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母妃 第2章
    次年春,貴妃娘娘產下了一個健壯的皇子。

    宮中一片歡騰,人人都知道,皇帝雖然妃嬪眾多,但除了皇後生的太子楚連瓁宇外,其余皇子不是早殤就是流產,活下來的只有幾個皇女,因此這次皇宮新添皇子,不僅皇帝高興,而且舉國上下也雀躍萬分。

    皇帝下詔擊鼓開典,賜宴三日,接受群臣的祝賀,並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暄陽殿內,君臣共歡,太子也在三公百官之中一同祝賀,就連遠方戍邊的將領和各地要員都趕來賀喜,雩紅也在殿內,與宮女們一起送酒傳菜。

    “皇上。”當宴席過半時,湣貴妃的兄長、權傾一時的大宰相烏大人借喝多了酒,而對皇上和滿朝文武說出半真半假的話:“陛下後宮無主多時,今湣貴妃賢淑貞德,蒙皇上寵愛新添皇子,吾皇若使其坐鎮中宮,必令後室穩定,社稷興旺。”

    此言一出,眾臣皆為之一驚,皇後被皇帝打入冷宮是宮中禁忌的話題,他竟在這時提出冊立新皇後的事,眾人的目光不由轉向冷然坐在皇上身邊的太子。

    心情大好的皇帝對此提議似乎非常中意,哈哈大笑道。“此言不錯,湣貴妃賢德忠貞,足以母儀天下,堪為後宮表率。”再轉向太子,表情難測地問:“皇兒,朕喜添皇子,你得一個皇弟,你高興嗎?”

    “高興。”楚連瓁宇淡笑回答,仰頭飲酒,站在他附近的雩紅看到他眼裡閃過的光,不由心中一凜,幸好這個話題因上大夫顧大人的一席賀詞而被轉移。

    三日賜宴終於結束,皇宮再次恢復了寧靜。

    夜裡,已經三天沒去太子府的雩紅從廚房小門溜進了太子府,廚子們早已熟悉她,因而對她的來去並不在意。

    太子並沒在院裡練劍,楞子與其他幾個親兵正坐在廊房前說話,她悄悄繞過他們,輕車熟路地穿過月門,沿著屋簷往明燈亮燭的天元殿走去。

    還沒靠近,就看到太子頎長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她心頭大喜,悄悄靠近,本想推門而入給他一個驚喜,不料手方舉起,就被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凍住。

    “……她用盡心計陷害我母後,真正目的就在這裡!”

    太子的聲音!

    她倏然止步,因太子語氣中那令她心驚的肅殺之氣而戰栗。

    “立嫡在前,立長在後,這是國之大法,一旦湣貴妃成為皇後,她的兒子將是嫡皇子,廢太子也將順理成章。”

    “她謀求後位由來已久,又有烏大人在朝中撐腰,從力量上看,太子目前還不能與之抗衡,因此不得不慎!”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讓她更加不敢移動腳步,而太子接下來的話,讓她只想立刻逃走。

    “父皇昏庸,不辨菽麥,不管怎樣,我要立刻招募有才能的舊臣,為肅清朝政做准備,烏氏兄妹的勢力必須被約束,我絕不給她任何機會!”

    太子要做什麼?

    她的心“通通”地跳,雖不甚明白太子與那位老者在說什麼,卻意識到與湣貴妃剛出生的皇子有關。心頭掠過大禍臨頭的不祥之兆,她慢慢往後退去,卻在轉出月門時撞上一堵肉牆。

    “啊哈,小丫頭,我就知道是你!說,這次又是從哪道門縫裡鑽進來的?”楞子一手提起她,將她夾在腋下,走向院子裡的同伴。

    她的心仍為剛剛聽到的話震驚不已,口中卻平靜地回應他。“你胡說,你根本沒有看到我進來。”他當然沒有,否則如果發現她在偷聽主子機密的話,她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他大卸八小塊了。

    “我當然知道,不信你問他們。”他把她放在眾人身前,問他的同伴。“你們是不是聞到小丫頭的味道了?”

