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豫親王府「靈靜,你瞧,這小世韙長的好像大阿哥呢!瞧他的鼻,好挺喔,還有眼睛和嘴巴……還有、還有,他這張臉,簡直是大阿哥的翻版!」
芊禧抱著已四個月大的小侄子,左看、右看,就覺懷中的小娃兒,簡直像極了他的爹爹。
「格格,這娃兒還小呢,哪看得出來!」辛嬤嬤笑逗著小娃兒。「來,給奶嬤嬤抱抱喔!」
「辛嬤嬤,您把孩子抱出去。」芊禧向李嬤嬤使個眼色。
「喔,好。」
辛嬤嬤一走,芊禧馬上坐到靈靜身邊,她拉著靈靜的手問道:「靈靜,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大阿哥了?」
一年前,當雋永貝勒將靈靜帶回來時,小月曾偷偷的告訴她們,大阿哥說了一些難聽又傷人的話!
這一年多來,靈靜從未提過要到天魁寨去看大阿哥,這和當初她初初嫁進王府來,那一副盡心盡力,決心要請回大阿哥的堅決心態,大大不同。
由此可知,大阿哥那一番話,可真是徹徹底底的傷了靈靜的心!
可她一個怨字也沒提,挺了個大肚子,還把府裡上上下下,打點的安妥當當──—可真是令人打從心底敬佩她!
靈靜扯了抹淡笑。「我沒有怪過他,何來原不原諒之說?」
她不怪他,真的!即使在他說了那些,傷透了她的心的話,她一點都不怪他!
她想,也許他真的不喜歡她,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她徹底想通了,如果他真的討厭她,那她就避免去見他,以免讓他看了心煩……
「可是……為什麼這一年多來,你……你都沒……沒想要去看大阿哥?」芊禧低著頭,囁嚅地道。
她知道靈靜才是受屈的那一個,按理說,應該是大阿哥回來看靈靜才對──可是,大阿哥不想回王府,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靈靜應該知道才是。
靈靜但笑不語。芊禧太天真、太單純,有些事,她是不會懂的!
「靈靜,我……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芊禧怯怯地抬眼。
「可以啊,你問!」
「你……雋永貝勒說他要等你回心轉意,你……你會回心轉意嗎?」
靈靜搖搖頭。「我知道表哥一向對我好、心疼我,可是現下我們各有了婚配,就該各自走自己的路!」
她不否認,當初,她的確以為表哥就是她一生的依靠了,可皇上極為賞識表哥,還把皇七格格許給表哥。乍聽這件事,她其實也沒多大震撼,只是歎息和表哥今生無緣做夫妻。
可是,當初她可以如此泰然,那為何如今卻不能對御鏊釋懷呢?
每每魂縈夢牽之際,他的身影,總會纏繞著她,他的吻、他的霸道、他的狂妄、他的邪掠……他的無情,總是一夜又一夜、一遍又一遍的在她夢中上演著……
而他和她最後相處的那一刻,他當著表哥和她的面,說的那句傷她至極的話,到如今每每想起,她的心,仍是會隱隱作痛著──
「真的嗎?其實,如果你回心轉意,想要和雋度貝勒廝守一生,絕對不會有人怪你、責罵你──我可能會有一點點的傷心,因為那樣,我就不能每天見到你了,可我還是會默默的祝福你!」
「你扯哪兒去了?我既然嫁進了豫親王府,這輩子,豫親王府就是我第二個家,我哪兒都不會去了!」靈靜信誓旦旦。
芊禧聽聞這番話,突然抱住靈靜痛哭了起來。「靈靜,你真好、你真是偉大!」
「別哭了,這有什麼好哭的,瞧你,淚汪汪的!」
芊禧措去了淚。「靈靜,你想不想聽大阿哥的事?」
「我聽昌管事說,你十天前,去了一趟天魁寨?」靈靜細細的道。
「嗯。」芊禧重重的點點頭。
這十天來,可快把她給憋壞了!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又怕靈靜不愛聽,每天她都在猶豫著到底說是不說──還好辛嬤嬤想了個法子,她抱來了小世韙,要她說小世題長的像大阿哥,若靈靜聽了沒有不悅,那大概就可以說了!
「山上,還剩多少人?」
「不多!那日祁彪被捉,蘋兒又羞愧的自盡,之後,大阿哥拿錢給羿忠開了間武館,山上的弟兄,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就在武館幫忙、有的自已另討生活……現下,天魁寨內只剩下同大娘,和一些留在寨裡混日子的老弟兄。」
這一年內,唯一的一件喜事,便是羿忠娶了靈靜的丫鬟小月。為了讓羿忠有個安定的住所,御鏊便強逼羿忠下山,還拿錢給他開武館。
一方面,羿忠和小月的生活能穩定。二方面,寨裡一些謀生能力不足的弟兄,就靠羿忠關照了!
