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嵊慶安二十六年春,慶安帝聶瀟傳位於皇長子聶琦,改國號景寧,史稱景寧元年。
永嵊左鄰萬煜,右接西平,國強民安,疆土富饒,自聶琦稱帝后,在其清正治理下更是四海昇平,二皇子聶瓔率軍駐守西陲,威令四方,北狄外族莫不敢犯,永嵊皇朝儼然謂中州霸主,一統天下。
「木頭,我的藥材呢?」
大吼聲在太醫院御藥庫裡迴盪,正立在梯子上分藥的青年卻紋絲不動,他早已習慣每日一課的獅子吼,很平靜的將手裡幾包藥依次放進藥櫃後,才從梯子上下來,道:「藥材我都幫你分完了。」
「都、分、完、了!」開心叉著腰又爆出第二聲怒吼。
他衝上前去揪青年的衣領,奈何個頭不夠高,只好踮起腳以壯聲勢。
「大爺,你沒事做難道不會偷懶嗎?為什麼要來搶我的活?」
「是你說要我幫你做事的,這樣你就有時間多嘗嘗美食,睡睡懶覺。」青衣淡淡回話。
「我……」開心一時語塞,隨即又吼:「我讓你做事,可沒讓你全部做完!活都讓你做完了,那我再用什麼藉口偷懶?」
「怎麼太醫院的弟子們都是為偷懶才進來的嗎?」青年眨眨眼,反問。
「你!」
一口氣噎在嗓眼裡出不來,開心大怒下亮出殺手鑭。
「他爹的,敢頂嘴!開心家法第二條,倒茶請罪!」
這次青年沒多話,乖乖跑去倒茶,開心坐到一旁椅上,開始大吐悶氣。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世上什麼人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好人,看看,自從把這塊木頭救回來後,他就沒過過一天清閒日子。
開心是永嵊皇朝太醫院裡司藥的小藥官,從五歲起就成了羅太醫的入門小弟子,司藥一職可是份大大的美差,俸祿照領,又不必像太醫們那樣時時擔風險,還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品嚐各種宮廷美食,所以這十幾年裡,開心過得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自把沐青領回家後,他的神仙日子便滾滾長江東逝水,一去不復返嘍。
沐青是開心半年前去郊外千藥山上採藥時發現的,當時他趴在谷地,後心被刺了個血窟窿,全身也都佈滿劃傷,看來是有人從後面刺傷他後,又將他推下了山。
摸摸沐青的氣息,還有口氣吊著,開心猶豫了好久要不要救他,天平在劇烈搖擺後落到了救的一邊,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沐青那身顯貴衣著起了決定性作用。說是救人,其實開心只是動動口,真正動手救人的是羅太醫,開心雖然在太醫院混了十幾年,卻只會些按摩針灸的小醫術,索性把包袱推給了師傅,說沐青是他失散多年的表哥,好不容易聯繫上,來京城找他,卻被盜匪劫殺,只說的痛哭流涕,蒼天可見。
羅太醫信以為真,見沐青被一劍穿心,命繫一線,當下不敢怠慢,傾力相救,幸好沐青生命力驚人的強硬,幾天後,終於從閻羅殿轉了回來。
可惜,人雖然救活了,頭部卻因重撞而失去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這對於已把他當金豬,想在他身上狠狠敲一筆竹槓的開心來說,無異晴天霹靂,於是之後連續數天開心變著法子苦口婆心的追問,就差把天牢那些刑訊逼供也用上了,見沐青還是毫無起色,這才被迫死心。
不該救也救了,總不能再把人踹出去,於是開心只好自認倒霉,心不甘情不願地認了這個天上掉下來的表哥,並給他起名沐青。
「沐」緣於沐青隨身所帶的那枝洞簫,銀簫口處刻了個小小的沐字,開心猜那該是沐青的姓,至於名,他懶的多想,隨便把沐青身上的青衣當作名字,就這樣,沐青在開心的小窩裡住了下來,成了他的貼身小跟班。
「開心,喝茶。」
沐青將沏好的菊花茶遞上,又拿起扇子,立在旁邊為開心扇風,看著他臉頰因燥熱泛著漂亮的緋紅,沐青嘴邊溢出笑意,但在對方眼神投來時,笑意已換成了平淡神情。
開心悠悠品了口茶,茶香怡人,甘爽清喉,讓他郁卒的心總算舒坦起來。
看來在自己的調教之下,沐青不僅茶道日趨精湛,小廝也做的很夠格,如果再去掉經常出言頂撞的毛病,那就十全十美了。
斜眼看沐青,正值盛夏,他挽著衣袖,臂腕剛韌有力,透著健康的古銅色。
半年時間,沐青身上的傷早已痊癒,千藥山並不險陡,他雖從高處摔下,卻沒傷及要害,要命的是心口那刀,羅太醫說幸好刀刺的偏了些,若再差半寸,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木頭,都半年了,你這裡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嗎?」開心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部,問。
沐青搖頭,「我沒打算想起來啊。」
「哈?」天太熱,開心腦門上又冒出一層汗,大叫:「為什麼?!」
當初要不是以為沐青是哪戶有錢人家的貴公子,他才不會多事救人呢,天知道這半年來為了刺激沐青記憶恢復,他有多努力的去研究藥方,各種名貴草藥都毫不吝嗇的灌給他喝,誰知搞了半天,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瞎忙活,這傢伙居然根本不想記起來,豈有此理,難道他想賴自己—輩子嗎?
