才會想到我。我如果和妳爸爸結婚,他們父子倆一定也不會放過他。」
「我想爸爸應該不會介意拿一筆錢給他們……」
敏姨搖頭打斷芙蓉的話。「二十年來我已經試過太多次,一次拿一筆錢給他們,他們滿口答應不會再騷擾我,事實上只會把他們下一次的胃口養得更大。反正我和妳爸爸已經心意相通了,又何必在乎世俗的名份。」
芙蓉突然又感到一陣噁心,這次那種感覺來得較猛又快,她連「對不起」都來不及講,就衝進洗手間關上門嘔吐。
等她從洗手間出來,敏姨雙手在胸前交叉,兩隻炯亮的眼睛定定的瞅著她看。敏姨的長髮在腦後梳個髻,鼻樑上戴著金框眼鏡,今天又穿著深藍色的合身套裝,看起來真像個教官。
應該是芙蓉自己心虛,敏姨雖然精明幹練,卻不曾對任何人嚴厲。
「對不起。」芙蓉坐回她的椅子,囁嚅道:「我可能吃壞了肚子。」
「不是。」敏姨肯定的說:「妳懷孕了。」
芙蓉不語,打不定主意該承認還是該否認。敏姨應該是世界上最適合她吐心事的人。「我……」她點點頭。
「妳怎麼這麼傻,不曉得事先避孕?懷多久了?」
芙蓉聳聳肩,仍低著頭。「可能兩個月。」
「兩個月?是妳去塞班島的時候發生的?」
芙蓉點頭。
「我還是半個紅娘呢!」敏姨坐回芙蓉桌前的椅子。「當時我應該在妳行李裡放避孕藥。孩子的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芙蓉抬起頭來,迎視敏姨的目光。「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
「那妳打算怎麼辦?」
「把孩子生下來。」芙蓉堅定的說。
「做未婚媽媽?」敏姨挑眉問,不等芙蓉回答,她又繼續說:「現在的社會風氣是比以前開放多了,但是妳要知道人言可畏,人的嘴巴有時候是很惡毒的。」
芙蓉苦笑。「在公司裡至少我是個總經理,大家大概不至於在我面前說難聽的話,他們背後說什麼,反正我沒聽到,無所謂。」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風聲一旦傳出去,也許對我們的商譽都會造成影響。」
「不會吧!我的私事和公司的商譽市兩碼子事。」
「怎麼不會?王文洋和呂安妮的事件一鬧開來,不是使得南亞的股票連跌好幾天嗎?我們也是個股票上市公司,凡事不能不小心。」
「我的情形不一樣,我沒有防害別人的家庭。」
「那妳怎麼不告訴孩子的爸爸,也許他願意跟妳結婚。」
芙蓉走到窗前,掩飾眸中的淚光。「他現在應該已經結婚了,不過當時他還沒有結婚。」
「啊?他欺負了妳又去跟別人結婚?」
芙蓉搖頭。「他沒有欺負我,也沒有欺騙我。是我明知他再一個月就要結婚,還自願和他發生關係。」
「因為妳愛他?」
芙蓉黯然點頭。
敏姨歎氣。「女人就是這麼傻,他愛妳嗎?」
「他說他愛我,可是我覺得他可能只是一時迷戀我。」
「如果他知道妳懷孕,可能要妳拿掉,男人通常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當年妳爸爸如果肯讓我留下孩子,那個孩子現在應該在準備考大學了。」
芙蓉轉頭看敏姨,訝道:「妳曾懷過我爸爸的孩子?」
敏姨展露淒容,慢慢的點頭。「那是在我跟妳爸爸發生關係的初期。當時我已離婚一年,有一次我前夫向我要錢,我不肯給他,他就到公司來吵鬧,害我很沒面子。我羞愧的遞辭呈。妳爸爸挽留我,還給我加薪,他說他早就注意到我的辦事能力。他要我升職做他的私人秘書。從那個時候起,他對我由同情而漸漸發生感情,我對他也由感激而漸漸發生感情。當我發現懷孕時,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我們本來以為只要我們相當自制,不讓妳媽媽知道,我們就不會傷害到第三者,沒想到我們卻傷害到一條不能曝光的小生命。」
