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在東京轉機的時後就注意到他了。
儘管是頗為炎熱的六月天,一般搭乘國際班機旅行的男士們仍然西裝革履,只有他穿著T恤和短褲,露出兩條既長又結實的小腿。挺拔的運動健將身材,配上一張高鼻大眼輪廓鮮明的俊臉,雙眸還神采奕奕的綻放出自信的光芒,使他看起來像個在待命預備拍運動用品廣告的模特兒。
前往塞班島的旅客並不多,在候機樓裡的女士中,穿著輕便,沒有珠飾彩妝,足登慢跑鞋的芙蓉,也算是個異數。或許如此,也或許他倆是諸多老外中僅有的中國人,他們都注意到對方的存在,也都禮貌的避免去注視對方。
在飛機上她坐在他斜前方靠走道的位置,長達三個多小時的飛行途中,她總覺得無法放鬆、無法自在,好似斜後方有一對黑色的眼珠在監視她。當然是她太神經質了,人家不可能吃飽沒事幹,直盯著她的後腦勺瞧。但是,她就只有一次轉過頭想找空中小姐要飲料,眼睛卻對上那對晶亮的黑眸。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微微牽動嘴角,彷彿在向她打招呼,害她尷尬的轉向頭,喉嚨比一分鐘前乾渴一百倍,卻不好意思再轉過頭去呼叫在艙尾為客人服務的空中小姐。
如果她在塞班島上也必須不時受到那對眼睛的「威脅」的話,那她可以預知這個假期穩泡湯。真可惡!為什麼他不長得醜一點呆一點呢?
六月對她而言是個傷心的月份。七年前的六月,她甫自大學畢業,已辦好所有的手續,預備赴美深造,沒想到媽媽和哥哥同車死於車禍,她在哀痛逾恆的當兒,還得安慰悲傷得生病的爸爸。等爸爸恢復健康平靜過來,她已經在爸爸的助理敏姨的協助下,接下哥哥在公司裡的工作。
爸爸問過她要不要再去留學,她不忍拋下孤單的爸爸,借口說學校已經開學,明年再說。阿那時她已有預感,嚮往多年的留學生涯,將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由於不忍見爸爸經常垂頭歎息痛失愛子,將來龐大的事業無人接管,她只好自我鞭策,努力的學習,使得爸爸對她刮目相看,同時也重振爸爸發展事業的雄心,擴建大陸的廠房,著手進行巨額的轉投資計劃。然而正當公司即將展開璀璨的第二春時,去年五月爸爸突然病倒,而且一病不起,癌細胞已經擴散到醫師束手無策的地步。
當時自知去日不多的爸爸竟將死亡看得很淡然,反而安慰她說他已了無遺憾,近年來最大的安慰是沒想到一向樂天愛玩的她,竟能在媽媽與哥哥死後,很快的蛻變得成熟懂事,培養出接掌公司的能力。只可惜他無法活到親眼看到投資二十五億的晶圓廠落成。二十天後,爸爸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握著敏姨的手含笑辭世。
爸爸過世後,她忙於召開股東大會,忙於正式接下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職務,倒沖淡了不少哀傷。今年的六月,媽媽、哥哥、爸爸的祭日相繼來到,令她傷心得幾乎無法工作。體貼的敏姨不知何時已幫她辦好出國手續,半命令半強迫她到塞班島渡假五天,讓陽光照亮她陰霾的心情,讓海水沖去她沉澱的悲憂。
她本想躲在家裡休息兩天便恢復上班,沒想到清晨五點敏姨就到家裡按電鈴叫醒她,還快手快腳的幫她準備行李,她還沒完全清醒就被壓進敏姨的車,直奔桃園中正機場。
想起敏姨,她心中充滿感激。七年來她對敏姨從並不熟識到完全信任,尤其在爸爸倒下去後的這一年多裡,要不是有敏姨於公於私處處幫忙,她真不知該如何渡過。現在她既然已經坐上飛機,就不該辜負敏姨的一番好意,應該放鬆心情渡假,享受沒有電話、沒有開會、沒有報表的完全休閒。
