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丫鬟 第二章
    一個月後,芊丫頭以「蘇芊兒」的花名響遍秦淮。

    以媚香樓的外觀,不要說客人,連野貓野狗都不屑來此覓食築窩。

    所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芊丫頭做到了,連李麗都著實嚇了一大跳。

    一開始,芊丫頭以悠揚的笛聲,吸引來往的男人佇足,不由地想知道吹笛者的容顏是否如次笛的技巧那麼美?在好奇心作祟之下,紛紛推門入內,一探究竟,結果當然是──驚為天人。

    光有美貌和笛藝,並不足以成為一代名妓,還必需要有文采和歌喉,所幸蘇夫人教  過芊丫頭讀書識字,而且她本身又勤奮好學,再加上李麗原是歌妓,很快地教會芊丫頭唱當時難唱也最好聽的「玉茗堂四夢」。

    尤其是「牡丹亭」,在她鶯喉宛轉的唱腔下,讓人聽了如癡如醉。

    每次她一出場,花明雪艷,淡秀天成,四座皆為之傾倒,纏頭助采,比一般的。歌妓女伶遽增十倍。一傳十,千傳百,聲名大噪,想見她一面的王孫公子越來越多,價錢也水漲船高。

    不過芊丫頭將所賺的錢全拿來修復媚香樓,和買了幾個清麗姑娘,擴充門面。

    這日,芊丫頭因過度疲累而厭厭無氣,堅不見客。

    趁李麗在前廳教新來的女孩彈琴學唱,芊丫頭異想天開,和小保拿著竹筒和籠子,打算到後院的草叢土堆中,挖石掘洞,捉蟋蟀。

    到了金陵之後,她才知道,上至皇帝,千至市井小民,都喜歡鬥蟋蟀。這和她家鄉不一樣,她家鄉是把蟋蟀炸來吃,這裡則是拿來比賽,而且若幸運地捕到一隻好蟋蟀,可是價值連城,一輩子吃喝不盡。

    早知如此,她捉蟋蟀賣錢,才不做妓女!

    但是,她已經答應留在媚香樓半年,人是不能言而無信。

    一到後院,看到地上有一黑物,芊丫頭誤以為又是隔壁騷紅樓的鴇母所為,那個心理變態的女人,客人不上門,便怪罪媚香樓,已經不止一次從圍牆的另一邊潑尿到媚香樓後院,可惡至極!

    芊丫頭咒罵道:「哪個缺德鬼把垃圾丟到媚香樓!」

    「芊姐姐,不是垃圾,是人,而且流了好多血。」小保蹲在黑物前。

    「別碰,碰死人是不吉利的。」芊丫頭聞言趕緊把小保拉到好幾步之外。

    「他還沒死,我測過他的鼻息,有氣。」小保糾正。

    「看他一動也不動,八成快死了。」芊丫頭走近瞧仔細。

    「芊姐姐,我去叫大夫來。」小保有著一副悲天憫人的好心腸。

    「他身上都是刀傷,就算大夫來,也未必敢救他。」芊丫頭阻止。

    「為什麼?」小保偏著頭,做出不僮的表情。

    「刀傷表示有仇家,誰救他,誰倒楣。」芊丫頭的思慮畢竟較為縝密。

    「不救他,他一定會死。」小保救人的決心全寫在臉上。

    「官府有令,凡遇受刀傷之人,報官處理。」芊丫頭對小保曉以大義,並非她見死不救,她只是不想惹禍上身。

    「不行,縣老爺是貪官,要他辦事要十兩銀子。」小保堅持不讓步。

    「去叫你娘來,由她決定,救或不救。」芊丫頭攤了攆手。

    「我這就去。」小保愁眉豁然開朗。

    「等等,這件事情別讓其他人知道。」芊丫頭提醒。

    「我會說是芊姐姐不舒服,請娘過來一趟。」小保說完拔腿就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蘇夫人常說的話,她並非怕死,而是她的命是老爺夫人揀回來的,要還當然也要還給老爺夫人。

    這男人……芊丫頭想不透,他哪裡不好去,為何偏偏來到媚香樓?

