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進了新蘭花,花朵寶藍色,花心銀黃。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問阿文:「這款蘭花叫什麼名字?」應該是新品種,她不認得。
阿文蹲在地上,調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聲下氣再問:「請問蘭花的名字?」阿文略挪動身子,更是背對她,很明顯,是故意不理會。
「李阿文!我問你這蘭花叫什麼名字!」莫燕甄大聲怒吼,頓時店內鴉雀無聲。
阿文終於轉過臉來,面對她。「你說什麼?」這是欺人太甚!「我問什麼?很好,很好。」莫燕甄將筆記本刷刷刷打開,拿筆出來。「既然你耳朵爛,我們以後乾脆筆談,我也懶得跟你這個王八蛋講話!」
「你在做什麼?!」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莫燕甄回頭,看見譚真明鐵青著臉,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沒錯,挺身反擊:「請問我怎麼了?」
「是誰允許你對我的員工咆哮?」譚真明臉色很難看。
「我不知道你的員工都很爛。」莫燕甄臉色更難看。
譚真明揚起一眉。「請問他們哪裡做不好?讓你有這種偏見?」
「這些人不爽我,拒絕跟我溝通,公私不分,這還不夠爛?每次問公事都要問個三、五遍才回應,因為我很閒嗎?瞧不起我嗎?」
「你說阿文嗎?阿文不是那種人。」
「響,好極了,沒錯,他不是那種人,這全是我的幻覺就對了,是我莫燕甄亂發神經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譚真明低聲道:「阿文是聾啞人士,他重聽,你問他事情要多點耐心。」
什麼?莫燕甄愣住。「……重……聽?」
「沒人告訴你嗎?寶儀?」他喊店長過來。「你應該跟她說明。」李寶儀尷尬地笑。「嘿,老闆,別怪我,像我們這種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礙嘛。」像我們這種人?什麼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寶儀。
李寶儀歎息,摘下兩耳耳垂邊的紅石,秀給她看:「這個,是我的助聽器,沒有這個,你就算拿大聲公在我耳邊吼,我也聽不見。阿文因為皮膚敏感,沒辦法戴助聽器,所以和他講話要面對他的臉,大聲點,不然他是聽不到的。」所以,李寶儀也是聽障人士?!
莫燕甄震驚,環顧四周員工們,阿文一臉歉意,還有那些他她他們,有幾個也摘下配戴的耳機型助聽器,或耳珠型迷你助聽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裡邊的微型助聽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臉色赤紅,呆立原地,又糗又難堪,很慚愧。
譚真明看她窘得快飆淚了,緩了臉色說:「你跟我來。」他們到後院講話。
莫燕甄沮喪,低頭無語,站在一株茄苳樹旁。
知道她尷尬又內疚,譚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迴避他視線,一直往樹幹後藏。
他只好走近,繞過樹幹,問她:「怎麼不說話?」
「我無話可說。」她慚愧,無地自容。
「剛剛不是吼得很大聲?我的員工都很爛?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聽……不知道他們都是……」譚真明發現她真的很窘,連脖子都紅了。「算了,是我不對,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庚明苑僱用很多聾啞人士。但是我以為只要你多留意,就會發現他們全配戴助聽器,有時他們彼此會用手語溝通,你沒看到?」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為他們比手畫腳是故意排擠她,惡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記自己從幾時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關心週遭環境。她討厭人,討厭這個世界,根本懶得花時間去看著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氣譚真明,氣到爆,以她這幾年的修練,她不會跟阿文失控發飆,頂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將臉埋向樹幹,悶悶地說:「我真想死。」他呵呵笑,覺得她好可愛。
因為她孩子氣地一直把臉往樹身藏,那畫面讓他心軟,差點動手去揉那顆小腦袋。他只聽說面壁思過,可沒聽過面樹思過的。他又很想,把這傢伙像小貓那樣拎進懷裡哄一哄,尤其當她這樣頹喪時……他被這股熱切的衝動攪亂心神,又來了,他又開始心神恍惚,情緒混亂了,而且渾身灼熱原來就算彼此不往來,她的影響還是在。可悲。
「你的網站……寫得很好。」
「呵、我以為你永不會說。」她嗅著樹皮清涼氣味,背脊卻麻又熱,因為感覺到他的視線,耳畔聽他柔聲道——「我以為你不會希罕我的讚美。早知道你在意,我應該早點稱讚你。」現在,莫燕甄連耳根都紅了。「我不喜歡跟你講話。」這話很像三歲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癢,又是那種想將她按進懷裡揉弄的衝動。
「為了獎勵你的表現,我帶獎品來給你。」
「我不需要獎品,折現好了。」他大笑。「真機車,喂,跟老闆講話應該把臉轉過來吧?小心螞蟻爬進你鼻孔……」她立刻彈開,捂著鼻子,轉身瞪他。
但這是錯誤,因為對上他帥氣的臉,還有溫柔的目光,讓她更窘。因為,陽光下他帥斃了,白襯衫,卡其休閒褲,高大英挺。她臉紅了一陣又一陣,她開始語無倫次。
「好吧好吧,老闆要給我什麼獎品?我都OK了。」