飛機上有人輕叫塞班島到了,她往窗外看去,海上那個綠色的海島果真像世外桃源那麼美麗,清澈的海水、白色的沙灘,望之即令人心曠神怡。她當下決定要拋開沉重的心情,輕鬆的渡個假。
走下飛機的樓梯,立即感覺到艷陽照射的威力,但由於海風相當強勁,所以並不覺得十分燠熱。沒有被污染的藍天妝點著朵躲白雲,看起來好舒服。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到海邊找棵琊子樹,躺在白色的細沙上看天、看雲、看海,再慵懶的睡個午睡,補充最近因情緒低潮而不足的睡眠。
出了機場,凱悅飯店的中型巴士已經在等著接她到飯店,不妙的是,和她同機的那位中國男士已經先她幾步跨上車。既然和他同住一家飯店,今後幾天她可能還不免會再見到他。管他的呢!她實在沒有必要因為他在附近而感到不自在,就當他是個得艾滋病的老外好了。
可是她不可能無視於他的存在。到飯店的櫃檯登記住宿的時候,櫃檯的一位先生給她一間雙人房,她正想開口問,卻聽到她在意的那傢伙以流暢的英文在對櫃抬的職員說他訂的是單人房不是雙人房。她靜靜的聽,得悉飯店的單人房已客滿,只剩雙人房,單人房和雙人房的價錢差別不多等等。她的問題和他相同,既是如此便不必問了,轉頭跟著提行李的小弟走向她的房間,心想那個傢伙說不定不是中國人,或是個不會講中文的中國人,否則他的那口英文不會那麼洋腔。
進了房間打開行李,她幾乎愣住。敏姨幫她準備的衣服全是她大學時代青春活潑的露背裝、短裙、短褲。當時她年輕,自恃身材不錯,有點暴露狂,到公司上班後,她穿衣服的風格已經改為端莊穩重,現在叫她穿回近十年前的衣服,她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裡擺。
她試著換上一件頗為貼身的背心式粉橘色運動衫和一件米色的短褲,再把原本梳成馬尾的長髮放下來,鏡子裡出現的她頓時年輕了六、七歲,而且看起來精神好多了。她對著穿衣鏡左顧右盼,相當滿意自己多年來身材沒有變,這全拜她每天晨泳之賜。
好吧!有何不可?反正這裡是塞班島,沒有人認得她是個董事長。當年她大學時到普吉島、夏威夷遊玩,不也都是這副打扮嗎?現在她的身份雖然變了,她愛游泳、愛親近海水的心可沒有變。
由於敏姨並不確定她何時可以出國,所以並沒有幫她加入旅行團。她反倒喜歡這種獨來獨往,自由自在的方式,沒有必須應付同團遊客的問題,也不必配合別人的作息。上機前敏姨給了她兩張塞班島的旅遊簡介,也叫她參加當地的旅遊團,為了不使這五天的假期太枯燥,她打算聽從敏姨的建議。
她到飯店的櫃檯去,請飯店的職員為她推薦幾「節目」,那位先生很熱心的取出幾張旅遊指南和廣告單給她看。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英語流利的男士也來到櫃檯,向櫃檯的先生提出和她相同的請求,櫃檯的先生同樣自櫃檯上的架子拿下幾張相同的旅遊指南和廣告單給他。
「小姐,先生,我叫菲力普,請容我一起向你們解說。請問小姐妳有幾天的假期?」
「五天。」她回答。
「先生呢?」
「也是五天。」他回答。
「多巧啊。那麼我建議你們一天參加一個活動,不要把行程排得太緊湊,多留一些時間在我們美麗的海灘上,玩玩海上運動,或優閒的游游泳。今天晚上你們就可以參加密克羅尼西亞之夜,欣賞土著查莫洛人的舞蹈,飽餐查莫洛的料理……」