「妳當時一定很傷心吧!」芙蓉聽了更加堅定她要生下孩子的決心。
「我到現在還傷心。妳爸爸走了以後,我常常沮喪得發狂,那時我就會想到,如果我當年執意留下他的孩子來跟我作伴,不知有多好。」說完敏姨一手捂著嘴巴,阻止她自己激動。
敏姨向來沉穩堅強,是芙蓉的好榜樣,芙蓉再也想不到敏姨也有沮喪得發狂的時候。她直覺地覺得是爸爸不對,爸爸有膽子發生婚外情,卻沒有膽子留下他的種。
她走向敏姨,輕按敏姨的手。「敏姨,如果妳不介意,妳可以把我當作是妳的孩子,我想認妳做乾媽。」
敏姨下垂的嘴角往上彎,眼角也出現明顯的魚尾紋。「我比妳大十九歲,年紀是足以做妳乾媽。」她握起芙蓉的手來輕拍。「不過,我想妳心理上當我是個親人就可以了,我如果認妳做乾女兒,恐怕會對不起妳媽。我一輩子沒有對不起誰,只有對妳媽,我始終懷著一份愧疚。至於你肚子裡的孩子,如果妳有足夠的勇氣,我也贊成妳生下來,以免像我一樣抱憾終生。我們可以向別人說妳在國外結婚了……」
芙蓉搖頭否決了敏姨的提議。「製造一個謊言就必須製造更多的謊言來掩飾。等我驗了孕,確定之後,我會找個恰當的時機公開宣佈,免得職員們分心猜測,影響工作效率。」
※ ※ ※ ※ ※ ※
周毅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些他在塞班島替伊芙所拍攝的照片。有她的照片不多,只有六張,她又不肯乖乖讓他拍照,不是側轉頭去,就是故意張開十指半遮著臉。不過他還是看得津津有味,再次回憶他和她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
他本來以為在離開塞班島之前,他和伊芙還有半天的時間,可以好好的討論他們的未來。沒想到她提前不告而別,沒有留下通訊數據,他想找她也無從找起。只怪他太疏忽,沒有及早問她個清楚。
他有合約在身,無法飛去台灣找她。然而,即使他衝動的飛回台灣,恐怕也是徒勞無功。台灣雖小,光是在台北市就住了幾百萬人,想要找到一個不知中文姓名的女人,簡直像大海撈針那麼困難。
不過,他還是加洗了幾張伊芙的照片,寄到台灣給他情同兄弟的好友吳成發。成發和他背景相同,也認識他和芳玲全家,周毅心裡的話只能說給靠得住的成發聽。
周毅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把他和伊芙相識、相戀的經過,和他如何說服芳玲將婚事再延一年的苦戰,都講給成發聽,拜託成發在台灣試著幫他找伊芙。雖然在這年裡能找到伊芙的希望很渺茫,但他至少該做這個努力,才不辜負伊芙對他的情意。
他爸媽和芳玲的爸媽當然對他都很不諒解,風聲都放出去了,他們兩家要聯婚是台灣商業界的大事,現在只因為他有婚後恐懼症,又執意再貪享一年單身的自由,這件好事就要拖延下來,難免令人揣測,然而新郎既然勸也勸不聽,死不點頭,新娘又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只好暫延一年,等明年小兩口都回到台灣,再盛大的舉行婚禮。
芳玲還是時常打電話給周毅,說要來找他。他不是借口工作忙,必須整個週末假期都加班,就是說和朋友約好了去露營爬山或出海釣魚。對戶外活動一向不感興趣的芳玲曾經勉強和周毅去攀巖過一次,從此敬謝不敏,因為她怕太陽曬傷了她的嫩臉,也怕強風刮幹了她的柔膚。
周毅其實無心做任何事,雖然把自己拖出門,不管在慢跑、打網球、游泳或者球賽,伊芙的形影都不時縈繞在他腦海。
伊芙!她到底在何方?她也在想他嗎?