靈靜點點頭,這和她先前所想的相差不遠。
「你……為什麼不問大阿哥好不好?—」芊禧蹙箸眉心。靈靜沒問,她怎麼接得下話呢?
靈靜拿起桌上的帳冊,隨意翻看,嘴角漾著輕笑。「你想說就說!」
「大阿哥過的一點都不好!同大娘說,有時候大阿哥一整天都沒進食,成日就是待在瓦窯裡,到了晚上,就把自己關在房裡喝酒再這麼下去的話,大阿哥會生病的!」
聽了芊禧的話,靈靜突然停止翻帳冊,她略略失神,心口不知為何揪緊──——「這幾天,阿瑪受了風寒又病躺在床上,我真擔心阿瑪的身子,他老了,若是再繼續操勞,恐怕……」芊禧哽咽著:「你雖然能幹,可你終究是女人,世韙又才那麼一丁點大──如果大阿哥肯回來就好了!」
「你別難過了,明兒個,我就上山一趟,可我不保證,一定講得回他。」
「當然、當然,只要你肯去就好了!如果大阿哥不肯回來,你一定要勸他別再喝酒。」
「我會的。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不要王爺一提及你的婚事,你就和他使性子,你既然知道王爺的身子愈來愈虛弱,就別再氣壞他!」
「好嘛、好嘛,我也知道我年紀不小了,可這個家一天不完整,我就不放心嫁人。」
靈靜望著芊禧,淡淡一笑,笑的力不從心。
為了讓芊禧能放心地嫁人、為了王爺、為了世韙、為了這個家,她決計要盡全力請回御鏊……即便他討厭她,她也要去見他──——
★★★
天魁寨
「走拿走開,我說了,我不吃!」
乒乒乓乓的聲音,震響著魁王樓四周。
同大娘彎著腰收拾灑地上的碗盤和菜飯。「咳,成日不吃,光戀箸酒盅,日子再這麼過下去,再壯的人也會倒的!」
「他整日都沒吃嗎?」
「是啊嘎?是你呀,少福晉,你終於來了!」
難怪!她想,這山寨卜,剩的都是一些老的等死的人,怎麼突然會有嚦嚦鶯聲──原來是少福晉來了!
「同大娘,這一年多來,辛苦你了!」
「哪兒的話!只是御鏊真的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成日感著酒,他……」
「我都聽芊禧說了!同大娘,再麻煩你去弄份晚膳來。」
「好、好,我馬上去!」
靈靜仰首環視週遭一切,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魁王樓仍是如同一年前,外觀沒有多大改變。
只是原本人口眾多的天魁寨,現今已變得冷清多了──靈靜盯著微敞的房門,半晌後,她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的走進御鏊的寢房內──——★★★
「我都說了,我不吃,別再來煩我!」
御鏊合著眼,大刺刺地躺在床上。他聽見有腳步聲踏進,以為又是同大娘端飯進來。
靈靜的腳步在房門檻旁頓住了。這低沉渾厚的嗓音,是她一輩子也忘不掉的聲音。
只是這聲音,現下聽來,聲調中,夾帶著濃濁的酒意!
整片地上,觸目所及的,是一瓶又一瓶空酒瓶,寢房內,充斥著嗆鼻的酒味……她彎下身,把空酒瓶拾作一堆。
「出去,別來煩我!任何人都刖來!」御鏊躺在床上大吼著。
任何人!?那也包括她囉?他真的是討厭她或者該說,這世上,沒有一個他喜歡的人?
罷了!她何苦兜來一個問題自擾呢?
靈靜緩緩站起身,當她的視線,觸及躺在床上的御鏊時,她不禁驚訝的倒抽了口氣。
他的兩頰凹陷,滿臉鬍渣,模樣像是個落魄潦倒的人──——難怪芊禧要她勸他好好保重身體!
她坐在床沿邊,呆望著他消瘦的容顏,看得她的心好痛,她的手,不自覺地伸出,想撫摸他瘦削的臉頰……感覺有東西靠近,御鏊立刻伸手捉住襲向他臉龐的黑影──——「啊!」靈靜痛叫了聲。
他倏地張開眼,眼前的景像有些模糊,待他瞇眼,把目光的焦距集中在她身上時,他才看清了她的容顏──——那張深烙印在他腦海,每當醉的愈深,就愈覺得清晰的容顏,此刻就呈現在他的眼前……對,他又醉了,醉的太過,不然,因何她的容顏如此清晰、如此真實……他知道,當初他說的話傷了她,可最終她還是選擇和雋永貝勒走──她不是說過要當一個好妻子的嗎?她怎麼可以走!