菲力普為他們所做的安排似乎挺不錯的,每一種活動的時間也不長,只有兩三個小時,這樣一天還有很多自由的時間,她便欣然同意,刷卡簽帳,預付了四個活動的錢。
菲力普把她的信用卡還給她。「謝謝妳,伊芙-李小姐,祝妳在塞班島玩得愉快。」
「謝謝。」芙蓉收起信用卡。她老覺得她旁邊的那個男人一直在瞄她,想到往後幾天得如此不自在的和他一起參加幾個活動,不禁開始後悔她答應菲力普答應得太爽快,沒有經過大腦思考。
「喬先生?」菲力普拿起那個人的信用卡看。
「周,我姓周。」
「對不起,周先生,馬上好。」
在菲力普開收據給周先生的當兒,她把旅遊指南、廣告單等收進她的淺藍色牛仔布袋裡,那也是她大學時代的包包。
「對不起,李小姐,你也是中國人嗎?」周先生正視她,用英文問。
「是的。」她靦腆的回答,禮貌的看他一下。他仍然給她壓迫感,可能是由於她每次對上他的目光時,都感覺他不只當她是個陌生人。他的眼中有一些男人看女人的熱度。說得白一點是:他的眼睛有點色。
他微笑,非常迷人的微笑。她從來沒想到她會以迷人來形容男人。
「來自台灣?」
「是的。」她並非是個羞怯的女孩,在台灣她雖然不喜歡應酬,但有時也必須參與一些商界的聚會,在那些大場合她可以表現得落落大方,為什麼在這個男人面前她老是侷促不安?
他連眼睛都微笑。她找到答案了,他有一對會放電的明亮大眼。
「我也是台灣人。」他改用字正腔圓的國語說。
「周先生,你的信用卡。」菲力普說。「兩位請於四點五十分到這裡來集合,屆時會有人帶你們去參加密克羅尼西亞之夜。」
「謝謝。」
她往外走,希望趕快擺脫那對帶電的眼睛,他卻跟上來。
「李小姐,妳好像也是自己一個人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們不妨做個伴。」
她直覺的想回答:我介意。不過她不想顯得太無禮。「我如果需要伴,會自己帶伴來。再見,周先生。」
她走出飯店,幸好他還識相,沒有跟來。
※ ※ ※ ※ ※ ※
周毅愣在那裡,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女人拒絕,偏偏這個女人是有生以來最吸引他的女人。
他其實沒有資格看別的女人了,可是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深深被她吸引,不只是由於她的美麗,她那股孤芳自賞的傲氣,又帶了點羞意的神情,動人極了。當她換上背心短褲在他面前出現,展露勻稱健美的身材,他簡直無法將目光挪開。
令他好奇的是,為什麼她看起來有一點憂鬱、有一點緊張,不像是高高興興來渡假的遊客。
其實他自己的心情也輕鬆不起來,下個月他就必須走進婚姻的羅網,以後多了一些羈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隨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即使能釣上那位李小姐又能怎麼樣?頂多五天後就得分道揚鑣,從此天涯陌路。算了吧!壓壓心火,別去惹人家。她如果是個容易上鉤的女人就不值得他欣賞,褻玩不如遠觀,游泳去吧!
他回房換泳褲,走出飯店,前面就是邁克羅海灘。不是假日,在海灘上戲水的人並不多。也正因為泳客不多,寧靜的海灘顯得更如人間天堂。
他走進水裡,海水潔淨得可以看到自己的腳丫陷進海底的白沙裡。他愛極了這種和大自然擁抱的感覺,立即答應自己有生之年還要再找機會多來幾次。
他一邊游一邊想,他到底該不該和芳玲結婚?雙方父母已經談妥了,再一個月他就要走進禮堂,現在才想這個問題不是太愚蠢了嗎?
