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日後的一個月,是北瑭的萬獸節,一開始,萬獸節意義只在於萬物復甦,獵戶上山打獵必有收 獲,象徵國運大展,後來日子一久,百姓自有過節法,商家會在鋪前懸掛皮毛,百姓則在衣上動個手腳 ,一連過三天節慶日。
舜華自幼生活在北瑭,早知此節日,小時候,親親爹爹會從獵戶那裡買來野獸皮毛改制獸衣,例如 熊裝熊帽讓她變成一頭小熊,小時尚覺有趣,但長大後她嚴重懷疑北瑭百姓的審美觀,想像一下,北瑭 百姓在每年固定的某三天裡,人人都穿著毛絨絨的可愛衣裳裝動物在街上走,實在是……能看嗎?
所幸,長大後她春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多,白起哥忙裡忙外,哪管得了萬獸節給她制皮毛裝,要不 ,一頭大熊躺在床上,她自己都覺得好丟臉。
她多萬幸春稅與萬獸節撞在一塊,小富家以上哪個不是在忙稅事,瞧她,跟著尉遲恭忙得團團轉, 哪顧得了萬獸節呢?
「很累麼?」尉遲恭曾這麼問她,有意無意道:「既然你記憶未全,不如多多休息,我叫我手頭賬 房去幫你吧,你放手即可。」
莫非被看出她滿面倦意?尉遲恭果然是好人哪。舜華自是體貼道:「尉遲哥忙自家稅事都忙不過來 ,再差人來幫我,這不是蠟燭兩頭燒?」語畢,覺得自己心地甚好,在他眼裡說不定象換了個人,便又 獰笑:「嘿嘿,難道崔家的賬房就是白請的麼,我崔舜華的眼光這般劣等?我記憶不全,跟著你跑一遍 稅事過程,再回頭盯死那些賬房,誰敢在我眼皮下動暗手?」她一臉不以為然,其實內心躲在角落暗暗 含淚,對不起,尉遲哥,她口氣凶了點。
她知道她脾氣時好時壞,實在沒有演戲的天分,他居然全盤接受,沒有表露意外,有時她還錯覺他 在看戲呢,由此可見崔舜華喜怒應是無常到極點。
「跟著我忙成這樣,你事事參與,累得團團轉,何苦?」他別有用心道。
「不苦不苦,我該當做的,我曾經長輩教訓,在其位定要做其事,絕不能全數托人,自己一身輕, 否則怎能讓手底下人安心,是不?」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想有些事還是以崔舜華身份來,尉遲恭名下 賬房固然精明能幹,但,天生聰慧的崔舜華怎會養一些廢物。
連璧送上的田地名單幾乎淹沒她,崔舜華不是簡單人物啊。就連她這個門外漢都能看出這些田地全 是好地,她名下的賬房沒有三兩三,恐怕她早就被這些地稅壓垮一半了。
現在她至少得做到瞭解她名下土地的情況,要是賬房來問,她就不會一問三不知,她再依崔舜華不 怎麼好的名聲,偶爾去關切賬房,她想,只要別讓人發現崔舜華忽然變得好欺負,這一年應該不會有人 暗自吃崔舜華的老底吧。
她暫夜宿在尉遲府裡,嘴裡說得好聽,是她跟著他忙得太晚,索性在他府裡客房借住,不必勞師動 眾回崔家,但真相是她不怎麼敢單獨回崔家睡覺,在尉遲府裡她至少可以安心闔上眼。
就是一點不好,因為忙得太晚,她沐浴加上擦乾頭髮都已過了子時。現在她才知道這些商人的辛苦 ,銀子不是平空掉下的,以前她從沒跟白起哥說辛苦了,謝謝他提供她這麼多年的好生活……如果能活 下去,她多希望能以絮氏舜華的身份跟他言謝……但算了,她還不如以後在天上保佑白起哥還比較快些 。
但願將來嫁入白家的柳家千金,也能知道商人之苦,多多體諒白起哥才好。商人之苦……商人之苦 啊。商人是要……要在萬獸節換上動物皮毛的衣物,以示來年商人名下所有商號供貨充足,交易不絕。
她不記得白起哥有扮過大熊或野豹……這樣說來,她沒有在萬獸節那三天看過白起哥,原來他不敢 在她面前現身,可憐的白起哥,當商人真是太苦了……「每逢萬獸節,名門富戶會相互邀請,過個人情 場。」尉遲恭好心提醒她,道:「今年輪到你了,舜華。」
她的臉瞬間消脂大半,但連璧在旁,她又迅速恢復答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人情嘛,嘿嘿…… 就是一塊吃個飯,連璧,這事就交給你辦了。」
「是。」
她瞟向尉遲恭,問道:「那天尉遲兄也會穿著野獸皮毛?」
「自然。」
她眨眨眼,嘴角微笑翹起,心裡得承認她非常想看眼前這男人扮成豹啊大熊什麼的,但,要一個好 好的姑娘家扮成那麼可笑的樣子,她無法接受,就算頂著崔舜華的模樣都不行,所以,事後她故作不經 意地跟連璧說道:「本當家要怎麼玩弄萬獸節都行。」
「是啊,當家要怎麼做都成,誰敢說話呢?」連璧一貫地笑瞇瞇。
「好。本當家天生就愛與眾不同,你照我吩咐去請人製作。」
連璧領命而去。
到了萬獸節那天,婢女們替她編著複雜的細辮子纏著毛絨絨的飾物,舜華注意到這些婢女手指都有 些打顫。
她此刻也不敢仿崔舜華出聲罵人,怕婢女手上一顫,直直把那簪子戳進她的頭顱裡。
連璧笑著接過那簪子,道:「我來吧,瞧你們笨手笨腳的,難怪都不得當家歡心。」
舜華心一跳,眼瞳微地輕縮,瞪著銅鏡裡的連璧,他笑吟吟地舉著簪子,在她發間穿梭,似是估量 那兒好下手……雖然她本性良善,但也不會善良到一塌糊塗的地步,她不怎麼信一個被崔舜華害到不男 不女的人,還會忠肝義膽,尤其在尉遲茶樓她被人推了一把……應該不是她的錯覺才對。
但,她從他面上實在看不出任何心虛或恨意,難道真是她誤會?她膽戰心驚,盯著他插好簪子,這 才暗吁口氣,好像死裡逃生一回。
這……死裡逃生能用在她身上嗎?