一定是她對雋永貝勒還不能忘情,一定是!
芊禧說了,雋永還在等著靈靜,他在等她,她的心一定很矛盾、很掙扎……御鏊把靈靜的手,拉至自己的鼻端嗅著,她手裡淡淡的香氣,問得讓他感覺心曠神怡。
這是自從她離開天魁寨這一年多來,他頭一回,可以這麼真實的感覺到她──以往他捉到的,全是虛幻的空氣,但這一回……他突然驚覺到什麼似地,條地睜大了眼,想證明他看見的,確實是其實的她,他霍地緊捉著她的手腕──如同當日,三人對峙時那般地捉著她。
「好痛!」靈靜的眉心攢緊,痛得哀吟了聲。
真是她!
他倏地放掉她的手,把臉歪向床內,不願正視她。
「你來做什麼?」
他厘不清自已是高興、還是憤怒!
她既然隨雋永貝勒離開此地,那現下她又回來做啥?
雖然他知道,自她離開天魁寨後,她就一直待在豫親王府,並沒有和雋永貝勒在一起──——但,那並不代表她就會一輩子待在豫親王府。
她的人是在王府內,但她的心呢?想必是在雋永貝勒身上吧!
「賤妾是來請貝勒爺你回府的!」靈靜站立起,微微地欠箸身道。
他別過臉去,他果然是討厭見到她的!靈靜忽感沮喪。
「賤妾!?貝勒爺!?」聽了她的話,他翻過身來,徐徐的坐起身,凹陷的雙眸,陰鷙的打量她。「什麼時候,我們倆之間的稱謂,變得如此生疏了?」
「你不愛聽我改!」靈靜又重覆方才欠身的動作。「御鏊,靈靜這回上山來,是來請你下山的!」
她本想,他討厭她,也許不愛聽她喚他的名字,所以才又改稱他為貝勒爺的!
「請我下山?」
「是的,請你務必答應靈靜。」
「我為何得聽你的?」
「如果你不下山,芊禧她就不放心,不想嫁人──」
「就只這原因?」見她久久未再有言語,他的心頭竟有些失落。
該死的!他想聽她說的,竟是她需要他這一類的話──可她偏偏一句也沒提!
「原因不只一個,但總之,王府需要你!」
她也需要他,但,這是她可以奢求的嗎?
房內突然靜寂了下來,兩人各自懷著心事。這時,同大娘端了碗粥進來,見倆人都不說話,她輕歎了聲,把粥放在桌上,看了低頭深思的靈靜,又看看面無表情的御鏊──——唉,看來還有得拗呢!
他們年輕人的事,她這個老奶娘也幫不上忙。同大娘默默無一肓的退了出去。
半晌後,靈靜走至桌旁,替他吹涼熱粥。
「同大娘說你一整日都沒吃東西,這可不行,你會弄壞身子的!」她把粥端至地面前。「多少吃一點!」
御鏊對她這種看似溫柔,實則有些冷漠的態度,感到有些惱怒!
「你就不會餵我嗎?」他的言語問,似在責怪她不是個好妻子!
靈靜小心翼翼的端著粥,拿起陶匙目了一些粥,細心的吹涼陶匙內的粥,她把陶匙湊至他嘴邊。
「我吃不下!」這回,他真的不是在為難她,因為他肚裡的酒液漲滿了胄。
她知道他是喝酒喝飽了,但他一整天光喝酒都未進食,是會傷了身體的!