可是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愛芳玲,他就不會對別的女人感興趣,今天他卻一再回想伊芙那對會說話似的明眸,弧線優美的鼻,和小巧可愛的嘴唇。他並不想做個不忠實的丈夫,但是如果他不愛芳玲,婚後教他不去碰、不去看別的女人,那不啻是一種苦刑。
他確定他是喜歡芳玲的,否則他不會和她發生關係,然而他卻不以為自己喜歡芳玲到愛她,願意為她放棄其它女人的地步。
他一向很有女人緣,從國中時就有小女生寫情書給他,但是他到大學時才真正談戀愛。那段刻鼓銘心的戀愛並非以喜劇收場,理由很可笑,他的情人不敢和他交往下去,因為她發現他是宏茂財團的小開。她說她不敢高攀,不敢奢望和他結為連理,既然他們的前途無望,不如早點分手。他一再向她表明他是真心愛她,他家不過是錢比別人多一點而已。但她仍然一再躲著他,不肯跟他見面,直到他必須服兵役,接著出國留學,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身為富豪之子,他的確背負著一些責任和義務。從小功課就不能比別人差,因為他不能丟家族的臉。所以拿到碩士學位後他就不肯回台灣,留在美國工作至少認識他的人少些,壓力不會那麼沉重。
可是他在美國八年了,爸媽已經對他下最後通牒,明年等他的工作合約期滿,他就必須回台灣接掌家族企業。儘管他的兩個哥哥目前將爸爸的事業管理得很好,但涉及高科技的工廠,他們就沒轍了,必須由他回去掌舵。既然投資於計算機業是他對爸爸的建議,爸爸也出資七十五億與朋友合作設廠,他再推托就說不過去。
他最傷腦筋的是他爸媽和芳玲的爸媽都希望他和芳玲能在下個月於美國結婚,再回台灣大擺喜宴,但他還不想結婚,也沒有和芳玲結婚的意願,可是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芳玲竟向她媽透露他倆已有了肌膚之親。
他從來不曾向芳玲做過任何承諾,也從來不曾向芳玲表示愛意。去年感恩節芳玲從紐約去舊金山找他的時候,他壓根兒沒想到事情會那樣發展,當時的芳玲很沮喪,因為她被她的拉丁情人拋棄了,她說她的藝術史博士學位就快到手,可是她根本無心繼續念下去。
由於他倆的父親是商場上的好友,他們自孩提時代就常在一起玩,他當芳玲是妹妹,每次碰面就逗逗她,開開玩笑。他以為芳玲也當他是個哥哥,認識了二十年,他們之間不曾冒出火花。
那一晚芳玲喝了不少酒,又哭又鬧,不斷抱怨她的拉丁情人狠心無情。他當然勸芳玲看開點,失戀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之一,沒什麼了不起。從中學就是小留學生的芳玲平常個性開朗,戀愛經驗應該相當豐富,他沒想到芳玲竟然對那個交往了三年的拉丁情人非常在意,在意到她甚至以為自己喪失女性魅力。
當芳玲撲向他,要他證明她仍是個有人要的女人時,他曾經努力的抗拒過她。但是,他不過是個平凡的、平常的男人,自然有男人的生理需求,加上有點醉了,意志不若清醒時堅定,終於向芳玲的挑逗投降。
爾後聖誕節、新年假期,芳玲都不嫌路遠,一有三天以上的假期就飛來和他相聚。他沒有和芳玲談論過他們的未來,他以為她和他一樣心知肚明,他們只是彼此慰藉寂寞,玩玩而已。沒想到芳玲被偶爾從台灣飛去看她的媽媽逼供出來,他和芳玲的性遊戲就此無法收拾。
芳玲既然願意嫁給他,他能說不嗎?能傷她的心和雙方父母的心嗎?況且他又沒別的女朋友,找不到適當的理由來拒絕這樁婚事,只好勉強答應。從大學時代經歷那場痛徹心肺的失戀之後,他就不曾對女人認真過。既然必須傳宗接代,對父母有個交代,和芳玲結婚與別的女人結婚又有什麼兩樣?