「這給你。」他從褲子口袋拿出一迭券子。
莫燕甄踮起腳尖,湊近瞧。「這什麼?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廳,這些夠你吃好幾天。」他仍惦著她吃過期麵包。現在這裡是各家餐廳的餐券,他買齊了,一套二十張,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撐。另外,還有一家麵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譚真明不想背著女友帶她吃飯,又對她吃過期食物耿耿於懷。
莫燕甄笑了,心頭一陣暖。「響,我是餓死鬼嗎?」
「就當是吧,」將那把餐券敲敲她的頭。「不要再買過期麵包吃,我希望你活久一點,幫庚明苑賺更多錢……」餐券塞進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團,她心沈甸甸,被某種情緒壓住。是什麼?她在感動,眼眶濕熱。
她呆站著,還來不及說謝,也來不及跟他抬槓,什麼反應都來不及,他說了再見就走了。
結果她愣在那裡,鼓著上衣口袋,傻傻看他離去。
剛剛她不願意面對他的臉,現在卻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願意大方感謝,或表現歡喜,但他離開了卻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話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這麼多餐券,擔心她吃過期的東西吃壞肚子,為什麼對她這麼體貼?明明好一陣子對她不理會不聞問,怎麼突然又……「那這到底算什麼啦……」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裡,失魂落魄坐下,面對桌上那盆心蘭。
「你說呢?我這樣是不是好白癡?」將餐券掏出來,數了數,中西餐都有,看來都很高檔。其實她不去餐廳,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後來是沒興致享受外食,又不捨得花錢,更不和人約會,一個人麵包隨便吃吃算了,隨便活下去,管它有沒有生活質量。
可這會兒,她的心情沒辦法隨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動梗在胸口,不知該拿它怎麼辦。
她自言自語,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對他心動,他有女朋友。」又捧來心蘭,問:
「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這麼覺得?我不能喜歡他啊,我不要吃苦頭,我以前夠苦了,難道以後還要吃單戀的苦?那我還不如乾脆種苦瓜天天吃苦吃過癮。」自言自語一陣又啜泣起來。「我真沒用,我有什麼資格說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他們都是聽障人士,之前還被她罵過,想到剛認識李寶儀時,還罵她「講話幹麼那麼大聲,我又不是聾子」。
現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頭。
她因為充滿敵意,眼裡儘是批判,看不見阿文的障礙,還以為人家敵視她。因為曾被出賣,不想和人來往,對人冷漠,才看不見別人的苦。原來店長也是聽障人士,工作時卻很專業,完全看不出缺陷。
這些有缺陷的人,為什麼活得比她積極快樂?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慚愧,但她還是無法振作。
她立刻燦笑著挺胸挺腰,跳躍著腳步哼著歌並大聲說:「我愛你們,我愛這世界,喔我愛我自己……」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腸,漸漸軟化。
稍晚,她拿譚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們。
「拿去,算我對不起你們。」莫燕甄尷尬,硬著頭皮說。
「響,你這樣可愛多了。」李寶儀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筆勾消,打烊後我們一起拿餐券去吃,這家的熱炒很贊喔。」李寶儀一釋懷,立刻對燕甄熱情。
「你們去就行了……」她抗拒著。
李寶儀罵:「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前輩找你吃飯,你說『是、謝謝、感動』,這不就好了嗎?嗟!剛想喜歡你,又恨不得掐死你。」莫燕甄笑了,同事們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難相處沒有關係,文章寫得好就好了。」他不記仇。
忽然同事們圍著莫燕甄,稱讚她。
「看不出來你對蘭花這麼瞭解。」
「難怪老闆重用你。」李寶儀又說:「我服你啦,誰叫我文筆爛,之前老闆要我寫,我寫得快吐血了,結果大半年過去老闆死都不發表……」眾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頭一陣暖。原來他們都有注意她的文章,雖然,她還是不習慣和大家太熱絡,可是,心己經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裡更正之前胡亂寫的那幾句網文。
回房後,在筆記本裡隨手寫了幾行字——庚明苑是個充滿愛的園地,因為主人有愛心,僱用聾啞人士,發生事業危機不辭掉員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責。買這裡的蘭花,不只是買花,買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從此我明白,為何譚真明的蘭花,特別芬芳嬌美……
舊傷口,己經好了嗎?
