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數日相處,梁小賢逐漸發現阿徹是一個不壞的人,儘管他是山賊,對她卻真的信守諾言,兩人雖同房而注同榻而眠,他始終未曾欺負她。
也許,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只在乎她的身子。
頭一遭,她對男人有了另一番不同的看法。
是夜,兩人同榻而眠,隔在兩人之間的是一條被褥。
「腳還疼嗎?」他開口,隔著被褥凝視著她。
「好多了,已經可以行走無礙。」她對他淺淺一笑,掩蓋心慌。和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如此親匿,仍教她不安。
「那麼明兒個一早咱們就離開這裡。」
「嗯。」現下,她只希望能早一點趕到洛陽與長孫公子相見。
憶及那一夜的纏綿,她的心又苦又甜。長孫公子真將她離棄了嗎?還是眼前的男人對他下了毒手?會嗎?阿徹是那種凶殘之輩嗎?
種種的疑惑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為什麼你會在青樓裡賣唱營生呢?」他忽然問,一雙黑沉的眼若有所思。
「你……」他怎知她靠的是賣唱而非賣身?
「長孫公子已將你的一切全告訴我了。」
梁小賢怔怔地望著他,「他還說了些什麼?」
阿徹索性側身支肘瞧著她,「沒別的了,他只將你送給我,如此簡單而已。」
「他真的沒說別的?」
他的黑眸閃了閃,「你希望他說什麼呢?」
「我……我……」梁小賢忽然掩面哭了起來,「我還能冀望他說什麼呢?」
阿徹淡淡地問了句:「你很喜歡長孫公子?」
梁小賢抬起眼,對上阿徹的目光,「喜歡有什麼用,我不配!」
「當初他為你贖身,為何你不回家鄉呢?」
梁小賢淡瞥他一眼,目光落在屋頂,思緒逐漸飄回到從前。
「一年多之前,我還是杭州知府之女,豈料阿爹忽得重病,不到一個月便撒手長辭,繼娘與師爺把府中財物全搜刮走,還將我賣到曉春樓……」提到往事,梁小賢一雙眼立即蒙上一層淚光,在暈黃的燭光照映下顯得格外惹人愛憐。
阿徹瞧著她,一雙黑眸精芒閃耀,「那麼你繼娘與師爺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道,神情十分黯然。
「別多想了,早點歇著吧!明兒個要上路呢!」
她瞧了他一會兒,終於決定問出口:「阿徹,你為什麼要當山賊?」
阿徹啞然失笑,「當然不是為了好玩!」
梁小賢靜靜地看著他,溫婉的眼神有種逼人吐實的凌厲。
「你可曾殺過人?」她語調平靜。事實上,她早在心中否定這個可能,不過,她仍要聽他說出口。「你在乎?」
這一回,梁小賢坐了起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當然!」
沉鷙的臉龐掠過一抹淡淡的笑,「沒有,我從來沒殺過人。」
梁小賢明顯地鬆了口氣。
「你怕?」他亦坐起身,迎向她的明眸。
「不,我只是為你擔心。」她柔柔地笑了,無論在遇上她之前他做過什麼,都無法抹去這些時日他照料她的事實。
對他的關切是自然而然的,沒有半分勉強。
「真的?我可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山賊。」他揚眉道。
「沒有人一出生就是山賊,你可以改過自新。」
「你真的這麼想!亦或者,你怕我會傷害你?」幽深的黑眸裡有著計量。
「倘若你真要傷我,又何須等到今日?」
「也許我另有目的。」黑眸詭譎地閃了閃。
「阿徹,我知道你是好人。」
「別這麼容易相信別人,尤其是我這種人。」薄唇勾起詭魅的笑。
梁小賢卻漾開一抹笑,如盛開的牡丹,「我並非相信你,我是相信自己。」
他失神地看著她絕美的笑顏,「知道嗎?你可以輕易讓男人為你做任何事。」
「包括讓你改過自新,從此不再做山賊?」望向他的明眸裡閃著慧黠。
他回過神來,突然湊近她的臉,「倘若你願意一輩子跟我,我便答應你永遠不做山賊。」
梁小賢被他突如其來的貼近嚇了一跳,一張臉微微地泛紅,「小賢已是長孫公子的人,怎能委屈旁人。」
「我一點也不在乎。」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你……」一時之間,她竟不知如何以對。
半晌,他撤開身,斜倚在床頭,「你早點睡吧,趕明兒個咱們還得起程到洛陽去找那個離棄你的人。」他的語氣裡有著嘲諷。
「阿徹……」
「我到外頭去透透氣,你先睡吧!」他起身步出房外。
梁小賢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再一次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莫非自己真愛上了長孫公子?否則,為什麼所思所見,淨脫不開他殘存的影子?