可是他心裡一直在掙扎。他不甘心,不甘心愛情就此自他的生命中消失。十年來他不曾著急過,他以為只要他耐心等,可遇不可求的愛情終有一天會降臨,命運之神應該會補償他曾失去的愛。然而他就要結婚了,卻還沒能尋得愛情。只好把自己放逐到塞班島上幾天,哀悼他即將失去單身的自由。
游累了慢慢走回岸上,他發現那位李小姐躺在不遠處椰子樹下的躺椅上,戴著太陽眼鏡,身上由胸至大腿蓋著一頂大草帽。她沒有換泳裝,身上仍是剛才的背心短褲,太陽眼鏡和草帽像是新買的。
他走向她,直到走到她身邊了仍然沒有驚動她,她顯然睡著了。他在她身邊的躺椅坐下,好整以暇的打量她。
剛到渡假天堂塞班島她就睡著了,她到底累積了多少疲憊需要徹底的休息?可憐的女孩,她是個飽受工作壓力的上班族吧!請了年假來此解放緊繃的情緒?
雖然皺著眉頭,她看起來仍然甚具吸引力。他最欣賞的是她那雙中國女孩少有的修長美腿,芳玲做過抽脂術的大腿也不及她的好看。
她看起來無會超過二十五歲,年紀輕輕的有什麼事值得她在睡夢中仍皺紋?失戀了?所以她顯得有點憂鬱?什麼樣的男人會捨得拋下這個擁有一張清麗臉龐和一副姣好身材的佳人?
他暗暗歎口氣,怨命運待他何其薄,為什麼不安排他早點認識她?睡覺時衣著完整還會拿草帽蓋住胸腹的女人一定是個保守的女人,他即使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見得勾引得了她。更何況他並不想害她,他已經沒有資格談戀愛了,何必擾動人家的芳心?
但至少他可以用眼光禮讚她。
她厚薄適中引人遐想的紅唇曾被男人親吻過嗎?她光滑細嫩吹彈即破的肌膚曾被男人愛撫過嗎?她起伏有致窈窕玲瓏的胴體曾被男人擁有過嗎?
放眼望去海灘上起碼有十幾個洋妞在做日光浴或游泳戲水,她們個個身材惹火、穿著暴露,為什麼他的眼睛卻獨鍾於這位女子?
他必須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別去惹人家。他和芳玲的婚事已成定局。
「李小姐。」他輕聲叫。「李小姐。」
芙蓉張開眼睛,眼前出現一個打著赤膊,臉上和胸上都有水珠的男人。這個男人炯亮的眼睛曾令她忐忑不安。
她瞬間清醒,霍地坐起來,發現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而且成為被觀賞的動物。
「對不起,吵醒妳。」他瞄了一下他的潛水表。「已經四點半了。我怕妳睡過頭會來不及參加密克羅尼西亞之夜。」
「謝謝。」她心裡並不真的謝他,反而怪他多事。她來塞班島是為了放鬆心情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卻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她,教她如何能放鬆?