    按照道理,他應該躲到人煙稀少處藏身,為什麼他反行其道,甘冒天大的風險來到門庭若市的媚香槿?難道他不怕破人看見而舉發?莫非──他傷到眼睛,所以瞎了眼,走錯路;或是他傷到腦子,所以笨了腦,不想活。

    使力翻過他的身子,芊丫頭發現他的臉上並無傷痕,而且他還是一個相貌好看的男人,眉如劍,鼻如峰,嘴如翼,臉型方正不阿,一看就知道是俠義之士。

    俠士?芊丫頭眉頭一蹙,最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詞……是誰說的?

    此時,李麗急急忙忙趕至,擔憂問道:「芊兒,你身體怎麼了?」

    「我無恙,是這個黑衣人快斷氣了。」芊丫頭指著腳下奄奄一息的物體。

    「天啊!」李麗膺下身子,湊近一看,頓時花容失色。

    「要不要通報官府?」芊丫頭誤以為這聲驚叫是出自懼意。

    「娘,不要報官。」小保卻唱著反調。

    「小保去守著院門口,不要讓任何人來後院。」李麗恢復冷靜後命令。

    「是,娘。」小保對芊丫頭露出勝利的笑容後,雀躍地去把風。

    「這種來路不明的人,救不得,會惹禍的。」芊丫頭壓低聲音反對。

    「他……一定要救。」兩行清淚無聲地從李麗的眼眶滑下去。

    「你認得他!」芊丫頭恍然──李麗說過她的男人是俠士。

    「他是我梳攏的男人。」李麗淚光中有著抹喜悅。

    「這種死沒良心的男人,不但不該救,還該讓他曝屍荒野。」

    芊丫頭冷哼道,替李麗抱屈。

    「芊兒,求求你,我們合力把他抬到我房間。」李麗低聲下氣。

    「這種爛男人,你還愛他幹嘛!」芊丫頭大表不滿。

    「不是還,是一直沒變。」李麗糾正。

    「但他……」芊丫頭撇撇嘴,一副要把人罵到狗血淋頭的架勢,也替李麗心疼與不值。「他回來找我,這就表示他的心裡有我的存在。」李麗搶著說。

    「不對,他出了事才想到你,這叫利用,不叫愛。」芊丫頭想點醒李麗。

    「我說不過你。」李麗雖自歎不如芊丫頭的口才,但她仍堅持:「就算你說的對,可是我仍想聽他親口解釋,當年為何不告而別?」她的癡情可見一斑。

    「男人不都會為此編上一百個理由,像事業未成,門戶不對……」芊丫頭老實的指出。

    「感情的事,你不懂,這一切都是我自願,沒人逼迫。」李麗打斷芊丫頭的勸說。

    「我雖然不懂,但是──」芊丫頭還打算繼繼努力。

    小保站在前後院相連的拱門口,雖然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些什麼,但看得見她們兩個因爭執不下而面紅耳赤的表情,忍不住跑到兩女中間。

    小保以老成的口氣說:「你們兩個再吵下去,他會流血過多而死。」

    聰明的小保,芊丫頭心想,識破了她的不良企圖。

    「小保,去叫朱爺爺,他會治刀傷。」李麗這才恍然自己差點上了芊兒的當。

    「我立刻去。」小保救人心切,果真遺傳了他親爹的俠骨。

    「慢慢走,別讓人起疑。」李麗耳提面命。

    不得已,芊丫頭只好跟李麗分工合作,一人抬他的肩,一人抬他的腳,將他抬進房內,放到床上,然後莫名其妙地被李麗指使去廚房燒熱水。

    其間,一個新來的女孩忽然跑來廚房找吃食,狐疑地問她:「燒水做什麼?」

    「燙蟑螂。」芊丫頭不假思索的回道,對她而言,負心漢就如同是蟑螂,她最瞧不起這種人了!

