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公主 第六章
    老天有限,白虎星的謠言,隨著村長的死而煙消雲散。

    原來村長染的是花柳病,羞於見醫,多虧阿德明查暗訪,還她清白。

    於是村人推舉元靖擔任村長一職,算是還他媳婦一個公道,此舉正中老夫人下懷。

    因為元靖當了村長之後,有時難免不在家裡,老夫人便乘機派更多更重的工作折磨她。

    白天,水深火熱,到了晚上,水乳交融,使得麻子公主像根兩頭燃燒的蠟燭;她努力撐了一個月,終究還是在田里不支倒地,嚇壞了珠兒和香兒。

    兩人連忙把公主抬回房裡,用老方法,掐人中,灌薑湯,捶臂捏腿,公主這才悠悠轉醒。

    「我怎麼會在床上?」麻子公主只記得眼前一黑,什麼也想不起來。

    「公主累倒了,是我和香兒把公主抬到床上的。」珠兒拿冷毛巾敷她的額頭。

    香兒下定決心似地說:「我要回宮,向皇上稟明一切。」

    「我昏倒的事,不許傳出去。」麻子公主下達命令。

    「難道連駙馬都不能說?!」香兒根本嚥不下這口氣。

    麻子公主神情嚴肅。「絕不能說。」

    「駙馬是明理人,跟他說對公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珠兒好聲相勸。

    「我不想讓他左右為難。」麻子公主一心只顧著替元靖著想,連命都可以不要。

    一股怨氣在胸口竄來竄去,到了嘴邊,兩排緊咬的牙齒如牆聳立;珠兒不便明講,只能暗示。

    事實擺在眼一剛,公主每退一寸,老夫人就跟進一尺,遲早有一天,公主會被老夫人逼到絕路,到那時就來不及了……

    有時,強硬才是對付惡人的好辦法,她不能坐視公主一錯再錯。

    「駙馬雖然事母至孝,但也不能任由他娘胡作非為。」

    「婆婆教導媳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明明就是虐待!」一聽這話,香兒立刻火冒三丈。

    「你們不懂,也不需要懂。」麻子公主無奈地長歎。

    香兒沒好氣地嘟著嘴。「我們懂,公主被愛情沖昏了頭。」愛情這玩意,實在害人不淺,還不到兩個月,就把公主害得形銷骨立。

    駙馬也真是的,生了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卻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就算他白天不在家,沒看到公主被老夫人糟蹋得不成人形,晚上回到家,關起房門後,居然換他來糟蹋公主,每晚都聽到公主又喊又叫……

    她總算弄懂了,公主不准她們向駙馬告狀,原來是有口難言。

    天殺的!這對母子竟然串通來了,聯手起來欺侮公主?!公主好可憐哦!

    「快扶我起來。」她連試了好幾次,連起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珠兒苦口婆心地勸道:「公主,你臉色白得嚇人,還是躺著吧,保重身體要緊。」

    「我工作沒做完,萬一被婆婆知道,我又有罪受了。」麻子公主一臉驚惶。

    珠兒和香兒都不肯幫她,但她知道她們是出自好意,所以她不怪她們,只好自己掙扎著起身。她就像是剛學走路的娃兒,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手一顫,又跌回床上,頭疼欲裂,氣喘如牛,眼前一片金星……

    「公主,你這又是何苦?」珠兒難過極了。

    「我決定了,就算公主要砍我的頭,我還是要回宮……」香兒的話被厲聲打斷。

    「香兒,我沒累死,反倒會被你活活氣死。」

    「哇……」香兒好生委屈,淚如雨下,往門口衝去,旋即人又彈了回來。

    老夫人拄著枴杖,一步一蹬地跨進來。「該死的丫頭!你想撞死我是不是?」

    「錯不在我,誰教老夫人躲在門外偷聽!」香兒直言不諱。

    「香兒!閉嘴!」麻子公主用盡吃奶的力氣嚇阻。

    「我來探望公主。」老夫人有備而來,像是要來打一場勝仗似的模樣。

    「媳婦不敢當。」麻子公主朝珠兒使了個眼色,珠兒不甘願地扶她起身。

    「你躺著吧!外面太陽大,會把公主曬傷的。」老夫人字字藏針。

    公主急忙把腳伸進鞋裡。「媳婦這就去把工作做完。」誰知雙腳一站,一陣暈眩襲來,她立刻又跌坐回床上。

    看在老夫人眼中,自以為人老眼不花,當她是裝病演戲,毫不同情。

    其實最會演戲的是老夫人,她最近不但開始拄著枴杖走路,而且一改以前從不東家長西家短的習慣,反而常常主動到左鄰右舍的家裡去串門子,嘴裡還不停喊著,這裡酸、那裡痛,活像家務事都是她一個人在做,其他三個女人都是只會咬米袋的老鼠。