她沒有接受他向她伸出的手,逕自站起來。也許他是學洋人的禮貌,她則認為自己既然還沒有七老八十,又跟他不熟,實在沒必要讓他拉她起來。
她拿起草帽和牛仔布袋往飯店走去,他跟在她身邊,當然也是要回飯店。她雖然很想叫他離她遠一點,但是師出無名,路又不是她的,他也有權利走。
看他穿戴整齊時她已有壓迫感了,現在他光著上身走在她身邊,她更是無法正常的呼吸。憑良心講,他實在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從面前走過的兩個女人跟著他移動的目光就可以得到證實。可是她自認沒有能力處理感情的事,不想在經濟不景氣,公司的營運陷入瓶頸時再招惹任何額外的麻煩。
他似乎瞭解她不想和他講話,默默的跟她走進飯店,在他們分別走向自己的房間時對她說:「待會兒見。」
她真希望能夠不必再見到他。謝謝天,現在至少有二十分鐘喘息的機會。
她迅速的沖個澡,讓擦得半干的頭髮披在肩上,然後換上一件她大學時代參加舞會時穿過兩次的小禮服。酒紅色的短袖小禮服款式很簡單,沒有任何裝飾,長度到膝蓋上約十公分,但由於質地柔軟相當貼身,穿起來效果很好,將她穠纖合宜的身材巧妙的展現出來。
她對鏡子裡的自己微微一笑。她實在無意誘惑任何人,敏姨幫她準備的三件洋裝中這一件是最保守的,另外兩件都是露背裝,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大學時代會那麼瘋狂,那麼愛看男同學為她兩眼發直的傻相。同學們暗地叫她「冰焰」,因為她的野性打扮使她看起來熱情如火,但她卻對每個男同學都冷淡的保持距離,讓他們看得到、碰不著。
她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對感情冷感,否則大學時追求者眾,為何不曾譜過戀曲?踏入商場後也不乏愛慕者送花,為何不曾試著接受?
她並非怪物,開車的時候最愛聽情歌,難得有空的時候也愛看感人的愛情小說或電影,她相信自己應該是正常的,只不過是活到二十九歲還沒有碰到過會令她心動的男人。
她擦著口紅,腦中浮現那位周先生。
他呢?
她不否認他是個外在條件很好的男人,但她也擔心這種男人往往是一肚子草包的花花公子。光看他盯著她瞧時那對熱烈的眼睛,就足以令她退避三舍。她是個寧缺勿濫,對愛情專一的女人,當然無法忍受一個會對每個女人都放電的大眾情人。
她做個深呼吸,將自己的心武裝起來。
五天很快就會過去,然後她就可以回到她的軌道中規則的運行。
※ ※ ※ ※ ※ ※
一看到她,周毅立即眼睛一亮。
太難了!教他不去惹她實在太難了,簡直是非人的要求。
沒有一個女人曾經使他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燃起這麼熾盛的渴望。他甚至沒有碰到她呢,就興奮得幾乎可以吐出火來,都是她身上那件合身洋裝惹的禍。
上了淡妝的她比二十分鐘前更明媚柔美,那對睡過午睡的眼睛熠熠如星。
他該拿她怎麼辦?
他怎捨得讓瑰麗的彩虹自眼前掠過,而不試著留住一些吉光片羽?
芙蓉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能變得那麼飢渴,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想把她……把她一口吞下去。她的心莫名的顫慄著,盡量不再去看他。
他有以那種眼神看女人的習慣嗎?別的女人怎麼受得了?儘管她已經竭力自制,她的心仍然跳個不停,害怕會被他如火的目光融化。
直到坐到餐桌前品嚐查莫洛人的烤乳豬大餐時,她的神魂仍浮浮蕩蕩的,偏偏坐在她斜對面的他還不時對她拋來溫柔熱情的眼波。
她不斷暗暗的深呼吸,警告自己千萬別昏了頭。這種花花公子慣用的勾魂伎倆,他已經不知道在多少女人身上用過多少次了,她沒有必要讓他的紀錄多加一筆。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坐在她隔壁的一位法國男士跟她講話時,她勉強應付了幾句。可是法國佬居然用他那口不太標準的英文越說越過份,令她如坐針氈,後悔剛才沒有裝作聽不懂英文。
「我從不曉得台灣的女孩竟如此漂亮。我聽說過性感不需要裸露之類的話,但從來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今天看到妳我才體會到那句話有多正確。妳知道妳的小嘴有多誘人嗎?尤其當妳羞怯的微笑時。哇!天哪!迷人極了!就像黛安娜王妃一般,待會兒我可以請妳去裡面的夜總會跳舞嗎?」
「我不想跳舞。」
「那我們去喝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
「啊!我真蠢,枉費我是個浪漫的法國人,妳一定喜歡在月光下的海灘散步。」