連璧笑道:「當家真……與眾不同。」
「嘿嘿,就讓我好好嘲笑這些名門富戶出身的公子爺們吧。」舜華一想到要跟可愛的大動物們吃飯 ,她就掩不住滿面春風。
她很少有機會看好戲啊,雖然嘲笑人是不道德的事,但她非常期待看見外貌偏冷的尉遲恭會扮成大 熊還是野豹呢?
白起哥也是啊,她光是想像白起哥全身上下都穿成狗啊貓的,她就想躲在角落裡大笑,今日的宴會 連璧設在崔府湖上的涼亭裡,她來到岸邊,畫工早已候著,紙墨皆已備好,她微微一笑,揣摩著崔舜華 該有的反應,道:「畫工,今日涼亭裡的人物你可要一一傳神繪下,別讓我失望啊。」
那畫工呆呆看著她。
她皺眉。「怎了?」
畫工連忙低頭,道:「小人必會如實描繪。」
她滿意點頭,上橋往涼亭悠閒步去,今日她照樣穿著崔舜華的西玄深衣,不打算換上皮毛動物衣, 她只在頭上小小作了文章,算是配合配合萬獸節。
老實說,穿久了西玄深衣,她覺得行動還滿方便的,崔舜華確實有眼光,如果能將深衣引進再改良 ,說不得將來北瑭女子人人行走都方便。
亭裡已有人,她面色一喜,快點走進亭裡,她眼一亮,道:「尉遲……」她呆住。
尉遲恭一見她也是一怔,隨即撇頭看向亭外湖面一會兒,才調回目光,他道:「舜華今日與眾不同 。」
那聲音很平靜,但她懷疑裡頭充滿了他真實的嘲笑。
「與眾不同的是你吧,尉遲哥?你這行頭是不是太過分點?」他照往常的長衫寬袍,哪來的人似禽 獸,她斥道:「你這樣太不重視北瑭的節日了!」
「……」他又看她一眼,轉頭再看亭外湖面好一陣,令舜華都覺得湖面有什麼好東西了,他才調回 目光,拉過外袍,露出腰間的扇袋。
舜華驚恐地瞪大眼,脫口叫:「那是什麼?」
「這是狐毛製成的扇袋。」他淡淡說著。
「你比我還會偷走步。」她嚴重抗議。沒人這樣的,應該全身都變成狐狸畜牲。
尉遲恭看著她,終於慢吞吞伸出手,碰碰她兩側長長的白兔耳,「舜華,你去年在萬獸節,應是穿 著深衣,頸間繞著狐毛圍脖。」
她嘴巴圓得可以塞蛋了,難以置信,久久,她才問道:「你是說,萬獸節不用全身穿得跟熊一樣, 只要身上配件皮毛小物就可以了?」
他自喉口應了一聲,直盯著她兩支大白耳,但又察覺自己的失禮,不住往湖面看上去。
去他的親親爹爹,她滿眸怒火轉向一旁連璧。
連璧答道:「當家不是要與眾不同嗎?這模樣確實與眾不同啊。」
丟臉啊,太丟臉了,她本來是想看他跟白起哥好戲……她連忙轉身,要奔回房,把兩隻白白胖胖的 大兔耳換掉,哪知她一回身,就見橋上有人過來。
她直覺想拉下兩隻耳朵,尉遲恭連忙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要扯下,就是披頭散髮了。」
是啊,舜華住手,細簪與兔耳相互支撐,毛絨絨的兔耳要是取下,那不就是讓人看見她沒有束髮的 樣子嗎?她還怕其他人說她偷走步太嚴重,特地把兔耳做得長長。足夠遮住她兩側人耳了,太丟臉了, 太丟臉了。
「尉遲?」剛進亭裡來的白起看見尉遲恭立在那裡,身後藏著人。
「咳,今天天氣甚好。」舜華說道,硬著頭皮,一步接著一步,強迫自己走出尉遲恭的身後。
她遙望涼亭外的湖面,眼色朦朧,神色極端悲苦,負手轉身亭裡時,嘿笑兩聲:「諸位請坐吧。」
她不及打量眾人,就聽得有人驚呼:「好可愛啊,舜華姐姐。」
有人撲到她的面前,盯著她的兔耳,舜華定睛一看,是那日扮成春神的伊人,近看真是眼兒汪汪, 小鼻小嘴細緻誘人,我見猶憐到連她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伊人發間七彩繽紛的羽毛……才兩根被染色的 羽毛,這也算萬獸節?
舜華內心流淚了。
她還以為當飛禽類至少要裝上巨大的雙翅呢。真是好個小鳥「伊人」啊。
她勉強一笑,道:「若跟你們一般,不就顯不出我的與眾不同了嗎?」說到與眾不同時,她百味雜 陳,只想掩面逃走,她硬著頭皮再為自己發發聲:「舜華左思右想,萬獸節為北瑭特殊節日,自然要慎 重以對,今年是牛刀小試,明年……明年就全副武裝,諸位明年一塊隆重點吧。」反正明年就輪到真正 的崔舜華,與她無關。
她目光掃過戚遇明與白起哥,注意到他們跟尉遲恭差不多,不是皮毛扇袋,就是在腕間纏著一圈皮 毛衣意思意思。
接著,她目光跳到白起哥身後兩名婢女扶著的嬌弱千金,那千金一身青衫羅裙,珠玉飾物並不多, 風姿秀麗,舉止嫻靜,不若伊人桃李之貌,但,她一眼見了就很有親切感啊。
這就是特地請大魏名醫為絮氏舜華調養身體的柳家葉月嗎?