    「蟑螂用鞋打就可以了。」女孩自認為的建議著。

    「在我家鄉,」芊丫頭圓謊道:「燙蟑螂是道美食。」

    「真的!」女孩竟逕自加以推斷:「原來芊姐姐皮膚這麼好,就是吃燙蟑螂的緣故  。」

    阿彌陀佛,芊丫頭默念佛號,她可沒說,她只是面帶微笑而已,是她自以為的喔。

    微笑的含意有很多種──有承認的意思,也有否認的意思,此刻她的意思是後者,但她懷疑女孩會誤以為是前者……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隔壁騷紅樓的鴇母因聽信謠言,吃了太多燙蟑螂,在茅坑蹲了三天三夜。

    芊丫頭端著熱水,來到李麗的房中,李麗巧手慧心,已將男人身上的血止住。

    見芊丫頭進來,李麗乞求:「暫時別讓小保知道他的身份。」

    「這個男人以前害你失身,現在害你惹禍上身。」芊丫頭就是忍不住對他感到反感  。

    「為他粉身碎骨,我無怨無悔。」李麗幽幽的說。

    「你死了,小保怎麼辦?」芊丫頭為她的深情感到生氣,也感到動容。

    「等他回來,你帶他離開媚香樓。」李麗早已想好後路。

    「你太自私了,為了愛,連兒子都不要了?」芊丫頭駭然。

    「我愛他,我也愛小保和你,只是我怕他的到來會引來仇家,連累你和小保。」

    聽到李麗的話,芊丫頭才明白李麗的心比黃蓮苦,為了愛,李麗已進退兩難,心如刀割。

    芊丫頭態度軟化,溫柔的說:「現在說什麼你都聽不下去,先救醒他,瞭解狀況後再說。」

    李麗感激地抱住芊丫頭,珠淚灑在芊丫頭的鬢髮上。

    芊丫頭說:「為了不讓外人起疑,我明天帶其他女孩去赴張公子的約。」

    「謝謝你,芊兒。」李麗如釋重負的說。

    「但願他值得你救。」芊丫頭喃喃。

    「他是好人,你會喜歡他的。」李麗胸有成竹。

    「他叫什麼名字?」芊丫頭點頭,她喜歡李麗和小保,或許會愛屋及烏吧。

    「莫子弁。」李麗破涕而笑,感謝芊兒的幫忙。

    芊丫頭也只能無奈地一笑,或許她真的不懂愛……

    冷天加雨,秋意上梢,好一個斷腸日。

    雨,一場大雨,摧花折柳,秦淮河不由地哭了起來。

    接近中午,芊丫頭來到李麗房中,探視道:「他的情況如何?」

    「還沒醒。」李麗歎道:「朱爺說命是保住了,但復原要一段時日。」

    「他不能在這養傷,必需將他安置他處,否則恐怕會連累到大家。」芊丫頭憂心的分析道。

    「只要他不走出房門牛步,外人不會知道他在媚香樓。」李麗無心考慮太多,只想將他留在此。

    「你知道他的仇家是誰?對方是否神通廣大呢?會不會跟官府……」芊丫頭詢問。

    「別說了,看也知道他的仇家是貪官污吏。」李麗推測道。

    「我們可得罪不起呀!」芊丫頭無奈的歎息:「看來他還是得離開媚香樓。」

    「不……」李麗當然明自芊兒的用心。

    「不是我狠心,只是他留在這,大家都有危險。」芊丫頭難過地大叫。

    「我懂,你別難過,我知道你是為大家好。」李麗安撫道。

    「天下之大,難道除了媚香樓,竟無他容身之地!」芊丫頭心情簡直壞透了。

    「我想起來了,他有一個邊外朋友……」李麗說到一半打住。

    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步伐輕而急,不是小保的跑步聲,李麗迅速躺到床上,用被子將躺在內側的莫子弁整個人蓋住,刻意以沉痾的痛音回應接下來的敲門聲。

    「有什麼事?」

    「芊姐姐在不在?」

    「我在,你找我干喏?」

    「張公子的僕人已經來到門外了。」

    芊丫頭交代:「我馬上去,你去叫所有的妹妹到大廳集合。」

    腳步聲走遠,芊丫頭也應該起身,但她沒有動靜,坐在几旁椅上看著坐在床上的李麗,而李麗又看著躺著的莫子弁,至於莫子弁看到什麼,她們皆不知,只見他睡得不安  穩,雙眉糾結,雙手掙扎,彷彿看到凶神惡煞……