    “是啊,我剛才不是就告訴你,奶娃娃的香味出現了嗎?”一個侍衛的戲語立刻引來同伴們的響應。

    一聽他們又說她是奶娃娃,雩紅惱了。這群笨蛋總說她是奶娃娃,可她最恨別人把她當孩子看,雖然她才剛滿十一歲,但她比所有孩子都成熟。想想看,有幾個孩子能親眼目睹新生命的誕生,親手為挽救生命尋方配藥?

    “你們再胡說,我就不理你們了!”為了捍衛名譽,她忘記了心裡的不安,據理抗爭。

    在一番唇槍舌箭和稚嫩粉拳的攻擊中,她終於得到滿意的結果:親兵護衛們承認她不僅不是奶娃娃,還是未來“天下第一”的醫婆。

    不管他們的語氣裡帶了多少揶揄和逗笑的成分,當她離開時,她是快樂的,唯一的遺憾是直到離開前,她也沒能見到太子。

    護衛們說太子在殿內與太子師保說話,不讓她去打擾。

    原來在屋內與太子說話的人是太子的師尊,那麼他的恩師是絕對不會讓他做不好的事的。想到剛才自己的恐懼和多疑,她暗自好笑。

    離開太子府後,她仍為沒能見到太子而悶悶不樂。她和姑姑就要離開了,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這個外表冷酷,內裡溫柔的太子,她真的感到有些傷心。可是朝廷的規矩是產婦生產後,除了乳娘,醫婆必須離開。

    帶著一絲遺憾,她期待明天,希望那時她還沒有離開,還能見到太子殿下。

    次日,宮中傳出驚人的消息:出生不足六日的小皇子被人掐死在襁褓中!

    是太子做的!乍聞此事,這駭然的念頭即占據了雩紅的腦海。

    昨夜在太子府偷聽到的話縈繞在耳邊,令她想否認這個念頭都難。看到整個後宮因此事而戒備森嚴,她既為太子的冷酷無情震驚,也為他的命運擔憂。

    皇帝帶著大宰相等一群重臣親臨馥芳苑,令廷尉府將侍候娘娘和小皇子的所有醫者、宮女和內侍統統召至苑內,由皇上親自問案。

    在場的每個人都神情淒惶,雩紅緊緊抓著姑姑冰涼的手,連大氣都不敢出。

    “皇上,害死我們皇兒的人定出自東宮。”

    湣貴妃淒慘的哭訴令眾人大驚,雩紅的心更是“突”地竄到了嗓子眼。

    “愛妃快說,何以認定此乃東宮所為?”皇帝攙起她問。

    “因為除了太子府,臣妾的皇兒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而今天上午,皇上剛與大宰相商議過廢太子的事,下午吾兒即遭不測,此事一定是他做的,為了太子之位,他必定嫉恨吾兒,皇上要為臣妾做主啊……”

    見她嬌顏憔悴,哭聲淒慘,再想起慘死的皇子,楚連顯嚳雙目盡赤。

    “速傳太子!”皇帝的怒吼聲直達雲霄,震得人心膽俱顫。

    “不必費事,兒臣來了。”

    隨著一個堅定得近乎冷酷的聲音,太子楚連瓁宇從容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說,朕的皇子是否是你派人掐死的?”一看到他,楚連顯嚳立刻示意幾個持刀廷尉將他圍住,並厲聲責問。其他嫌疑人在廷尉的拘押下均不能移動分毫,湣貴妃半躺在竹椅上,充滿恨意地盯著他。

    楚連瓁宇沒有看她,鎮定自若地回答:“稟父皇,兒臣沒做那樣的事。”

    見他如此淡定,皇帝氣惱地奪過廷尉的刀逼向他。“朕的王宮中,除了你,還有誰會嫉恨朕的皇子?快說實話,朕念你平定西北之功,饒你不死!”

    “兒臣未做過的事,如何能承認?”楚連瓁宇的回答仍舊充滿說服力。

    “太子敢以性命指天發誓未曾謀殺小皇子嗎?”大宰相烏大人陰惻惻的口氣將所有懷疑的目光都引向太子。

    太子嘴角露出譏諷的笑紋,並未回答他。

    “發誓,朕要你發誓!”失去理智的皇帝揮舞手中的刀劈向身邊的案幾,案幾一角應聲斷裂,落在地上,眾人大驚。

    “兒臣遵旨。”太子依舊神色未變,當即立掌向天,朗聲發誓。“我,楚連瓁宇今日指天發誓,如果這件事情是我做的,定讓我生受裂心之苦,死受火焚之罪,永生永世不得輪回!”