絮氏舜華生前一直很想親自謝過她,可惜一直沒機會,此番,她特意放了帖子給柳家千金,想一看 究竟,如今她圓夢了。
她當做沒有看見白起的打量,朝柳家千金笑道:「這就是白兄心儀的柳小姐麼?今日一見,果然溫 婉賢淑啊,坐啊,大家都坐啊。」她笑瞇瞇地,心情甚是愉快,她猜出白起哥略嫌狐疑的打量是為什麼 ,她沒事先告訴他會找來柳家千金,他倆應是在崔府外遇見的。
柳家姐姐會應允且沒有告知白起哥,其實她有點意外,她本以為柳家姐姐要嘛不來,要嘛與白起哥 說一聲相伴而來。要是獨自前來,那……柳家姐姐是對這份感情還不安,想要正名,讓更多人知道她與 白起哥之間的關係嗎?
忽然間,舜華聽得柳家千金道:「多謝崔當家盛情邀約。」
舜華漫天亂想的思緒猛然頓住,古怪地看了柳葉月一眼,她耳力很好,這聲音分明是春神日那天巷 裡與她對話的轎裡主人。
那遮著臉的年輕千金是柳家姐姐?
舜華心裡打了一個突,心跳隱隱加快,反覆想著那日她與轎裡的人說了什麼。那轎裡的年輕姑娘用 著崔舜華送去的東西,而連璧說那是救命仙丹……這是好事啊,怎麼她心裡撲通撲通地直跳著?
她好像應了連璧什麼,忽地聽見鏘一聲,她回神,這才發現自己過於失禮地盯著柳葉月,她轉向地 上碎成一片的茶壺,再抬首看見慢慢擦手的尉遲恭。
他招來僕役,道:「收拾乾淨吧。」
舜華眼裡頓時裝滿星星,笑道:「尉遲兄,崔府……我府裡有許多茶壺,你摔幾個壺都不是問題。 」感謝他的提醒啊。
尉遲恭看她一眼。
伊人就坐在她身邊,朝她笑道:「舜華姐姐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忍不住又碰碰舜華可愛的兔耳朵 。
舜華已經努力忽視這雙兔耳朵了,但在場的名門富戶一直以眼神來表達「崔舜華今天有病」,讓她 好想鑽進洞裡哪。
別以為她沒發現,尉遲恭每看她一次,就要看亭外湖面。湖面有什麼好看的?他的嘴角都有點翹起 了,這是暗地在偷笑啊。
這人也真奇怪,想笑就笑吧,背著人笑,如何能讓伊人生起親切感呢?
舜華見連璧捧著銀盤進入涼亭,盤上的物品令她眼一亮,她道:「今日舜華邀請諸位過訪,正是春 稅將要結束,各家忙到不可開交,此番就是當忙裡偷閒,小喘口氣,明天再為自家商行打算吧。」她接 過盤裡木盒,在眾人面前打開。
伊人瞟瞟在場沒有吭話的男子以及略嫌沉靜的柳家小姐,主動答道:「舜華姐姐,這是肥皂呢。」 她又看著那對兔耳朵,明明崔舜華偏艷冶,眉目給人機關算盡之感,但今日一戴這種毛絨絨的耳朵,居 然可愛極了。
「正是,正是。」舜華故作爽朗笑:「平日伊人……伊人妹妹用的是藥皂還是香香皂呢?」
「我用的是香香皂呢。」
「不管藥皂或香香皂都是尉遲兄名下的皂行。此次,我與他合作……咳,是尉遲兄做了許多,我只 是在旁給一些小援助,瞧,伊人,你手裡皂球結合藥皂跟香香皂功效,北瑭男子身強體壯,不必理會, 但如你或柳小姐這般嬌弱的姑娘,正適合這種雙效合一的肥皂,既能注重外觀氣味,也能在乎身子調理 ,這種貼心,也只有尉遲兄才有。」她很夠義氣,在伊人面前鼓吹尉遲恭的好處。
眾人果然看向尉遲恭,但,接著又狐疑地往舜華看去。
這樣看她做什麼?舜華連忙讓連璧將木盒一一分送給每個人。她道:「諸位不妨拿回,自己用也好 ,送給家眷也成,自然能明白它的好處。」所以,白起哥,你快點拿回去給絮氏舜華用吧,拜託。
她看見柳家千金頗感興趣打量皂球,又笑:「柳小姐用了喜歡,我可以差人再送去。」畢竟是自家 嫂子,得多顧些。
柳葉月微驚一下,下意識往白起看去,白起沒看向她,只是把玩著橘子大小的皂球,似在沉思什麼 。
「那怎麼好意思呢……」
「這其實一點也不合算。」戚遇明朝尉遲恭忽然說道。
「確實不合算。」尉遲恭坦白道。
舜華不以為然,道:「商家本色或許重利為主,但有時,如果能站在百姓那頭,就算賠些金錢,對 商家的商譽也未嘗不是好事。」
戚遇明瞧向她,「舜華這話說得有趣。」
舜華對戚遇明的觀感好壞談不上,但,既然跟尉遲恭奪佳人,她當然偏向尉遲恭,她微笑道:「這 不是有趣,在座諸位想成為金商,可要稍稍注意一下這個金字,這金字不是金子的金,而是金字招牌的 金。」