    是誰令他如此惶懼?即使在夢中,他都怕得渾身發抖,冷汗直流……囈語絮絮,雨聲瀝瀝,芊丫頭隔得遠聽不清楚,李麗坐得近,像個慈母哄兒,不停地以輕語輕手排解他的惡夢。但他聽得見嗎!?芊丫頭不禁感到疑惑。

    啊!囈語停了!他聽見了!

    他醒了嗎?芊丫頭走近床沒,感到不可思議──他沒醒。

    但睡相已由痛苦變得祥和,那張充滿俠氣的臉,此刻添了溫柔倜儻。

    「他剛才喊什麼?」芊丫頭好奇的問。

    「石韶……大概是人名吧!」李麗思索的說。

    「你考慮得如何?什麼時候送走他?」芊丫頭回到正題。

    「只要雨一停。」李麗嚅囁的說,但眼神十分堅定。

    「事不宜遲,這件事絕不能再拖了。」

    「雨一停,我就送他走……」李麗的口氣有著不捨。

    「算了,隨便你。」芊丫頭也只能無奈的離去。

    大不了一死,芊丫頭一邊走一邊想,老爺夫人的恩情只好來生再報。

    情?究竟是什麼東西?摸不到、看不到、吃不到、穿不到……為何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卻能教人以生死相許,無怨無尤?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但她同情李麗。

    為情所苦!

    隨後,領著六名小妓,來到出身膏粱世家的張公子的豪華樓船上。

    六名小妓中,芊丫頭最喜歡一對雙胞姐妹,她們容貌雖相近,性情卻相遠。

    這對雙胞姐妹,姐姐小倩,妹妹小碧,容貌娟妍,體態輕盈。

    姐姐的個性沉靜不多語,喜好詩詞書畫,這點和芊丫頭頗像;妹妹恰相反,活潑好動,喜歡削竹為劍,沒事就和小保在後院比劃。

    姐妹皆膽識過人,華陰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曾做過縣官,後因不適應官場文化,辭官買地種田。不久母親染病,姐妹倆到廟裡求神,不幸被巡撫看中,垂涎兩人的美色,構陷其父,父死母亡,於是姐妹倆潛夜奔逃。

    來到秦淮河畔,姐妹倆感慨薄命,自知逃不過風塵,不如投身風塵。

    兩姐妹決定賣身,經過打探,選擇了媚香樓,在李麗的教導下,已能歌能舞。但因容貌常讓人搞混,為了辨識起見,姐姐小倩穿水藍羅裙,妹妹小碧穿竹綠羅裙,再過不久,倩碧雙嬌,將成媚香樓另一買點。

    此時,芊丫頭雖身在樓船,但心繫媚香樓。

    今天是倩碧雙嬌第一次見客,李麗不能來,芊丫頭誆說麗娘生病,順利蒙騙過關。  芊丫頭只好身兼鴇娘,一邊照顧後進,一邊應付不斷勸酒的張公子,心情顯得有些低落,眉頭始終不展。