翌日,梁小賢隨著阿徹離開了客棧。
一路上,過往的鎮民們瞧見梁小賢,莫不驚為天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看得失了神。
「阿徹,我看不如我喬扮男裝吧!」梁小賢扯了扯他衣袖,小賢地道。
阿徹瞧她一眼,「你以為扮成男人就沒事了嗎?」
「還有什麼事?」她疑惑道。
「憑你的容貌,即便是扮成男人,還是會引人注目,就我所知,這世上性好男色的人亦不在少數。」他徐徐地說道,表情似笑非笑。
梁小賢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人動你分毫。」
他淡漠的語氣裡,奇異地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只是不想為你添麻煩。」她想起之前在茶棚遇上的地痞。
阿徹停下腳步,「現下你是我的女人,不是麻煩。」他薄怒地開口。
「阿徹……」話起的同時,梁小賢忽見前頭來人而面色一變,她迅速投入阿徹懷裡,把臉埋在他胸膛上。
「你怎麼了?」他自然地環住她纖盈的嬌軀,發覺她竟微微地發顫。
「瞧見那個紅衣的女人沒?」她的話自他胸口模糊地傳出。
整條街上,只有梁小賢與那女人身著紅衣,他一眼便瞧見迎面而來的女子。
她年約三十六、七,風姿綽約,一身首飾金鈿,滿頭珠翠,身旁伴著兩個丫環。
「她是誰?」他問,看著那婦人走進布莊。
「是我的繼娘,余氏。」她萬萬沒料到竟會在這裡遇上她。十二歲那年爹迎娶余氏進門,從此余氏視她如眼中釘。
初時,她並不明白自己何處得罪了余氏,直到漸漸長大,她才明白余氏善妒,容不下比自己貌美的女人,以至於爹過世之後,她不但接收所有家財,還將她賣入青樓。
「別怕,她走了。」
梁小賢抬起頭,瞧著余氏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徹將一切盡收眼底。
「走吧!咱們上布莊。」不待她多問,他便拉著她走入布莊。
店家一見梁小賢,不由得瞧傻了眼,一時忘了要招呼。
阿徹不悅地冷聲開口:「我與賤內想買塊布,不知有何建議?」
店家回過神來,脫口而道:「尊夫人美若天仙,穿什麼布料都美。」話甫落,他便迎上男人沉鷙的眼,立即噤聲。
梁小賢疑惑地看向阿徹,不知他何以無故買布。
「方纔那位紅衣婦人買些什麼?」
「啊,您說余夫人哪!她可是小店的財神,方纔她一口氣就買了十種新進的貨色。」
「布在哪裡?」
「就是這兒!」店家指著身後的木簷。
阿徹瞧了眼,隨即選了三個顏色,「這三種顏色做三套衣裙,明晚來取!」
「這……」
「五十兩夠嗎?」阿徹由懷中掏出銀子。
店家眉開眼笑地接過銀子,「夠、夠,明晚一定交貨。」
「阿徹你……」
他示意她暫別開口,「方纔你說的余夫人住哪裡?」
「哦,由這條街出去,直走到底的那幢大宅院便是。」店家略頓了頓,瞧了男人一眼,「瞧爺似乎是外地人,找余夫人有什麼事嗎?」依他看人多年的經驗,竟摸不清這男人是做哪一行的,不過,一出手就是五十兩,誰還管他是什麼人呢?要緊的是成為常客最好!
阿徹淡瞥了店家一眼,回道:「我只是覺得她長得很像一位遠房親戚。」語畢,他拉起梁小賢的手往外頭走。
店家瞧著梁小賢婀娜的背影,不由得再次失神。
是夜,月淡星稀,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越過高牆,闖入街尾的大宅院裡。
不多時,那一道黑影竄入主人寢房,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男人。
黑暗中,刀光一閃,直逼向熟睡的男人,男人在霎時驚醒。
「不許叫,否則一刀殺了你,江師爺!」黑衣人冷聲威脅,一雙露在面巾外的眼眸同時掃過床榻上的余氏。
余氏早嚇得六神無主!哪裡還敢叫出聲。
江喚堂心中的驚駭更深。他與余氏打從杭州到此地落腳後,從沒告訴過他人從前是個師爺,怎地……怎地這個蒙面的匪人竟知他隱瞞的身份?