金字招牌的金?戚遇明與白起皆往她看去一眼,唯有尉遲恭已經習慣她與現時富商不同的見解。
舜華見僕役已過橋面送飯來,趕忙再道:「諸位家眷用了後有建言,請務必告知,雖說大部分的人 習慣三天一沐,五天一浴,但,也許會有日日沐浴的人,要是不夠,儘管來說啊。」
她拚命暗示,白起哥,拜託你了。
伊人就坐在舜華身側,她見舜華長髮鬆軟,湊近聞到崔舜華身上香囊外的另一種清爽沐浴香味,她 道:「舜華姐姐,你也是天天沐浴的人麼?」
舜華回笑:「當……」不經意地對上白起疑心的目光,她硬生生轉道:「當午飯送來時,就是該及 時享用啊。今天吃的是小火鍋,來來,在座六人,兩人一組一塊共享吧。」她暗對尉遲恭使個眼色,讓 他跟她換個位子。
北瑭飲食與其他國家不同,少以大盤菜為主,尤其小富家之上,慣將菜色分裝小碟送至各人面前, 不與他人共食一盤。
一開始,不共食,是怕旁人下毒害同桌的人,自己不小心誤食,久了,就成為北瑭一個特色——不是 親近的人不共食。
北瑭只有親近的人才會在過節時共食火鍋。舜華料想白起是與柳家姐姐一國的,尉遲恭跟她換了位 ,就能與伊人坐在一塊,至於她嘛——她勉強犧牲了,「戚兄,我有話同你說,我們倆共用一鍋吧。」她 朝尉遲恭擠擠眼抖抖眉。
她夠義氣。戚遇明對她而言是個外人,她為了尉遲恭與外人共享口水……她豁出去了,她硬著頭皮 走到尉遲恭身邊,就等尉遲恭跟她換位子。
一陣寂靜。
在場所有人都看著她。
紅暈徐徐覆上她的腮面,就算她有些孩子性,也懂得看人臉色,尤其這陣子跟著尉遲恭這師傅忙春 稅,有更多的時機磨練她的觀察,眼下這幾人看她的目光不是不以為然就是狐疑……是不以為然她這麼 色膽包天,直接找名目纏上戚遇明,奪人所好嗎?
她微覺委屈,聽得尉遲恭道:「戚兄,你與舜華換個位子,我也有話方便跟舜華說個話。」
舜華悶不吭聲地與戚遇明換位。
尉遲恭當做沒看見眼前這兩眼汪汪直看著他的小白兔,但當做沒看見,不表示真沒看見,他又轉頭 看亭裡湖面,眼底隱約帶笑。
崔府婢女伺候周到,在熱騰騰的火鍋裡下了菜,菜香四溢,舜華舉箸沾了沾鍋汁,送到嘴間吸了吸 ,又將沾了口水的筷子在鍋湯裡攪動數圈,充分表達她對共食人的熱情……攪到一半,忽地頓住。
她慢慢抬眼,慢慢掃過週遭——又是每個人停筷在看她,尤其坐在她身側的白起,簡直難掩他的驚疑 了。
「……」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她又有不對了。
去他的親親爹爹,她恨死他了。這樣騙她很好玩是不是?小時候她都這樣吃火鍋的啊。
逢年過節一家三口圍吃火鍋時,親親爹爹教她把口水沾到筷子再入鍋中大攪,口水互滲才是火鍋直 義,所以每年她與親親爹爹的口水都在鍋裡拚命攪動,她一直以為白起哥人害羞,不肯做出這種舉動, 但他向來照吃火鍋也沒有暗示過她這些舉止是錯的啊。
「你……」白起忽地開口。
她心一跳。
尉遲恭舉筷沾汁,送入唇間,接著再入鍋裡攪動。
舜華看成傻眼。
尉遲恭掃過其他人,淡聲道:「這是許久前的吃法,你們沒聽過麼?」
戚遇明看他一眼,道:「確實沒聽過,沒想到你與舜華在短短時間內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舜華暗叫不妙,姓戚的這番言語豈不讓伊人誤會?她正想開口解釋,忽見白起還在看著她,她手心 略略發汗,直覺想迴避,但礙於崔舜華的個性,她只是挑起黛眉,回望著他。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答著戚遇明道:「舜華兩個月前撞到頭,記憶有些模糊,我幫她一把也是應該。 」
「你撞傷頭?何時?」白起問道。
舜華不動聲色笑道:「鐘鳴鼎食那一天不小心撞了頭,有些事模糊了,但,正漸漸恢復中。」她不 知尉遲恭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這麼一說,就可以解釋她行為古怪。正所謂謊話裡摻些真話,才能更令人 信服,這話她想是不假的。
果然,白起尋思片刻,想起鐘鳴鼎食開始她確然有了異樣。
「崔當家,可請大夫看過?」柳葉月柔聲問道。