    「今天一定要不醉不歸。」張公子拿著酒杯逼近。

    「張公子,芊姐姐不能喝,小碧代她喝。」一旁的小碧搶過酒杯。

    「小碧?長得不錯,不過你倒說說看,為什麼芊花魁不能喝?」張公子問。

    「芊姐姐若醉了,誰替張公子唱歌助興?」小倩機靈的回答。

    「老天!我是不是喝醉了?怎麼看到兩個小碧?」張公子詫異道。

    「她是小倩,小碧的雙胞姐姐,張公子日後可要多照顧。」芊丫頭介紹道。

    「一定,既然芊花魁都這麼說了,小生馬上照顧。」張公子一個彈指,一旁侍候的家僕,立刻從袖中拿出準備好的一疊百兩銀票,分給小倩小碧各一張。

    「多謝張公子!」小倩和小碧笑如花開。

    「還有其他四個妹妹呀!」芊丫頭順勢要求。

    「統統有賞。」張公子為了討美人歡心,一擲千金,眼也不眨。

    「今天難得我興致好,來一段小令,「三番玉樓人」如何?」

    芊丫頭甜笑。

    「可要帶肢體表演。」張公子被迷得七垃八素。

    「要我表演行,你可要把耳朵準備好。」芊丫頭再笑。

    「我每天為了聽你唱,都把耳朵洗得乾乾淨淨。」張公子賣乖。

    「那我就開始了,妹妹們請了。」芊丫頭一說完,絲竹琴弦同時響起。

    三番玉樓人──是描述妓女的悲歌,守候了一夜,不見情郎來會,心中又氣又悲,第二天情郎遲遲而來,妓女忍俊不住發脾氣,揪著情郎的耳,質問他昨夜宿在哪隻狐狸精床上……通常主唱者會配合曲意,加入動作,使歌曲顯得活潑生動。

    芊丫頭哀哀唱出:「風擺簷間馬,雨打響碧窗紗,枕剩今寒莫亂煞,不著我題名兒罵!」

    「罵他!罵他!罵他……」六個小妓異口同聲指著張公子。

    「暗想他,忒情雜!等來家,好生的歹斗咱!」芊丫頭柔指如蓮花生姿,忽爾一轉,揪住張公子的耳廓,繼續唱道:「我將那斯臉兒不上抓,耳輪兒掀罷。」

    「好痛!」張公子哀叫,耳朵比猴屁還紅。

    「我問你昨夜宿誰家?」芊丫頭歌聲充滿咄咄之氣。

    「花魁饒命!」張公子雙手抱握,耳朵痛得話都快講不清楚。

    「看你這等臭男人,以後還敢不敢風流!」芊丫頭鬆手。

    「不敢?」張公子調戲道:「昨夜宿家中,今夜可否宿花魁帳中?」

    「想梳攏,門都沒有。」芊丫頭毫不客氣的說。

    見過不下十數個王孫公子,至今,她仍未見到一個令她有意的男人。

    按照規矩,處女身的妓女視為清倌人,第一次伴宿稱為梳攏,這件事對曲中來說,就像普通人家嫁女兒一樣重要,北曲是以銀兩為重,南曲則以男客的才貌和清倌人的意願為重。

    張公子自知梳攏花魁,絕不是千把銀子萬兩黃金能達成目的。

    要想梳攏花魁,最重要的是討花魁歡心,女人高興起來,不要說身,就是連命都可以給男人,這便是張公子心中的如意算盤。

    雖然今天已花了千兩銀子,但連花魁的小指頭都沒摸到,不過來日方長,只要持續讓花魁像今天這樣開心,總有一天,他會成為她第一個男人,到時候他張公子的大名將凌駕花魁之上,響徹秦淮河兩岸。

    對張公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想法,機靈的芊丫頭又怎會不知呢。

    芊丫頭也順勢利用他這等心態,故意表現出似有若無的笑容,吊足他的胃,因若非有像他這等的豪客,她又如何早日賺夠銀兩回鄉!

    芊丫頭取出腰間紫竹笛,對著口,吹出悠悠「長恨歌」。

    突然船身一陣劇晃,打斷笛音,正當大家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時,一個佩劍的男人,大搖大擺地閒了進來。

    見狀,張公子身旁的僕人立刻站立船窗前,對著河上其他船隻大叫:「救命呀!搶劫呀!」

    「狗奴才!閉嘴!」男人不分皂自地衝到僕人面前,連摑數耳光。

    「住手!」小碧衝動地拿起酒杯扔去,男人閃開,但已被酒液濺了一身濕。

    「該死的賤丫頭!」男人猛地將劍拔出鞘套,冷光剌目。

    「你想幹什麼?」芊丫頭挺身護佐小碧。

    「你讓開,刀劍無眼,傷了你,可是你倒楣。」男人陰狠道。

    「別以為你有刀,我就怕你,殺人是要賠命的。」芊丫頭毫不畏懼。

    「你想殺姐姐,先殺了我們。」小倩和其餘小妓圍住,欲保護芊丫頭。

    張公子瑟縮一旁,深怕遭受池魚之殃。

    眼看殺機一觸即發,空中冷不防地暴出:「衛民,好男不跟女鬥。」

    循著聲音,眾人的視線集中到艙門口,好一個英姿勃發的男人,眾人的心裡同時如此想,他們卻也同時發現,男人的目光緊盯著芊花魁不放……不放……緊緊不放,彷彿  恨不得把芊花魁吃進肚裡,永遠不放她出來。