    「公主你別再逞強了!」珠兒欲抬起公主雙腳,移回床上,但是卻被伸手阻止……

    「我沒事。」驚弓之鳥還能振翅疾飛,躲避危險,在老夫人面前,麻子公主卻像只小兔子,嚇得動彈不得。

    「那一點工作,不敢勞煩公主,老身自己去做就行了。」

    麻子公主低聲下氣地說:「媳婦偷懶,願受責罰,請婆婆不要生氣。」

    「老身只有一顆腦袋,哪敢生公主的氣?」老夫人冷聲一哼。

    「婆婆……」公主胃部冷不防地一陣劇烈抽搐,把昨晚的晚餐全吐了出來。

    身子一軟,眼前一暗,麻子公主頓時失去知覺。

    這樣也好,眼耳都清靜,不用看到老夫人狼狽的模樣,也不用聽到老夫人責罵的吼叫,更不用再到烈焰下工作,總算能好好休息。

    看著衣服上的穢物,老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該死!你分明是故意往我身上吐!」

    安置好公主,香兒回首一瞪。「公主都已經昏過去了,求你別再鬼吼鬼叫!」

    「賤丫頭,老身不打你幾杖,難消我心頭之恨。」老夫人勃然大怒。

    珠兒伸手探了探公主的鼻息。「糟了!公主氣息微弱!」

    「哼!裝死!」老夫人不屑地歙動鼻翼。

    「公主若真的死了,大家都得陪葬。」珠兒氣呼呼地警告道。

    老夫人頓時慌了手腳。「你們杵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快去叫大夫來!」

    東村、南村、西村、北村,圍繞著中村,總共只有一間藥鋪,大夫叫白髮。

    五個村加起來,人口不算少,但居民多半是農人,作息正常,鮮少有人生病,

    就連小孩子感冒,灌幾碗薑湯就能祛寒。

    十天半個月見不到病人上門求診,是常有的事,所以白髮平時只好兼替牛羊治病,賺點蠅頭小利,貼補家用。

    由於趕時間,白髮人又不在藥鋪裡,所以珠兒只好跑去找阿德求助。阿德立刻快馬加鞭,把白髮載來元家,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四處尋找元靖。

    白髮對公主的身份有所顧忌,不敢以看一般病人的態度怠慢公主,於是他懸絲診脈,仔細研究。

    珠兒處事周詳,準備好墨筆和素紙,一旁磨墨以待。

    良久,白髮一臉笑容相向。「恭喜老夫人,就要抱孫子了。」

    這個消息對老夫人來說,有如晴天霹靂,難以招架。「她有身孕了?!」

    「不過,公主身子很虛弱,需要好好調理。」白髮坐在桌前,拈筆開藥帖。

    「娘,發生什麼事了?」元靖趕至,一聽到他的聲音,麻子公主悠然甦醒。

    「你幹的好事。」老夫人這才明白上了兒子的當,憤然轉身離去。

    「白大夫?珠兒?香兒?」元靖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恭喜村長,要做爸爸了。」白髮笑盈盈地道賀。

    若不是有外人在場,他恨不得立刻撲到床上,以熱吻表達心中的歡喜。

    走向床邊,他心頭一窒,看到公主雙眉緊鎖,一臉患得患失的表情倒是其次,最讓他難受的是,她臉上毫無血色……平常都是在燭光下和她見面,他根本不知道老夫人白天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老夫人虐待公主一事,大家口耳相傳,不僅三歲小孩知道,連聾子都藉由比手畫腳中得知,唯獨元靖被蒙在鼓裡。