「沒有為什麼,就是覺得凡事水到渠成,該記起來時自然會記起來,著急也沒用啊。」
「可是,也許你家裡有如花美眷,良畝千頃,如果你能記起來,就可以回去過人上人的日子了。」不死心,開心循循善誘。
他生平頭一次做好事,當然希望好心有好報,哪怕報酬很少也無所謂啊。
沐青扇著扇子,慢悠悠道:「如花美眷也許是河東獅,良畝千頃可能是其他兄弟的。」
這傢伙,就不能有一天不跟自己作對嗎?
開心氣得跳起來,重新揪住沐青的衣領,惡狠狠地道:「老子不是開慈善堂的!我命令你三個月之內給我記起來,三個月後你要是還記不起來,老子就棄養你!」
看著開心張牙舞爪的模樣,沐青很想說,這一口髒話跟他秀氣的模樣一點兒都不般配,而且,他真捨得棄養自己嗎?不是說他多好心,而是自己走了,那沏茶、扇風、分藥,還有偷偷跑去御膳房要美食這些雜活誰替他幹?
「開心你在幹什麼?」門口傳來羅太醫的驚叫。
「我在診病啦,表哥說他喉嚨痛,我在看他是不是生病了。」
見師傅出現,開心滿臉猙獰立刻換成春風飄搖,鬆開手,很親熱地捏捏沐青的頸處,柔美的聲音說:「表哥,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喉嚨痛就不要多吃辣,現在天干物燥,很容易上火的,回頭我幫你燉碗冰糖蓮子,記得一定要吃啊。」
開心燉的冰糖蓮子?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吃到?
沐青想了想,在心裡給了自己否定的答案。
開心慇勤的請羅太醫坐下,又把沐青給自己沏的茶借花獻佛端上前,口中甜甜道:「師傅請喝茶。」
羅太醫品著茶,滿意頜首,「茶香馥郁,入口生香,開心,你沏茶的功夫大有長進啊。」
「是啊,為了讓師傅品到好茶,最近我在努力研究茶道,就算是普通花茶,我也敢保證能沏出貢茶的味道來。」
開心面不改色地說,順便偷眼瞧瞧沐青,他正呈白板仰天狀。
小跟班訓練得不錯,知道該閉嘴時就閉嘴。
「沐青啊,你在看什麼?」羅太醫奇怪地問。
「看牛在天上飛。」沐青轉回眼神,淡淡道。
該死,居然敢譏諷他吹牛。
開心一腳狠狠踩在沐青腳背上,見他依舊不改白板臉,不禁有些洩氣,只好將他拉到自己身後,又笑嘻嘻問羅太醫。
「師傅,您不是還在忙著編寫醫典嗎?怎麼有空過來?」
「人手不夠啊,我來就是想問問沐青願不願意去幫忙?」
編集醫典的工程太大,每天光是幫忙整理典籍的藥吏就有數十人,還都是從皇醫館那邊借調來的,羅太醫想起前陣子開心埋怨沐青太閒,於是便想調他過去,差事雖然辛苦些,但俸祿豐厚,要是做得出色,被院使賞識,便有機會進太醫院,那將來可就前程無量了。
見羅太醫看著沐青一臉期許,開心大急,費心調教出來的小跟班他可不想拱手送人,急忙看沐青,咬著牙問:「表哥,師傅很看重你喔,你去不去,要好好想清楚!」
沐青想都沒想,就搖頭回絕了。
「謝謝羅師傅的美意,不過我還是喜歡在這裡做事,也可以順便照顧開心。」
開心連忙附和點頭,並拉過沐青的手用力握住,那手掌上滿是老繭,握起來很不舒服,不過為表現出兄友弟恭,他忍。
「是啊是啊,師傅,我們表兄弟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不想分開,您另外找人吧。」
「我就是為了你們兄弟著想,才提出這個建議,沐青畢竟不是太醫院裡的人,他傷已痊癒,總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要想留下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才行,你們兄弟倆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羅太醫說完,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開心。
「上次我採的菖葉菊你放在哪裡了?你師娘說那東西有美顏之效,聽說我採到了,吵著要。」
「呃……還在晾曬,回頭我給師傅送去。」
一臉堆笑的目送羅太醫出門,開心立刻甩開沐青的手,猛拍了一下額頭。
「該死,我把菖葉菊給木頭入藥了,怎麼辦?」
菖葉菊不是什麼名貴藥材,不過不太好采,他只知道它有清神健腦的功效,從沒聽說還能美顏,想想師娘那張老黃瓜臉,開心想,就算是珍珠粉,要讓師娘舊貌換新顏,只怕也困難得多,更別說那小小的藥材。
轉頭看正在整理醫書的沐青,開心摸摸下巴。
剛才師傅的話很有道理,這半年沐青能住在這裡,都虧師傅的周旋,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所謂棄養只是嚇唬沐青,這麼聽話的小跟班,殺了他也不會棄養。
可是,如果沐青去幫忙編集醫典,照他的做事態度,一定會被院使者賞識,到時沐青可能就去給別人做跟班了,那他折騰了半天,豈不是給別人做嫁衣裳?
所以,絕不能讓沐青去幫忙,要留他下來有很多辦法,再好好想想。
「木頭,下午我帶你去山頂賞風光好不好?」
「是去採藥嗎?希望能順利採到菖葉菊,否則羅師傅會生氣的。」
心思又被看出來了,開心衝上去大罵:「他爹的,你腦袋瓜子轉得這麼快,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