    「瞧你們緊張的!跟姑娘們開玩笑罷了!」原衛民收劍調侃道。

    「哼!一點也不好笑。」小碧撇著嘴,瞪著眼。

    「玩笑開完了,請你們離開,不要打擾我們唱歌。」小倩較為婉轉的說。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來本公子的船上撒野!」張公子躲在女人背後出聲。

    「這兒頂熱鬧,我們過來湊熱鬧。」原衛民厚臉的說。

    「滾!這兒不歡迎你們。」張公子擺出主人架勢。

    「你是什麼東西?」原衛民挑了挑右眉。

    「說出來會把你們嚇死,聽好,我乃禮部尚書的侄兒。」張公子道。

    「把他扔進河裡。」石韶一聲令下,張公子便像小雞般被原衛民拎到艙邊。

    「大爺饒命!我不會游泳……」張公子立刻哀求。

    「放開他!」芊丫頭阻止道。

    「你長得不錯!叫什麼名字?」石韶逼近,以手捏住芊丫頭下頷。

    他的手來得太快,教她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如著電極……在媚香樓的這些時日,芊丫頭雖然稱不上閱人無數,但見過的男人已不少,不過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讓她心兒蹦蹦跳的男人──眸光精銳倨傲,帶有一股邪霸之氣,令人望之生畏,不敢直視他的眼神。

    他是誰?芊丫頭垂下眼睫,思緒百轉千回。

    按律,普通的老百姓不能佩劍,但他不像俠客,也不像官差……芊丫頭猛地明白──他是個錦衣衛!

    失落,芊丫頭頓時感到一陣失落,錦衣衛魚肉鄉里,惡形惡狀,傳遍千里。

    前些時日,駐守金陵城的錦衣衛在調防,臨走前,肆無忌憚地在金陵城姦淫擄掠,幸虧牡丹樓鴇娘的舅舅是個公公,釣魚巷因而躲過一劫,但其他花街姑娘可就沒那麼幸運,最慘的一晚上被十數個錦衣衛輪流狎玩。

    他不是好人,在她印象中只要是錦衣衛,都不是好人。

    「放肆!拿開你的髒手!」小碧護主心切,想拉開石韶的大手,但無效。

    「花魁不是你這種莽夫能碰的。」小倩也厲聲斥責。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蘇芊兒,久仰久仰。」石韶放手。

    「你們是什麼人?」芊丫頭求證似的問。

    「明天,你就會知道了。」石韶冷笑,然後磚身。

    原衛民放開驚嚇過度、臉白如紙的張公子,跟著石韶離船。

    留下費疑猜的謎團……

    回到媚香樓,芊丫頭推說沒有食慾,要人別打擾她。

    雨仍下著,一陣涼風掠過簷間,像一隻手在撥弄銅鈴,吵人清夢。

    芊丫頭並沒睡著,打從回房到現在,几案上的焚香爐已冷卻,她的眼睛始終闔不上──她不敢闔眼,一闔眼就看到一雙晶亮的眸光衝著她笑,她好心煩……心情此刻就像天亮後要被宰的雞,默默祈求天──永遠不要亮。

    一時興起,她突然想唱歌解煩,不知何故?一開口,便唱起了「寄生草」──多丰韻,忒稔色!乍時相見教人害,霎時不見教人怪,些兒得見教人愛,今宵同會碧紗櫥,何時輕解香羅帶?