    就算阿德有心想幫忙,也不敢再多管閒事,因為上次的經驗讓他對元靖產生了反感;在阿德的心中,元靖已不再是英雄豪傑,而是個不長眼睛的醋罈子。

    「我娘子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村長夫人過度勞累,以後別讓她再下田。」

    「一定一定,有什麼好藥方,能讓她盡快回復元氣?」

    「藥方已經開好了,必須跟上好的人蔘和老母雞,一起以小火慢燉。」

    「我這就去抓最肥的老母雞……」元靖樂昏了頭,差點撞到門柱。

    珠兒急忙叫住他。「元大哥,你陪大嫂,其他事交給我和香兒去辦。」

    真相大白了,駙馬和公主合演了一出「假戲真做」的好戲,不僅老夫人被騙,就連她們也上當!原來公主晚上的叫聲,不是受盡折磨,而是享受快樂……

    這時候,珠兒和香兒趕緊把白大夫強拉出去,關上房門,留住濃情蜜意。

    世上,最幸福的婚姻,莫過於夫妻倆只有一顆心。

    「太好了,我們的計劃成功了。」元靖欣喜若狂地歡呼。

    「可是婆婆一點也不高興。」麻子公主卻是自尋煩惱地長歎一聲。

    「過些日子,我保證娘會當你是寶一樣疼愛。」元靖顯得信心滿滿。

    「希望這一胎能是白白胖胖的兒子。」母以子貴,這是麻子公主唯一的心願。

    他立刻打氣地說:「老天爺會保佑我們的。」

    「萬一不是……」一股不寒而慄的陰氣遍及麻子公主全身。

    「別想太多,養好身子最重要。」他溫柔地封住她打冷顫的唇。

    嘔了幾天的氣,老夫人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接納了這個事實。

    最近她不僅聲音變溫柔,還多了份關切,不時叮嚀媳婦,飲食要均衡,睡眠要充足,還要有適度的運動,和呼吸新鮮空氣。

    小倆口終於如願以償,心中塞滿了如釋重負的歡喜。

    就在一家人和樂融融之際,沒人察覺到,有條毒蛇一直在元家附近打轉……

    這天正逢十五,老夫人帶著珠兒去廟裡燒香許願,香兒在廚房準備午飯,元靖有事到東村去,麻子公主則是一如往常般,繞著村中枝葉交錯的百年梧桐樹散步,走累了,還有石凳可休息乘涼。

    突地,一條尾巴著火冒煙,受到驚嚇的水牛,朝她直奔而來!

    水牛那發狂的紅眼睛,以及痛苦的吼叫聲,都令她害怕不已。

    只要不動就沒事,一跑反而會吸引水牛的追逐,這是常識,但麻子公主深居宮中,毫不知情,她緊張地拔腿就跑。

    說時遲那時快,彎曲的牛角刺中她的後腰,砰地一聲,她整個人在地上翻滾了幾圈,臉仰著天的同時,水牛不偏不倚地從她肚子上踐踏而過。

    腹痛難耐,但她還是努力地爬起身,捧著肚子,一步一步地拖行,直到在梯田上耕種的阿德趕至,抱起她飛奔回元家。

    阿德雖然沒有看到開端,但他看得很清楚,那條水牛是小喜家的,而小喜人正好在不遠處……

    「貞兒和胎兒若是有什麼不測,我要你償命!」元靖怒氣沖沖。

    小喜一臉鎮靜地說:「老夫人,你要相信我,我什麼都沒做。」

    「那頭水牛就是最好的證據。」元靖氣得肺快炸了。

    元家和小喜家淵源甚深,當初他們從中土逃命來此,身上的盤纏光是用在一路打點通關和食宿上,幾乎花費殆盡,到了這裡又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多虧小喜她爹伸出援手,熱情款待,讓他們得以有安身立命之處。

    光陰似箭,幾年過去,靖兒呱呱落地,小喜她爹也娶了個身骨單薄的媳婦,所以小喜打從娘胎出生以來,就沒有了娘,而她爹又變成了酒鬼,害得可憐的小喜差點因為沒奶水可喝而死。自此,元老夫人待她如己出,感情深厚自是不在話下。

    就算老夫人可以暫且放下母女之情,但也無法忘記,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泉湧以報的道理,因此老夫人決定護短到底。

    「小喜向來乖巧,不會做出這種壞心眼的事。」

    母子連心,元靖當然明白娘心裡想什麼。那段往事,從小到大,他聽過不下百遍,特別是在小喜做錯事的時候,娘總要他讓她。

    但是現在不比從前,他什麼都可以不跟小喜計較,唯獨這件事,他非要據理力爭不可!