好像是……現在,莫燕甄每天都好開心,滿腦子都是關於蘭花的各種事,她卸下敵意,和大家和平相處。同事開始會主動給她新進蘭花數據,店長態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學了很多照顧蘭花的知識。蘭花怕濕,幾時澆水、怎麼給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訴她。
自從上回跟阿文大衝突後,現在她跟阿文最有話聊,他們常聚在角落,蹲著討論蘭花,檢查花器,遠看像一對戀人。這情形越來越頻繁,李寶儀跟其它同事們都在猜,有沒有可能他們變成一對戀人?
這天,他們又窩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說:「有機會的話,要是你到我們阿里山的催花場,你一定會愛上那裡,老闆在那裡有一棟別墅,常招待員工去住。對了……我聽說你要跟老闆學育種,老闆答應了沒?」
「我們打賭,我贏了他才會教我。」
「賭什麼?」
「賭一株老是不開花的心蘭。」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過它,老闆擺在新店房子的書桌上,老闆非常愛它。」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麼珍惜過,雖然跟譚真明無緣,心裡卻一陣輕飄飄地。
阿文奇怪道:「心蘭是老闆自己研發的品種,偏偏那一株不開花。」
「老闆為什麼僱用這麼多聽障人士?」
「老闆說像我們這種人其實專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認真,老闆很照顧我們,就跟他女朋友一樣超好心的,你見過老闆女朋友嗎?」
「沒有……」燕甄緊張,她想聽。
阿文今日興致很好,講了很多。「之前老闆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們有見到她。她叫郭雪貞,人超美的,又很會打扮,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她,都是那麼優雅高貴,友善親切,氣質超好,難怪老闆愛她。人美就算了,心地還善良,聽說在愛兒基金會工作,照顧可憐的孩子,真有愛心啊。她跟老闆真是絕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簡直像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了,帥呆了。對了,下禮拜蘭花展,說不定也會看見她,她都會帶小朋友來參觀蘭花。」
「喔……」最好是真的有人那麼完美啦!
莫燕甄心裡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妝品畫出來的吧?她如果很閒,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會打扮?哼哼哼,那有什麼?有錢就可以辦到,衣服直接買整套,會打扮有什麼了不起?不管什麼時候看到都優雅高貴?!拜託一點,阿文你嘛幫幫忙,有沒有這麼誇張?難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沒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鐘都優雅高貴是裝出來的吧?心地好?人善良?這更不用說了,讓這美女過過她之前被朋友騙讓未婚夫拋棄,同時負債纍纍,一天三份差忙著打工賺錢的滋味,看她還有沒有愛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臉莫名其妙,她問:「怎麼了?」
「是你怎麼了吧?你忽然不說話,表情看起來很凶。」阿文的話,如當頭棒喝。
莫燕甄警覺到,自己竟心胸狹隘的在批判不曾見過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見不得別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夠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會。」莫燕甄回房裡,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著阿文提起那女人時,那種彷彿在討論什麼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沉重。
她怎麼有臉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譚真明,他急著拉開距離。有那麼好的女朋友,誰捨得變心?
郭雪貞,聽起來像一株討人喜歡的雪白蘭花,散發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覺得自己更黑暗醜陋,心胸狹窄,行為乖張,惹人討厭。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臉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嚇壞了。
莫燕甄滿腹苦楚,又無人訴苦。
晚上,她一個人去吃晚餐,拿著譚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廳昂貴的明蝦大餐。餐廳裡人們結伴成群,吃得律律有昧;她一個人,吃得意興闌珊。東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惡劣,吃得懶懶散散,右手拿叉子戳著蝦子,左手撐著下巴,心思飄到老遠他們交往多久?會結婚嗎?應該會吧?