    這樣的誓言在這個信奉來生,追求輪回圓滿的國度是非常駭人聽聞的,因此當他誓言一出,不僅皇帝當即面色蒼白,就連逼他立誓的烏家兄妹也形容枯槁。

    “兒臣如此發誓如還不能令父皇滿意,那兒臣將以列祖列宗之名……”

    面對他的大膽,就連暴躁凶狠的皇帝也害怕了,他連連擺手,面色青白地跌坐在椅子上。“夠了夠了,朕不需要再聽到你的誓言!”

    見太子未受懲罰,湣貴妃再次呼天搶地地哭喊起來:“皇上,我兒冤哪!”

    她這一哭叫,皇上的心又揪痛了,他龍目一瞪,轉向無力自保的醫婆和侍候湣貴妃及小皇子的侍女、太監,厲聲道:“拉出去,統統斬首!”

    登時,猶如風卷殘花般,牆腳癱倒一片穿紅著綠的女人,滿院皆是絕望淒涼的哭悲喊冤聲,只有雩紅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停留在太子臉上,盡管後者未曾看她一眼,但她卻在皇上高呼“斬首”時,看到他臉上的震驚和愧疚,雖然那僅如浮光掠影般倏閃即滅,但她確信她看到了,也更加確信此事與他有關,可是,她不會出賣他,即使她得為此付出生命!

    早已見慣宮廷殘殺的瓁宇太子絕沒想到,父皇的格殺令竟如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想到那無辜的女孩,罪惡感幾乎將他淹沒,然而,溶於血脈中的野心令他迅速將那絲罪惡感驅離。

    他轉向門外,凝望著夕陽下色彩絢爛的琉璃瓦,想著受冤的母後和剛愎多疑的父皇,他的心硬了、冷了。為了大業,他可以捨棄一切,當然也包括她!

    “皇上慈悲!”素娘拉著雩紅跪在皇帝面前,哀求道:“臣民侄女年幼,求皇上開恩,趕她出宮,饒她不死,如此臣民將死而無怨……”

    “姑姑,不要!”姑姑的眼淚和哀求喚醒了她,她哭喊著抱住姑姑。“紅兒沒有爹娘,沒有親人,不願獨活,讓紅兒與姑姑同生死!”

    “傻孩子,閉嘴!”素娘雙手捧著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淒厲地說:“求皇上開恩,讓你留條賤命活在世上吧!”

    姑姑的手勁從來沒有這麼大過,姑姑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亮過,當雩紅忍受著面頰的疼痛,與姑姑灼熱的目光相對時,她知道姑姑要她活下去,要她繼承她的衣缽,做一個迎接生命,懸壺濟世的“活觀音”。

    可是,姑姑卻要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冤死,她如何能答應?如何能?!

    然而,面對至高無上的皇威,面對凶如豺狼的廷尉,她有什麼能力救自己、救姑姑?她有什麼力量證明姑姑的無辜?

    她哭泣著望著太子,可他冰冷的目光刺穿了她的希望,她只能用淚水向這個她尚未明白的世界抗議。“姑姑……”

    “別說,什麼都別說,紅兒……”素娘的臉色比她身上的白衣更蒼白,那浸著淚水的目光飽含著警告和不捨。“活著,比什麼都強!”

    “活著?沒有姑姑,紅兒如何能活?”看到廷尉持枷走來,雩紅緊緊抱住姑姑,試圖用羸弱的胳膊將自己的生命與姑姑的聯系在一起,永不分離。

    當廷尉無情的手抓住她細瘦的胳膊時,她尖叫,沒有聽到湣貴妃的聲音。

    “皇上,這丫頭人不大,卻知道不少藥方,把她賞賜給臣妾做個宮醫吧。”

    “只要愛妃盡早康復,朕允了。”

    “謝皇上恩典,謝貴妃娘娘慈悲!”當姑姑強行將她按倒在地,向皇帝和貴妃娘娘磕頭時,雩紅終於意識到她與姑姑的生死已判。

    姑姑的聲音充滿感激,可這是什麼樣的“恩典”與“慈悲”?