    「娘,你應該護的是貞兒,不是小喜。」

    老夫人作態地追問:「小喜你自己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烤小鳥,沒注意到水牛靠近。」小喜早已想好說辭。

    「水牛又不是飛蛾,它是怕火的動物,怎麼可能會自己跑過去?」元靖一口拆穿她。

    小喜毫無悔意地說:「是水牛闖的禍,大不了我把水牛殺了,向你賠罪。」

    「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他雙手一伸,恨不得把她的肩膀捏成粉末。

    「好痛!老夫人救命!」仗著老夫人會撐腰,小喜趕緊呼救。

    「小喜你還不快向靖兒賠不是!」老夫人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樣。

    小喜淚如雨下,可憐兮兮地說:「元大哥,對不起,小喜下次不敢了。」

    「你還想有下次!」他再捏!但這時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雙佈滿老人斑的手。

    「可以了,這件事就此了結。」老夫人半是求情,半是求饒。

    「娘!」元靖聞言,目眥盡裂,肝膽俱碎。

    不光是他的手粗如芒草,娘也一樣!他凜然一驚,鬆開了手。

    好吧!看在小喜她爹對元家的大恩大德上,這次就饒過小喜,但從此兩家的恩怨一筆勾消!

    忍住悲慟的同時,元靖看到白髮在門外探頭探腦,舉足不前。

    對元靖來說,此刻沒有任何事比得上貞兒和胎兒的情況更重要,他連忙揮手示意白髮快進來,卻只見白髮低頭行走,心事重重,不好的預感頓時籠罩心頭。

    「老夫人,元村長,很抱歉……」白髮眼神閃爍,說話有些結巴。

    老夫人焦急了起來。「抱歉什麼?白大夫你快把話說完!」

    「胎兒流掉了,還有,元夫人以後不能再生了。」

    元靖臉色駭白。「白大夫,有沒有搞錯?」

    「句句屬實。」白髮頭低到胸前。

    「不會的,我不信!」元靖發狂地大叫。

    「若沒其他事,老夫告辭了。」白髮急急告退。

    「白大夫,你別急著走,我有話要問你。」老夫人追了出去。

    小喜乘機跟在老夫人屁股後,腳步有如踩在雲上般輕飄飄,顯然是暗中得意。

    雞鳴聲聲催天明,蠟燭有心替人垂淚,元靖一夜末眠,愁眉不展地望著羅帳中被長髮纏繞的蒼白倦容,只見她額頭沁出顆顆豆大的汗珠,看來她在夢裡已經知道噩耗了,才會睡得這麼不安穩……

    毛巾浸了浸水,然後擰了一擰,走回床邊,輕輕拭去她額上的汗珠,不料還是驚醒了她。

    睫毛如廉捲起,兩股大海般的深情流洩出來,元靖心頭一怔,眼眶一濕,喉嚨一梗,他像是吞了一顆石頭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事,白大夫說你受了驚嚇,需要好好靜養一陣子。」

    麻子公主摸著肚子問:「胎兒有沒有怎樣?」才兩個月的身孕,摸不出什麼。

    看見她的眼中充滿母愛,讓元靖看了十分不忍。

    雖然早就料到她一定會問,騙她的話已在肚裡翻江倒海,湧到嘴邊,但不知怎地,唇齒間彷彿築起了一道高壩,擋住謊話。

    他躊躇良久,漸漸地改變了主意……

    以目前的情況看來,實話會要了她的命,還是說一半實話一半謊話好了。

    「你聽了別難過,胎兒沒保住。」元靖鼓起勇氣說道。

    「啊……」麻子公主哀叫了一聲,淚水潸然落下。

    「別難過,我們很快就會有下一個孩子。」他摟著她說謊。

    老夫人也一夜沒睡,冒失地闖進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騙她!」

    「娘,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元靖以目光懇求娘,別在這時節外生枝。

    「現在就把話說清楚。」老夫人拉開圓凳坐下,一副打定主意不肯離去的模樣。

    「娘,你看貞兒現在正虛弱,算我求你饒了她一命。」

    老夫人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不孝有三,無……」

    「娘──」中氣十足的一聲,蘊涵著警告的意味。

    麻子公主從他懷裡掙脫,仰著臉問:「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四目相接,見她眼角還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元靖心頭一慟,木然無語。

    眼裡的疑雲越來越多,一陣冰涼透骨刺心,麻子公主整個人恍惚了起來,身體彷彿要往海底沈下去一般,急欲抓住一根浮木撐住,卻抓到他的手臂……怎麼他也是全身冰冷?