※ ※ ※ ※ ※ ※
儘管已經做了兩個月的心理準備,當預備宣佈她懷孕的消息時,芙蓉還是很緊張。
每週例行的幹部會議接近尾聲了,她站起來,環視會議室裡的每個人,大家都在等她宣佈散會,好去吃午餐。
「最後還有一件事,是我個人的私事,不過可能會影響到各位上班的情緒,所以我覺得我有必要在此先做個說明。」芙蓉頓住話,再次環視在場的八位高級職員,包括敏姨,只有敏姨的表情很平靜,其它人都顯得有點驚訝,他們一定都還沒注意到她的肚子已隆起,最近她穿衣服特別注意掩飾。
「我懷孕了。」這句話像一顆炸彈,把其它七個人炸得目瞪口呆。
「各位都知道我還沒結婚,我也不打算結婚,不過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芙蓉,妳好好考慮過沒有?妳這樣做不是明智之舉。」財務經理薛桂芳說。她七年前差點成為芙蓉的嫂嫂,在那場使得芙蓉的媽媽和哥哥松柏喪生的車禍裡,桂芳也在車上,不過她幸運的只留下臉頰上的一道疤和微跛的右腳。她本來只是一名會計,芙蓉的爸爸為了彌補桂芳所受的傷害,除了將當時已登記在松柏名下的公司股票撥給她之外,還在五年內快速的將她擢升為財務經理。
芙蓉和哥哥心愛的女人本是陌生人,她進公司工作後也沒有和無緣的准嫂嫂建立起友誼。也許是桂芳在未婚夫死後,自己又受傷的情況下,變得有點憤世嫉俗,略微偏激。芙蓉每次和桂芳在一起吃飯、談話或祭拜哥哥,都覺得不太舒服,和桂芳話不投機。
「我已經考慮過很久,也決定了。」芙蓉力持鎮靜,從容的說:「各位可能會猜測我是不是介入別人的婚姻,所以必須當單身媽媽。我向各位澄清,沒有這回事,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我個人的意向,與任何人無關,我沒有傷害別人,也希望別人不要傷害我,以正常心看待這件事,讓我平靜的把孩子生下來。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我們就散會。」
坐在芙蓉旁邊的敏姨接口。「總經理不希望各位胡亂猜測,影響工作效率。這件事只是我們公司內部的一個小插曲,我相信各位都懂得分寸,沒有必要張揚出去。大家手上或多或少都握有公司的股票,如果因為這件個人的私事造成股價波動,我想都不是你我所樂於見到的。」
其它的人都靜默無聲,沒有發表意見。
芙蓉宣佈:「散會。」
大家陸續走出會議室,業務經理羅錦彥回頭看看芙蓉,好像有話想說。他看敏姨、芙蓉和桂芳都還留在座位上,就跟在大家後面走出去。
薛桂芳待羅錦彥走出去,跛著腳過去把門關上,再對芙蓉說:「芙蓉,我一直把妳當小姑看,這件事妳為什麼不先找我商量?」
芙蓉不動聲色,心裡卻不大舒坦。她從來不曾覺得桂芳把她當小姑看,她只覺得桂芳心裡有一股恨,恨那場車禍使她無法正式成為李家的人,也恨那場車禍使她的臉上破相,右腳亦殘。
「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沒有必要找人傷量。」芙蓉和緩的說。
「可是妳還是找敏姨商量。」桂芳不悅的駁斥。
「是敏姨看出我有懷孕的徵兆,我只是承認而已,並沒有和她商量。」
「妳不覺得妳的決定太草率了嗎?妳懷孕多久了?」桂芳問。
「四個月。」
「那妳的肚子很快就會大起來,妳每天上班下班挺著個大肚皮,職員們怎麼能不猜測孩子的爸爸是誰?」
「孩子的爸爸是誰與別人無關,反正我沒有防害別人的家庭,心安理得。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要怎麼說也只好隨他去。」
「妳既然沒有防害別人的家庭,那孩子的爸爸應該還沒結婚,他為什麼不跟妳結婚?」
