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夜溪知道自己錯了。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失敗,敗在輕敵和漫不經心。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時,她聽到了風聲和海浪聲,立刻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因為她的整個身子都像是在雲端裡飄搖著,搖得她想吐。
「夫人醒了嗎?」一個小姑娘的聲音響起,接著一掬清涼的水灑在她的額頭,讓她陡然清醒過來。
睜開眼,就看到一個穿著布衣裙的漁家女,一雙圓圓的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嘴角處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怎麼這裡會有這麼伶俐可愛的女孩子?她一時間有點恍惚。
「夫人,我們老大說了,如果您醒了,就讓您先吃點東西。」
這話讓丘夜溪完全驚醒。原來自己真的是在流寇的船上!
「你們老大在哪裡?」她坐起身,原本酸麻的半邊身子也好了不少,只是全身依舊軟軟的,應該能簡單行走,卻沒辦法凝聚力量。漁家女看出她的心思,巧笑嫣然,「我們老大說現在不方便見您,要您好好休息,不要想逃跑,這裡畢竟是在海上,就算您會泅水,要游回月蘭村都要一個時辰,妳的體力肯定堅持不了這麼長的時間。」
丘夜溪咬著牙怒問:「你們老大抓我想做什麼?」
「夫人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我們老大的意思,自然是想拿夫人換錢嘍。」女孩子說得流利,全無半點忸怩之態。
她低頭思忖,若只是拿她換錢,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相信曹尚真出得起,但是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到底暴露到什麼程度?曹尚真現在又是否安全?
那女孩兒端過來一些食物,都是很清淡的漁家飯,看著那些飯菜,她皺著眉頭。
女孩兒又笑,「肯定不會在飯裡下毒的,放心吧,我們老大還指望您能換到高價呢,更何況您現在中了軟骨散,也不需要再下毒了。」
「軟骨散?」念著這個奇怪的名字,她想不起這種古怪的麻藥是否是伏苓國本國的東西,可為什麼以前從未聽說過?
「這種藥是專門給肉票吃的,你們富貴人家當然不會有了。」那女孩的每句話都說在丘夜溪的心口上。
看她一眼,丘夜溪軟軟地捧起飯碗,那碗中有菜有肉,魚肉都是剔乾淨魚刺的,看得出這個流寇匪首安排得非常周到。
「你們老大叫什麼?」她慢慢地吃,隨口問。
「老大就叫老大,我們從來不問老大的名字。」女孩笑著說,「不過我倒是可以告訴妳我的名字。我叫鈴鐺,這幾日就專門伺候夫人您了。」
鈴鐺盤腿坐在船艙中,看著她慢慢將飯菜吃了大半,發現她吃不下了,就伸手幫她收拾。「我們老大說了,夫人家中是有身份地位的,平日裡這些事情都有人伺候,讓我也要伺候好。」
「你們老大說我值多少錢了嗎?」她冷笑。
「沒有。不過我們老大還說夫人的相公是個大人物,有得是錢,叫……富可敵國?所以無論和他要多少錢,他都會給的。」
丘夜溪的心更沉。看來自己和曹尚真的身份已經徹底暴露,否則匪首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抬起頭,可以透過船艙的窗子看到外面層層湧起的海浪。
別說她根本就是個旱鴨子,從來不會泅水,就算她會,這茫茫海面,憑一人之力也是無法逃生的,這一條路肯定行不通。
這時鈴鐺在她身後說:「夫人需要什麼就和我說,我就在船艙外面。」
見她準備離開,丘夜溪倏然凝聚起所有的力氣,將她一把拉倒,托盤、飯碗自然摔了一地。她抓起一枝筷子,直抵在她的咽喉上,厲聲說:「想辦法讓我走,否則妳現在就死在這兒!」
鈴鐺雖然起初有些吃驚,但是立刻就神色正常,還笑著說:「夫人別鬧了。我們老大說過您很厲害,可沒有說過您這麼愚蠢。」
丘夜溪眉心一凝。愚蠢?