「看過看過,沒什麼大事,各位請用吧。」舜華笑道,撤下丫環,專心吃起火鍋裡的菜色。
有肉,有魚,還有青菜,連璧配得很好啊。
「午飯是舜華安排的?」尉遲恭問著。
舜華應了聲,答道:「我讓連璧安排火鍋的。只有火鍋,才不會有人膽敢冒著不小心讓其他名門富 戶中毒的危險來下毒害她。」
那天在尉遲茶樓她被推下去的驚恐猶新,姑且不論是不是真被人推,防著點總是好些,她下意識暗 瞟連璧一眼。
尉遲恭夾著火鍋裡涮過的肉片,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與她互沾口水,她臉微微紅著,心裡萬分不好意 思,從小到大,她只跟兩個人共食過,但現在她也不排斥跟尉遲恭共食,這心情她還不想太深究,她目 光游移,落在白起那一鍋。
能看見白起哥跟他喜歡的女子在一塊的樣子真是太好了。
她含笑地看著白起多次夾著鍋裡海鮮給柳葉月嘗,又望向白起碗裡沒有動過的菜,心思一頓,他剛 才有吃過一口菜嗎?好像沒有這段記憶……是不餓還是怕她下毒?怎麼一口也不吃?她一頭霧水,又瞧 見放在每人身邊的小木盒,頓時愉快飛揚,白府裡那個舜華得到皂球一定會樂開懷。
舜華笑瞇瞇地吃著熱騰騰的火鍋,筷子撈菜時不小心與尉遲恭的筷子撞到一塊,她連忙讓賢,慇勤 地替他夾起他要的胖香菇。
尉遲恭看她一眼,她下意識衝他一笑。
「喏,最好的給你。」她小聲地說著。
他慢吞吞地舉碗接過,目光不離她。
舜華微微一笑,專心地食上幾口,涼亭外的柳枝搖曳,送進綿綿春風。她望著那搖曳生姿的柳枝, 想著名門富戶間不如親親爹爹說的那樣你爭我鬥,其實還滿和樂融融的。
至少,除了崔舜華害過的連璧外,其他人對崔舜華都不錯,人人都是好人,當然,尉遲恭人更好些 ,這一刻,如果能就此停下也是不錯的,她想著,美麗的面上不知不覺抹上寧靜安詳的笑意。
她正貪看涼亭外豐富的天然色彩,所以此刻只有兩個人看見她的表情。
一個是眼底不生波濤的連璧。
另一個則是與她共食的尉遲恭。
原來在這。
午飯後,她才被賬房請去一會兒,天空就飄起細雨,她在岸邊一看,亭裡少了兩人。她招來婢女問 了一陣後,沿著人工湖邊而行。
「前兩日你到我家裡找我有事麼?」
「也沒什麼事,路過,順便去拜訪而已。」
白起沉默一會兒,道:「我不在家,你就找舜華?」
舜華心一跳,屈指一算,這陣子正是尉遲恭第一次見到絮氏舜華的時候。
「久聞絮氏金商,無論如何也想看一看,北瑭名門富戶怎麼聚財也比不上的金商之後到底生得何種 模樣。」
「你看見她的模樣了?」
尉遲恭看他一眼,道:「絮氏之後甚懂禮數,以屏風遮面。」
白起聞言,微微一笑:「雖然舜華還是個孩子,但這大家閨秀的禮數她還是學得十足十的。」
她不是小孩了,她這時也快二十了,舜華早習慣他把她看成小娃娃,如果她能順利活到六、七十, 只怕白起哥照樣把她視作老人娃娃。
「我聽聞絮氏之後久病在身,但我瞧她除了中氣有些虛外,其餘都好,應該沒有大病才對。」
白起不太習慣有人與他談起舜華,道:「她身子比以往是好些,只是還下不得床。你與崔舜華近日 友情倒是不錯,你們要幹什麼事,我不會理會,哪怕你們合謀對付戚遇明,我也不會幫他,別扯上白家 就好。」
「她不過撞傷記憶,我適時幫幫她罷了。」
「如此便好。」
舜華又聽得他們聊了幾句,都不是怎麼重要事,也許是兩個人聲調天生就淡,尤其尉遲恭更是偏冷 ,他們的對話令她有種錯覺,都在言不及意,相互試探。
過了一會兒,白起要離開之際,說道:「既然你與崔舜華交情不錯,記得告訴她,別把柳家小姐拉 入她的圈子。下次,也別背著我再自作主張邀她來。」
舜華見白起離去,猶豫一會兒,選擇輕步尾隨著白起。
他沿著湖岸走了一會兒,忽地止步,打開木盒,拿出皂球,舜華見到這雙效合一的肥皂,就不由自 主的想起白府裡的自己。
白起哥絕對疼她,必會將這功效兩全的肥皂送給她,可是……絮氏舜華在生前確實沒有拿到過這皂 球啊。
那現在會變成怎番局面?白起哥將肥皂給絮氏舜華,而現在的她並沒有這份記憶,也就是說,等白 起哥送肥皂給絮氏舜華的剎那,絮氏舜華的人生走到另一條線上,再發展出另一個絮氏舜華的十八歲, 十九歲……甚至有可能繼續活下去?那,如果真是這樣,現在的她又會何去何從?