「他提過要跟我結婚,我不答應。」芙蓉的雙手在桌下握緊拳頭,一提到周毅,她就心如針扎。
「妳為什麼不答應?妳嫌他什麼?家世和妳無法匹配嗎?像我們家原本是開雜貨店的……」
「不是,我只是不想結婚。芳姐,現在社會上不是有許多單親媽媽?我並不是唯一的異類。」
「那總是不正常呀!我真搞不懂妳心裡在想什麼,人家既然要負起責任跟妳結婚,妳為什麼不答應?寧可讓妳的孩子做私生子。如果妳覺得妳和他個性不合處不來,將來再離婚就好了嘛!」
芙蓉苦笑。「與其還沒有結婚就準備離婚,還不如不結婚省點事,省得大家送紅包。」
桂芳拿起桌上她帶來的兩個卷宗,站起來。「幸好妳爸媽不在了,他們如果知道的話,不曉得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芙蓉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直到桂芳走出會議室,才幽幽的說:「她的意思就是要罵我是個壞女孩。」
「妳別理她。」敏姨說。「她是嫉妒。」
「嫉妒?」芙蓉訝然。
「她嫉妒妳有孩子,而她沒有留下妳哥哥的種。」
「啊?」芙蓉還是不太能相信敏姨的分析。
「如果她當年肚子裡有妳哥哥的種,那她今天的身價就不同了。」
「她的身價也不差,爸爸把那時哥哥所擁有的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給了她,至少值五億以上。」
「可是妳爸爸有但書,規定她每年出售股票不得超過十萬股。」
「那也大約有三百萬,夠她很舒服的過日子了。」
敏姨無意識的那筆輕敲桌子。「我聽說她做股票做得滿大的,有數千萬在進出,希望她不要因私害公。」
芙蓉摸摸自己的手臂,她突然感到有點冷。「我總覺得桂芳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覺得她好像有點恨我。」
敏姨竟然微笑。「我和妳有同感,她對我有敵意。我記得八年前她剛進公司的時候,大家公認她是公司第一美女,她也很為自己的容貌感到驕傲,常常跑到廁所去補妝、擦口紅。她的能力平平,做事情有點拖拖拉拉,我還曾經想辭退她,可是她把妳哥哥迷得神倒魂顛的,我就不好動她。」
「哥哥意外過世,我的悲痛絕不亞於她,她為什麼恨我?」
「因為那場車禍使她成為傷疤美人、瘸腿美人,妳一來又把她比下去,大家暗地裡改選妳是公司第一美女,她心裡當然不好受。妳在想想,如果妳不存在,妳爸爸是不是會在臨終之前把公司的股權全部轉移給她。」
「不見得,爸爸也把百分之十的股份權移轉給妳。」
「以前她不知道我和妳爸爸的關係,妳爸爸沒有再留下任何財產給她,可能令她相當不滿。妳也知道妳爸爸沒有過世之前,她都不叫妳爸爸總經理,而是爸爸長、爸爸短的,她叫了那麼多年,沒有再撈一點好處,可能因此心理不平衡。」
「哥哥一過世,爸爸就把哥哥名下約五億的股票轉給她,李家對她並不薄,她只是哥哥的未婚妻,又不是合法的太太,照理說我們李家不欠她什麼。」
「妳爸爸覺得李家害她殘廢,該對她負起道義上的責任。當初妳爸爸要升桂芳做財務經理,就是有特別照顧她的意思。我平常很少干預他的決定,那次我相當反對,其實我不是反對她,而是就事論事,論資歷、論能力,她都不夠格。人事命令遲遲沒有發佈下去,桂芳就多方面打聽,知道是我從中作梗後,她便對我有敵意,結果她向妳爸爸撒撒嬌,裝得可憐兮兮,妳爸爸還是讓她當財務經理。男人常常自以為是理性的動物,其實不然。」
「只要她不出錯就好了,反正公司的財務政策多半由我們在掌控,她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