「您看您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外面都沒有人進來,您以為是外面沒有看守您的人嗎?錯了,外面至少有不下十個人負責您的安全。只不過老大有令,不許他們輕易對您出手,別說您現在這點力氣連我都打不過,就算您殺了我,走出去了,您還是死路一條。」鈴鐺說著,忽然出手如電撥開筷子,嬌聲笑著一躍站了起來。「若是以前,我大概打不過您,可是您現在是半個廢人,連船上的小貓小狗都未必能打得過,勸您
還是舒舒服服地休息,養養體力,等到您相公送錢過來,我們也好完完整整地把您送過去,我們可不希望讓人家說我們不講信用傷了您。」
「流寇也配談信用?」丘夜溪鄙夷地冷笑,筷子已經被搶走,她手邊再也沒有武器可以防身,索性倒回自己曾躺過的那張褥子上。
其實她之所以發難,只是想探探這群流寇的深淺,如果鈴鐺所說不錯,外面的確有十個人在看守她,那這群流寇的訓練有素,紀律嚴明,還在她所想之上。連鈴鐺這樣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都如此沉著鎮定,頗有大將風度了,難怪流寇和官軍糾纏數年都能全身而退。
現在她暫時沒有辦法脫身,只能等下一步局勢發生變化的時候再尋找機會了。
想也知道曹尚真不會坐以待斃,可他會出什麼奇招來救自己呢?
楚長煙已經調齊了人馬,在千總府後院的一間密室內,曹尚真並沒有和他研究事態的發展,而是要來紙筆,慢悠悠地開始寫字。楚長煙悄悄湊過去看,結果都是一些不知所云的情詩。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他看得一頭霧水。丘夜溪又不在此地,寫這些東西能給誰看?
「大人,下一步怎麼辦?」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的開口詢問。
曹尚真已經寫滿了一張紙,此刻又拿過一張紙,重新蘸了筆,好整以暇的反問:「賊人還沒有第二封信嗎?」
就像是配合好要響應他這句話似的,很快就有個千總府的士兵跑來稟報:第二封密信也已送到,這一回是被人順著牆丟進來的。
楚長湮沒有拆信,趕緊捧到曹尚真面前,他捏起信封一角,撕開一道口子,抽出信紙,看了一眼就哼道:「要錢還真是急。」便將信丟給楚長煙。
他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著!明日午時前將一百萬兩紋銀備妥。
「明日午時前就要現錢,搜幹了你們小鎮也不會有這一百萬兩銀子,明擺著若不是這群綁匪太傻,就是他們壓根不想交人。」
「大人想怎樣做?或許卑職可以去鄰縣求助,然後我們再和綁匪要求延長交款時間,丘大人的安危總是首位。」
「對方要錢我們就一定乖乖地給嗎?」曹尚真忽然沉下臉來,「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夜溪的死活,萬一夜溪已經……難道要我白白送錢過去?」
楚長煙怔了怔,「那,丞相的意思是……」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們既然送信過來,我們為何不能送信回去?」