    她猛然一驚,直覺事有蹊蹺,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地問:「元大哥,你怎麼不說話?」

    長痛不如短痛,老夫人為自己要說的話,找到合理的下台階。

    但在說話之前,仍不免做作地哀聲歎氣一番,彷彿她是迫不得已扮黑臉、扮罪人,而不是絕情。「白大夫說你傷了骨盆,從此再也不能懷孕。」

    聞言如山崩地裂,麻子公主崩潰地倒在他懷中。

    「不會的,我會逼尋天下名醫,讓你恢復生育功能。」

    「萬一治不好呢?」老夫人的話比見血封喉的利刃更讓人痛苦。

    「娘,你別說這種喪氣的話。」元靖聲色俱厲,眼裡迸出怨恨的火光。

    「未雨綢繆並沒有錯。」老夫人不滿地瞪視回去,但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元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老天注定我這輩子無後,我認了。」

    「你認命,老娘不認命!」老夫人捶胸跺腳。

    「那就收養好了。」他退而求其次。

    「不是元家的種,我不要。」老夫人不為所動地堅持。

    元靖緩頰地問:「娘,你到底要我們怎樣做,你才會滿意?」

    「我已經想好了,納小喜為妾。」老夫人嘴邊流露出寬心的微笑。

    兩具像同命鴛鴦般相倚偎的身體,受到老夫人棒打的威脅,一起發抖,麻子公主是出自害怕,元靖則是氣炸了,英俊的臉孔頓時變得猙獰嚇人。

    「就是她的水牛撞傷貞兒,我絕不答應。」

    老夫人哪會不懂,小喜做出這種事,還不是為愛所苦?!本來她的確想趁此機會順水推舟,成全小喜,一來報答她爹當年的點水之恩;二來她跟小喜情同母女,可是看靖兒如此凶狠的模樣,這事萬萬逼不得。

    於是意念一轉,她決定以大局為重。「你不喜歡小喜,娘立刻替你物色其他姑娘。」

    「娘別白費心機了,除了貞兒,我絕不會碰其他女人一下。」

    「枉費娘含辛茹苦地撫養你長大成人,沒想到你居然連烏鴉都不如。」

    「什麼事我都可以順著娘,唯獨這件事除外。」

    「娘要的也只有這件事,讓元家的香火能傳下去。」

    「在沒找到天下名醫以前,納妾的事暫且不談。」元靖想以拖待變。

    「貞兒你若是深明大義,就該勸靖兒納妾。」老夫人改變攻勢。

    「我……」麻子公主不敢違拗,但也不願答應。

    元靖馬上挺身而出。「娘你別逼貞兒!」

    老夫人理直氣壯地說:「我是講道理給她聽。」

    「就算貞兒同意,我也不會答應。」他心意堅定。

    砰地一聲,老夫人彷彿受到致命打擊,從圓凳上重重摔了下來。「娘跟你們跪,求你們夫妻可憐我老人家一片苦心。」

    好厲害的苦肉計!