第二天芙蓉開始穿孕婦裝上班,到了公司她和平常一樣和所有的職員點頭微笑,他們卻顯得有點不自然,好像她頭上突然長出兩隻角來。
午休的時候,敏姨常常帶她自己燒的東西,在公司的微波爐裡熱一下,給芙蓉補充營養,像個媽媽一樣的叮嚀要照顧自己的身體。
「芙蓉,不瞞妳說,要不是妳懷孕,我本來打算辭職。」
芙蓉錯愕的望著敏姨。「辭職?為什麼?妳對我不滿意嗎?」
「不是,公司裡充滿太多妳爸爸的回憶。」敏姨歎道。「他剛死的那一陣子,我根本都無心上班,要不是曾經答應過他我會協助妳,我早就想辭職了。妳爸爸死後的這一年多裡,妳表現得相當穩健,可以獨當一面。所以我本來打算,等妳從塞班島渡假回來,就要卸下擔子,和一個離婚不久,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環遊世界去。現在妳懷孕了,我放心不下,只好暫緩旅遊計劃。」
「抱歉,破壞了妳的旅遊計劃。不過,敏姨,妳可千萬不能辭職,公司需要妳,很多事情我都需要妳提供意見幫我處理。」
「別看貶自己,公司裡的事妳大多能應付自如了。我擔心的是你生產時和產後是否能找到適當的人照顧妳。」
「這個問題我已經解決了,從我們剛搬到我現在住的小區,我媽就請了一位阿福嫂,每個禮拜來我們家兩天,幫忙打掃做家事。我媽很信任她,十年前就給了阿福嫂我們家的鑰匙。前幾天我和阿福嫂談過,問她能不能幫我做月子,我會付給她高薪。她滿口答應,還自動說她以後可以全天候幫我帶小孩。她丈夫去年過世,女兒在南部念大學,等下個月她兒子去當兵,她就可以搬到我那兒住。」
「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等到妳做完月子回來才退休。」
※ ※ ※ ※ ※ ※
那天下午一開始上班,芙蓉就問她的秘書郭小姐,同事們對她未婚懷孕的反應如何。
「大家當然都很震驚,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這是個多元化的社會,只要能為自己的事負起責任,每個成年人都有權利選擇日子要怎麼過。大部份職員在公司的資歷都比妳深,看著妳從一個剛出校門的社會新鮮人,努力的蛻變成女強人,大家也都知道妳是個私生活嚴謹,不隨便濫交的好女人,妳會這麼做,一定有妳的苦衷。大家都疼惜妳,誰也不忍心苛責妳,而且相約不要把妳的事講出去。」
芙蓉暗暗鬆了一口氣,在心裡感激職員們的體諒。公司的業績雖然不夠亮麗,但以職員們對她的態度看來,至少在做人方面她還算成功,平常她善待他們,他們自然也善待她。
稍後業務經理羅錦彥來她的辦公室談公事,談完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屁股勞勞的黏在椅子上。
芙蓉不解的看著他。「還有事嗎?」
「有,是私事。」羅錦彥推一下他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兩隻手在芙蓉的桌子上互握,十指交叉。「我在想……如果總經理沒有適當的結婚對象的話,我想毛遂自薦。」
芙蓉啼笑皆非,從兩三年前羅錦彥離婚後,他就向她表態,想跟她約會,她拒絕過他不下十次,沒想到他今天會貿然求婚。
「羅經理,謝謝你不計較我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我可能必須再澄清一遍,孩子的爸爸不是不肯跟我結婚,是我不跟他結婚,我不想結婚,你聽懂了嗎?」