舜華捧頭心裡哀哀叫,太亂了,她還以為自己不算笨呢,光是絮氏舜華人生裡一個小小變動,她就 無法參悟。
緊跟著,她看見白起神色冷淡地鬆了手。
撲通,那顆皂球直線沒入湖面,蕩起陣陣漣漪。
舜華傻眼,她直覺以為是白起哥不小心鬆手,想撲出去入湖撈起,但她又察覺白起哥毫無驚詫,也 沒有動作,只是冷冷看著湖面漣漪褪去。
白起未覺有人窺視,闔上木盒,轉身往涼亭那方向回去。
舜華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原來……原來不是她沒努力過,崔舜華真的有送過絮氏舜華皂球, 只是……只是……全被白起哥丟了。
虧她還小小奢想著,如果一顆皂球可以送到完全沒有這段記憶的絮氏舜華手裡,是不是表示,在絮 氏舜華離世前幾個月,她還有辦法救回絮氏舜華……「原來……如此啊……」她喃道。只怕在絮氏舜華 離世的前幾個月,假冒的崔舜華努力過許多事,但都無法挽回絮氏舜華的性命……細雨打在她臉上,她 心裡涼透透。終於明白她自以為有機會走出她人生必經道路外的其它新路,但自始至終,她還是一直在 通往名為絕望的道路上。
尉遲恭才坐上轎,就察覺有人尾隨他鑽了進來。
轎裡立刻佈滿茉莉花香味兒,他早習慣甚至一日不聞還有些惦著這人,他連正眼也沒看,說道:「 小心府裡無主,久了有人鬧事。」
「唉,過兩天等春稅結束吧。」在崔府她完全沒有安全感。還不如跟著他回去呢。身邊有他,她安 心多了,她滿足在低歎口氣,舒服地窩在轎裡。
自轎窗往外看,百姓果然只在配飾上弄點小皮毛花樣,會搞得跟她一樣的……多半是孩子。
她摸摸兔耳,忙著解開它,一雙男人手掌移到她頭上自然地幫忙。
「其實我瞧尉遲哥待族裡弟兄很好,實在與清冷外貌不似,你要是對伊人姑娘有對族裡弟兄的一半 好,她早就芳心暗許了。」舜華誠懇道。這些日子她看見他對尉遲府裡那些未成年的男娃兒操勞許多, 簡直象父親了。
每天入睡前,每個男娃兒得上他房裡道晚安,要是他過忙,男娃兒都睡了,就由總管一一查房,再 通報給他,不得欺瞞。
目前唯一不住在尉遲家的血脈,就是身為神官的蚩留,每日傍晚,都會有一名騎士將短箋送入尉遲 符裡。
那是蚩留在每天傍晚寫上「一日安好」的短信叫人送來。以示今日安然度過。一開始,她微微錯愕 ,後來從尉遲府裡的人嘴裡得知,尉遲恭少年當家時,曾遇過族人一連六日死,都是在入夜他準備就寢 時。
第一日禍事天上來,本以為準備一回喪事即是,哪知第二天再傳悲劇,喪事只得一塊辦,第三天姓 尉遲的屍體又送入府裡,雖然都是出於意外,但,事不過三,沒人想過接下來還會有連連讓人心驚難眠 的噩耗。
從那天起,以尉遲恭為首的血脈族人,只剩幾個男丁,除去蚩留與他相差三、四歲,其餘侄兒不是 遺腹子就是尚在襁褓,尉遲恭那時不過十七、八歲,就養成日日要親眼見到這些孩子才安心的老成習慣 。
她還記得,那天傍晚她也湊熱鬧尾隨著那些男娃娃跑到尉遲恭面前報平安時,他面上微妙古怪的表 情。
他在想,尉遲家哪時蹦出一個大女娃了,但他沒有拒絕。
她輕歎:「真的,如果尉遲兄能分一半心思給伊人,那還不手到擒來。」
「她也還不是尉遲家的人。」他淡聲說道,替她解下了兔耳朵,順道熟練地替她紮了個辮子,免得 披頭散髮,他手指穿過她發間時,果然有著異於他人髮絲輕軟舒服的感覺。
天天洗髮,摸起來連指腹上都染有淡淡髮香,難怪她熱愛沐浴。
她摸摸辮子,笑道:「多謝尉遲哥。」目光停留在他的扇袋上,她真的只是略略停留而已,就見他 解下扇套放進她懷裡。
「萬獸節一連三天,你就帶著它吧。」
她笑瞇瞇地應了聲,毫無愧意地收下,其實她是知道尉遲恭把她當撞壞頭的孩子看待的。
她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如果他還是把她當成以前那個崔舜華看待,她想她這最後一年真會孤獨的 過,沒人願意跟她太過親近……她絕對會發瘋,還不如像現在,就算把她當個孩子都好。
扇套裡是一把扇子,這些名門富戶的男子們人手一把扇子附庸風雅,但她沒見他用過,她打開扇子 ,扇面上果然是北瑭流行的山水瀑布,瀑布自山間直直洩下,扇面一倒過來,卻是直衝上天,正是暗喻 商人的名利。
「尉遲哥,舜華有一事想請教。」
「嗯。」他漫不經心,盯著掌裡這對掛在她頭上可愛到不行的絨毛兔耳朵。
「當然,這是因為我腦袋不清楚所致,那個……我記得你曾說舜華喜歡戚遇明,但為何我與伊人姑 娘看似感情不錯呢?」照說,是情敵啊。
他轉頭看她一眼,道:「你心思複雜,常人難以理解,你先與伊人交好,故作一見投緣,與她互稱 姐妹,你為她想除去我這禍害,戚遇明看在眼底,自是不再排斥你,待他對你慢慢有了好感,你再離開 他倆,除去伊人,這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
她一怔,「這麼複雜?」
他嘴角微地上揚,「一點也不複雜,你看伊人的眼神並無感情,舉手投足卻是情真意切,我要看不 出,今日也就不是尉遲家主子。」
「那我……是怎麼喜歡上他的?」
他停頓半天,看著她一字一語:「你確定撞了頭的崔舜華還喜歡他麼?」
這話有點用意,她不太明白,又追問:「那你是怎麼喜歡上伊人的?」
他瞟她一眼,沒有答話。
她挪挪位子湊近他,興致勃勃道:「尉遲哥,你說出來咱們好琢磨琢磨要怎麼近一步拉近你們之間 的關係啊。」
「伊人她也不是好惹的,舜華,以後別再讓自己太靠近戚遇明,今天火鍋的事別再犯了,沒有一點 手段。一個孤女是撐不到現在的。」
舜華面色古怪,「尉遲哥,你真的喜歡伊人嗎?我覺得你還偏向我些呢。」這麼理性地說伊人,跟 《京城四季》說的完全不同。「你可別喜歡我啊。」
他瞪著她。
她笑著:「說笑的。」
尉遲恭按著額角,閉目道:「對了,今年是建熙……建熙……」
「建熙四年。」舜華順口答道。
他沉默一會兒,語氣微軟:「四年嗎?我以為是三年。」
舜華一擊掌,泰若自然道:「瞧我忘的,今年是建熙三年。三年沒錯。」她裝作不經意問:
「你見著絮氏舜華了?我不小心聽見你跟白起的談話。」
「嗯,見過了。」
她轉頭看著他,口氣稍帶急切地問:「看見她的臉了?」
他略略挑起劍眉。「以屏風遮面,如何看得清?」
「你沒有趁她不備之時,偷看她?聽說她很單純的。」
「我何必偷看?」
「你不好奇嗎?」
「為什麼要好奇呢?」他反問:「我對身長九尺的強壯女人並無興趣。」
她一時語塞,最後瞟著他問道:「你對她印象如何?」
「……初次拜訪,談不上什麼印象,但,應是一個大家閨秀。」這是尉遲恭斟酌下的用語,一見她 面帶喜悅,就知他的回復她非常滿意。
「聽說她很喜歡吃尉遲家點心呢。」她道,美目熱切地看著他。