    這首小曲出自「西廂記」,意思很淺顯,就是「一見鍾情」,是鶯鶯對崔生的心情,但不是她的心情……她不承認,也不相信她會喜歡上聲名狼籍的錦衣衛。

    可是……為什麼腦海揮不掉他的模樣?

    為什麼被他捏過的下頷,仍能感覺到他手指的餘溫?

    「芊兒,你還沒睡?」李麗已來門外多次,她同樣睡不著。

    「還沒。」芊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狐疑的問:「麗娘,有事嗎?」

    「我有話想對你說,不知現在方不方便?」李麗神色顯得緊張。

    「方便。」芊丫頭拉進李麗,關門聲輕到彷彿門沒打開過。

    「不要點燭,我不想讓人知道找來你房裡。」李麗一進屋即說。

    「我瞭解,他醒來了沒?」芊丫頭拉椅,坐在黑暗之中。

    「還沒。」李麗也摸了張椅子坐,半晌不語,只是頻頻歎氣。

    短短兩天,她的煩惱生得比八十歲老嫗臉上的皺紋還多,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想了一下,就從道歉開始好了。

    她小聲問道:「你還生找的氣嗎?」

    「沒有,你是為了這事而來?」芊丫頭淡笑,直覺事情不會那麼單純。

    「一部分是。」李麗說出:「朱爺來過,他說城裡來了很多陌生臉孔。」

    「你認為是……?」芊丫頭心猛地一窒。

    「錦衣衛。」李麗在花街二十年餘,對人來人往一向敏感。

    「有此可能,先前的錦衣衛調防,總要有新的錦衣衛來接替他們的工作。」

    為了保護莫子弁,李麗有如驚弓之鳥,雖然芊丫頭的解釋合情合理,但李麗仍有疑慮。

    「但他們為什麼著便衣?他們穿著錦衣衛的衣服,可以作威作幅,人人見了他們都要退避三舍,他們這麼做擺明是想混入人群,為什麼要混入人群?人群中有什麼是他們要的?」

    「你一下說那麼多,重點是什麼?」芊丫頭感到頭昏腦脹。

    「我擔心他們是來捉子弁的!」李麗一語道破。

    「如果他們真的是來捉他,我們更應盡快把他送走。」芊丫頭舊調重彈。

    「不對,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們更應保護他。」李麗持相反意見。

    「我們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對付錦衣衛?」芊丫頭質問。

    「保護的意思不是以雞蛋打石頭,而是把雞蛋藏起來。」李麗有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

    「藏在哪裡?媚香樓有什麼地方可以藏人?」

    李麗無法言語,她心知,不要說雞蛋,即使是一根小針,錦衣衛有心找尋,就算是藏到秦淮河裡,錦衣衛也有辦法找到。

    錦衣衛的辦法,說穿了,只有一個字──殺。

    就算藏得了一時,也藏不了一世,錦衣衛無法交差,逼急了,血洗金陵城在所難免,到時候,不僅是媚香樓無一活口,牽累無辜百姓家破人亡,這才是芊丫頭和李麗最大的擔憂,為救一人,而死千萬人,此乃天大的罪過!

    話說交出莫子弁,死一人,能救千萬人,但芊丫頭和李麗誰也不願為求自保,而做出賣靈魂的醜事,和前者相比雖是小罪,但卻也足以教人一輩子良心不安!

    兩面為難,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

    兩人陷入沉思,其實她們誰都不願先開口,講出她們心中共同的結論──置之度外,聽天由命!

    就讓天意來決定吧!

    晨光拂去黑夜,後院的芭蕉葉颯颯如泣。

    天亮了,雖仍是雨天,綿綿小雨,但已不再是留客天了。

    李麗雙手掩臉,從指縫中透出無奈聲:「好吧,今天送他出媚香樓。」

    芊丫頭歎了一聲:「不行,今天不行,今天有兩個看起來像錦衣衛的人會來媚香樓  ……」

    接著,原原本本地把樓船上所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聽完,李麗像只杜鵑鳥般,不停地喃喃自語:「晚了……晚了……」

    是晚了一天,而媚香樓會因這一天之差而變成什麼樣?

    只有天老爺才知道!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