    廷尉將她強行拖離姑姑身邊,看到姑姑和其他人被拖出宮門,押入刑車,明白自己終須與姑姑生離死別時,她覺得自己也死了。

    “姑姑——”

    “紅兒,照顧自己……”

    姑姑慈祥的聲音牽引著她,可黑雲襲來,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往下墜落、墜落,在落入那不可知的虛空前,她眼前是一張充滿關切與同情的俊臉,及那不馴的眉、高挺的鼻、點漆如墨的眸子……

    歲月如梭,四年的光陰轉瞬即逝。

    皇宮太醫府門前,十五歲的雩紅娉婷玉立於盛開的金盞花前,手裡的小筐內裝滿了藥。

    此刻正值春夏之際,重牆聳立的宮苑景色旖旎,樓台亭閣間不時傳來悅耳的風鈴聲,香木雕制的門窗與庭院內綻放的花兒在清風吹過時散發著陣陣幽香,然而她並沒有被眼前美景吸引。

    在經歷姑姑冤死的可怕惡夢後,在陪伴乖戾陰險的湣貴妃數年後,她已經明白在華麗莊嚴的皇宮內,暗藏著防不勝防的凶險,她不會再對這座美麗的宮殿有任何喜悅之情。

    她晶瑩剔透的美目不時瞟向身後的門內,期待太醫快點出來,回去晚了,她又得聽湣貴妃惱人的咒罵。

    自從出生數日的小皇子死後,湣貴妃的身體便落下了病,雖然仍得皇上專寵,卻不再懷孕,皇上的失望連她們這些宮女都感覺得到,更別說貴妃娘娘本人。

    皇上責令太醫為娘娘治病,可湣貴妃服用太醫的藥方卻不見效,後來她一時興起,配了一副藥,貴妃服下後竟比太醫的藥方還有效。

    從此娘娘認定了她配的藥,皇帝也因此給了她特權,准她跟隨太醫出入太醫府選擇所需藥材。

    今天與太醫取完藥後,太醫被人拖住說話,她只好獨自在太醫府外等候。

    附近的吶喊聲吸引了她,循聲望去,湖水邊的草地上,有群士兵正在格斗。

    一時興起,她往那裡走去。

    場上的兩人身高相仿,但一瘦一壯,兩人打得正酣,其中那個身材修長的異常靈巧,尤其兩條腿既快又狠,盡管對手力量強大,一對拳頭虎虎生風,但仍被他一條長腿踢中,隨即摔倒在地,場外立刻響起喝彩聲。

    “嘿,手是兩扇門,全憑腿打人,殿下的雙腿果真厲害!”

    殿下?!雩紅一驚,目光瞟向已結束打斗的兩個人。倒在地上的士兵是個陌生人,可立著的那位卻極為眼熟,那布滿汗水的臉上有著不馴的眉、高挺的鼻、點漆如墨的眸子,可是,那高大的身軀和變寬的雙肩……

    正疑惑間,那對幽邃的黑眸忽然揚起,直直望入她的眼中。

    恍若一道強光攝入魂魄,她驚惶轉身,朝通往太醫府的走廊跑去。

    是他!

    原以為姑姑的死已改變了她對他的感情,原以為恨已經埋葬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可見到他,她才知道四年來她用每一分對姑姑的思念,所築造起的仇恨的盾牌是多麼虛弱!她對他的驅逐是多麼的無力!

    事實上,他從不曾離開過她的心,可她不能向自己的心屈服,否則就是對姑姑的背叛,因此她必須逃離,永遠忘記他!

    然而,天不從人願,在走廊拐角處,一條頎長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路。

    “為什麼要跑?”