他又挑起眉,相信自己並沒有暗示他還會再去,雖然,他確實會再去……那個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 舜華,性子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一個是溫室裡寂寞的小姑娘,另一個卻早已歷經生死。
轎子忽然穩穩停住。
尉遲恭瞧已到自家大門,他聽得轎夫道:「當家,是王夫人……」
舜華見他眉頭微皺,她低聲道:「這可不好,家醜不可外揚,快快趁沒人發現時請王夫人入內吧。 」
尉遲恭一掌把她的臉推到轎窗旁,斥道:「哪聽來的閒話。」
「這是《京城四季》裡寫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沒有理她的胡言亂語,道:「等我一會兒,別出來。」
舜華自是聽話,《京城四季》裡初章介紹尉遲恭,提及他當家時,因侄兒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 放了幾個嫂子出嫁,僅僅留下襁褓裡的尉遲血脈。
書裡頭還寫,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時回來找尉遲恭,描述之中兩人頗有曖昧,她那時看了只覺得尉 遲恭這種行徑不怎麼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與再嫁嫂子牽扯,但後來《京城四季》沒再提及這位再嫁 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貼著轎窗,隱隱可見尉遲恭衣袍,可惜沒法見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寫著《京城四季》的人就 在附近窺視,才能將尉遲恭的私生活寫得這般詳細……她下意識地打開扇面,手指輕輕撫著,聽著外頭 的交談,果然光聽聲音,尉遲恭語氣是有無情的錯覺,那位王夫人年歲絕對比她大些,她聽著這位夫人 主動寒暄套交情,接著又扯到丈夫是讀書人,收成不佳,眼見春稅將要結束,還希望看在過去情分上, 稍稍幫助一下,要不,請尉遲買下那塊地也好……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言談之間,尉遲恭似是看在還 是幼童的侄兒面上,年年幫了點忙,但要無條件買下那塊先天後天皆不良的地是絕無可能的。
舜華忽然想到,尉遲恭在相貌跟語氣上很容易給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錯覺,但,畢竟不是白起。白 起哥可以狠到讓人不敢再來的地步。
尉遲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與王夫人間還卡著一個姓尉遲的男娃娃,他不會再冒著失去尉 遲家的任何一個人的風險,至少,在男娃娃長大前,她懷疑他還是會幫這位夫人度過難關。
她胡思亂想時,尉遲恭正掀開轎簾要入轎,他往她面上看去,心頭微驚,她烏眸半闔似沉思,手中 扇面微晃,透得幾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華。
「舜華?」他叫道。
她被尉遲恭異樣略銳的聲調驚得張開眼,一看見他,她滿盈笑意若細碎瑩光,剎那溫暖奪目,她連 忙讓位,尉遲恭多看她兩眼,在確定什麼,接著撩過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轎子經過那位王夫人時,尉遲恭伸出手臂越過她,將窗門攏上。
「別讓她看見你。」
她回頭,暗暗嚇了一跳,尉遲哥離她好近,差點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頰面驀地發熱。
尉遲恭收回手,當做不知方才兩個人距離過近,他解釋道。
「她會找上你,托你幫忙的,你撞傷腦子沒法應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問道:「伊人可以應付麼?以後尉遲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應付這些 事嗎?」
他沉默片刻,道:「她有這個能力。」
她又喔了一聲,微微笑著:「這樣說來,我忽然想到,白起與絮氏舜華曾有不言明的婚約。」
「婚約?」尉遲恭眉目輕厲。「怎麼回事?」
「不過白起萬萬不會娶她,一來他視她為親妹,二來絮氏已經無法帶給他利益,三嘛因為絮氏就等 於我現在這個樣兒,根本沒有能力去當白府主母,」其實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沒戳破那層紙,孩子 氣就孩子氣吧,她這幾天還幻想過,如果她沒有短命,還是那個絮氏舜華,如果尉遲哥沒有這麼喜歡伊 人,伊人最終情歸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現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夢而已,尉遲 哥跟白起哥很像,絮氏之後對他們太沉重,孩子氣的舜華不會是他們的首選。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擇柳姐姐為對像時,她心裡很為他感到高興,即使明知自己被捨棄的原因, 但不難受,而現在,她心頭有點酸澀……她應該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華生前有想過,健康地活下 去,然後去真心喜歡上一個農戶,獵戶都好,他們不會知道絮氏背景,雖然她有孩子氣,也沒有足夠能 力去爾虞我詐,但她有體力啊,可以幫忙下田,這些勞動人家總不可能再嫌她吧。
這種想法,她絕不會告訴白起,讓白起內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訴眼前的尉遲恭,她見他看著她,她 開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華。」她小心翼翼將他送的扇子闔起,盡心想了一陣,道:「尉遲哥 光是接濟王夫人,至少還要接濟個十年,人要接濟久了,容易沒骨頭,就會越發的貪懶求現成了。」這 話是白起哥說的。