他攤開一張新紙,提筆寫了一段文字,然後又抽過一張紙,再寫了一段,才一起交給他,「交給那些綁匪。」
「啊?綁匪已經無影無蹤,送信之人又都是匆匆來、匆匆走,只怕……」
曹尚真冷笑,「長煙,你是嚇傻了嗎?這點腦子都不會動?對方肯定派人在你的千總府附近監視著呢。你不用著急,我現在也不想捉這些跑腿的小嘍囉,你只要將這封信順著剛才他們丟信進來的牆再丟出去,肯定有人會撿走,你也不要派人跟,免得打草驚蛇。」楚長煙匆匆瀏覽了下那兩張紙上的字,第一張是一闕短詞。
無限事,終須方寸詩。
且記掛,三生銘心志。
縱烈日驕陽,
秋月寒霜,
朝夕執卿手,
料才付,
斷腸癡。
第二張則是寫給綁匪首領的,要求對方將這闕小詞交到丘夜溪手裡,並要丘夜溪手書回信,確認安全,否則不能交錢贖人。
信中他措詞嚴厲,甚至以丞相之名威脅綁匪,一旦他們做出對丘夜溪不利的事情,一切後果要他們自行承擔。楚長煙看到這封信不免擔心,「丞相大人,這樣一來對方可就知道丘尚書是誰,也知道您是誰了。」
「你以為我不寫這封信他們就不知道了嗎?」曹尚真的笑容已沒有一點溫暖。
「就這樣送去,我也給他們一個期限,今夜子時前,我要答覆,否則長煙就點齊兵馬,和我出海剿匪吧。」
兩個時辰之後,這封信果然送到丘夜溪面前。鈴鐺將信交到她手上,努了努嘴。「聽說這是妳相公寫的,要我們老大轉交給妳,妳看後必須回信,否則他就當我們已經殺了妳,一文錢都不會付的。」
丘夜溪有些吃驚,她算來算去,就沒算到他的下一步棋是這樣下的。將信接過來,看了一遍,她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來-這隻狐狸,果然還是隻狐狸。
鈴鐺看出她的表情有了變化,卻不知其意,也湊過來看,但她識字不多,所以看不大懂。「這上面寫了什麼?就這麼幾個字,是妳相公給妳的信?」
丘夜溪淡淡說:「是他以前寫給我的一首情詩,如今寫來讓我安心。有筆墨嗎?我回信給他。」鈴鐺已經準備好了筆墨紙硯,丘夜溪想了想,落筆寫下-
溪與君,才知髻齡,便恨道相異。揮劍欲了終難了,方知此生無意。
若待兩地煩憂,
爭難化作無情,
思思唸唸也成趣。
原來無非情無期。
「帶回去吧,我相公認得我的筆跡。」說完便向後一倒,沒有去看鈴鐺狐疑的表情,直到聽見腳步聲越來越遠,她唇邊的笑容才真正綻開。如此危機關頭,虧他還想得出這樣的遊戲傳遞信息。平日裡兩人在官場上鬥得煩了,有時候她會氣得一夜不想理他,那時候他就會寫些情詩來逗她開心,再後來,他乾脆把情詩寫成有趣的嵌字詩,讓她一邊看詩,一邊猜詩中的另一層意思,旁人若不知道,根本不會注意詩中真正要表達的含意。
剛剛曹尚真的那闕小詞裡,第一句話摘出第一個字是「無」,第二句摘出第二個字是「須」,第三句摘出第三個字是「掛」,第四句摘出第四個字是「心」。不過「縱烈日驕陽、秋月寒霜」這一句又用了拆字法,將「明」字拆成了日月兩個字,最末一句則用了同音字,將所有的藏字都找出來後就合成了一句話-
無須掛心,明朝才吃。
吃什麼?自然是吃掉這群膽大妄為,竟敢綁架朝廷命官的流寇了!