莫非這是以往被他所誣陷入獄,前來尋仇之人?
可……他連姓都改了,此人怎還能尋著他?
黑衣人彷彿看透他心思,冷笑道:「江師爺,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你自己說,做了多少虧心事?」
「大爺,饒命啊!饒命……」江喚堂由床榻上跪坐了起來,冷汗早流了一身。
「饒命?這我可做不了主,你們得問問外頭的人肯不肯放過你們。」語罷,房門打了開來,出現的是另一條黑影。
這一位黑衣人身形窈窕,一雙露在面巾之外的眼瞳寶光流轉,熠熠生輝。
「別來無恙,師爺、繼娘。」梁小賢除下黑巾,直盯著床榻上的男女。
余氏忍不住低喊:「小賢,你……你不是該……該在……」
「在曉春樓?不,繼娘,虧得蒼天有眼,我被人贖了出來。」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余氏。
「那……那太好了,不是嗎?小賢。」余氏驚慌地笑著,兩眼忍不住瞧著另一名黑衣人,心裡直發毛。
「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心?你和師爺大可把錢都拿走,然後遠走高飛,為何執意將我賣入青樓?」她恨恨地問。
「對不起,小賢,繼娘錯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諒我和他吧!」余氏知她一向心軟,只要再多說幾句一定可以化解危機。
「先把銀子交出來!」阿徹冷冷地開口。
「小賢……」余氏欲求情,卻不敢妄動,只用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瞅住梁小賢。
「照他的話做!」梁小賢無動於衷地回道。
余氏又瞧了黑衣人一眼,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由床頭的櫃子裡取出一盒珠寶首飾。
「不只這些吧?」刀光一閃,阿徹在師爺頸子上留了一條血痕。「想再劃深些嗎?
師爺。」
「都拿出來……快呀!」江喚堂叫道。
余氏這才又搬出另外兩箱金銀。
「沒了,真沒了,小賢你饒了我與喚堂吧!」余氏求情。
阿徹見梁小賢有猶豫之色,於是先一步開口.「看在小賢的面子上,我可以饒一人……」他頓了下,徐徐問了句:「饒了誰?」黑沉的眼光在余氏與江師爺身上看了看。
余氏與江師爺互瞧了一眼,同時開口回答:「我!」
阿徹聞言縱聲笑了起來,「到底是哪一個?」
「殺他!」
「殺她!」
兩人又同聲說道。
「看來你們還真是一條心!」話甫落,他取下腰際的繩索。「將他們捆起來。」
「嗯。」梁小賢接過繩索,將余氏與江師爺兩人緊緊地捆在一塊兒。今夜來,只為討回公道,不添血腥。
「饒命哪……小賢……求求你……」余氏開口。
梁小賢眉頭微蹙,「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語畢,她取過床頭枕巾,塞入二人口
中。「咱們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他們。」
阿徹收回匕首,將金飾首飾置於桌上,再以桌巾將其裡起扛在背上。「記住,倘若你二人告官,我相信以你們的罪行會在牢裡待上很長一段時日。」語畢,他拉著梁小賢走出房門外,再由後門走出宅院。
余氏與江師爺瞧著彼此,恨不得把對方掐死。
街道上,兩道人影緩步並行。
「這些東西打算怎麼辦?」
梁小賢沉思了半晌,回道:「我瞧這裡的人生活都不是很好,不如分送給大家吧!」
阿徹瞧她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說了句:「你想清楚,這些原本就是屬於你的家財,散了,再也回不來。」
梁小賢淡然一笑,「今夜若沒有你,我又如何能得回?」她眼神微黯,「況且這些錢財多是爹生前與江師爺收賄而來,取之於民,不如還之於民。」
「想不想當女俠?」他問。
梁小賢看著他,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下一刻,他攬住她的腰,凌空一躍,躍上屋脊。
「阿徹,你……」
「喏,瞧見那戶打開的窗子沒,你試試將這錠銀子拋進去。」他由背後的包袱取出木盒。
她一怔,隨即漾開一抹笑,將手中的銀子拋進窗子裡。
「再試試那一戶!」他又取來一串金鏈子。
梁小賢一時玩心大起,又依言而行。
於是兩人趁著黑夜,一戶戶送銀子。
忙了大半夜,已所剩無幾。
「這些就留下來當路費吧!此去洛陽尚有一大段路。」
梁小賢想了想,終於點點頭。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多時,兩人來到鎮上東邊的一座廟宇,阿徹擁住她,躍上廟脊——此時已近五更,天色灰濛濛地亮了,兩人坐在屋脊上,看著東昇的初陽。
很久很久,兩人都沒有開口。
「阿徹,謝謝你!」許久之後,梁小賢首先打破沉默。
朝陽照映在她清美絕俗的小臉上,有種溫暖人心的柔美,阿徹一時情難自禁,俯身吻上她的唇。
在幾乎四唇相接的那一刻,梁小賢別開頭,他就此打住,而後緩緩的坐直,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底的歎息。
然而,教她吃驚的是,在她的心底,竟也升起一抹近似遺憾的感受,為什麼?