「每個女人都希望擁有幸福的婚姻,妳也是個正常的女人,不可能例外。妳之所以寧可選擇不婚生子,一定是環境使然。妳可能跟他吵架分手了,或是發現他不是個理想的伴侶。」羅錦彥的眼神和音調都開始加溫。「芙蓉,從我進公司到現在,已經五年多了,在我沒有離婚之前,我只敢把我對妳的愛慕偷偷藏在心裡。離婚後我也一直等到我的心情穩定了,才敢約妳。可是妳從來不給我一次機會,妳是嫌我離過婚嗎?」
羅錦彥的學識人品都不差,相貌身材也屬中上,看起來挺斯文的,得到公司裡許多未婚女孩關愛的眼神。可是芙蓉對他完全沒有對麥可的那種感覺。今天第一次聽他叫她芙蓉,她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羅經理,我沒有資格嫌你什麼。離婚是你的私事,就像我選擇不婚生子也是我的私事。」
「我們今天一起吃個飯,聊聊天好嗎?」他溫柔的問。「只要妳肯多瞭解我一點,妳一定會發現我這個人有一些可取之處。」
「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可取之處,不過,請你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不可能為了懷孕怕遭人恥笑,就草率的結婚,也不可能懷著一個男人的孩子卻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感情。」
他垂下嘴角,但很快將失望的表情轉換為淡淡的微笑。「我能瞭解妳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淡忘感情的創傷。我會等著妳,等到妳回心轉意,任何時候如果妳需要我,我都會隨時飛奔到妳身邊。」他伸手進口袋,取出一張名片,然後在上面寫字。
如果是麥可說隨時會飛奔到她身邊,她的感受一定截然不同。
「我寫下我的大哥大和我家裡的電話號碼,請妳帶在身邊,不管是清晨或深夜,如果妳需要人幫助或覺得寂寞無聊,我都樂意隨時來陪伴妳。」
芙蓉接下羅錦彥遞過來的名片,「我想我不可能打電話給你,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他站起來,拉拉他筆挺的雙排扣西裝,鏡片後亮出柔情的目光,緊盯著芙蓉。「記得我的話,我會癡癡的,永遠的等著妳。」
他臨去時還對芙蓉送了個秋波。
芙蓉摸摸手上的雞皮疙瘩,盡快把羅經理說的話忘記。其實羅錦彥並無可挑剔之處,但她就是和他不來電,而且她的第六感還覺得這個人似乎有點虛偽。
她搖搖頭,翻開卷宗,不悅的看大陸廠傳真過來的報表,大陸廠的績效越來越差,最近還開始出現赤字。在她爸爸死前,就把薛桂芳的哥哥薛志誠調去當大陸廠的廠長。當時芙蓉和敏姨都不贊同,因為薛志誠在桂芳的介紹下到公司的中壢廠工作也不過才六年的時間,中壢廠有資格被派去大陸做廠長的員工怎麼算也輪不到他。但是芙蓉她爸爸拗不過桂芳的要求,還是派她哥哥去大陸當廠長。
芙蓉以前每個月總要去大陸巡視個三、五天,現在她會孕吐,不宜遠行,愛乾淨的敏姨每次到大陸都會拉肚子,水土不服。派別人去嘛!大家都曉得薛家兄妹在公司裡的地位,不敢惹他們,當然不可能盡到監督之職。看來只好暫且以電話和傳真搖控薛志誠,希望他能拿出良心來做事。
※ ※ ※ ※ ※ ※
秋去冬來春又至,離預產期已經不遠了,芙蓉每天最大的樂趣是感覺腹中胎兒的踢動。阿福嫂已經搬來和她一起住,和她一起去添購了些嬰兒用品,每天早晚還陪著她在小區裡散步運動。
乍暖還寒的一個三月天氣,芙蓉照樣開車去上班,她的車和一輛突然竄出的摩托車碰撞了一下,由於雙方都及時煞車,因此只是有驚無險。
摩托車騎士生氣的牽起他倒地的摩托車,凶巴巴的似乎想找人算帳。他看到下車察看的芙蓉挺著個大肚子,便揮揮手自行離去。