於是她也依樣回了一闋小詞,告訴他,「溪知道了,無憂,勿念吾。」
若非心意相通,此時此刻,他們不會用這種方法向對方傳達讓彼此安心的訊息,然後靜靜地籌劃與敵人決戰的方法,也要靜靜地等待,等待決戰的時刻,因為那一刻,便是夫妻重逢之時。
曹尚真看到那封回信後,幽幽笑了。
楚長煙一直跟隨在旁,看到他的笑容後便問:「這確實是尚書大人親筆?」
「嗯,說的都是我們過往的事情,旁人是不知道的,也造假不來。」他將信小心迭好,貼身收藏。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夢嬌公主的聲音。「我尚真哥哥是不是在這裡?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告訴我?」
「這位公主大人還真是個麻煩。」曹尚真蹙起眉,擺擺手,「長煙,你替我去擋住她吧。」
楚長煙囁嚅著說:「卑職與公主並不相熟,而且公主的脾氣……」
「你去,她自然會聽你的。」他笑得詭異。
於是只好硬著頭皮出來,迎面夢嬌公主裙鋸飄擺,已經飛身趕到。
「楚長煙,尚真哥哥是不是在這邊?」她橫眉豎目的問:「夜溪姊姊出了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難道把我當外人了嗎?」
「公主殿下請留步,曹丞相現在不在這裡。」楚長煙伸臂一擋。「丞相大人去海防視察備戰船隻的情況,囑咐下官留下來和公主說明。」聞言,夢嬌臉上的怒火立刻平息了下去,迭聲問:「難道是那些流寇干的?」
「應該是。」
她氣得跺腳,嚴斥,「這些流寇太可惡了!楚大人,你一定要把他們繩之以法才好!」
「公主放心,下官一定會盡力去辦的。」他對著她微笑,「現在公主是要先回客棧休息,還是在下官府中等候消息?」
看著他的笑臉,夢嬌雙頰忽然紅了起來,說話也失了剛才的乾脆爽快,變得忸怩了,「我、我還是留在這裡等消息吧,你這邊的消息總是到得快一點。」
「那就請公主先到偏房休息吧,這裡亂糟糟的,副將經常會來,都是些粗人,怕驚了公主的駕。」他笑著將她引領出這片院子。
夢嬌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小聲說:「你別老跟在我身後,像個奴才似的。」
「公主殿下是君,下官是臣,君臣之禮不可蝓。」他恭敬地說。夢嬌卻不高興了,伸手拉他,「什麼君臣之禮?君在外還宮規有所不受呢!既然你那麼尊敬我,那我是君,我要你靠過來,你就要靠過來。」楚長煙只好和她並肩走在一起。
「這次這件事你若是辦好,我尚真哥哥肯定會特別感激你。」夢嬌道,「說不定還會升你的職,調你入京。你想進京嗎?」
「這些事情下官不敢想,身為伏苓人,只想為國為民多做幾件事。」
她不耐煩地說:「我是問你想不想入京。」
楚長煙想了想,答道:「月蘭這裡民風純樸,說實話,下官著實不想離開。京城那裡是能人匯聚之地,下官又是個實心眼的人,只怕……沒有那種手腕遊走其中。」
「若我想讓你入京,你會不會去?」她衝口而出的話,讓兩個人都楞住了。
看著對面那張粉面含春的臉,他依稀明白什麼,但不好說破,只得裝傻,「下官……感謝公主抬愛。但是若讓陛下知道公主身在後宮卻結交外臣,對殿下您的前途……」
「我又不是太子,也不想搶奪皇位,還怕什麼前途?」夢嬌心直口快,索性撕開薄薄的臉皮,直接問:「我若是讓你入京做我的人,你幹不幹?」
她豁出去的一問,讓楚長煙更加尷尬了。「公主……下官才疏學淺,當不起公主厚愛。」
他委婉的拒絕讓夢嬌很受傷,但她緊抿著唇齒,沒有哭,也沒有立刻發作,只是深深地凝視著他,一點頭,「你有你的志向,我不勉強,但是……我會讓你改變你的志向的。」
楚長煙對於這忽然從天而降的艷福措手不及,夢嬌公主強勢的命令之姿又讓他哭笑不得,這時候他才明白丘夜溪為什麼要問自己是否娶妻,也明白曹尚真為什麼要讓他出來應對公主了。
原來這對夫妻早將他算計其中?
望著那執著熱烈的眼神,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不能為我所有,何不為我所用?