兩人坐在一起,同時陷入思緒。
不久之後,鎮民們全部驚異的在自家屋裡、窗口,甚或是大門口撿到金銀、首飾。
一時之間,人人口中談論的,全是這件天大的好事,而家中有病者、無米為炊者,更是跪謝上蒼。
當晚,兩人到布莊取過衣裳,便離開了小鎮。
離開了東越鎮約莫三、四日,兩人一路看見許多或拎包袱、或攜家帶眷的人急急與他們擦身而過;又過了一日,人更多了,有步行者亦有乘坐牛車者,無一不與他們二人背道而行。
「這位大嬸,敢問你們從何而來,又為何匆匆離去?」梁小賢忍不住問了其中一人。
婦人瞧了她一眼,呆了呆。哪裡來的這天仙般的女子?
「你們不知道嗎?前頭的村子正鬧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咱們這些還沒染上病的全逃了出來,我勸你們也別去了,要不,就多走點路繞山而行,避開疫地!」語罷,婦人匆匆離去。
「怎麼辦?」梁小賢看向阿徹。
「咱們繞道而行吧!」
梁小賢點點頭。
此時,前頭傳來孩童的哭聲,梁小賢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年約四、五歲的女娃兒蹲在大樹底下哭泣。
「小妹妹,你怎麼了?爹娘人呢?」梁小賢來到她身前,輕輕抹去小孩兒的眼淚。
女娃兒瞧著她,抽噎地開口道:「我……我不知道……」語畢,女娃兒又哭了起來。
「我瞧這孩子若不是走丟了,便是遭棄。」阿徹在一旁開口道,冷眼環視著週遭。
梁小賢怔了下,低喃道:「不會的……她定是走丟了。」她不相信有做爹娘的會狠心拋下這麼可愛的孩子。
「咱們走吧!」
「不!」梁小賢拉著女娃兒的小手,「我要陪著她,等待她的爹娘前來尋她。」
阿徹擰起眉,淡淡嘲諷:「隨你,不過,我可不認為這女娃兒的爹娘會回頭來尋她。」黑眸掃過女娃兒身上簡樸的粗布衣裳。
這孩子分明是窮苦人家所出,十之八九是遭棄,真不知這一等要等到何時?
梁小賢見女娃兒哭得厲害,便將她輕輕擁在懷裡,坐在樹底下哄她。
眼見日已西斜,過往的人群漸少,梁小賢懷中的女娃兒已一覺睡醒。
「我爹娘呢?怎麼還沒來接我?」
「別慌!他們一定會來帶你走。」梁小賢柔聲道。
「你不該欺騙孩子,早點讓她明白事實對她更有幫助。」阿徹斜倚在樹旁,語氣帶著嘲諷。
「我說的就是事實。」梁小賢回道,驀地,她目光落在遠方。
「爹、娘!」女娃兒由梁小賢懷裡跳了起來衝上前去。
夫婦兩人另外還帶著兩個孩子,一家五口在夕陽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梁小賢瞧著瞧著,不由得紅了眼眶。
「這一對夫婦算是有良心的。」阿徹在一旁淡淡地開口。
梁小賢看著他,「倘若是你的孩子,你忍心遺棄嗎?」
「我連妻子尚且沒有,還談什麼孩子呢?」他迎向她的眸光,不疾不徐地回答,唇畔掛著一抹不在乎的笑。
梁小賢望著他淡漠的眼神,瞧不清他真正的思緒。
到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發覺自己竟有想多瞭解阿徹的念頭。
「走吧!天要黑了,咱們得找到落腳處。」他開口。
「嗯。」
「請等一等!」婦人忽然開口,並走上前。
「謝謝你照顧喜兒。」
梁小賢淺淺一笑,「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回來帶她走的,我相信喜兒也一定這麼想。」
語畢,她任由阿徹拉著她離開。
婦人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不由得愧色滿面,隨即,一家人攜手離去。
天色在這時漸漸地暗了下來,不多時,暮色籠罩大地,天邊的星,一顆一顆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