芙蓉當時沒有覺得怎麼樣,到了公司後卻突然腰酸得要命。幸好腰酸沒有多久就停止,到了下午她卻感覺羊水破了。
她向敏姨求救,敏姨立即扶著她,在所有職員的目送下上醫院去。
雖然早產將近一個月,第二天剖腹之後幸得母子均安。
第三天麻醉褪去,傷口疼痛萬分,芙蓉仍慢慢走到育嬰室去哺育兒子。她的乳頭因脹滿奶水而變得碩大。看著兒子吸吮她的乳頭,她既想哭又想笑。
這個可愛的小生命是上天垂憐賜給她的,只是她和麥可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的紀念品。也許她再也見不到麥可,不過她一定會盡心盡力撫養小麥可。
她給孩子取名叫李幸舟,是「妳姓周」的諧音。
芙蓉產後恢復得很快,在醫師的許可下,她產後三周就下水游泳,希望盡快回復往日的身材,由於她的奶水充足,她聽從醫生的建議,預備喂孩子四個月的奶。只要她按時擠,在公司裡擠完奶冰起來,再放在冰瓶裡帶回家,溫熱了給孩子吃,應該還是一樣的營養。
產後第二十八天她就到公司上班,孩子有細心和善的阿福嫂照顧著,她很放心。
她生產時和坐月子時,除了敏姨以外,謝絕公司的員工去看她。敏姨曾問她,如果薛桂芳主動要去看她呢?她說就讓桂芳來吧!同時她心裡已抱著遲早必須開除薛志誠,與桂芳撕破臉的準備。結果桂芳也不曾表示要去看她。
芙蓉在重新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必須參加公司投資二十五億的新竹晶圓廠廠房落成開幕典禮。台灣的紡織業已經漸漸走下坡,必須移到工資便宜的大陸去,幸好她爸爸有遠見,三年前就將公司多年積存的盈餘,轉投資到計算機業,現在晶圓廠終於要運作了,身為股東之一的芙蓉當然得親臨盛會。
她找敏姨和她一起去參加盛會,在參與投資的決策過程中,敏姨也是要角,可惜已少了主角,芙蓉的爸爸。她們在前往新竹晶圓廠的路上談起來,不勝唏噓,敏姨為芙蓉的爸爸歎息,如果他能活到看見孫子出世,晶圓廠落成,不知會有多高興。
在車上,芙蓉再次翻看她已相當熟悉的資料。
晶圓廠總投資額是二百五十億,由宏茂集團的周董領軍投資七十五億,再號召呂氏集團投資五十億,及其它商友五家各二十五億集資而成,由於計算機相關產品前景甚佳,晶圓廠一旦投入生產,正逢其時,預期獲利必然可觀。
自從生產後,芙蓉把一顆心都放到兒子身上,比較少去想麥可。現在翻閱資料,她不禁感到有點害怕。麥可姓周,他會那麼巧,正好是周董的兒子嗎?
天哪!她越想越心驚,而且怪自己怎麼沒早點想到。麥可對她說過的話都吻合周家的一切,周董有三個兒子,老三周毅長年在國外,老大老二芙蓉都認識,都和他們開過會談論投資事宜。而周伯伯正是台灣商圈裡的活躍份子,周媽媽也是婦聯會的中堅人物。
她怎麼會這麼遲鈍?沒有早點聯想到周麥可和宏茂集團的關係?現在她已經在路上了,又曾在電話裡親口答應過周董一定會前往參與,箭在弦上收不回來了,該怎麼辦?
「芙蓉,妳的表情怎麼變得好奇怪,臉色也不太好。妳不舒服嗎?是不是暈車?」敏姨關心的問。
「或許是吧!」芙蓉含糊的應著,其實她是從不暈車的,她摸摸額頭,在四月微涼的天氣裡,她竟在出汗。
她今天可能會見到麥可嗎?
她該如何面對他?
她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失去自製?會不會洩露他已經有一個兒子的秘密?
他應該結婚九個月了吧!婚姻幸福嗎?
她能夠若無其事的和他握手問好嗎?
但願他不是周董的兒子,但願他還留在美國沒有回來。
下車時芙蓉緊張得差點休克。
但令她害怕的時刻還是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