曹尚真這一夜都沒有告訴楚長煙自己的計劃,只在第二天一大早忽然派人來找他。
「長煙,帶上你的人,和我出海去會會那群流寇。」
「可是丞相大人,流寇不是要求今天午時之前要備好……」
「那件事不用著急,自然會有人送錢過來。」曹尚真笑咪咪地負手而立,彷彿已胸有成竹。「我不習慣海上風浪,身上之傷也沒有痊癒,所以還要麻煩你一路護持了。」
楚長煙只好陪同他一起去了海邊。
昨夜備好的人馬船炮都在等候,兩人才上了一艘大船,曹尚真就說:「不必升起番號,還是不要讓賊人知道我們在哪兒。」
「大人知道流寇在哪兒?我們這麼貿然出海,萬一不明方向,會耽誤付錢時間的。」
「先出海看看風景,反正流寇也不難找。」曹尚真居然笑得一臉輕鬆。
這時楚長煙發現跟在他們身後的曹府家丁,其中兩人手上提了一個大箱子,箱子上蓋著黑布,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
「大人,這些東西都是要帶上船的?」
「這可是我的寶貝,跟著我從京城一路來這裡,絕不能丟下。」他拍著黑布笑,「沒有它們,我就換不回夜溪了。」難道箱子裡裝的都是金銀財寶?楚長煙狐疑地多看了幾眼,但是既然丞相沒有展示的意思,他也不能多問。
船隊出了海,在海上慢悠悠地轉了一圈,曹尚真站在船頭上,迎著海風,看著剛剛升起的紅日,興致頗濃。
「以前我和夜溪總是一早就要起床上早朝,從宮裡回家時已經近午時,她曾和我說,她在邊關的時候最喜歡看邊關紅日,無論是初升還是西沉,伴著茫茫大漠,別有意境,可惜,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後她卻失了這份樂趣。」
看他一副感慨樣,楚長煙安慰道:「等救回丘尚書,一切都有可能實現。」
曹尚真瞥他一眼,「說得好,但願借你吉言了。」他忽然一揮手,叫道:「曹瞻,把箱子打開吧。」
楚長煙一回頭,只見曹瞻抽開蓋在箱子上的黑布,將箱子的頂蓋打開,倏然間,一大群鴿子就從箱中躍身而出!
他簡直看呆了,沒想到上司竟然會從京城中帶出這麼多鴿子。此時那些鴿子已全都飛走,只有一隻黑色羽毛的鴿子落在曹尚真手上。他極為親暱地撫摸著那鴿子的羽毛,從袖中掏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紙條,綁在鴿腿上,和那鴿子隅唱私語。「找不回夜溪,本相可是會治你的罪哦。」
接著一抖手,那如黑色精靈的鴿子立即振翅而起,隨著鴿群一起飛向茫茫大海的盡頭。
曹尚真回頭笑著招呼,「長煙,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吧。或者,你這裡有沒有魚竿?我很想親自釣一條魚,回頭做給夜溪吃,說是我親自釣的,也有面子。」
他依舊笑得燦爛,全然不在意楚長煙震驚的表情。
矇矇矓矓中,一縷朝陽透過舷窗打在臉上,丘夜溪被那股暖意逼得睜開眼。這一夜她睡得很好,因為深信那人自然有辦法救她,所以全無擔心。朝陽的光芒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所以睜開眼之後不到須臾她又閉上,靜靜感受那種溫暖。
小時候,父親曾經帶著她躺在邊關大漠上,一邊看天邊落日,一邊教她背誦千古名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或是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離開龍城之後,在京城中少有這份愜意和時間重溫兒時的樂趣。每日曹尚真醒得比她還早,總是躡手躡腳地起身,下床著衣。成親之後她有一次偷看他悄悄穿衣的樣子,終於忍俊不禁,笑著問他怎麼像做賊一樣?