他一直凝視著她,道:「她貪不貪懶不干尉遲家事。」
她迴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幹嘛迴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對他曾有的春秋大夢,於是,她笑著與他對 視,道:「但人一旦成慣性,等你接濟完了,就會找上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時輪到你侄兒繼續做你現在 做的事,這……」
他含蓄道:「舜華,能當家的都不會是良善之輩,她在尉遲家待了兩年,應該明白我的處事態度, 如果過了頭,日陽隨時會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華沒聽出他的隱晦,好奇問道:「那塊田地真的很差麼?」
「養她一家三口貧戶,好過我買下那塊地。」
「那……義莊呢?」
「義莊?」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麼?當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處做義莊,義學,而後在 康寧帝時全數遭封。」當年的陛下懷疑絮氏金商以此收買人心,企圖連結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敗 後,北瑭所有的富戶都不敢再行義學,義莊。長久下來,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簡單,憑著買賣定誠信,但 額外拉攏百姓的手腕是沒什麼人在做了。
舜華坦白道:「都過了幾百年,時代早就不同了,難道當今陛還會再以為這些義莊,義學又是來收 買人心造反的嗎?你不是絮氏之後,尉遲府裡也出了一個神官,他怎會懷疑你?」
尉遲恭沉吟道:「如果找個官員……」
舜華笑道:「找個官員主張義學,義莊,商家在背後出資,稅賦方面也好談,這是個好法子啊,不 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時辦了個義莊,她與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為田地煩惱 ,尉遲哥你不用再接濟他們了。」
轎子停了,但尉遲恭遲遲沒有出轎,就坐在那裡,舜華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轎。
「……舜華如此助我,我該如何回報呢?」他溫聲說著,目不轉睛看著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 報。
她笑瞇瞇地:「談什麼回報?一來一往嘛。」因為她孩子氣嘛,想要多替眼前這人做點事,她想, 愈是多做些什麼,將來她升天時會更滿足地走。
「怎麼沒想過給白起這建議呢?」他問著。
她直覺答道:「他不合適。」他家裡有絮氏之後,無論如何都不能由他開始這種事。
接著,她一怔,對上他的目光,怎麼會問白起呢?
他不太滿意這答覆,但仍配合地再問:「戚遇明呢?」
「我撞頭後,與你比較親近,何況你不念我平日囂張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當然全 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這義莊義學也分一點給崔家吧。」讓崔舜華積點德也好。
「舜華。」
「嗯?」
「你道絮氏舜華還能活多久?」
她以為他去看了絮氏舜華後,很同情她的處境,便道:「我瞧她有病在身,大概也只剩快一年的時 間……」
「快一年麼?」那就是明年春嗎?
「那個……」她不太好意思地說:「你要是很同情她,可不可以偶爾去看看她……我想也許她很喜 歡你去看她。」
「她很喜歡我去看她麼?好啊?」
他答得爽快,舜華不由得驚喜,連忙道:「一言為定?」
他眼底隱隱帶著柔軟,舉起手,舜華本以為他要打勾勾,哪知他居然跟她輕輕擊掌為盟,她不知尉 遲恭為何此刻不當她是孩子看待,但她心裡是高興的。終於啊,也嘗上一回擊掌為盟的誓言了。
她聽到他道:「明天一早,你寫封帖子,我差人代你送給稅官。」
「邀稅官做什麼?」她一頭霧水。
「你名下土地太多,太容易挑出毛病,你不拉攏關係怎行?這事每年都要做的,白起,戚遇明都是 如此,甚至其他富戶都在這樣做。」
她心一凜,點頭,「咱們一起邀稅官來嗎?」一塊辦,方便些。
他沉默一會兒,答道:「我已邀過,土地稅賦方面已經完成,四大名門富戶裡,只剩你沒有動靜。 」語畢,他撩過轎簾出去。
舜華聞言錯愕,這些日子跟著他學這些稅事,可沒聽過要拉攏稅官,他何時跑去搞定一切,卻沒提 點她。
如果今天他忘了說,再過兩天春稅結束,稅官找麻煩鑽她的洞,讓她土地遽失,她不就欠了崔舜華 ?她腦中驀地迸出大富戶吃小富戶的案例,即便是白起哥,她都不敢理直氣壯地說他自小富家爬上名門 富戶的一路上沒有暗中動手腳過。
先前是他忘了說,還是故意不說?
他叩叩轎頂,對著轎內說道:「快出來。」
轎簾外那隱約的黑鞋以及垂地的外袍,讓她想起絮氏舜華最後一日他就是這樣走出屏風後要她別害 怕,她心裡輕輕歎息,無論如何他都說了,不是嗎?
「舜華。」轎外伸進一隻男人的大掌。
她盯著好一會兒,她掌心輕輕停在他掌上一指的距離,不敢真的握下去,這手也許將來是伊人要握 的,大人娶小孩……大人負累,小孩高攀,還好她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就不會有太多綺想,她會全 心全力幫他抱得一個成熟美人歸,思及此,她避開他的手,鑽出轎子。
但因為太在乎那只男人的手,害得她出轎裡一頭撞上轎頂,她抱頭哀哀叫一聲,真的很疼啊,她眼 角餘光瞟見轎夫傻眼,白起哥可沒教她大家閨秀遇見此事時該怎麼面對,因為這種撞轎的蠢事在大家閨 秀裡是不可能會發生的。
尉遲恭拉過她的雙手,道:「都腫了,我替你揉揉吧。」
「不不不,沒事,我沒事。」她連忙拒絕他的好意,深怕《京城四季》執筆者就在附近,到時伊人 看見豈不反感?她試著做出最爽朗的笑容,作揖道:「尉遲哥,虧得你及時提醒稅官的事,舜華在此謝 過。」
「……嗯。」尉遲恭靜靜地看著她真心無偽的笑顏,而後低目掃過她刻意避開自己,兩人間的距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