「在想什麼?」忽然有人說話,嚇得莫燕甄差點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頭,正想著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啊哈,第一次看你這麼慌張。」譚真明笑了。
服務生過來了,幫他拉開椅子。
譚真明說:「我跟她一樣,奶油明蝦。」他坐下。
「你要吃?坐這裡?」莫燕甄驚訝。
「我很餓,怎麼,不能坐這裡?不高興的話我去別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沒趕你。」莫燕甄紅著臉說。
「哦?我可以坐下嘍?」
「幹麼故意這麼客氣?明明餐券是你給的。」他呵呵笑。「你還懂得感恩啊?」莫燕甄微笑,暈飄飄的,內在有股喜悅一直湧上,壓不住。只是這樣和他共進晚餐,她竟喜悅得像坐在雲端,又像在夢裡,不知不覺,滿臉笑意。
譚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輕聲問:「現在倒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可是剛剛在外面看你吃得愁眉苦臉,讓廚師看到一定會哭……」莫燕甄僵住,原來自己開心得那麼明顯。
她斂住笑容。「我有嗎?是你的錯覺。」
「你撐著下巴,一直戳蝦子,像這樣……好像跟蝦子有仇。」他表演給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著臉,快哭的表情,還一直戳蝦子。
莫燕甄惱羞成怒。「喂,我就愛這樣吃東西,我有這點自由吧?老闆?!」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傷心。」
「傷心什麼?」她瞪他。
「替這只蝦子傷心,死了還要讓吃的人一直戳來戳去的,你說牛也傷不傷心?」
「是是是你還真是悲天憫人啊,連蝦子的心情都照顧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蝦子湊在嘴邊親又親,深情款款地對蝦說話:「親愛的,我對不起你,蝦老兄。我現在好好地吃你,開開心心地吃你……請原諒我,愛你喔。」說著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蝦子。「寶貝……」她情長地喊:
「喔蝦寶貝……瞧你香的,讓我非常的渴望你,來……我們合而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譚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氣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著他。「哇,老闆,笑得這麼開心,我要收娛樂費喔。」他喝一口水,收斂笑意。這麼開心又忽然悲哀。怎麼從沒和任何一位女友,在進餐時吃得這樣歡喜?可是這一想,又覺得自己卑鄙,不該做比較。
在柔和的水晶燈下,譚真明無限惆悵。
他忽然情願變作一尾單純的蝦子,真誠地躺著,沒有道德良心的觀念,無思無想,也無分別心,只是單純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親吻,任她吃進肚裡,和她溫存……做人為什麼這麼複雜?
他矛盾掙扎,煩惱痛苦,這些都是因為心在改變……可是他不是蝦子,他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肆意傷人。
可是他悵然若失,可是他虛偽得很累。
「怎麼了?」莫燕甄問,他本來笑著,忽然卻一臉憂鬱。
「沒事。」他迴避她視線,又喝了好幾口水,鎮定心神。
他的明蝦餐送上來了,還冒著熱氣,奶油濃郁的香氣烘著。
那一直強烈吸引他的視線,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對面坐著。
這些卻教他感覺更孤獨更寂寞,每次都這樣,見到她時,總是歡喜跟悲傷並存。因為她而開心大笑時,腦子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罵他不應該這麼開心。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監牢與束縛,是不能真實自然地做自己。
他沉默進食,忽然很嚴肅。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他要因為她冒犯蝦子而憤怒?可是他剛剛也很開心啊!
氣氛尷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說什麼,餐又吃完了,實在沒理由繼續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麼,我又沒趕你走。」他說,沒抬頭看她。
「喔……」往常她會頂嘴反擊,附贈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這次,她被譚真明嚴肅的模樣嚇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譚真明自顧自地埋頭吃。
莫燕甄坐立難安,一下拿紙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現在是怎樣?!冷氣很強,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蘭怎樣了?花梗結苞了嗎?」他終於開口。
「沒有,花梗光禿禿地,沒動靜。」
「找到不結苞的原因沒?」他冷冷地說。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來你能力就這樣。」
「什麼?」
「不過也無所謂……本來就不應該對你寄望太高……」
「注意一點,講話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長回來。
「我在學你……」
「什麼?」吃完了,他拿紙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學你講話機車,還滿難的。」莫燕甄愣住,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被我傳染了噢,我是喜歡講話機車,但我可不喜歡別人機車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雖然常常很機車,有時又滿可愛的,我發現我其實不瞭解嫁。」
「正常……人永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講得對極了。」
「難得一起吃飯,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寫你的職員表,特別是經歷那一欄。」
「很簡單啊,你就寫這個女人很機車,二十七歲負債纍纍,所以機車有理。」
「很幽默……你究竟欠了多少錢?」