    狹窄的空間充滿了他的氣息,回蕩著他低沉的聲音,所有一切都一如既往地撼動著她的心。

    她不敢抬頭面對那如火的眸光,匆匆低垂著頭想繞過他逃逸,可他身形移動,再次矗立在她的前方,她只得站在原地不語也不動。

    鐵鉗似的手指忽然夾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頭來。

    “幾年不見,你不認識我了嗎?”冰冷的聲音中帶著迫人的威嚴。

    她將手中裝藥的小籃子抱在懷裡,以阻止他的靠近,並暗中移動雙腳,想退離他身邊。

    但握在下巴上的手十分有力,疼痛感促使她做出了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動作——猛揮一掌拍開他鉗制著自己的手。

    “太子殿下請自重!”

    她竟敢對他動手?

    太子一時有點吃驚,隨即臉上綻出令她無法移開目光的笑意,盡管那個笑容未達他的眼底,並帶著邪氣,但她仍止不住一陣心悸。

    “很好,你並沒有忘記我。”

    他的目光沿著她身上動人的曲線巡視著,心裡暗自驚歎她的美麗。過去他就知道她會長成一個大美人,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可是他不喜歡那曾經充滿崇拜與愛慕的眼神帶上疏離與防范;憎恨那總是帶著甜美笑容的俏臉變得冷漠和蒼白,就連她想逃避他的意圖也令他惱怒。

    於是他放肆的目光回到她臉上,故作輕佻地說:“豐滿圓潤,姝麗瑩潔,當年為了見我不惜鑽狗洞的野丫頭果真麗質天生,只不知,人長大了,這裡跳動的,是否還是當年那顆純潔美麗的心?”

    說著,他的手突然撫上她的胸口——那從未有人碰觸過的地方,嚇得她猛地跳開,又羞又怒地罵道:“太子無禮!當年害死我姑姑,今日你還想對我如何?”

    他幽深的雙眸忽然爆出冰冷而刺目的光,雩紅覺得那仿佛是冬日裡燃燒的兩團火,他自制的聲音帶著並不真誠的歉意。

    “我一直很遺憾你姑姑的死,那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是你害死了她!”重提往事令人心痛,她憤然道:“只因你恨湣貴妃,恨你父皇,害怕小皇子奪你太子之位,因此你殺死他,報復皇上和娘娘……”

    他忽然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壓在牆角,怒氣騰騰地說:“你說的很對,我恨他們,如果可能,我恨不能一劍刺穿那妒婦的黑心肝!”

    “為什麼?”來自他身上的巨大熱量籠罩了她,與他接觸的肌膚仿佛火燒般灼痛,她忍不住戰栗。她沒想到,分隔四年後,他對她的影響力更甚從前。

    “因為是她害我母後被禁冷宮。”他陰鷙地說。

    “是她?”雩紅愣了。雖然在西寧宮生活了四年,但因湣貴妃限制嚴格,又多有耳目,無人敢談論後宮之事,因此她只知皇後被禁,並不知內情。

    “正是她!”瓁宇憤然道。“如果你的心仍像過去那樣潔淨,你的眼睛仍像以前一樣清明,你就該知道她是個邪惡女人!我父皇昏聵無能,竟信那賤婦所言,如果換作你,你是否該為自己的母親討一個公道?”

    “我……”雩紅明白了為何他總是那麼憂郁冷漠的原因,可對於他的冷酷仍不能苟同。“為何一定要殺死一個孩子?”

    “如果不那樣,被殺死的人將會是我!”他的目光再次變得冷冽。“要想生存必先自保,這就是皇宮裡的生存之道。”

    太可怕了!看著他鐵青的臉和陰冷的目光,她感到寒氣由心底生出。

    “不,殺人並不能自保!”她猛地推開他逃走。

    這次他沒有阻攔她,但她感覺到兩道灼熱的銳光幾乎燒穿了她的後背。當看到神情惶惑的太醫立在走廊前方時,她松了口氣,也明白了太子不再追趕她的原因。

    看來,在這裡,他還是有所顧忌的。

    楚連瓁宇轉身而去,冰涼的眼神現出一絲暖意。她長大了,更美了,而且一如他所希望的那樣保持著純真,但願他能早日將她帶離那個邪惡的女人身邊。

    “雩紅姑娘適才的言行有失身分,那是犯上之舉!”看著緩緩離去的太子,老於世故的太醫驚恐不安地責備她。“雖然太子膽大妄為,言行乖張,但終歸是我朝儲君,未來皇上,姑娘身為宮女,怎可口出狂言?”