他只是笑得開心地說:「想讓妳多睡一會兒。再過半個時辰就該上朝了。」
這樣她怎麼可能睡得著?更何況她又不是貪睡的人。每天因為他起身在前,所以她起身梳洗的時候總是他在旁邊幫忙,不是幫她穿鞋就是幫她梳頭,但是兩人的嘴上也不閒著,討論的都是朝政國事,待天邊泛起昏紅的光芒之後,他們就會一起吃早飯,攜手出門。
有一次她看著那一輪紅通通的圓日發楞,他問她在想什麼,她悵然地說:「想邊關的明月清風,想邊關的長河落日。」
嫁了人,總要捨棄一些東西,頭一年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悵然的事情很多,第二年,慢慢習慣了京城的生活,倒將龍城的事情忘了一半,以至於丘思道後來進京看她,說起龍城的一些人時,她還常常發楞,要想好一陣子才能想起來他說的是誰。
「夜溪,妳的心裡是不是還很想念龍城?」有一次曹尚真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古怪,忽然問她這個問題。她一語不發,點了點頭。「等忙完這一段,我陪妳回龍城去一趟,就算是回家省親,好不好?」他溫柔的聲音隨著唇瓣在她的耳垂摩掌。
她苦笑,「別逗我了,我們現在走得開嗎?」
一個丞相,一個兵部尚書,大半江山在他們手裡,脫身一兩日都難,要回龍城可不是三五日的事情。
這事剛剛說完沒多久,一場風波便忽然而至。
向來疼愛曹尚真的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幾個女子,說是別國原本要進貢給皇上的,皇上身體不好承受不起,要轉送給曹尚真,還暗示她,若不能為曹家多子多孫,就要包容大度,幫丈夫接納這幾個女人做妾。
她氣得幾個晚上不理他,在朝堂上又藉著公事和他大吵了一架,並強行要求到月蘭村解決流寇之事,總算是發洩了這口怨氣。
雖然她知道這條路是自己選的,本就沒有道理指責什麼人,曹尚真更是冤枉得很,平白被她訓斥,但是……說到底,是這個人太能蠱惑人心,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宮女家奴,哪一個不是把他捧上天?結果他也蠱惑了她,讓她丟棄過往一切,跟著他一世糾纏。以前她明明是邊關明月下的一隻驕鷹,現在卻成了養在曹府深宅的一隻金絲雀了。
所以不是他的錯,也是他的錯,不生他的氣,又可以去和誰發洩她的不滿和幽怨?總不能讓她和皇后翻臉吧?
不過……這兩年,她給他的溫柔也實在是太少,若這一次風波平息,她與他平安重逢,應該和他道個歉,多多體諒他的辛苦,以後也不再這樣任性……
「好奇怪、天上那是什麼?」艙外突地響起幾個男人的驚呼聲。
丘夜溪順勢瞇起眼看,只見暗紅的天邊飛過來一群白色的鳥兒,雖不算多,但也至少有幾十隻。
她的血液忽然開始沸騰,壓抑不住的興奮讓她差點叫出來。
會是嗎?這群鳥兒,會是她在京城豢養訓練的那群白鴿嗎?可是此地距離京城那麼遙遠,也沒有聽曹尚真說帶著它們一起來了啊?
這群鳥兒路過這艘船時在四周兜了一個圈子,齊齊地收翅落了下來。
「哎呀,是群鴿子!落下來了!怎麼樣?要不要抓兩隻烤來吃?」流寇們笑著商量,也許有人已經動手了。丘夜溪暗暗握緊拳頭,已經肯定這群鳥兒的來歷。去年她和曹尚真無意中提起自己在邊關曾經訓練過一些白鴿,以備戰時傳遞情報,他聽了非常感興趣,一定要她在京城裡也訓練一批,以便各郡縣之間傳送機要文件。
這群鴿子她訓練了一年,倘若的確是京中那一批,那麼帶頭的鴿子就該是-
倏然間,一個黑影落在船艙窗口,她盯著那只黑色的鴿子,輕聲笑喚,「黑面。」
那只鴿子一下子就落到她手邊。她伸出手,鴿子又飛到她的手掌上,在鴿腳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卷,她輕顫著手解下,展開之後就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以炮為號,伺機而動,制住船中匪首。若不成功,便示弱待援。