「你為什麼有興趣知道?要幫我還啊?沒有就閉嘴。」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講得多勢利,他直覺她不是那種人。「說不定我可以貸款給嫁,賺一點利息錢。」
「算啦,我心領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後你變成我的恩人,大家關係多彆扭,要機車你,會機車得很心虛。」
「就當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財之義。」
「好朋友?」她冷笑,指著旁邊一堆蝦殼。「看看這個,往往將你扒幾層皮吃光抹淨的就是好朋友,誤信好友,下場正是如此。」
「哦,又來了,又開始憤世嫉俗了,我以為你成天跟店裡蘭花混,可怡情養性,陶冶性情。」
「因為我有忘不了的舊傷口。」
「我沒看到你在流血,傷口己經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現象,無法擺脫。」莫燕甄苦澀道:「幻肢,你知道吧?記得是費城一位神經科醫生從1872年開始使用的詞,截肢患者會在被截去的部位經驗幻肢現象,摸不到了但覺得它還在,神經都切除了,還是會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齒、眼睛、鼻舌臉,甚至腹腔的子宮、闌尾,也會經歷同樣幻肢痛的現象」莫燕甄垂下眼眸,悲傷道:「是,己經沒有流血,是,看起來都好了,但我就是會痛,就是會恨。睡覺想到往事像躺在釘床上,吃飯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嚥。只要和人互動熱切一些就感到恐懼,不知道幾時要在背後讓人插上一刀。」莫燕甄抬頭,凝視他。「後來我看到你,你受過打擊,一定也很痛苦過,但你依然積極樂觀,甩脫過去陰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戀的人,才會對自己失去那些無法忘懷,一直經歷幻肢痛的現象。」譚真明聽著,似乎能感覺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為她分擔一些,很想擁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掙扎著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慘烈的傷口。
他溫柔道:「你己經好了……」他直視她,聲音溫柔堅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你聰明美麗,很有才華。你己經康復了,是你抓住傷口不放,放掉它吧……」莫燕甄低頭,想隱藏濕潤的眼睛。他溫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說:「如果仇恨能讓你活得更好,你當然要緊抓不放。如果不行,你抓著是為什麼?你才二十幾歲,難道要這樣憤世嫉俗到老死?然後才怨歎浪費了你的人生?」莫燕甄沉默。
「這家店的提拉米蘇很好吃,要不要來一塊?」他哄道,她低頭不語。他繼續說:
「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鬆軟,頂級的松露巧克力製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聲說。
「那當然。」他慷慨道,招服務生過來。「請給我們提拉米蘇,還有,給這位美麗的小姐最頂級現煮的咖啡。」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徹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將來跟女友結婚生子,她想,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個人,他將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軟的花瓣。
當心情重新體驗動情的滋味,提拉米蘇吃進嘴裡,舌頭便嘗出了久違的甜潤好滋味,她重新體驗到食物帶來的幸福……而或許是因為心先柔軟了,才有感動的空間。
莫燕甄含著湯匙對他笑。
他揚眉,問:「好吃吧?」她點頭,她不會跟他講,也不會影響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裡,默默愛上他。
自這天起,莫燕甄有轉變。不再憤世,白天積極參與同事們的工作,主動協助店長,不再用敵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價過期麵包。她胖回三公斤,氣色大好,臉部線條變柔和,笑容也多起來,還回爸媽家一趟,將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裝,又一件件穿回來,而非暗色的寬T恤牛仔褲。
莫燕甄變得明亮動人。
同事驚艷,他們發現莫燕甄打扮起來,原來是個清秀大美女,真嚇壞大家了。
「你戀愛了嗎?」李寶儀問。
莫燕甄微笑不語。
李寶儀跟同事們竊竊私語。
「莫燕甄肯定是戀愛了,錯不了。」李寶儀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這是逃不過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戀愛時才會轉變這麼大。」
「欸。」阿文歎息。
大家看向他,李寶儀問:「你幹麼歎氣?」
「沒想到莫燕甄愛上我了……」這壯碩青年突然文藝腔。「可是我家鄉己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後會傷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嗟,大家拿東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陣,患得患失,一見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寧,詞不達意,只是用一對烏黑的盈滿憂鬱的眼睛瞅著她。
好事的同事跑去問莫燕甄。「你是不是愛上阿文了?他說他家鄉有未婚妻,怕最後會傷了你的心,阿文因為這樣很煩惱……」莫燕甄笑到眼淚流下來。
「我知道了,」她斂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個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請嫁轉告阿文,請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們永遠會是好朋友。」這次,莫燕甄賣面子給阿文。無妨,別人誤會她,她委屈點,無所謂,能讓阿文在同事面前虛榮一陣,很好啊。
莫燕甄發現,她似乎又找回過去那為人著想的自己。
感覺很好,很舒服,也許這才是最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