    雩紅沒有回應他的責問,此刻,她的肌膚仍因太子無禮的碰觸而戰栗著,她的心仍因與太子的意外重逢而激烈跳動著,除了疑惑,無處容納恐懼。

    四年來她一直努力想忘記他,現在她終於知道她根本做不到。

    她如何能忘記他呢?她無助地想,除了他是她唯一愛慕過的男人外,他不時掀起的驚濤駭浪也讓人想忘也忘不了他。

    回想著這幾年他在皇宮中引起的種種紛亂,她黯然歎息。

    姑姑去世的次年,他擅闖澹心殿,欲救禁於冷宮的母後,驚動了聖駕而功敗垂成,皇帝震怒,以“訪民情、慰戍軍”之名將他遣出皇宮,不僅處死了數名與此事件相關的內廷官吏和守衛,還令皇後娘娘從此下落不明。

    一年後,皇上前往獵場圍獵,令太子回宮守朝。當得悉大宰相烏漻姻親胡氏仗著烏家在朝廷的權勢為非作歹時,太子快刀斬亂麻地殺了首惡,罷免胡氏官職,並沒收其部份家產。

    此舉震懾天下,也驚動了皇帝。但由於事實清楚,人證俱在,加上百姓皆因此案而盛贊皇上英明,因此好大喜功的皇帝並未為難太子,只有烏氏兄妹從此對太子更加恨之入骨。

    去年秋,兩個懷孕嬪妃相繼死於非命,有人秘報是太子所為,怒極的皇帝遂以叛逆罪將太子鎖於長秋殿內,一時之間,宮中血雨腥風,人人自危。

    得知太子被囚時,雩紅曾有過一絲復仇的快意,可當從湣貴妃的咒罵和宮女們的私下議論中得知,若非皇上僅有此子的話,太子此次難逃一死時,她的快意被對太子的擔憂取代。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冷酷絕情的太子已經以一種她不想要的方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裡,她恨他,卻也愛慕他。

    然而,無論對太子的感情如何,她都小心地掩藏,從不主動打聽太子的事,更不表示意見,以免讓痛恨太子的湣貴妃知道後又惹出風波,可今天她破戒了。

    “不是說皇上將太子拘押在長秋殿嗎?”她問。

    太醫先警覺地看看四周,隨後低聲回答道:“太子是皇儲,又有諸多大臣和邊關將領求情,加上民間愛戴,皇上能關他多久?”

    雩紅不再詢問,她仍不敢相信真的再次見到了他,還與他說了話。雖然他的話並非她想聽到的,可是能看到他,仍帶給了她無法否認的喜悅。

    他的變化可真大啊!眼前出現他成熟健壯的身體和富有陽剛之氣的面龐,雖然現在的他比過去更顯勇猛張狂,雖然他的臉上多出了毛茸茸的胡須,但她卻覺得他比以前更英俊,也更能打動她的心。

    打動她的心?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她暗自責罵自己,他是太子,自己不過是個小宮女,兩人之間有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就算過去因為自己的年幼無知強取了他的友誼,現在兩人都長大了,他還會記得那孩子氣的友誼嗎?

    如此想著,她的心情竟有些壓抑。

    回到西寧宮後,不知是太醫對湣貴妃說了什麼,或者是巧合,湣貴妃沒再讓她去太醫府取藥,因而她失去了再見到太子的機會。

    為此她感到心安,因為她不喜歡見到太子時那種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感覺;可同時,她也感到失望——莫名其妙的失望。

    雖然他對她言詞冷酷,行為無禮,而且只要想起死去的姑姑,她就希望自己能恨他多一點,但她不得不承認,他仍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即使明知他不會真心善待她,她還是渴望再見到他,甚至渴望留在他身邊陪伴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雩紅專心幫助湣貴妃調理身子,不願再去細思自己對太子的復雜情感。

    仲夏末,湣貴妃的生辰到了,雖不是正式冊封的皇後,但深得皇帝寵幸的她仍享受了“千秋壽禮”的待遇。這日,皇宮御花園萬紫千紅,泰興殿內群臣雲集,男賓綢裳玉帶,女客輕羅雲衫,絲竹弦板,歌舞曼曼,皇帝與貴妃並排高坐,不僅親致壽詞,還賜宴百官。