    元靖趕緊扶老夫人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胸前濕了一大塊。

    原來愛妻在他懷裡一直無聲地流淚,壓抑悲痛,而他又不能不顧娘……一顆心被狠狠地撕成兩半,左右為難的他,只好先圖耳根清靜。「娘,我扶你回房,我們讓貞兒好好休息。」

    一天過了又一天,這天,雷聲突然大作,從山上滾落大量的土石,有幾戶屋舍被壓倒,村裡亂烘烘的,男人們趕去救人,女人們搶收農作物。

    一連三天,直到雨勢變小,不會再造成威脅時,大家早已累得人仰馬翻,家家戶戶傳來安穩的鼾聲,只剩下元靖和幾個體力好的大漢,不眠不休地注視山上的動靜。

    老夫人見機不可失,半夜摸黑來到麻子公主的房裡。

    「貞兒,你醒醒,娘有話跟你說。」

    「娘要說什麼,貞兒明白,就照娘的意思做。」

    「沒有用,靖兒不會順我的心。」老夫人直搖頭歎氣。

    「我會努力說服元大哥。」想從寡婦手中,搶走她的獨生子,真難。

    1還是沒用,我瞭解靖兒的牛脾氣。」老夫人刻意不把話一口氣說完。

    麻子公主被老夫人說得心裡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娘要貞兒怎麼做?」

    老夫人異想天開地說:「你回宮,繼續做你的公主。」

    「父皇會怪罪元大哥,甚至娘的。」麻子公主沈下臉來。

    「就說是你受不了農家生活,是你主動休夫。」老夫人想得美。

    「我不能沒有元大哥……」麻子公主話還沒說完,老夫人又來下跪這招。

    見麻子公主不為所動,一陣抽噎,老夫人跪地放聲大哭。

    不過這回老夫人可不是在演戲,而是情不自禁,她把一個做寡婦的多年心酸,一股腦兒地以淚水逼了出來。「老身求你,看在元家香火上,高抬貴手,有你在,靖兒絕不會碰別的女人一下!」

    怨恨啊!

    沒了生育能力,就等於失去元靖。

    失去元靖,就等於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黑漆漆的深夜,嘩啦啦的大雨,恍如人間地獄。

    踉踉艙艙地、模模糊糊地,麻子公主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暴漲的溪邊。

    唉,連老天爺都逼她走向絕路,她無話可說,唯有一死,了結殘生。

    「呱──呱──」

    在田里工作已有一段時間,麻子公主認得這是癩蝦蟆的叫聲,一陣刺痛傳到心裡,循聲看到雜草叢中有只癩蝦蟆,舌頭一卷,吃進一隻小蚊子,滿足地又呱了一聲──

    麻子公主被激怒了,大聲斥喝。「閉嘴!」

    癩蝦蟆轉過身子,背對著她,不停地呱呱叫,彷彿有意嘲笑她。

    「笑什麼!你身上的斑點比我臉上的麻子還多!」麻子公主反擊回去。

    癩蝦蟆當然聽不懂人話,況且它也不是在笑她,而是正在忙著求偶,無心理會她的怒吼。

    若是讓麻子公主知道癩蝦蟆想行房,肯定不需要尋死,早就活活被它給氣死。

    「可惡!本宮來尋死,你好大膽,居然敢不停地笑!」

    見它藐視她公主的身份,越笑越大聲,對她來說,有如魔音傳腦。

    「在我死前,我先咬死你這個天下第一醜八怪,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麻子公主凶性大發,突然一躍,正巧癩蝦蟆連跳三步,剛好避開她的撲殺,安然無恙,繼續發出求偶聲。倒是她的麻子臉就這麼栽進爛泥裡,還吃了一口泥,呸了一聲,她仍不死心地再次偷襲,嚇得癩蝦蟆拚了命地跳。

    「別跑,一個人死太寂寞了,你就乖乖地陪本宮一起死。」

    麻子公主緊隨在後,泥足深陷,根本跑不贏癩蝦蟆,而且鞋子還掉了一隻。

    見它越跳越遠,麻子公主越想越生氣,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來尋死,不是來尋開心,難過地跟一隻與世無爭的癩蝦蟆,道盡她心裡的委屈。「叫你別跑,你還敢跑?!你跟那群臭農夫一樣,不把本宮看在眼裡。」

    癩蝦蟆突然靜止不動,停在一朵如皎月的銀白色花上。

    麻子公主頓時眼睛一亮。「原來國丈沒說謊,世上真的有『銀芙蓉』!」

    陡地,另外一隻癩蝦蟆跑來,跳到先前那只癩蝦蟆身上,狀似甜蜜親熱。

    這一幕有如天雷勾動地火,元靖挺拔的身影從心底倏然浮起,平白增添更多惆悵。

    一想到她從此再也不能快樂似神仙,她也不讓任何人、任何蟲、任何動物在她眼前做神仙!麻子公主暴喝一聲,張開大嘴,直撲而下──

    可是她還是沒咬到癩蝦蟆,反而咬到了銀芙蓉,味道甜甜的,還有一股醉人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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