芙蓉往她斜對面瞟一眼,花花公子的熱情目光和勾魂笑容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發怒的眼神和陰霾的臉色。她本來想叫法國人閉嘴的,但是看到周公子那副表情,感到既好氣又好笑。他憑什麼嫉妒?他有盯著她瞧的自由,別人當然也有讚美她的自由。
法國人握起她放在桌上的左手,親吻她的手背。令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這麼說定了,甜心,待會兒我們一起去散步。」
「她不會跟你去散步。」周公子冷冷的說。
「為什麼?」法國人嚇了一跳,似乎不懂半路怎麼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
「因為她是我的女人。」
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她反而替他臉紅到耳根。
「妳是嗎?」法國人問。
她漲紅了臉,慍怒的瞪著周公子,用國語說:「你是什麼意思?」
「你看不出來他是只色狼嗎?」
「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色狼。」
「難道妳要等到慘遭狼吻才覺悟嗎?」
「你們在說什麼?」法國人問。
「不干你的事。」周公子用英文訓斥法國人。「我們情人之間的小爭吵不必外人介入。」
芙蓉轉過頭去不理會那個可惡的傢伙。也許他是好心幫她擺平法國人的騷擾,但是他的話語和方式令人無法接受。「她是我的女人。」哼!這輩子別想!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霸道的男人。
幸好舞蹈表演旋即開始,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查莫洛人別具特色的民俗舞蹈所吸引,直到表演結束。
散場後有巴士接他們回飯店,可是時間還很早,芙蓉不想回飯店睡覺,她倒真想在月光下沿著海灘散步回去,一個人。
幸好法國佬沒有跟來,他找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灌迷湯去了。
她安步當車,走了一小段路,大部份商店都還開著,她得以享受著獨自逛街的樂趣。
她走進一家民俗藝品店,拿起一個木雕娃娃來看時,發現姓周的走到店門口。他是在跟蹤她,還是和她有志一同?
她決定不理他,假裝沒看到他。他卻走進店裡,用國語對她說:「我想我應該向妳道歉,雖然我是出於善意,可是妳可能誤會了。」
她沒心情逛街了,放下木雕走出藝品店。「如果你是出於善意,我想我應該向你致謝。可是我希望能在塞班島安靜的渡假,不受任何人打攪。」
他把兩手插進褲袋裡,慢慢的跟著她走。「妳對每個男人都像防賊似的,唯恐他們心懷不軌嗎?」
只有對賊眼溜溜的男人她的戒心才特別重。
他繼續說:「我只是基於同胞愛覺得有責任關心妳。好吧!我承認我[欣賞妳,有時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但也僅止於此。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這幾天特別抽空來塞班島享受我最後的單身自由。」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只頓了一下就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走,可是她的心裡已水波蕩漾。他為什麼不安靜的滾開?為什麼故意吹縐她的一池春水,又教她別泛起漣漪?他究竟居心何在?她又為什麼在感到鬆了一口氣的當兒,竟夾雜著不可理喻的失望?
他又說:「我想,既然我們有緣相識,應該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做個異性朋友,好結伴暢遊塞班島。」
她仍然沒有講話,無法立即揮開心中那種若有所失的悵然。太沒道理了!她不是本來就不希望他打擾她嗎?她應該很高興聽到他已經屬於別的女人的消息。
「妳不相信異性之間也能有友誼嗎?」
她在心裡掙扎。她應該堅持獨來獨往?還是和他發展一段純友誼?
「也許我太冒昧了。」他的語調轉為喪氣般的低沉。
她側轉頭看他,意外的發現他眼中的光采已經消失。
「晚安。」
芙蓉愣在那裡。她張開嘴巴,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喊住他又何益?
是的,她不相信異性之間也能有純友誼,至少在她和他之間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發現,在她得知他已是死會之後,她感到非常惋惜。
錯過了他,她何時才能夠再遇到一個能挑動她心弦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