她挪身至他面前,端著粥,屈膝跪在床邊的木階上,她又再度將陶匙湊至他嘴邊。
「御鏊,求你吃一點,你這樣一直不吃,你的身子會撐不住的!」
他萬萬沒想到,她為了勸他吃東西,竟不惜跪著求他──——似乎被她的真心所感動了,即使他一點也不覺得餓,他還是張開嘴,吃了陶匙內的粥。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她好生不解,她一臉迷惘的看他。
「為什麼要跪下求我吃東西?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死活──我若真餓死,也不會有人怪罪你的!」
「你是我的夫婿,我有責任照顧你。」她垂下眼睫,又舀了一匙粥,遞至他嘴邊。
他張開嘴,吃了粥,眼光一瞬也不蒙的盯箸她看。
她的身子比一年前離開這兒時,豐腴了許多,皮膚更顯清亮細緻。
身體內的血液,滾滾沸騰了起來,儘管隔了一年未見面,她的美、她的柔,她的眼波流盼間……她的一切種種,總是能輕易的挑動他沉澱於內心的渴望──——可,她愛的竟是別人……當她又要餵他吃粥,他推開了陶匙。「我不想吃了!」一想到,她或許對雋永比對他更溫柔、更體貼,他負氣的不想接受她的憐憫。
見他臉上起了厭惡的神情,她也不再勉強他吃,她起身,把粥放回桌上。
「我的孩子呢?」他盯著她的背影,突然開口問道。
靈靜回過頭來。「孩子有奶娘帶箸,四個月大了,王爺幫他取了名字,叫世韙。」
她想,芊禧上回來時,應該同他說了。
「既然有奶娘帶,那,有沒有親娘都無所謂了!」
「為……為什麼這麼說?」靈靜詫異的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相心離開豫親王府,到雋永的懷裡去,我會成全你,立刻休了你!」
他的話如一記重種,捶碎了她的心窩。她眼神呆滯,整個人跌坐在陶椅──——「不……不要──」她兩眼無神,喃喃低語著:「你討厭我、鄙棄我,我都無所謂,甚至你想再娶一個寨主夫人、或是納妾,我也無異議……但是……請你不要休了我、不要把我趕出去──」
她的孩子還小,縱使有奶娘帶箸,他還是需要親娘的,何況,她也捨不得離開孩子。
雖然他不願回府,但只要她人在王府內,她就是他的妻子、一輩子的妻子──即使他一輩子都不回去,只要想著自已是他的妻子、他的人,這就足夠了。
可,他為何連這一點點的夢想都不給她呢?
靈靜的眼眶裡,含著淚水,心一揪一揪的,眸光甚是哀怨。
他難得看到她顯現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那淒楚的神情,看得他心生不忍。
「我何時說過我討厭你?」他靜靜的瞅著她看。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可你明明要休了我、趕我走!」她的眸光凝視著地面,聲音無比哀憐。
「我這麼做,最為了成全你和雋永──你該感激我的,不是嗎?」
靈靜幽怨的眸光,移至他瘦削的面容上。
「我已經嫁給你了,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這輩子,我都是你御鏊的妻子,不會再委身於他人──可若是你真的那麼討厭我、真想休了我……那我只好認了,不過,我會永遠當你是我的夫婿。」
御鑒冷哼了聲:「哼,說的真是感人啊!你以為我不知道雋永還在等你嗎?」
「我表哥總有一天會想開的,他該愛的人,是皇七格格,不是我!」
「那你呢?」
「我!?這輩子,靈靜愛的只有你一人,不會再有第二人分享靈靜的愛──」
他就要趕她走了,她要趁現在,把她心裡所想的金告訴他,要不,以後恐怕是沒機會了!
「靈靜這就回府去收拾東西。請你一定要回王府,靈靜向你保證,明天我就離開王府,等你回府,我絕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礙你的眼。」
說完,她起身,面容幽幽的欲離去。
「站住!」御鏊粗嘎的喚住她,他下了床,踱步至她身後。「你要去哪裡?」
「靈靜要下山回王府去收拾東西。」她的聲音極細,似蚊蛃般,藉以掩藏話中的哽咽。
「誰准你了?」
他又來了!要休她的人是他,這會兒她已順他的意,他卻又……垂下兩行清淚,她回過頭,話中隱藏著一絲絲的怨恚
「你究竟想怎麼樣?」
和她對望有一刻鐘之久,她眼角的淚,從未停歇過,他知道,自已一次又一次的傷了她的心,也知道,她一直努力在扮演好妻子的角色──而他,回覆她的總是一次次無情的折騰……御鏊向前跨了一步,直挺挺的站立在她面前,半晌後,他伸出手臂,將哭得像淚人兒似的她,緊緊摟在懷抱中。
「不要離開我,我不准你離開我!」他的聲音沙啞粗嘎,還夾雜著霸道。
靈靜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和他的話語給震撼住了,淚在瞬間收干,神色詫異。
「你……為什麼又不要我離開了?」
「你不是說,你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嗎?」
「可你……你不是討厭我嗎?」
「我沒說過這話吧!」他的鼻息拂在她的發頂。 抱著她,他釋放出最真實的感受,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最多麼不願讓她離開。
「可是,一年前,你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還要把我讓給表哥?而且,剛才你不也說要休了我……」她全糊塗了,他前一刻鐘要她走,現在又要她留下來。
好亂,她理不清他的情緒,弄不懂他真正的心意。
「你想知道原因?」
「嗯。」
「可我不想說!」總不能要他承認,他是在吃醋吧!
「那現在……」
「現在──」他捧著她的臉,俯下首,印上深情的一吻。
房內又靜寂了來,因為愛火再度復燃,圈住他倆,熊熊地蔓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