    雩紅與另外一個小宮女輪流將不斷送到的賀禮放置到後翼側殿,她寧可做這種笨重跑腿的事,也不願留在大殿面對那些諂媚者。

    在放下一盒禮品往回走時,廊簷前方忽然出現幾個身著軍服的將軍,來不及轉回側殿,她匆忙閃避到廊柱後,想等他們走過後再出來。

    腳步聲漸近,男人的說話聲嗡嗡傳來,而後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漸漸消失,她暗自舒了口氣轉出廊柱,不料隨即目瞪口呆,腳底如同生了根似地動不了了。

    楚連瓁宇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就在她面前,那如同子夜般深邃黝黑的眸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她。

    “太……太子殿下……”

    絲毫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的雩紅懵了,腦子一片空白,舌頭僵硬。

    全身戎裝的他更顯英姿矯健和威風凜凜,面對他,她只感到怦然心動。

    他笑了——譏誚冷漠的笑。“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想不到野丫頭也有害怕到必須躲起來的時候。”

    “不……呃,我不知道……”她結結巴巴地說,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

    “不用看,這裡只有你和我。”他的長腿向她邁進一步,頓時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雩紅本能地跳開,這個小小的動作讓他眼中燃起了怒火。他突然伸出手想抓住她。“你怕我,為什麼?難道你對我做了虧心事?”

    “沒有,我不怕你……不要碰我!”她否認,並拒絕他的碰觸。

    他討厭她的躲避,惱怒地罵道:“你膽敢如避瘟神似地逃避本皇子?”

    “不不,”見他誤會,她急切地說:“如果被湣貴妃發現……”

    “她正得意忘形,發現不了任何事!”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的手,而他如火焰般的握持令她渾身發燙,而他的威脅同樣如火般烙在她心上。

    “她以為她已經是正宮皇後了,可是只要有我在,她休想得逞!而你——”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猛然一緊,帶著怒氣威脅道:“不想做我的敵人的話,就不要成為她的人!”

    “不會,我永遠不會是她的人。”他的眼睛好冷,好凶,可是也好俊美。

    他緊盯著她,緊繃的面容略微放松。

    “是的,這麼純潔的眼睛不會接納邪惡,不然不會讓我如此心向往之……”他深邃的黑眸充滿激情和渴望。

    當他粗糙的手掌捧起她的臉,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肌膚時,她忍不住顫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向他。“殿下……”

    走廊一側傳來較大噪音,他與她都聽到了,知道很快會有人走過。

    “聽好……”他忽然放開她,聲音急切而緊迫。“明天上午去太醫府,我要見你!”

    “怎麼去?”她茫然地問。

    “找個借口,就說你需要找藥,或者說有事需要問太醫……再不然,鑽狗洞也成,不管怎樣,走出後宮就行,我會到那裡去找你。”

    “可是……”想到乖戾的湣貴妃,她遲疑了。

    “沒有可是,我必須見你!”腳步聲走近,他匆忙打斷她,往後退去。

    “好,我去!”他臉上的神情令她忍不住點頭。

    他笑了,那陽光般的笑容使她相信,一切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止他們明天相見。

    可是,她美好的希望還來不及付出努力,就落空了。

    翌日,皇帝陛下幾乎整個上午都在她居住的偏殿內詢問貴妃娘娘的玉體,並親自查看她為娘娘配制的藥方。

    而她並不知道,那日太子殿下也未能守住他“到那裡去找她”的承諾,因為就在那日清晨,他到邊關巡查軍務去了。

    這次的失約使得她深埋在心底的感情如江河決堤般再也難以控制,她是如此遺憾沒能再見到他,如此擔憂自己的食言會給他造成傷害,讓他更加誤會她,甚至認為她是在背叛他——

    “背叛”?!想起那日他對她的警告,她暗自歎息,如果他真對她有情的話,就該知道,那是她最不可能對他做的事情。

    她思念他,可在宮闈森嚴的西寧宮內,她只能把思念壓入心底,在無人的靜夜重溫著自相識以來與他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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